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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0050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590 2018-03-19
瘦怯怯的月芽兒撥不透流絮般的浮雲,只灑下一點兒似有還無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兒弄來這麼一大堆濕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煙滾滾,使整個打麥場和四周的林子全瀰漫著一層凝重的白霧;白馬受不慣煙熏,不時的刨動蹄子,不安的噴著鼻。石二矮雖然用手摀著嘴,卻也止不住的鬧咳嗆。 “咳!咳!……我說,大狗熊。” 那個還朝剛冒起的火苗上加濕柴,聲音悶悶的,顯見也憋著一肚皮的悶氣:“怎麼著?矮鬼。” “你它媽不單缺德,”石二矮子說了:“你它媽缺德還帶冒煙!……日後你得當心點兒,人全說缺德鬼生兒子,生下來就沒屁眼兒。” “二哥,你就忍著點兒罷,”大狗熊會過意來說:“這是八爺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備柴火,讓它起濕煙,使四判官弄不清車陣裡的虛實,然後……”

“還它媽什麼然後不然後?!”石二矮子嘟著嘴說:“然後四判官領著一夥人猛撲,咱們兩個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認真,我這只是說笑話,我想八爺他也不至於這樣笨法。” “我可沒心腸說笑話,”大狗熊挪挪身體,湊近來壓低嗓子說:“我恁情伏到林子深處去,卻不願呆在這受煙熏,--這可不是像孫猴兒進了老君爐?” “那就說正經的,”石二矮子說:“你以為八爺他拿的是什麼主意?” “他嗎?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襲,要咱們在這兒故佈疑陣,他卻領著人匿在黑裡,等對方露了臉,判定虛實再開槍。” “嗯,不錯,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點頭說:“可惜寒冬露宿,坐在這兒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麼重法兒?!”

倆人說話時,全是回臉朝外,背對著火堆,天黑後,濃霜無聲無息的朝下落,沒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見落霜,但在感覺裡,濃霜是一種蝕骨的潮濕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夠濃,即使背靠著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塊,額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連襖面也都凍硬了。 無邊的寂靜鋪展在打麥場的四周,上弦月穿雲走,低低的斜懸在枯林的光禿的枝椏上,枯樹林在月光中愈顯深密,重重疊疊的枝柯的黑影,彷彿在煙霧那邊浮動著,化成無數無數傳說當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撲過來,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樣。 石二矮子沉默下來,取出些乾糧果兒吃著,一隻手在匣槍的槍柄上貼著。天約摸快到起更時了,四周還是沒有一絲動靜;人就是這樣的動得歇不得,一歇著,就骨軟筋酥的想倒下頭來困它一覺。昨夜在野鋪碰上賊,打了一場混火,又忙著拖屍埋人,壓根兒沒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鹽車,原以為熬到南興村,該好好兒補一覺的,這它媽可又得睜著兩眼乾熬了,……想睡,可不能睡,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辰? ……這眼前淒慘的夜色可真有幾分像自己常夢著的那種淒慘的夢境,總是那麼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誰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讓從井口落下來的一小塊圓圓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無依無靠的一個人,在黑裡狼奔豕突的疾兜著圈子,這裡那裡,全是豎硬的石壁,幹蛭吸著人的腳板,蛇蟲在壁縫中吐舌,潮濕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臉上,摸著時,又覺不是水滴,而是一灘灘含暈的擴大的血跡;那是怎樣的地方?陰風習習的穿腸蝕骨,地下全鋪著散碎的白骨,眼窩深陷的骷髏,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懸疊在虛空的黑暗裡,官家渡,洋角鎮,北徐州,萬家樓……分不清是久遠的或是眼前的,紙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紅火裡,雨雪和風暴中,蹦跳著,身不由主的旋轉著,發出微弱的喊叫聲,像蚊蚋的嗡鳴……不甘心就這樣困死在井底的魘境裡,偏又常落在魘境當中。

夜,就這樣悄悄的流著…… 第一響槍音是在三更左右響起的,槍子兒朝高走,劃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氣,拉長了尖亢的嘯聲,從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頭頂上橫掠過去,緊跟著,從枯林深處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異的牛角聲。角聲把石二矮子從沉迷裡弄醒了,他搖搖頭,像一隻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諦聽著,想判明四判官那伙人的來路。 “又它媽是一場混火!你瞧罷。” 大狗熊沒理會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語,槍聲突然在一剎之間轉密,像狂風掃著驟雨般的直朝車陣當中潑射過來。兩人全是久經陣仗的老手,聽著槍聲,就知槍彈是直衝著自己潑來的了。照理說,槍口若朝著別的方向,槍音聽在耳朵裡是夠驚人的,槍口若沖著人放,槍音聽來反而不甚分明。 這一陣密雨般的槍擊,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遲鈍了;一時覺不著槍聲,單見槍彈擊在鹽包上,亂迸的鹽屑像落雪似的蓋住人的頭和臉,白馬一塊玉在流彈飛迸裡掙脫韁繩,嚄嚄叫的奔進一側的林子裡去了;兩人貼伏在野火邊的地上,叫亂槍蓋得抬不起頭來,也不知四判官來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槍口瞄得車陣?就是想還擊也無法還擊,因為濃煙滾壓著黯淡的林野,除了聽見槍聲,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

好在一陣槍擊過後,有幾條影子遊撲過來,喊說:“伙計們,挺上來罷,這陣槍火,該把關八這窩毛人煮爛啦!”大狗熊沒等發話的那人說完話,把匣槍擔在手臂上發了一個三發點放,那人就滾跌在地上發出長長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後人,探出匣槍,瞄著那些朦朧的遊走的人形橫潑出一整匣槍火,不但又放倒了兩個,更把其餘幾個朝車陣邊衝撲的傢伙打成了縮頭烏龜,翻身爬進林影裡去了。 這時刻,槍聲突又轉來,而這陣槍卻不再是衝著車陣施放的了。 月亮隱進云裡,混亂的喊殺聲騰揚在林子裡,石二矮子一听就知起了變化。 “八爺準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裡跟他們窩纏上了。”大狗熊說:“你聽人聲槍聲這麼亂法兒?!” “黑打黑,人越少越佔便宜,”石二矮子罵說:“它奶奶的,四判官決不至料到八爺會耍這一著兒--空城計!把咱哥倆放在這兒誘敵,卻把弟兄們伏在林子裡打他們的脊蓋。我敢打賭,他們站不住腳,非退不可。”

正像兩人所料的,關八爺領著的十來個人,真個在林子裡跟土匪幹開來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裡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沒料到關八爺會跟他們卷在一起打,子彈呼呼叫,誰也弄不清敵我,心裡一惶亂,先自亂了陣腳,你兄我弟的喊叫著,想藉招呼壯膽,誰知不開腔還好,一開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槍就是挨了黑刀。枯林那樣密扎,人在裡面要摸著走,六合幫裡的漢子聽過關八爺的交待,每人全抱定拚死的決心,踏踏實實的悶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萬家樓吃癟後,已經變成驚弓之鳥,這回趁夜偷襲鄔家瓦房,原打算一舉就把六合幫鏟掉,誰知車陣是空的,等到發覺不妙,抽腿已經來不及了。 …………… 在另一處地方,王大貴已經冒著冰寒泅過了大河,到南興村南邊去連絡民軍去了。混戰仍在黑黑的枯林裡持續著……

當關八爺和六合幫一夥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殺時,遠遠的淮河岸上的鹽市也正面臨著一場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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