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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0037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287 2018-03-19
一桶水潑下去,一個兵勇抓住錢九的濕髮,使他大張著身子,仰臉朝上,搖動他翻著白眼的頭顱說:“聽著,你這賊種!八爺他有話要問你!” 錢九彷彿沒醒轉,又彷佛醒轉了,幽幽的吐出一口氣,斷續的夢囈般的吐話說:“活……報應,我……姓錢的……認命了……我作孽……太……多……自知難……活,只求……死得……爽快些兒……” “替他鬆綁!”關八爺說:“手腿的麻繩,全替他挑斷,扶他到椅上去。——人到這種地步了,還擔心他逃跑嗎?!” 兵勇們抽刀挑斷錢九身上的索子,扶他到靠近爐火邊的一張椅子上去,誰知錢九根本坐不住椅子,兵勇們剛一鬆手,他兩腿一軟整個身子就像軟骨鰍魚似的滑下來,跌坐在地上。 “你這個死囚!關八爺他有話問你,你還在裝什麼洋熊?”一個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卻被關八爺攔開了。關八爺上前彎腰,仍然摻扶起他來坐回椅上去,然後緩緩的開口問說:“錢九,我是關東山,我問你,昨夜你為何趁我轉背時拔槍要殺我?咱們是有冤?有仇?你還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只是想問個明白。”

“啊,你是關八爺?”錢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動了:“我說,八爺……一塊肉送上菜案兒了,問不問全是一樣了,我錢九命只一條,恁砍恁殺只求您快些兒,我是……沒話可說了!” “要是我放了你,你總該說了罷?” “放我?!”錢九眉頭一動,梟嚎般的慘笑起來:“我說,姓關的,我錢九再差勁,總也不是三歲的娃兒,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聞著吃不著!……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來這種刁著兒,要殺你,就指明殺你,變花招儿掏供,我不干的。” “八爺您聽聽,這種蠻賊,您何苦多費精神?”新上任的保鄉團統領說:“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罷了!” “不。”關八爺說:“錢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這是有意開條生路你走!姓關的說一是一,從來不騙人的!但則你總得把話說明了。”

“好罷,”錢九喘息說:“你聽著,不論你真話假話,橫直我是認命了,聽你講話總還人味十足,我就直對你說了罷。我是天生粗人,半輩子乾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夥兒,只因他槍多勢大,一心要卷萬家樓,著人來跟我說項,說是有內線,成事機會大,……他貪錢財,我跟徐五貪那些馬匹,就擰成股兒乾上了!……萬家那一火,你半路殺出來壞了事,害得我啥也沒弄到手。你姓關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闖道的人物,總懂得'光棍不擋財路'罷?萬家樓跟你風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來著?……事後你逞英雄,摘頭祭靈,可也把咱們臉面摘盡了!……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帶著一干弟兄混進鹽市,踩著你,要把你放倒。……我殺你沒殺成,平空來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廢了,這算是你的命大,但則你也得當心,遲早你會栽倒的,我那乾弟兄不會饒過你。”

“我的命也只一條,”關八爺平靜的說:“誰要拿誰就拿去,我一向沒把生死當回事。可是我活一天,總得手摸胸口乾事情。我要先問你,假如你受過人家大恩,人家遇事你在場,你能袖手也不?” “當然不能。”錢九說:“知恩報恩,應當的!我錢九乾土匪,辣是辣,這個我還知道。” “那就是了。”關八爺說:“萬家樓萬金標老爺子,義名遠播,不知幫了江湖人士多少忙,我談不上報恩,遇事不能袖手可是真的!” 錢九的傷處一陣疼上來,緊咬著牙盤苦熬著,兩肩不斷的泛起痙攣,一陣苦熬過後,開口說:“八爺,你可問完了?——快拖我出去打掉罷,我受不了!” “我放了你!”關八爺說:“我已經說過了。——你若願跟四判官卷在一道兒,也聽憑你!若是想栽我,養好傷,也還有機會,也就是這樣的了!”

錢九喘息著,突然張開嘴,木木的呆住了,他一生從沒遇過這種事情,從沒見過這等爽快的人,從沒聽過這樣寬懷的言語;這是不可思議的,——自己作的孽,這人清楚,自己要殺他的心意,這人知道,自己謀算著殺他,他卻放了自己。他一時木木的呆在椅子上,他不知該怎樣說怎樣做才好?但他不得不抬眼,仔細看看這個名滿江湖的人物,爐火的紅光跳動在他的臉上,他那張有棱有角的臉飽含著凜然的正直的光,他的兩眼不怒而威,有一股懾人心魂的力量,而穿透那種寒光,使人看到一種少見的寬恕的溫柔:“啊!八爺……”他是在不知不覺中脫口叫出這三個字,費力的滑下坐椅,伏身抱住關八爺的腿子,把半邊貼伏在他的靴筒上。 “八爺,您……您……”這野悍的,粗魯的,殺過人放過火的賊的兩眼濕透了,喉嚨咽哽著,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說少東,”關八爺說:“煩您立即找個醫生來,先替他扶到福昌去養傷罷。……我說錢九,你也不必這樣,更不要怨人行刑拷打你,——當初你也這樣整過他的,等你養好傷,你願去哪兒去哪兒,缺路費,我著福昌的王少東送你。” “且慢八爺,”錢九朝前爬動半步,滴了一地血印兒,緩緩的抬起頭,仰望著,關八爺在他眼裡成了一座山,他那樣偉岸,那樣安祥,那張臉上的光把周圍一切的陰慘景象全逼開了:“我……我還幾句話要說……” 關八爺復又彎下腰,重新把他摻扶到椅子上坐定,緩緩的說:“請說罷。” “八爺,人常說大恩不言謝,我錢九心受了,我在鹽市上還埋有幾支暗樁,得趕快拆掉,(意指另有暗算的人,得趕快解決掉。)那幾個人由一撮毛領著,混在南後街的土地廟西丁孱頭家裡,全是帶傢伙的,我怕他們不明實情,會對八爺暗中下手,那幾個全是跟我混的,還望八爺抬抬手,饒他們不死。”

“行。”關八爺說:“我已著人踩著他們去了!” “還有。”錢九說:“八爺您這回朝南去,千萬要當心,四……判官,他已設下好幾道暗卡,地點我弄不甚清,您這樣待我,我不能不盡心說一聲……” “四判官要對付我,我已耳聞了,”關八爺想起什麼來,換了話頭問說:“我倒想起一宗事情問你,——你可知萬家樓各房族裡,誰是四判官的內線?你可曾見過那個騎一匹白疊叉黑騾子的人?” “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錢九說:“卷萬家樓,全是四判官事先佈置妥當了,才找咱們各股擰起來撲圩子的,四判官事後從沒跟誰提過這事。” “好,”關八爺沉吟說:“那就罷……了……” 人,有時偏走到這種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絲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風卻刮得呼呼響;昨夜遁了毛六,使愛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釋了錢九,仍沒能打聽出那個潛伏在萬家樓,專幹扒灰臥底,呵奉官兵,勾結土匪,盤掉老六合幫,槍殺保爺等十多條人命的傢伙來,看光景,不抓得毛六,親會四判官,是不易查出來的了!正沉吟著,就听有人報說:“八爺,玉興的曹老大來了,他說八爺有事吩咐他辦,如今他押著三個光赤赤的漢子,在門外等著見您呢!”

“八爺請甭勞步,”又有人叫說:“老曹押著那三個傢伙進來了!” 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響過來,連關八爺也怔了怔,原來老曹掂著匣槍,活像趕羊似的趕著適間在風月堂碰見的那些傢伙進來了,那三個人不知怎麼弄的,渾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衣裳鞋襪全都抱在懷裡,活像從失火的澡堂裡撞出來的一般。 “來了來了,全都替您押得來了,八爺。”老曹就是那麼愛喳喝,一路喳喝進來不算,還伸腳踢著幾個的光屁股。 “這就是你左右的那幾個人?”關八爺朝錢九說。 錢九斜著眼珠瞅一眼,有氣無力的點點頭。 “真你娘的丟死人,”他哼著罵說:“我早知你們全是膿包,——被逮也得像個被逮的樣兒嘛?!你們這是怎麼搞的?” “我……我……我們只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說。

“只是……呃呃……”另一個也跟著半吞半吐。 一撮毛總算會拉扯,介面說:“只是,呃……只是喝多了幾杯酒!” “放他們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錢九圓睜兩眼說:“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它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關八爺叩頭罷!” “八爺,”老曹看看滿身是血的錢九,心裡明白了幾分,躬身朝關八爺說:“我一路踩著這幾個傢伙,他們在黑巷裡醉語連天,口口聲聲要放倒您——江湖黑語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著他們進了土娼館,嘿,真個是盤絲洞捉妖,先扣了他們的匣槍,一個一個拖來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關八爺朝錢九說:“這三個原是你的人,我還是把他們交給你罷。” 當關八爺離開那座黑屋時,那三個毛賊有一對半全成了矮人。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門把兒八叉兒竟連一句話也沒問,這就麼把他們給釋放了……而關八爺在鹽市的最後一晚上,不僅僅是放了錢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說服了鹽市上的官紳們,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華的宴飲……

第二天,他們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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