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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曲終人散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156 2018-03-19
錢謙益家鬧得沸沸揚揚的“醜聞”,曾經使黃澍頗感興趣。但是,這位清朝總督行轅的幕僚卻不知道,在長吟閣的酒席上,他無意中談到關於洪承疇目前的困境,同樣引起了余懷、沈士柱和柳敬亭的極大關注。 人的志嚮往往就是這樣不同,黃澍無疑已經死心塌地投靠清朝,可是作為曾經氣味相投的朋友,余懷等人卻正相反。面對國破家亡的深痛巨創和被迫剃髮改服的奇恥大辱,他們表面上雖然逆來順受,私下里卻咬牙切齒,痛不欲生,並對明朝勢力捲土重來懷著強烈的渴望。事實上,目前他們正與南京近郊的一支潛伏的反清力量有著秘密的聯繫。這支反清力量是由南京地區那些不甘屈服的人們結集而成的,從縉紳舊官到販夫走卒都有。他們捧出前明的一位親王作為號召,在城中和城外四鄉已經發展到萬把兩萬人。鑑於南京作為清朝控制江南地區的軍事重鎮,防範很嚴,眼下他們還只能以極其隱蔽的方式進行活動,但一直在積極籌謀,窺測局勢,等待起事的時機。因此,忽然從黃澍的口中得知,由於大批軍隊的調離,清朝在南京原來只剩下四千兵馬,而且裝備殘舊,根本不是原來想像的那樣強大,這自然引起余懷等人的極大關注。儘管在酒席進行的當兒,為著避免引起黃澍的疑心,他們全都裝作毫不在意,甚至也沒有追問打聽,但是到了聚會結束,黃澍離去之後,他們就立即對這個情報反复推敲,並且決定趕快向設在城外某個秘密地點的大本營報告。

現在,負責遞送情報的沈士柱已經走了整整五天,余懷也早就回到離秦淮河不遠的小油坊巷家中。作為福建莆田的書香望族,余懷是崇禎十五年才舉家遷到南京來居住的。半年前,當弘光皇帝出逃,趙之龍、王鐸、錢謙益等人決定獻城投降那陣子,他知道大難臨頭,本想逃回福建去,只是由於家室人口的拖累,才沒有走成,但內心的那一份憤恨和絕望,卻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後來眼見清軍一步步加強控制,環境變得越來越嚴酷,他只得咬緊牙關,默默忍受。這樣到了一個多月前,失去聯繫多時的沈士柱忽然一身和尚打扮,找到他家裡來,向他談到了外間的許多情形,包括唐王在福建稱帝、魯王在浙東監國的消息,還透露就在南京近郊,也有一支反清力量在暗中活動,如果他有意參加,沈士柱可以代他牽線。余懷又驚又喜,經過一番考慮之後,表示願意。接著又得知柳敬亭也是志同道合者,於是三人便以到長吟閣聽說書為掩護,經常來往,替義軍做起蒐集情報的活兒來……

已經是晌午時分,一股燒鹹菜的味兒透過門簾的縫隙,傳進書房。本來,余懷一家在福建鄉下頗有田產,靠著那邊每年送來的租子,他們在南京的生活倒也並不匱乏。可是近半年來由於南邊一直在打仗,道路不通,眼見已經到了臘月年關,仍舊不見家鄉的人送錢來,而且連會不會送來,也都不清楚;再加上為著支援反清活動,平日大宗小宗,也把家裡的積蓄開銷了不少。因此近日來,他們已經不得不盡量減少開支,準備過節衣縮食的日子。不過,眼下余懷的心思卻不在令人反胃的鹹菜味兒上面,而是對於沈士柱至今還不見回來,越來越感到焦慮不安。因為近日來,大約鑑於城中兵力單薄,擔心會出事,清軍方面也顯得頗為緊張,對出入城門的人盤查得很嚴,動不動就先抓起來再說;遇著稍有反抗的,甚至毫不容情地就地正法。沈士柱離開的時候,本來說好早則兩日,遲則三天就會回來,可是眼下已經是第五日,仍舊不見踪影,那麼會不會在路上出了事?萬一被清兵捉了去,在嚴刑審訊之下,沈士柱能挺得住嗎?萬一挺不住,供出同謀者來,會不會把自己也……正是這種懸想和擔心,把余懷弄得越來越心煩意躁,坐立不安,但是這種心情又是不能向家人說的,因此,他只有獨自躲在書房里幹著急……

“大爺,大爺!”一個熟悉的嗓音在門外叫喚,那是他的親隨阿為。 “什麼事?”余懷停止了在室內的走動,不無警覺地問。 “大爺,這事、這事須得讓小的進來說,方才妥當。”余懷眨眨眼睛,覺得阿為的聲音有點異樣,而且分明壓低了嗓門。 “莫非是沈昆銅?”他想,於是慌忙上前一步,揭開門上的暖簾,把裹著一團寒氣的親隨放了進來。 “到底是什麼事?”看見阿為站在門邊,仍舊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把雙手湊在嘴邊呵著,余懷忍不住厲聲追問。 阿為這才擦一擦鼻子,吞吞吐吐地說:“禀大爺,十、十娘又著人來了,說是、說是請大爺今兒個無論如何也要過去一趟,她有要緊的事要對大爺說。” 余懷起先還怔忡著,一時回不過神來,不過,當終於醒悟之後,他就皺起眉毛,惱怒地瞪了對方一眼,扭頭離開了門邊。

“哼,搗了半天的鬼,你就是為的對我說這件事?”他悻悻地說。 阿為自知有罪地縮著脖子:“可、可是十娘……” 余懷不再吭聲。他倒背著手,重新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了片刻,終於轉過頭來:“好吧,告訴來人,我這就去一趟。” 等阿為答應著,如釋重負地快步離去之後,他又想了一下,這才回到日常起居的西廂房,重新換過衣服,因為天氣寒冷,還穿上風衣,戴上風帽,然後跨上一頭毛驢,由阿為相跟著,出了家門,沿著狹長的積雪街巷,緩緩向秦淮河的方向行去。 阿為所說的十娘,就是住在寒秀齋的舊院名妓李十娘。余懷過去同她的交情一直不錯,尤其是十娘的妹妹李媚姐,有一陣子更是同余懷打得火熱,好得不得了。不過自從清兵進城之後,由於心情惡劣,余懷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再往那邊走動了。十娘姐妹倒也識趣,相請過幾次之後,看見余懷沒有回應,也就不再來糾纏他。直到近幾天,她們不知為什麼忽然一改常態,接二連三地派人來請余懷過去,說是有事商量。偏偏這一陣子,余懷因為要等沈士柱的消息,抽身不開,結果拖了下來。也只是到了此刻,眼見沈士柱毫無音訊,而李十娘又催得很急,他這才決定暫且放下焦心的事,先上寒秀齋走一趟。

余懷的家離秦怀河不太遠,出了小油坊巷,往右一拐,再往左一轉,很快就到了。這一帶,是余懷經常來往的地方。他自然記得很清楚,無論是河這邊的貢院兩側,還是河那邊的舊院沿岸,僅僅半年前,還是怎樣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鱗次櫛比的店鋪、爭奇鬥巧的河房、人聲鼎沸的茶社、鼓樂喧闐的戲棚,一天到晚都吸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商客遊人。夏秋兩季不必說,那熙熙攘攘的情景,簡直就像天天都在賽廟會;即便到了眼下這種歲暮年關,街道上也不會冷清下來。因為張掛彩燈、備辦年貨、酬神辭歲、賀節拜年就足夠家家戶戶奔走忙碌到第二年的開春了。然而現在,這種花團錦簇般的繁華,就像一場被驀然驚醒的酣夢,徹底地支離破碎了。雖然清軍進城後,並沒有燒殺搶掠,而且還一再曉諭居民不須驚慌,店鋪照常營業,可是市面上仍舊迅速地冷落下來。當然,並不是說人們不必再為衣食生計奔忙,也不是說人們成心要冷落這片遐邇聞名的紙醉金迷之地,只不過,當年那種豪華競逐的勁頭,不知怎麼一來就消失了。到如今,如果說,貢院這邊還好歹有幾家店鋪食肆強撐著門面,來往的行人也多些的話,那麼隔河相望的舊院一帶,除了笙沉歌寂,里巷蕭條之外,還變得垃圾遍地,雜草叢生,一派令人心悸的破敗荒涼。余懷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上舊院這邊來,因此,當他從武定橋上通過,面對映入眼簾的情景,簡直有點疑心走錯了地方。 “啊,怎麼變成了這樣子?怎麼竟成了這種樣子?”他睜大眼睛環顧著,吃驚地想。同時,忽然產生出一種擔心,於是在驢子的屁股上敲了一鞭,徑直向寒秀齋趕去。

大約已經預先得到鴇兒的回報,並且一直派人守望著,余懷剛剛在寒秀齋門前勒住韁繩,李十娘和她的妹妹媚姐就雙雙迎了出來。她們沒有像往常那樣擺出笑臉迎人的姿態,而是剛剛叫出一聲:“餘公子!”就哽咽住了,緊接著,眼圈兒一齊紅了起來。 “你們——這是做什麼?出了什麼事?”吃了一驚的余懷連忙翻身下了驢子,迎上前去問。 “沒……沒有什麼。皆因多時不見公子,所以……”李十娘微微低下頭,掩飾地說,隨即側著身子,做出相讓的姿勢,“請……請公子入內奉茶。” 余懷本來還想追問,但遲疑了一下之後,還是閉上嘴巴,邁開雙腳,徑直往裡走去。 李十娘的這所寒秀齋,在舊院的名妓之家中,向來以別具一格著稱。它沒有任何珠寶金玉之類的豪奢擺設,卻處處收拾得纖塵不染,精緻異常,挑不出哪怕一星半點塵俗之氣。特別是位於二進的敞軒前面,那一株姿態奇古的老梅,以及十來竿晶瑩如玉的森森翠竹,更是把整個環境烘托得清幽瀟灑,寧靜宜人。過去,方以智、陳貞慧等一班圈子里社友聚會時,總愛挑這兒來落腳。余懷作為常客,對這裡的一切尤其熟悉。然而眼下,當他按照習慣,穿過小小的堂屋,踏入二進的天井時,卻嚇了一跳。他發現一切全都變了樣,雖然整個天井依舊打掃收拾得很乾淨,但是卻顯得光禿禿、亮堂堂的。近午的陽光,沒有遮攔地直照下來,那些過去總是優美地掩映在斑駁的綠影中的石山、護欄和蒲團草,赤裸裸地暴露在清冷刺眼的天光下,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風情韻致;而那曾經像夭矯的虯龍般蟠屈著一株老梅樹的地方,則令人錯愕地只剩下半截斧痕累累的樹樁;至於一向受到李十娘百般愛護、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用清水洗刷的十來竿翠竹,也全都失去了踪影,同樣只留下一排參差扎煞的竹根。不僅如此,從敞軒大開著的門望進去,裡面竟然像是空蕩蕩的,過去那些古色古香的精巧擺設全沒有了,而且連桌椅幾榻似乎也全都搬了個空……

“你、你們這是怎麼了?”由於眼前的變化實在過於駭人,余懷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向著跟進來的十娘姐妹,瞪大眼睛追問,“莫非遭了什麼禍事不成?” 也許早就估計到客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李十娘倒是顯得很平靜。 “沒有什麼,都砍掉了,是奴家著人砍的。”她說。 “可是,因何緣故要砍掉它?” “因為沒有燒的,天氣又太冷,總不成一家子活活凍死。” “沒有燒的,就去買啊!怎麼能把它們砍了?”由於痛惜那些美麗的樹木被毀滅,更由於沒想到竟是出於如此用場,余懷不禁既吃驚,又生氣。 “奴家初時也是去買,可後來眼看著錢快沒有了,只好先顧著幾張嘴再說。公子或許不知,眼下城中這米,可實在是太貴了!” 李十娘說這話時,雖然聲音低沉,而且沒有抬起眼睛,但是余懷卻像冷不防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不錯,當十娘姐妹幾次三番派人催請時,他也曾推測過對方的用意,但總是估計無非是因為自己多時不上門,媚姐想念心切而已,卻萬萬沒有想到才幾個月工夫,這兩位紅極一時的名妓,已經窮困拮据到連鍋都快揭不開的地步!那麼她們之所以急如星火地催促自己過來,看來確實是出於迫不得已;相反,自己一拖再拖,倒顯得過於冷漠薄情了……

“原來是這樣!”他抬起頭,不勝歉疚地望著對方,“我實在一點都不知道。可你們也該早點兒說明白,再怎麼著,我也不至於眼睜睜看著不管,你們也不至於鬧得如此狼狽!” 停了停,看見李十娘低下頭,沒有作聲,他便把手一揮,爽快地說:“這樣吧,我馬上讓阿為回去,先送十兩銀子過來;至於其他,再從長計議!” “多謝公子美意,”李十娘側著身子,把雙袖交疊在腰間,行著禮說,“只是奴家如今已經不需要銀子了!” “啊?不需要——為什麼?” “因為、因為奴家已經決意從良嫁人了!” 李十娘說這話時聲音仍舊不高。可是余懷心中卻不由得一抖,再度呆住了。不錯,直到目前為止,他同對方雖然感情不錯,卻始終只限於文酒之交,並沒有更深一層的瓜葛,因此對方最終選擇怎樣的歸宿,對於他來說,本來談不上有什麼切膚之痛。不過,儘管如此,當想到曾經以她們的麗色和才情,為秦淮河增添了無限風姿和聲價的這些女子,終於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余懷仍舊止不住心神激盪,有一種惘然若失之感。

“這——從良嫁人,自然是好。只不知能消受此無雙艷福的夫婿是誰?”半晌,他才勉強地裝出笑臉,問。 李十娘搖搖頭:“這一層,公子不問也罷!總之,他不是公子這樣的人,而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們那樣的人。” “噢,那麼必定是個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過……” “公子!”李十娘驀地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長圓臉因為氣急變得通紅,“求求你別再問了!求求你,好嗎?” 這麼尖聲地說了之後,她似乎自知失態,苦笑著轉過身去,望著那株被砍去的老梅樹所剩下的斷根,低聲說:“請公子見恕,適才奴家冒犯了!其實,國破家亡,兵荒馬亂,像奴家這樣的人,還能指望有什麼可心的歸宿?” 她仍舊沒有說那個準備娶她的是什麼人,不過余懷已經明白,這必定是一樁極其無奈、很不匹配的婚嫁。於是他不再追問,不過內心深處,卻分明感到一種尖銳的刺痛,一種眼見著自己所珍愛的美好事物歸於毀滅,卻沒有能力加以保護和搭救的刺痛。也許因為這緣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於是長長吁了一口氣,說:

“要是找得著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這等田地,必定會娶了你去。只可惜他當日走得實在匆遽狼狽,聞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粵東。也不知是真是假,唉!” 李十娘抬起頭,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動了一下,做出一個淒然的微笑,說:“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奴家早就想過,就算方老爺還在留都,他也不會答應奴家跟他的。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這般的苦……”說著,她那頎長的身子就像風中的柳條那樣可憐地抖動起來。儘管使勁用手帕掩住嘴巴,但是卻怎樣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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