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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破罐破摔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616 2018-03-19
魯王軍隊蠻橫而殘暴的報復行為使冒襄感到震驚和絕望。在城東他的家裡,同樣的消息也已經傳開,並且在家人中引起巨大的恐慌。 消息是由冒成帶回來的。目前家中唯一剩下來的這名男僕,幾乎獨力挑起了養活全家大小的擔子。也真虧了他的耿耿忠心和特別能幹,這個十口之家雖然生計艱難,尚不至於斷炊絕糧。今天,冒成受僱到城外去替人打短工,聽到魯王的軍隊將要打過江來,並對剃髮投清的士民橫加誅殺的消息,十分緊張,立即趕回家中報信,正好冒襄外出不在,便報告了冒起宗。冒起宗目瞪口呆之餘,讓冒成馬上到張維赤家去找冒襄。誰知冒成去了半天,卻獨自回來,說冒襄已經離開了張家,到底去了哪裡,張維赤也不清楚。於是一家人便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愈加惶急起來。

現在,冒成已經再度出門,去繼續尋找。馬夫人、奶奶蘇氏、劉姨太、董小宛,還有丫環春英,則齊集在冒起宗的屋子裡,等候消息。已經過了晌午,桌子上,那一席幾乎頓頓如此的午飯——發霉的玉米糊,也擺開了很久,可是大家全都愁眉苦臉,誰也沒有心思去吃。這當中,照例又數馬夫人最為驚恐緊張。老太太手中拿著一串念珠,盤腿坐在用破竹門搭成的坐榻上,一會兒閉著眼睛,嘴裡念念有詞;一會兒張開眼睛,問:“襄兒……回來了麼?怎麼……還……不回來呀……”顫抖的聲音,失神的目光,愈加把人們弄得意亂心煩。大家知道她的秉性,因此都不去阻止。但是時間一長,可就有點忍受不了。冒起宗首先跺一跺腳,發火說: “夠了!別顛來倒去地嘮叨個沒完了!聽見沒有?”

這聲斷喝似乎有效,馬夫人果然停止了誦經,拿著念珠的手也垂了下來。然而,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時,老太太卻再度睜開眼睛,固執地用顫悠悠的嗓音問:“襄兒……回來了麼?怎麼……還……不回來……” 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同時,不無擔心地把目光投向冒起宗。發現老爺那張方正秀氣的臉驀地漲紅了,顯然要發更大的脾氣,奶奶蘇氏連忙站起來勸解說: “哎,老爺別生氣。太太是心裡著急罷咧!說來也真是的,竟有這種駭人的事,誰個心裡不著急呢!偏偏相公又不見回來!桌上的飯都涼了。依媳婦之見,老爺、太太還是先吃飯吧!” 說著,她就挪動小腳,走向桌子,伸手摸了摸盛著玉米糊的碗,回頭吩咐:“小宛,這飯都涼得不能吃了,拿到廚下去熱一熱再端來!”

董小宛早在旁邊準備著,連忙答應一聲,上前去把玉米糊倒回瓦罐裡,誰知,卻聽見馬夫人有氣無力地說:“不要熱。襄兒不回來,這飯我是不吃的!” “別聽她的!”太約看見董小宛訕訕地住了手,冒起宗冷冷地說,“為什麼不熱?熱!她不吃,我要吃!” 老太太溜了丈夫一眼,嘴巴開始一扁一扁的,可憐巴巴地說:“啊呀,你今兒個火氣可真大!我知道,你是嫌我拖累你。不錯,我膽小,我沒用!你也不用發火,趁著又要逃難,你就把我丟下,讓我死了好了!”說著,用袖子掩著面孔,嗚嗚地哭泣起來。 “你說什麼?我嫌棄你?這挨得上嗎!我是叫你不要嘮叨個沒完!南兵就要打來了,凡是剃了頭的碰見都得死!你知道不知道?是我得死,不是你!知不知道?啊,已經夠煩的了,可是你還要胡攪蠻纏!”冒起宗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

兩位老人家這麼一吵不要緊,夾在中間的董小宛卻被弄得進退兩難。她站在桌邊,去拿玉米糊又不是,不去拿又不是。正在狼狽之際,忽然聽見有人說:“哎,你呆著做什麼?不管現在老爺、太太吃還是不吃,這玉米糊都不能這麼放著呀。你就先拿到廚下去熱著好了!” 說話的是生得身材矮胖的劉姨太。因為替冒襄添了一個弟弟而顯得頗為神氣的這個女人,一邊擺弄著剛滿周歲的男嬰,一邊在轉著眼珠子,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董小宛被她提醒,如同得救似的,連忙答應一聲,把玉米糊一碗一碗地倒回瓦罐裡,雙手捧著,匆匆走出屋子去。 劉姨太斜眼目送著,等董小宛的背影消失了,她才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說:“按說呢,我們這個家本來可是好端端的,別說老爺、太太從來都和和氣氣,就是我們這些人,何嘗吵過架?可自從她進了門之後,禍事就接二連三的,沒有斷過!哎,也不知少爺當初是怎麼打算的,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兒不好娶,偏偏娶回這麼個沒根沒蒂的貨!”

停了停,看見屋子裡的人全都轉過臉來,現出疑惑的神情,她又接著說:“按說呢,她也是個苦命可憐的人兒,年紀輕輕就落到了那種地方。想來總是前世積下的罪孽,故此今生注定要吃苦受罪。只是,就怕她積孽太重,自己報償不來,還要拖累旁邊想搭救她的人也一齊倒霉受罪!” 這一回,大家自然都聽明白了。奶奶蘇氏望瞭望公公和婆婆。發現兩位老人沒有吭聲,她就做出微笑,說:“姨太太這話也說得太唬人!依媳婦瞧,小宛這丫頭倒還循規蹈矩,手腳也勤快。有她在相公身邊,媳婦倒省了許多操心!”一邊說,一邊眼圈卻紅了。 劉姨太撇撇嘴:“我也是常常這等誇她——太太知道的。可就怕命太苦!再規矩勤快也是白搭。要不,怎麼進門快三年了,至今肚子裡連個影兒也沒有?”

如皋冒氏中他們這一房,至今人丁單弱。這已經成為家人中的一塊共同的心病。現在聽劉姨太這麼一說,大家頓時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禁變了臉色。 “哎,想想嘛,有些事兒也真覺著蹊蹺!”蘇氏皺著眉毛,疑疑惑惑地說,“我家在如皋本來住得好端端的,自從小宛丫頭進門後,才只一年,就又是逃難,又是遭搶,還死了那麼多人,直落如今這種地步!而且還沒有個完!莫非、莫非這當中真有什麼古怪不成?” “要……要是這等,”馬夫人顫抖著嗓門接上來,“那麼,前……回逃難,襄兒曾……說,將她拋下,是我同老爺不……不忍心,把她又帶上了,結果,倒成……了禍根?” 她說的前回逃難,是今年六月舉家離開海寧,決定向東逃往海鹽時,冒襄感到孤身一個,既要照顧父母,又要照顧妻兒,實在力不從心,為了避免閃失,曾經提出把董小宛就地託付給朋友照料。這件事,當時大家都知道,後來因為到底沒有這麼做,也就丟開了。不過,此時此刻,聽馬夫人重新提到這件事,大家都不禁面面相覷。

倒是冒起宗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他搖一搖頭,站起來說:“豈有此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遭受屠戮之家又何止千萬!怎能將根由歸之於一個弱女子?哎,你們這些都是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啊呀,老爺,”劉姨太柔聲地分辯說,“這種事可是有的呢!妾聽人……”她本想說下去,可是站在門邊的丫環春英忽然發出“噓——”聲,並且豎起一根指頭,把她止住了。 片刻之後,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只見董小宛重新出現在門口。她顯然不知道剛才屋子裡的議論,跨過門檻之後,就習慣地站到一旁,轉動著眼睛,現出有所等待的神情。 “嗯,你怎麼了,莫非打算出門?”由於注意到董小宛的頭上,異樣地用一塊羅帕包住了髮髻,冒起宗發出詢問。

“哦,不是的。”董小宛趕緊回答。 “那麼——” “禀老爺、太太、奶奶,”董小宛上前一步,跪了下來,“婢子適才聽說,魯王爺的兵打過來,凡是遇見剃了發的,都不放過。婢子想,若是老爺和相公裝上假髮髻,就不怕了。可是急切之間,哪裡去尋這做髻的頭髮?故此……” “啊,你——就把頭髮剪下來了?” 董小宛輕輕地點一點頭:“剛才婢子在廚下,後對門的王賣婆過來說,眼下城里人人都搶著收羅頭髮做假髻,問婢子賣不賣,還說有人願出好價錢。因此提醒了婢子——”她一邊說,一邊把藏在袖子裡的一束頭髮拿了出來,捧在手裡,微微紅了臉,補充說:“就不知合不合用……” 在董小宛回禀冒起宗的當兒,屋子裡的女人們起初還冷著臉,擺出愛聽不聽的樣子。但漸漸,她們就變得專注起來。不過,當碰到董小宛明亮的目光時,一個個又不由自主地即時移開了眼睛。

冒起宗看了她們一眼,沉吟著,隨即以一種眾人所少見的和顏悅色對董小宛說:“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只是好端端的髮髻,你也不同我們商量,就剪了,未免太快了點兒。眼下到底怎麼辦,還沒定呢,總得等襄兒——”他本要說下去,忽然,像遭到什麼禁制似的,頓住了,一雙眼睛卻直愣愣地望著門口。 大家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去,頓時,也像被扼住了喉頭似的,變得目瞪口呆。不錯,那是冒襄,是全家望眼欲穿地等待著的冒襄!然而,令她們大吃一驚的是,眼前的冒襄已經完全不是早先離開時的模樣。他那白皙的臉孔變得異樣的通紅,辮子散掉了,頭髮紛披著,身子也在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一股濃烈的酒氣從他的身上瀰漫開來,中人欲嘔。 “哎,相公,你、你喝了酒?”蘇氏戰戰兢兢地問,忙不迭迎上前,打算攙扶他。

但是冒襄粗暴地推開妻子。他一手撐住門框,慢慢轉動著臉孔,醉眼迷離地環顧著。當目光落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時,他就歪斜著身子,蹣跚地走過來,一屁股坐了下去。 “襄兒,你……怎麼啦?”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問,隨即由春英扶著,來到兒子跟前。 “嗯,問你呢——你到底做什麼去了?”看見兒子低垂著頭不回答,冒起宗也忍不住從旁催問。 “沒……沒做什……什麼,孩兒只……只是喝……喝了一點!”冒襄打著酒嗝,並且伸出一根指頭。 “嗯,只……喝了一點!”他醉態可掬地轉向其他的人,爭辯地又說。 一向自律頗嚴、舉止文雅的兒子,竟然變成如此模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冒起宗終於沉下了臉,不滿地責備說:“看看你成了個什麼樣子!南兵就要來了!全家人都等著你回來商量,可你卻躲到外頭去喝酒!” 冒襄本來已經閉上眼睛,聽了這話,又重新睜開來,大著舌頭說:“南兵?啊,不錯,南兵要打海寧,還、還要殺人。凡是剃了發的,都……都殺,咔嚓!哈哈!” 冒起宗的眼睛睜大了,眉毛也豎起來,但仍舊隱忍著:“好,既然你也知道了,那麼你說,如今該怎麼辦?” “怎麼辦?”冒襄不在乎地把手一揮,“都……到這種地步了,又、又能怎麼辦?他要殺,就讓……他殺好了!反正就是這一、一條命,遲早都保……不住的。早死了,早……乾淨!” 在兵臨城下的凶險關頭,兒子居然躲到外頭去酗酒,讓家人急得直跳腳,這已經使冒起宗惱火異常;現在冒襄不但喝得爛醉,而且還說出這種話來,更使做父親的不由得勃然大怒。 “混賬!”他猛地揮起手,“啪”地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咬牙切齒地呵斥說,“死了乾淨?你竟敢對我,對你的母親、你的妻兒說這樣的話!我們一次一次地派冒成去尋你,連飯也不吃,等你回來,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在外頭吃飽了,喝足了,卻回來對我們說這種話!你還有心肝沒有?啊!” 在父親的巴掌落下時,冒襄的臉孔分明抽搐了一下,僵住了。不過,由於這一記,他似乎終於清醒過來,有片刻工夫,大睜著眼睛,呆呆地坐著;漸漸地,淚水充滿了眼眶。忽然,他使勁掙脫妻妾的護持,“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麼?”他用撕裂的嗓音號叫說,冤苦地用拳頭捶著地面,“可是頭髮都剃掉了,還有什麼辦法?我早就說過的,不要剃,不能剃!可你們就是不聽!偏要剃,現在結果怎樣呢?南兵打來了,又要挑剃了頭的殺!怎麼辦呢?莫非還要逃出去?可又逃到哪裡?過去還有一個張維赤可靠,如今連張維赤也靠不住了!即使逃出去,也難保不會遇著南兵,就像前回遇著韃子兵一樣!不錯,眼下城里許多人都忙著自做假髻,想糊弄過去。可是聽說南兵也知道了,到時都要揭起頭髮驗一驗!到底是沒有用的!總之,既然到了這一步,就听天由命吧!不要再逃了。就算你們要逃,我……也……不、不逃了……” 起初,他痛不欲生地哭叫著,發洩地撕扯著頭髮和衣衫,那樣使勁,以至蘇氏和董小宛在旁邊拉也拉不住。可是到了後來,他的聲音就小下去,而且斷斷續續,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到末了,他忽然倒在地上,全身蜷縮起來,牙齒也開始咯咯作響,並且不停地發出唔唔的聲音。 看見這樣子,在旁邊侍候著的董小宛連忙推一推他:“相公,相公!”叫了兩聲,見沒有答應,又低頭仔細一瞧,忽然,她全身一抖,驚慌地尖叫起來: “哎呀,不成了!哎呀,相公要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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