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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勉強留守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558 2018-03-19
正當浙東的舉義士民為魯王政權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時候,在位於錢塘江出海口北岸、與紹興隔水相望的海寧縣,冒襄及其一家,卻由於城中的混亂狀況,陷於惶惶不可終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揚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趕回如皋縣家中,收拾行裝,然後帶著母親和家人倉皇南來,同正在海寧監督漕運的父親會合的。由於很快就傳來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結果全家便滯留了下來。起初,他們也曾考慮過是否繼續往南逃難,但由於頗得眾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計憑藉士民的擁戴,還能堅守一時;加上膽小體弱的母親對於再度逃難奔波又懼怕得很,所以便決定等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說。誰知過不了幾天,潞王已經開門迎降,杭州宣告陷落。緊接著,海寧縣知縣棄官而逃,城裡就亂了起來……

按理說,縣城裡也不該這麼快就亂。因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進,暫時還顧不上僻處一隅的海寧,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決心堅守,加上有進士俞元良為首的一批鄉紳全力支持,應該能夠穩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碼還能維持一些日子。可是,那幾位統兵的衛所千戶卻急於擴充兵員,籌集糧餉——本來,就備戰禦敵而言,這也沒有錯,但倉促決定、一哄而起的結果,事情就亂了套。那些官兵的紀律本來就不怎麼樣,新募的義兵又難免良莠不齊。於是沿門索餉、胡亂攤派的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這些人還蠻橫得很,對出不起錢,或錢出得不夠的人家輕則臭罵毒打,重則拆房子抄家。至於乘機拉幫結黨,一心報私仇、發橫財的,就更別說了。上一個月,鄉紳葛徵奇在南門內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府第,就因為一點小爭執,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也搶個精光。隨後,西城門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天內接連起火,燒毀數以千計的民房。這麼一來,城中的殷實人家便大大恐慌起來,開始紛紛逃往鄉下避難。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僅僅由於冒襄本人反對,認為清兵近在杭州,隨時都會來犯,到了鄉下,安全更無保障,才又勉強拖延下來……

不過,挨到閏六月底,面對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數驚的困境,就連冒襄也開始有點動搖。所以這一天,他終於匆匆地趕到城南去訪他的一位本地朋友——在學秀才張維赤,同對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個偏僻安全些的處所,暫時把全家搬出去避一避風頭。張維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繼佐等一班起義的縉紳,聽了冒襄的想法,他滿口答應,說他家在西城外有一處取名“大白居”的別墅,有十幾間房子,完全可以安頓得下冒襄一家人。不過,在座的那班縉紳卻勸冒襄最好先別忙著出城,因為眼下城中雖然比較混亂,但他們正在商議設法整頓秩序,估計過幾天情形就會好起來。大家還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與海寧一江之隔的浙東各府縣,近日全都豎起了抗清義旗,並且已經把正在台州避難的魯王迎接到紹興去監國。不僅如此,他們還接到通知,說紹興方面準備派出原吏科給事中熊汝霖為使者,專程到海寧來聯絡,商談合力抗清的事宜。看來,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現;像冒襄這樣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後必定還會大有作為。

聽了大家的介紹和勸說,冒襄頓時又有點心動。因為就他本人而言,其實是很不願意走上舉家逃難那一步的。且別說一年前,他們為著躲避高傑在揚州的亂兵,也曾舉家從如皋出逃,結果證明不僅毫無必要,而且還白白地備嘗艱辛,迭遇凶險,損失慘重。就拿眼下來說,國家亡破到這種地步,清兵的鐵蹄已經踩到頭上,如果不想被來自關外的這些野蠻人征服、奴役,唯一的辦法,確實只有奮起抗爭,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如果說,前些日子,憑著區區一個海寧,未免過於勢單力弱,近乎螳臂擋車,以卵擊石的話,那麼眼下,整個浙東已經全都動起來,情勢就大不相同了,實在可以與敵人拼一拼!而且只要上下齊心,運籌得當,復興明朝未必就沒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確實無妨暫時留下來不走。當然,冒襄也知道,這件事還得向父親禀告,徵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擔心光憑自己一個,說話不夠有力,於是等聚會一散,便邀請張維赤同他一道回家,好把這些最新的情況向父親當面再說一說……

現在,兩位朋友由冒成等幾個跟班護送著,正沿著幾天前才遭過火災的衙前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區,海寧雖然算不上是頂富庶的縣份,但是正如它的名字所誇示的那樣,一向是個既平靜又安寧的地方。據說遠自元代起,三四百年下來,這裡的居民都沒有遭過戰禍的侵擾。就連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帶亂得一塌糊塗那陣子,海寧也奇蹟般地躲過了劫難,因此一直被人們美稱為“樂土”。然而,這一片“樂土”,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種固有的寧靜和安閒。大街上,車載肩挑,亂哄哄地往外逃難的人群不必說;而且街道兩旁,那些不論門面大小,也不論經營什么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潔雅緻的店鋪,也已經被這十來天的動亂破壞得蕩然無存。代替它們的,是被煙火熏得焦黑的頹牆斷壁,被燒成烏炭似的樑架和立柱,以及凌亂地拋散著的、毀壞得一塌糊塗的家具和雜物。那些一向與世無爭,做夢也想不到會禍從天降的人們,如今已是無家可歸。一家老少就在廢墟中臨時架起一些木板和草蓆之類,在裡面權且棲身。雖說時值殘夏,還未至於忍寒受凍,但瞧那景狀也真夠狼狽可憐……儘管前一陣子經過時,冒襄已經為這種情景而感到大為吃驚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視著,他仍舊不禁暗暗嘆息不已。 “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韃子還沒有真正打過來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經鬧得如此無法無天。若是韃子真的來了,只怕更要亂上十倍、百倍!到其時,哪裡還會有逃秦的樂土?的確,逃難並非上策。男兒生當斯世,有本事的,還是應當登車攬轡,以澄清天下為己任!只有把韃子徹底打跑,再造大明的中興,百姓才有安樂可言,我輩才有安樂可言!”這麼一想,冒襄的決心頓時變得更加堅定,腳步也邁得更快,儘管這當兒,街道上的景物已經變了一個樣,耳畔又傳來了官兵沿門索餉的粗暴呼喝聲,他都沒有心思理會了……

回到他們家賃住的宅子,踏入那道供平常出入的側門時,冒襄發現裡面的氣氛有點異常。一群男女僕人,正神色驚慌地聚在儀門內,嘁嘁嚓嚓地交頭接耳。看見少主人回來了,他們就像老鼠見了貓兒似的,一齊住了口,低下頭,匆匆走散。這種情形,顯然引起張維赤的注意,只見他皺起眉毛,疑惑地打量著;倒是冒襄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他只問明父親正在書房裡,便擺一擺手,揮退跟在後面的冒成等人,領著張維赤,快步向內宅走去。 西斜的太陽已經落到了屋脊的後面,庭院里分明地暗了下來。兩個朋友穿過一道又一道門,來到東偏院冒起宗的書房,忽然意外地看見,冒襄的母親馬夫人在奶奶蘇氏和董小宛的攙扶下,正從裡面走出來。老太太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冒襄怔了一下,連忙走前去,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就听見書房裡發出呼喚。冒襄應了一聲,只得停止詢問,回頭先請張維赤在門外稍待,又伸出手去,輕輕攙扶著馬夫人,同女眷們一道轉過身,朝里走去。

冒起宗已經從書案後面站起來,等待著了。 “嗯,怎麼樣?”他用目光迎著兒子,問。同時皺起眉毛,瞥了一眼遲遲疑疑地又跟進來的女人們。 “哦,啟禀父親,孩兒已經找著張羅浮,同他談過了。”冒襄拱著手,畢恭畢敬地回答,“他說不礙事,他在城外有一處別業,名喚'大白居',房子雖說老舊了些,卻還可以住得。我們若要時,隨時都可以搬去……” “聞得建虜要打過來了!你可聽說這事?”冒起宗打斷兒子的話,迫不及待地追問。 “建虜——要打過來?孩兒沒、沒聽說呀!”冒襄愕然說,“這是……” “哼,你還蒙在鼓裡哩!聞得韃子的前鋒都過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糊塗了。不過,隨後他就搖搖頭,斷然說道:“沒有的事!孩兒剛剛還在張羅浮的家裡,遇見了俞元良、查繼佐那幫子人,還說了半天的話,怎麼沒見他們提起?”

“他們沒提起?可是外間……” “謠言,”冒襄再一次搖著頭,口氣更加肯定,“不用說,又是謠言!若真有此事,俞元良他們又安有不知之理!” 這麼解釋了之後,看見父親仍舊有點半信半疑,他就側轉身子,朝門簾外做著手勢說:“對了,剛才孩兒來不及禀告,張羅浮——也同孩兒一道來了!” 守在門外的張維赤,聽著從書房里傳出的對答,大約總算明白剛才經過門廳時,冒家的僕人們為什麼那樣驚恐不安。這當兒,看見門簾已經被冒襄掀開,他就連忙跨過門檻,一躬到地,朗聲說:“晚生張維赤,特來向老伯請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們避入里間,這時他“哦”了一聲,用了一個匆忙的動作,離開書案。 “適才只顧打問外間消息,不意竟讓賢契守候。真是失禮之至!失禮之至!”他回著禮,抱歉地連聲說。

“羅浮兄還帶來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應酬,分賓主坐下之後,冒襄繼續禀告,“說是浙東已經大舉起事抗虜,還奉魯王到紹興監國哩!”隨即轉向客人,示意地點點頭。張維赤自然會意,於是把他曾經向冒襄說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又轉述了一遍。末了,他說:“眼下情勢如此,貴府到底走是不走,還請老伯參詳決斷!” 大約是浙東起義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點,不過,他也只是“唔”了一聲,沒有表示態度,卻倒背著手,在堂內踱起步來。 看見冒起宗這樣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點心急,但是卻不敢打擾父親的思考。至於張維赤,作為客人,在這種情況下更是只能靜靜地等著,不便貿然發表意見。 終於,冒起宗站住了。他轉過臉來,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嗯,這城中,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須得快點離開,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約看見兒子失望地低下了頭,而張維赤則睜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個手勢,略顯煩躁地說:“唉,這是明擺著的!時至今日,建虜之所以遲遲不來進犯本縣,並非畏我堅守,實因彼急欲南進,未暇東顧而已!如今浙東一旦舉義,便是於建虜側腹,陡然樹一勁敵,令彼無法長驅南下。如此,他便勢必轉旗回師,先來對付浙東。海寧與紹興歷來互為掎角,攻紹興必先攻海寧。若然此料不差,那麼不出十天半月,虜騎便會兵臨城下。到時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脫了!” 擔心浙東起義之後,必然招致清兵來犯,這自然是不錯的。事實上,起義就是為了抗清,理所當然要準備開戰,不管是清兵打過來,還是自己這一方打過去,總之都得打。在這種情況下,留在城里當然會有危險,甚至犧牲。不過,到了城外,同樣很難說就沒有危險,就不會犧牲。既然這樣,那麼,冒襄就認為還是應該留下來,而不必在敵我勝負未分之時,急於逃命……

“父親所慮,自是不差。”他終於忍不住,微低著頭,字斟句酌地說,“唯是天下糜爛,已到了這一步。與其束手待斃,任憑韃子前來殺戮蹂躪,倒不如拼死相搏,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辟疆兄所言不錯,”張維赤也從旁幫腔,“況且,建虜雖稱善戰,終究是蕞爾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區區數万之眾,深入我江南,雖然來勢洶洶,其實佔地愈廣,則其勢愈分,必難持久。如今兩浙義師一起,四方雲合響應,雖百萬之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虜於死地了!” 大約衝著張維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還頗為留神地聽著,但隨後就搖起頭來。末了,他苦笑一聲,說:“天下事,若是如此輕易,大明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的地步了!如今兩浙義師並舉,在你們瞧著像是勢大得很。但老夫卻料定,只要還是這些官,還是這些將、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樣要落得個水盡鵝飛的收場!與其空教億兆生靈再遭屠戮,還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設法苟全性命於亂世,將來或許還能做點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唯有奮起一爭,才能有望。我輩生為華夏之民,世受聖人教化,終不成也學錢牧齋的樣,剃髮留辮,認虜作父,向韃子搖尾乞憐!”由於覺得父親的意態未免過於消沉,冒襄的語氣不覺有一點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錢牧齋——他已經投降了建虜?這消息可確實?” “此事已無可疑。”張維赤又一次接上來,“聽留都逃來的人說,當時城中兵民本來打算同韃虜決一死戰。是錢牧齋,還有趙忻城、王覺斯執意開門迎降,才讓建虜兵不血刃,得了留都!” 冒起宗默默聽著,卻不再吭聲,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件事其實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還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這樣的敗類,使他感到無話可說。只是,他又一次捋著鬍子,在室內踱起步來。 …… “那麼,依賢契之見?”終於,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頭來問。 “依晚生之見,不如暫且留下來,瞧瞧情形再說!”也許因為重新生出希望,張維赤那雙小眼睛閃出了光芒。 “唔……” “舉家出城,艱險重重,聞得府上去歲合家渡江時,幾為大盜所劫,可證一斑。至於顧慮城中之禍亂,那麼適才在晚生家,舉義諸人亦議及此事。衛所姜千戶經已決意全力彈壓,將不法之徒處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紹興,面謁監國,請從速委任縣尊。如此,城中混亂之狀不日當可平復。前輩實不必急於出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著鬍子,顯然還有點躊躇,不過,當目光落到旁邊那間躲著女眷的內室時,他的態度終於堅決了起來。 “嗯,既然如此,”他點點頭,“那麼就暫且不走。只是在亂狀尚未平復之前,還須加意防範。近日這左鄰右裡,已經走了好幾戶,聯防之製,已形存實亡。事不宜遲——”他轉眼望著兒子,“你可從速去訪一訪那些未走之家,商議一個整飭之法,起碼保住這幾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說吧!唉!” 在出言辯難的當兒,冒襄始終有點心懷惴惴,生怕招致父親的反感和生氣。直到聽見父親這樣吩咐,他才“啊”的一聲,如釋重負,於是連忙恭順地點著頭,一一答應著。看見冒起宗微側著頭,閉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樣子,他立即行下禮去,說:“那麼孩兒這就去商辦此事!”說完,就回頭用眼色朝張維赤示意。等後者向冒起宗道過別,他就領著朋友,轉身向外走去。 “……相公,這、這城裡必定守得住麼?萬一守不住,我們一家子全窩在這裡,逃也逃不脫,可怎麼辦?”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這種地步了,只有盡力而為罷咧!你若害怕,就讓家嫂陪著,搬到鄉下去躲幾天好了!” 當兩位朋友離開書房時,他們最後聽見驚恐不安的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同冒起宗這樣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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