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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另尋門道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277 2018-03-19
雖然三天前,在譚泰那裡吃了閉門羹,但是陳名夏並沒有放棄謀求到江南去接替豫親王多鐸的計劃。當然,他也就暫時不再找譚泰,而是改走內院大學士洪承疇的門道。這位洪承疇,本是明朝的太子太保、掛兵部尚書銜的薊遼總督,曾經以擅長對農民軍作戰,勞績顯著而名動朝野,深受崇禎皇帝的倚重。三年前,他在山海關外的松山、錦州一線對清朝作戰,結果失敗被俘。當時,人們紛紛料定他必定會一死殉國,誰知他卻最終選擇了變節投降。這一遠近哄傳的事變,曾經對明朝造成很大衝擊。也許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也由於他的名望與才幹,洪承疇在清廷同樣很受禮遇和器重,經常參與軍機大事的決策,並成為一個在攝政王多爾袞跟前頗能說話的人物。很顯然,如果得到此人的支持和推薦,陳名夏的圖謀同樣也有實現的希望。不過,陳名夏之所以決定改走洪承疇的門道,還有另外的原因,這就是對於孫之獬擅自剃髮改裝一事,儘管他在龔鼎孳面前曾經嗤之以鼻,不以為意,但到了後來求見譚泰,主人拒絕接見他的所謂“理由”,竟然不是別的,恰恰就是認為他沒有學孫之獬的樣,也來個剃髮改裝!這就使陳名夏錯愕之餘,不得不反過來捉摸一下是否上頭真有這種意思。不過,即便如此,他仍舊堅持認為:徹底拋開“華夷之辨”的成見,光是為大清王朝著想,這件事也是萬萬實行不得的。因此,他今天來謁見洪承疇,還存著一個向這位權勢人物進言的打算……

現在,隨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從花廳外的過道傳來,洪承疇那熟悉的身影終於映入了陳名夏的眼簾。 以乾練持重著稱的這位高官,是一個五十開外、身材瘦削的人。他有著南方人特有的高顴骨和凹陷的眼眶。整張臉稱不上俊美,卻自有一股儒雅睿智之氣。搭配得最奇特的是眼睛和眉毛: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掃帚似的橫拖著,一雙眼睛卻又細又小,而且老像睜不開來的樣子。這就使人一方面覺得他應該是一個秉權敢殺、頗有機謀的人;另一方面,又常常會暗自懷疑這種判斷的準確性。當然,這也許只是因為赫赫有名的前封疆大吏正害著很重的眼疾之故。洪承疇是清朝入關前就歸降的,因此已經剃去頭髮,蓄起辮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滿官的式樣。 “老先生枉顧,不知有何見教?”

當結束了照例的行禮客套,彼此分賓主坐下來之後,洪承疇一邊從俗稱為“馬蹄袖”的窄袖筒裡掏出一條手帕,一邊探詢地望著客人,用閩南口音頗重的官話問。 “哦,不敢!”陳名夏連忙拱著手,恭敬地說,隨即註意到對方已經舉起手帕去揩那雙發紅的眼睛,便關切地問:“大人這貴恙,不知……” “哦,不妨事!”洪承疇把手一擺,“疥癬小疾,已經延醫診視,過些日子就會好的!”這麼回答了之後,他就閉上了嘴巴,顯然不想為這個問題多費口舌。 陳名夏覺察到對方的忌諱,但仍舊說了一句:“還望多多保重!”隨即微低了頭,不去看對方的眼睛,說:“學生深知大人百事紛拿,若無要緊之事,實不敢遽爾登門——只因目今有一事,關乎國家大計,學生已思之數日,雖有膚見,卻未敢自信,且因事涉機密,不便商諸他人。躊躇再三,唯有來見大人討教,尚祈詳加指引為幸!”

“噢?”大約陳名夏這幾句話說得頗為鄭重,洪承疇的神情變得專注起來,“不知老先生欲以見教者,是何等之事?” 陳名夏再度拱一拱手,說了聲“不敢”,然後才前傾著身子,說:“近日學生所苦思焦慮者,乃是這江南局面,今後該如何收拾,方為上策。蓋自我朝定鼎北京之後,兵威所至,流賊崩敗散亡於西陲,已是鬼火螢光,難成氣候;南京抗命年餘,亦終於投降歸順。天下歸一,短則半載,長則一年,必定可成。日後便該偃武修文,籌謀興復重建之舉,以開聖朝萬世之偉業。唯是國家久經戰亂,殘破殊甚,雖有宏圖大計,其奈國庫空虛,民不堪命,只怕也難望早奏膚功!” 說了這幾句之後,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發現洪承疇低垂著眼睛聽著,沒有什麼表示,他才清一清喉嚨,接著說下去:

“如今江南地廣千里,得天獨厚,市井繁華,物產豐盛,以往天下賦稅三之一,俱由此出。且十餘年來,未遭流賊蹂躪,元氣尚得以保存。縱因前朝之'三餉',困役多年,景況已大不如前,但較之別處,又強似多多。此一方之地,實乃財政之源泉,繁華之淵藪,處置得法與否,於國家未來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 陳名夏明知以攝政王多爾袞為首的決策圈子當中,已經在醞釀對江南變剿為撫,但是他的這番陳述卻是從今後復興經濟、重建國家的長遠需要著眼,而不是只局限於眼前一時一地的戰局變化消長,確實顯得目光遠大、見識不凡,而且避免了事先已經知情的嫌疑。這經過深思熟慮的一著,看來頗為奏效。因為洪承疇本來又開始用帕子去拭擦眼睛,聽了這番話,他那渾濁無神的目光居然閃動了一下,隨即發出詢問:

“嗯,依老先生之見?” 陳名夏始終保持著莊重的神色,但看見對方分明已經動了心,他心中卻不免暗暗得意。為著使事情更加水到渠成,他決定乾脆賣一個關子,於是再度拱手當胸,微低著頭,用深沉而又謙恭的口吻說: “如何處置,事關至巨,學生人微言輕,實未敢妄作建言!” 洪承疇“唔”了一聲,隨即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老先生這就過慮了!有道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凡是出自公心,有利國家,又有何言不可直陳!而況如今天子聖明,攝政王虛懷若谷,正是我臣子竭誠報國之時!老先生既有良謨在胸,自當不吝賜教才是!” 這幾句話說得剴切明正,倒使陳名夏不便再耍小花招。不過他仍舊挨延了一下,才捋著鬍子,慢吞吞地說:“以學生愚陋之見,江南之於國家,譬如倉廩庫藏之於人家,縱有二三強徒鼠竊竄踞其中,若非迫不得已,必先盡力設法撫而出之,誘而縛之,而無遽爾舉火焚倉,縱兵毀庫,自敗其財之理!如今南都歸命,江南可謂大局已定,正應變'剿'為'撫',力避焚殺破毀,保此庫藏,以利國家振興富強之大計!”

他繞了半天彎子之後,終於直接點出“變剿為撫”。可以說,陳名夏已經把試探的觸角,伸進了決策圈子目前還不打算公開的機密當中。這確實多少要冒一點風險。因為他既有意毛遂自薦,又想裝作對此毫不知情,而希望主人主動提出,這滿腹的心計只要有一著的火候拿捏得不准,就有可能弄巧反拙——特別是在彼此沒有太深交情的人之間,風險更大…… 果然,這一次洪承疇沒有立即作出反應。只見他微低著泛著油光的頭,拈著花白鬍子,老半天沒有吱聲。 看見這樣子,陳名夏有一點著急,也有一點心虛。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是個機警敏銳的人,要加以糊弄並不容易。何況深受攝政王寵信的這位權臣,為人雖說還算通達隨和,而且頗為尊重愛惜人才,但如果一旦把誰憎惡上了,也會變得鐵面無情。因此,在等候對方說話的片刻工夫里,陳名夏竟被弄得心情緊張,目不轉睛地盯著,連大氣也不敢透。

終於,洪承疇抬起頭來: “江南乃前明發祥之地,更兼曆三百年之經營培植,其勢力可謂樹大根深。如今縱然主幹已倒,但枝蔓尚在,而且盤根錯節。雖欲行'撫',只怕亦非易事吧?” 他這樣說,只是就事論事,對於高層中的決策依然守口如瓶,但是起碼沒有對客人的用心表露出懷疑,而且顯然願意探討下去。因此陳名夏一聽,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於是挺直身子,頗為自信地說: “大人所慮,自是不差。唯是前明自天啟、崇禎以來,天下大亂,兵餉之費,大半倚靠江南,幾至竭澤而漁,民眾厭恨已久。更兼福藩僭號一載,朝政濁亂又遠過啟、禎,直是天怒人怨,千夫所指。到如今,民心實已喪失無餘。這番豫王南下,各府縣望風歸降,便是一大明證。自然,其間還會有若干冥頑之徒,心懷不軌,意欲煽惑民眾,造叛生事。不過我大清天與人歸,大勢已成,只須撫之得法,指日敉平當非難事!”

“噢,不知這'撫之得法',何所指而云然?” “不敢!以學生淺見:欲得天下,必須先得民心,此乃千古不易之理。這行撫之法,自當以應順民心為第一要義。譬如聞得豫王入駐南京之後,嚴飭部伍,不擾民眾,又親赴孝陵致祭,並於揚州梅花嶺為史道鄰立祠。其尤可道者,乃是與民約法,不剃髮,不改服,令民眾十分感悅,踴躍歸附,俱是顯例!況且……” 陳名夏得意之餘,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談,卻忘了主人是剃了發的,直到目光無意中落到對方的光頭上,心中才驀然一動,頓住了。 倒是洪承疇似乎不以為忤,依舊拈著鬍鬚:“嗯,說下去!” 陳名夏定一定神,心中仍舊有一點猶豫。不過,就孫之獬剃髮一事,向這位得寵的漢官頭兒進言,本來就是他此來的目的之一。因此,片刻之後,他終於把心一橫,繼續說下去:

“況且事有大有小,有緩有急。我朝入主中土,至大至急之事,實無過於撫定四海,渾一天下,開創萬世皇基。凡有利於此事者,俱應順之從之;凡不利於此事者,俱應緩之止之。若論剃髮改服,關乎齊一國俗,亦屬大事,唯是與撫定四海相較,則實非當務之急。況且沿襲已久之俗,驟然改易之,必致民心驚怖,甚或萌生離異之心。此實為亂臣賊子所求之不得而聞之竊喜者也!若因此不急之務,授彼以柄,為彼所乘,釀成禍變,則學生誠恐百姓萬民,又要再遭無限塗炭,天下太平,不知又會遲卻幾多年矣!” 陳名夏越說越激昂,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起來。因為他堅信,這是出於對新朝的一片耿耿忠心,而且事實必將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因此即使觸犯一點時忌也在所不惜。不過,洪承疇的臉色卻分明變得有點陰沉,等客人的話音一落,他的目光就尖利地一閃,問:

“朝廷意欲剃髮改服——老先生此言所據何來?” “這個——學生並無根據,只是憂心國是,故發此言。”陳名夏坦然表白說,“不過,也並非全無緣故——”於是,他把孫之獬行徑,以及去見譚泰被拒之門外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又說:“今上天聰明敏,攝政王英睿遠矚,必定早已俯察此理。那麼學生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 洪承疇不作聲了。他又開始用帕子去拭眼睛。直到陳名夏忍耐不住,打算開口追問時,他才停住手,漫不經心地說:“倘若學生所記不差,老先生的貴鄉像是溧陽?” 陳名夏怔了一下:“哦,是,是的。” “那裡距洮湖——像是不遠了吧?” 陳名夏眨眨眼睛,對主人忽然改變話題,感到迷惑不解,但仍舊只好回答:“大人所記不差。敝鄉正當洮湖之南,也就數里之遙!” “如此正巧,學生有一疑問,存之胸中已經多年,都未能解。老先生的貴鄉恰在洮湖之南,必能明以教我!”這樣說了之後,洪承疇也不等客人回答,徑自說下去:“學生於入塾之年,即已聞知太湖三萬六千頃,其名別稱'五湖'。唯是這'五湖'何所指,諸書說法卻各不相同。譬如《義興記》說太湖、射湖、貴湖、陽湖,以及貴鄉的洮湖為五湖;韋昭則稱洮湖、胥湖、蠡湖、滆湖、太湖為五湖;《水經》又以長盪、太湖、射湖、貴湖、滆湖為五湖。此外還有《圖經》和《史記》,說法均各不相同,令人如墜五里霧中,茫然無所適從。老先生世居該地,必有明見,以解學生之惑!” 由詢問陳名夏的故鄉,引申到考證五湖名稱的來歷,可以說是越扯越遠了。顯然,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洪承疇也是在有意迴避早先那個話題。這使陳名夏感到頗為失望,也有點不滿,但是實現目的的強烈願望,又迫使他只能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回答說: “大人飽學卓識,於書無所不窺,令人心折。說到五湖,確實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敝鄉一帶湖泊甚多,何者為五湖,實難一一確指。倒不如依了張勃《吳錄》所說:因其周行五百里,故名五湖。反可省卻考證爭執之煩!”用這麼一個籠而統之的說法敷衍了對方之後,他就立即把話題一轉,重新回到江南的局勢和對策上去: “不過,以學生所見,目今之難,尚不在考證五湖之名,而在於對此一方之民如何安撫得法,令彼知朝廷之深恩厚德,感戴歸心,永不生異想,然後……” 他本想繼續說下去,以便把自己的一套施政設想向這位位高權重的內院大學士擺出來,爭取對方的理解和支持。然而,洪承疇甚至不讓他有這樣的機會,竟毫不在意地打斷說:“老先生所言差矣!豈有周行五百里便稱五湖?須知五百與五,乃是百倍之差——可謂不通之極!以學生揣測,五湖者,莫非以其派通五道之故?譬如三國時虞翻就曾說:太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安吉霅溪,西通宜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西南通嘉興韭溪——不多不少,恰成五字之數!啊哈,如何?縱觀諸說,此說當為確解無疑!” 洪承疇興致勃勃地說著,有一陣子,甚至連眼睛也忘了拭擦。但是,被堵在椅子上成為聽眾的陳名夏,心中卻越來越不是滋味。事實上,他本是一個相當強傲自負的人,今天因為有求而來,才不得不對洪承疇低三下四地一再賠小心。可是對方竟然根本不把他的建議當回事,一味地裝傻賣痴,陳名夏可就忍不住心頭火起;到後來,這種怒火又由於發現對方分明是在愚弄自己,而變得無法自製了。 “中堂大人!”等洪承疇的話音一落,他就一挺身站起來,氣哼哼地說,“學生今日來此,是欲與大人共商國家大計,而並非探究方輿之學。如若大人以為學生不足以共語,盡可明言,也省得虛耗時間!” 看見他這樣子,洪承疇也就停止了說話,但是似乎並不生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隨後,就伸出手去,端起了方几上的一盞茶。 “送——客——嘍——!”站在門外的僕役曼聲吆喝起來。 陳名夏倒是已經多少料到了這一著,不過仍舊覺得臉孔變得熱辣辣的。他怒火中燒地瞪大眼睛,打算狠狠指責對方一頓。只是臨時想到對方職位比自己高,權勢比自己大,好歹還得給日後相見留點餘地,他才只好咬咬牙,把一口惡氣強自咽了回去;到末了,雙手一拱,說聲:“告辭!”然後轉過身,懷著既惱恨又沮喪的心情,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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