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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首鼠兩端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398 2018-03-19
龔鼎孳由小鳳服侍著,剛剛換上家居的便服,顧眉就走進來了。曾經是秦淮河上風頭最健的這位昔年名妓,自從三年前嫁給了龔鼎孳之後,就跟著丈夫住到北京來。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是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看上去,她仍舊那樣風姿綽約,嬌豔迷人。因為天氣炎熱,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桃紅女衣,下襯月白羅裙,腦後鬆鬆地綰了一個倭墜髻,益發顯得珠圓玉潤。自必得知丈夫已經回來,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進起居室,她就放下懷裡那隻烏雲覆雪波斯貓,走近來,從小鳳手中接過綢子腰帶,一邊給丈夫系上,一邊吩咐丫環說: “這兒用不著你了,張羅開飯去吧!” 隨後,又悄悄親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問:“相公今日出門拜客,可還順利?”

龔鼎孳“嗯”了一聲:“沒有什麼不順利的,不就是同滿人打交道麼,小菜一碟,頂好對付!” “咦,不是說,這個叫濟——濟什麼的貝勒凶霸得很,誰都怕去見他麼?” “叫濟爾哈朗。哼,別人怕,我卻不怕!你別瞧滿洲韃子一個個十二片篷扯足,傲氣得很,其實也是欺軟怕硬。只要你不怯他,他便顛倒過來禮敬你了!” “哦,是嗎,那——” “待會兒再跟你說。先吃飯吧,我都快餓壞了!”這麼把手一擺之後,龔鼎孳就徑自走向飯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龔鼎孳不再談下去,是因為他雖然說得挺硬氣,實際上卻並沒有什麼可誇耀的。那位濟爾哈朗親王的確沒有為難他,但是讓他在門房足足候了一個多時辰,到頭來同他總共還談不上五句話,就按照官場的禮儀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見的當兒,從別的候見者口中,得知南京已經開門迎降的重要消息,他今天簡直可以算是白出了一趟門。不過,這一類情況,龔鼎孳照例不會告訴侍妾。 “橫豎她知道了也沒用,反倒生出許多囉唆!”他想。

現在,午飯已經擺到桌上。北京不比江南,加上眼下正當大亂初定、百物奇缺的時節,即便是龔鼎孳這樣的人家,在吃喝上也只能從簡。如今,飯桌上擺著的,無非是鹹菜、小米粥就饅頭,還有一小碟豆芽菜炒肉絲,已經算是難得的奢侈品。不過,龔鼎孳實在是餓了,也顧不上挑剔,抓過饅頭就吃起來。正吃得香,忽然聽見侍妾“扑哧”一笑。 龔鼎孳抬了一下眼睛:“嗯,你笑什麼?” “沒什麼,”顧眉搖搖頭,腮邊的笑渦忽閃著,“妾只是想起,剛才老是等不著相公回來,還只道那位什麼貝勒留相公吃飯呢!” 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眼珠子一轉,點點頭,說:“嗯,他是要留飯,可我嫌那滿洲菜,老大一股羶味兒,便堅辭了出來。”停了停,發現侍妾沒吱聲,他又皺起眉毛問,“怎麼,你不信?”

“哦,信,信!”顧眉忙不迭回答,隨即用筷子夾了一箸豆芽菜炒肉絲,一邊送進丈夫碗裡,一邊笑著說,“既是這等,王媽媽來說的那個事,沒準兒就好辦了!” 龔鼎孳頓時停止了咀嚼。 “王媽媽說的事?又有什麼事?”他警惕地問。因為為著顯示自己能耐,這個不甘寂寞的女人老愛招攬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堆給丈夫幹,早已弄得龔鼎孳不勝其煩。 “是這麼回事——”顧眉蹙起又彎又細的眉毛,嘆了一口氣,說,“剛才,熊老爺家的王媽媽來過,說起去年夏天在西城外逃難時,我們曾住過一陣子的那個金員外家,前些天讓旗人把地給圈了去,還限令他們全家遷往三百里外的牧馬堡去安置。若不去時,便連那邊的地也一併勾銷,讓他們全家當叫花子去!你想那金員外七老八十的人,怎生受得了這晴天霹靂?急得當場中了風。他的家人走投無路,昨日便進城來尋熊府相幫說情。熊老爺本是個膽小的人,哪裡敢出頭?熊太太尋思無計,才又派王媽媽過來轉託我們。相公,你瞧這事……”

“你是說西城外那個老金頭?他的地不是明明自家在種著嘛!怎麼會給圈去了?” “真是給圈去了呀!王媽媽剛才說,昨兒他家一下子來了好幾個金家的人,都在前院裡,哀哀地哭得好不傷心!” 龔鼎孳“唔”了一聲,不說話了。關於圈地的事,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十二月,朝廷鑑於從關外不斷湧來的大批旗人無法安置,曾下令將北京附近各州縣因戰亂被丟荒的無主農田,以及明朝的皇親、駙馬、貴族、太監過去所擁有的田產,全部沒收,分配給本朝屬下的王公、貴冑以及八旗兵丁使用。辦法就是由主管的衙門按預先擬定的分配額度,發給長短不一的繩索,讓旗人們到實地去丈量圈佔,所以叫作“圈地”。不過,當時所頒布的命令說得很清楚,只是圈佔那些無主之田。現在怎麼連金員外家種著的田也給圈去了呢?看來,要么是執事衙門弄錯了,要么就是下面的旗人不遵法度,趁勢胡來。

“原來他家的地給圈去了。那——你可知道,是怎樣給圈去的?”由於發現事情並非那麼好弄,龔鼎孳的口氣已經明顯透著遲疑。 顧眉卻似乎沒有覺察,只管把她從王媽媽那裡聽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來。不過,其實也沒有太多新東西,無非是那些圈地的旗人如何凶橫,金員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樣挨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給圈了去不算,連牲口、農具,還有兩名模樣長得周正點兒的女僕,也讓對方一齊霸占了,如此等等。龔鼎孳默默聽著,心中越來越不起勁。不錯,去年在西城外逃難時,自己一家確曾得到過金員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這門子官司,卻不是一件單個的事,而是關涉到旗人們進關後的生計,是朝廷一項重大決策。雖說像這樣胡亂圈佔,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這朝廷畢竟是滿人坐的天下,自己作為一名漢官,如果貿然出頭說話,勢必得罪旗人們不說,鬧不好,還會落得個乾擾朝廷大計的罪名。這可是萬萬不能做的!不過,他也知道,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她會撒嬌撒痴,會發怒放潑,還會……“哎,也罷,姑且敷衍著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囉唆!”這麼打定主意,龔鼎孳就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這件事,你也招攬得太快了些,只怕十分難辦。不過,在滿人中我好歹還有幾個說得來的,趕明兒去訪訪他們,看有辦法沒有——無論如何,讓你有個交代就是了!”

“我也知道這事挺難,”看見丈夫應允出面,顧眉頓時眉開眼笑,“可金員外好歹同我們相與一場,如今有難來求,多少總得給他一個面子呀!”說著,看見丈夫已經站起來,向寢室走去,她也就跟過來,並且趕先一步,走到床邊,一邊親自動手替丈夫拂床安枕,一邊又討好地回頭說:“告訴相公一件新鮮事兒——也是王媽媽剛才來說的,相公向常頂討厭的那個孫之獬孫老爺,有人看見他這兩日已經學滿人的樣兒,剃了發,留起了辮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滿人裝扮,變得怪模怪樣的,都快叫人認不出來了!” 這麼一件新聞,在顧眉無非當個笑話兒說說,龔鼎孳起初也沒有怎麼在意。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動。 “你說什麼?孫之獬——剃髮改服了?”由於意外,也由於吃驚,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是王媽媽說的,她家同孫家大門對著大門。她還親眼看見了!”顧眉說,因為正顧著整理床鋪,並沒有發現丈夫的神情變化。 龔鼎孳卻“啊”的一聲,不由得呆住了。孫之獬,現任禮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啟年間賣身投靠閹黨頭子魏忠賢,因此,到了崇禎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個削職還鄉;直到清兵入關後,他才趕來投誠,因為善於鑽營,很快就爬上高位。龔鼎孳本是複社成員,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敵,加上他對孫之獬的迅速升遷又頗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總是沒有什麼好話。不過,龔鼎孳仍舊沒有料到,在新朝已經允許漢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後,孫之獬竟然還要自行剃髮改裝! “媽的,這閹黨狗賊!真不要臉!”由於被對方的卑鄙行徑所激怒,龔鼎孳不禁破口罵了出來。的確,保留前朝的衣冠,這可是滿城官民經過竭力抗拒,才爭得的一種“權利”,也是人們在受了吳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於滿洲“韃子”的武力和強權之後,所剩下的最後一點“自慰”。也許是基於自幼秉承的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連對前朝並無太多留戀的龔鼎孳,內心也是這麼認為的。如今孫之獬身為漢官,為著討好滿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舉動,這使龔鼎孳一聽之下,確實不禁大為光火。

“相公,你這是——”轉過身來的顧眉,發現丈夫正倒背著手,氣急敗壞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禁一怔。 “這一次,總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龔鼎孳管自咬牙切齒,並沒有理會侍妾。 “弄死?誰被弄死了?”顧眉愈加莫名其妙。 “我是說姓孫的!是姓孫的要把我們都弄死!” “姓孫的?哦,相公是說的剛才那個事呀!”顧眉這才恍然,隨即撇著嘴兒,不在意地說,“他這麼弄,也無非是想拍滿人的馬屁罷了,又何必……” “你知道什麼!”龔鼎孳煩躁地一揮手,“姓孫的這麼一弄,朝廷自然就會認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滿人,愈加對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們呢,怎麼辦?也跟著學他的樣?但那麼一來,我堂堂華夏之區,億兆官民,豈非從此盡數淪為化外夷狄?這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孫後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學,說不定就會被新朝看作不是真心歸順,甚至懷有二志,輕則受到猜忌,斷送前程;重者還會招致不測之禍——哎,總而言之,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

有著瘦長身材和一張青白臉的龔鼎孳,本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平日遇事頗沉得住氣。因此,看見他這樣子,顧眉也跟著緊張起來: “那,那可怎麼辦?” “不行!”龔鼎孳忽然站住腳,斷然說道,“這姓孫的乃是閹黨餘孽、奸險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輩正人君子在朝中哪裡還有立足之地!” “啊,那麼……” “總得想個法子治治他!”這麼說完之後,龔鼎孳又重新在屋子裡走動起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顧眉大約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眯縫起眼睛,出了會子神,隨即款款地走向方幾,從上面拿起一盅茶,舉在嘴邊慢慢喝著。只見她神色變得愈來愈安閒,甚至還有幾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几上“篤”地一放。 龔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頭望著她。

顧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柄綠紗團扇,扇了兩下,這才似笑非笑地說:“若是想不讓那姓孫的得意麼,妾倒有個法兒,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說,你說!” “依我的性兒麼——”顧眉瞅著丈夫,目光炯炯地說,“他孫家會剃髮改裝,莫非我龔家就不會剃髮改裝?” “你說什麼?我家也剃、剃髮?”龔鼎孳不禁吃了一驚。 “嗯,”顧眉點點頭,“有道是,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不這樣,又怎生鬥得掉姓孫的風頭?” “可是……” “聽我說啊——相公試想,一旦姓孫的帶了頭,即使相公不肯學樣,只怕也難保別人不學樣。與其白讓他們趕著趟兒,賺了好處去,倒不如由我們來拔個頭籌!” 龔鼎孳起先還感到吃驚與氣惱,這會兒心中又是一動,頓時把待要出口的責備又收回來。的確,剛才他光顧著對孫之獬的“叛賣”行徑光火,卻忘記了另外一個危險,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場競爭中,由於未能及時搶占有利位置,結果被無情地擠到後面去的危險。對於至今還指望飛黃騰達的他來說,這無疑是要防備的……於是,他沉吟著轉過身,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開始默默地撫起鬍子來。 海棠樹的綠影映在窗紗上。有片刻工夫,屋子裡變得很靜,只聽見銅壺滴漏傳來嘀嗒的聲響。現在,龔鼎孳多少覺得,侍妾的這個建議,確實給他指出了出奇制勝的一著棋。在目前的情況下,這也許還是唯一可行的一著。但是,這麼一來,就等於將自己擺到與孫之獬同樣的位置上,勢必會招致漢族官民的強烈反感。結果,也許在討好新朝這一點上,能同孫之獬之流打個平局,但是,卻會在朝廷內外,被絕大多數漢官所蔑視,並且失去他們的信任。在目前滿人當權,自己唯有同漢官們抱成一團才能免受欺負的情況下,這無疑是劃不來的。 “不,這個風頭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約看見丈夫不說話,顧眉又開腔了,“不錯,”她撫摸著團扇的邊沿,慢悠悠地說,“當初你是跟我說過,若然新朝迫令剃髮改服,你縱然捨不得我,當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無法再拖才說,總不能辱沒了祖宗。可瞧眼下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們再拖多久,其實也難說得很。況且,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換個打扮麼!以往我們在留都,光是這頭頭髮,一年到頭,就不知想著法兒變換多少回!” 這麼說了之後,發現龔鼎孳管自撫著鬍子,仍舊沒有什麼表示,她就眨眨眼睛,用忽然變得興奮起來的聲調說:“相公瞧著旗人的裝束不順眼麼?妾倒覺得款式兒挺不錯哩!”說著,她就丟下扇子,站起身,快步走向衣箱,先把身上的衣裳脫下,又從箱裡拿出一套,管自穿著起來。 龔鼎孳呆呆地望著,不明白她要幹什麼。直到顧眉穿戴停當,重新把臉朝向他,龔鼎孳才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襲滿洲式的高領白緞子長袍,外面罩了一件寶藍色的琵琶襟馬甲。那有著五顆大衣扣的馬甲,鑲著回波形的寬大襯邊,上面還繡著花草圖案。據說旗人的女衣歷來尚窄,加上顧眉的身材本來就十分苗條,兩相映襯,益發顯得俏麗輕盈。倒把龔鼎孳看得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前些日子我央人到內城去,請旗人裁縫做的,昨兒才送來。”顧眉得意地說,“如今是頭髮還不對。要是連髮髻也學她們那樣梳起來,才真好看呢!”說著,又上下打量丈夫,點著頭兒說:“像相公這等身材,若穿起長袍馬褂,只怕也滿精神!” 龔鼎孳正目瞪口呆地瞧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侍妾,被她冷不丁這麼一說,倒錯愕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一聲,站起身,又開始在室內繞起圈子來。不過說也奇怪,經顧眉這麼一起哄,他的心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激憤和緊張。 “是的,到底怎麼辦,眼下也不必忙於決定,且看一看情形再說不遲……” “哎,相公,拿定主意了麼?”顧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龔鼎孳抬起頭,發現侍妾拿著一面鏡子,還在那里左照右照地擺弄個沒完。他打了個哈哈,擺擺手說:“真是婦人之見!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簡單容易?”停了停,又走前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囑說:“你這身衣裳,在屋子裡穿穿無妨,可別走到外面去,讓左鄰右舍瞧見了笑話!記住了?” 說完,他就轉過身,把被教訓得一怔一怔的顧眉撂在屋子裡,徑自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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