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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決策迎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011 2018-03-19
雖然一部分士民狂熱地要求擁立太子,但是,還留在城中的文武大臣們,對這件事卻十分猶疑,誰都不敢出面承當責任。這除了因為太子的身份尚難以證實之外,還考慮到弘光皇帝雖然“出狩”,但還活著,萬一去而復回,局面就會變得十分難辦。當然,他們最擔心的其實還是正在向南京日益逼近的清國大軍。他們連弘光皇帝也一直拒不承認,並把討伐“僭立”,作為興兵南下的藉口。如果在弘光皇帝逃走了之後,匆匆再立一個新君,就必然會被對方看作是一種挑釁,到頭來恐怕連交涉投降都有困難。所以,到了五月十三日,當趙之龍在一次臨時召集的會議上,指出了這個危險的時候,文武大臣們全都表示同意。於是,自那以後,各衙門張貼安民告示時,都只說守城,隻字不提擁立新君的事。自然,也有那麼幾名秀才,還不知趣,冒冒失失地去見趙之龍,要求從速奉請太子即位。結果被趙之龍喝令當場拿下,推出斬首。這麼一來,南京的投降,便成了定局。

對於這個決定,錢謙益不僅沒有表示反對,還在十三日的會議上,毫不推辭地把起草降表的差事,承當下來。 眼下已經是五月十四日。昨天,他連家也未回,就在中軍都督府裡,連夜起草了一份降表。今天早上,又會同次輔王鐸、蔡奕琛、左都御史李沾、唐濟世等人,推敲斟酌了一番。改定之後,他們就立即交給京營提督趙之龍,請他派人出城,送往清軍營中。接下來,幾個人又商量了一通將來迎降時的做法。看見時已近午,錢謙益便乾脆同大家一起,在中軍都督府中用過膳,然後才匆匆趕回家裡去。 才停了兩天的雨,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密集的雨點打得轎頂沙沙作響。這聲音使錢謙益感到頗不舒服,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固執地盤旋在他的頭頂上,不斷地向他訴說亡國的冤苦似的。為了擺脫這種令人心煩的感覺,他微微掀開了轎帘,去看外間的動靜。他發現,洪武門外一帶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帶女的逃亡人流仍舊絡繹不絕,其中也有官紳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門緊閉的房舍,有不少已經貼出了黃紙,上面赫然寫著“大清順民”的字樣。有些人家的門前,甚至擺出了拜迎的香案。錢謙益明白,那是趙之龍下了命令的緣故。不過由於為時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還空無一物,也沒有人看管。只有一陣一陣的飛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濺擊出許多白色的水花……

回到衙門,出於一種周到的考慮,錢謙益首先看一看門上貼出了黃紙沒有。發現門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點不悅。等轎子在轎廳裡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對迎出來的顧苓劈頭就問: “嗯,怎麼門上還不貼紙?” “啟禀老師,因老師出外未歸,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動。” “等什麼,快貼上!你不見滿城都貼了麼!” 這樣說完之後,錢謙益就徑直往裡走去。顧苓緊跟上來,急急禀告說: “老師,刑部高大人已經自盡。另外,吏部張大人昨夜也自盡於雞鳴寺。適才這兩家都著人前來報喪。如何復他,請老師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書高倬,吏部張大人是指吏部尚書張捷。這兩人平日都依附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張捷還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則是錢謙益出面保薦的結果。當時,輿論對此很非議了一陣。沒想到這兩人如此忠烈,竟自殺殉國。錢謙益驚愕之餘,頗受觸動。

“自盡了麼?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說,沒停止腳步,也沒有指示該怎樣回复。 “禀老師,兵科的吳老爺求見,現在花廳裡等候。”顧苓又說,同時把一份拜帖遞了過來。 錢謙益倒沒想到這會兒還有人來候見,於是停下來,接過帖子。看見上面寫著“眷晚生吳適拜”的字樣,他心想:“這吳適因為彈劾馬瑤草的私黨方國安,已於上月被蔡閣老論罪下獄,如何能來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獄禁盡弛,他想必是逃出來的!” 一邊想,他一邊倒背著手,沉吟著,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隨即站住,目光閃閃地望著學生說: “哎,我這會兒不得空,不見了。你去對他說,此間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擇主擁戴,以圖恢復,是為上策!”

說完,他就把拜帖交還顧苓,迅速轉過身,向內宅走去。 錢謙益走進私衙。迴廊外,成串的積雨順著瓦簷流淌下來,看上去,就像掛了一道珠簾。透過“珠簾”,可以看見濕漉漉的、飄滿落葉的天井,和朦朧在雨幕中的堂屋。 “不錯,我沒有勸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為處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與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樣子,原是不會投降的。只不知他是否領會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沒空,或許我真該見他一見,把道理說得透徹一點,如今是辦不到了!不過,回復了那幾句話,有心的人自會仔細琢磨,並最終明白我的苦衷的!”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甚至獲得了某種安慰,於是加快腳步,一直走到上房裡。 踏入起居室,映入眼中的情景卻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間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為什麼都給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堆疊著,佔了半爿屋子。當中的八仙桌和幾張椅子,也擺了好些包袱。有的包紮好了,有的還攤開著,露出裡面的金銀器皿和首飾珍玩之類。丫環紅情正在旁邊守候著。看見錢謙益走進來,她就低頭垂手招呼說:

“啊,老爺回來啦?” “這——這是做什麼?”錢謙益疑惑地問。 紅情搖搖頭:“婢子不知。是夫人讓搬出來的。” “那麼,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來了!”紅情一邊回答,一邊朝寢室轉過身子,並且恭順地微微低下了頭。 錢謙益回頭一看,發現柳如是正從寢室裡走出來。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飾了一下,髮髻的式樣也變得與過去不同。過去,她大都把頭髮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頂心用金銀絲束住,梳成一個松鬢扁髻。要不,就是模仿漢代的“墜馬髻”,將頭髮向上捲起,挽成一個大髻,垂於腦後。可眼下,她卻把頭髮向左右盤成圓形,留下兩小綹遮住了額角,兩鬢梳理得又勻薄,又輕盈,後面還拖出一根緞帶。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遠山式樣,而是描成兩道彎彎的新月眉。這麼一改變,使她看上去顯得更年輕,更嬌嫩,平添了許多新鮮感。大約是看見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來,淡淡一笑說:

“相公日前命妾打點貢禮,妾一直拖著,不曾動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發了心,命他們都抬出來,清點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該送什麼才對。反正都在這兒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錢謙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說……” 柳如是點點頭:“這幾日,妾身細細想過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難處。若妾硬頂著,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麼樣似的,何苦呢!那麼,由著相公的心思去辦就是!” 自從初十那天,夫婦二人為打點財物的事鬧了一場大彆扭之後,幾天來,錢謙益雖然屢次三番地試圖和解,柳如是的態度卻依然如故,弄得錢謙益束手無策。事實上,對錢謙益來說,設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緊,但同時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這個女人。如果從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歡心,他即使活下來,日子也將過得了無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經出走,而向清軍獻城投降一事,在他們這夥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這件事到底該怎樣向柳如是去說,才能讓這個倔強的女人接受,這一點,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錢謙益仍舊心中無數。所以,忽然聽柳如是這麼說,他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一陣意外的狂喜頃刻漲滿了他的心胸,隨即又擴展到全身。他“啊”的一聲,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興奮地問:

“那麼,夫人終於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見柳如是苦澀地一笑,沒有作聲,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緊,打算再說上一番感激的話。然而,就在這時,丫環綠意走進來傳話說: “提督京營的趙老爺派人來了,要見老爺。” 錢謙益微一錯愕,隨即知道是為的投降的事。他仍舊躊躇地望著柳如是,再三叮囑她就在這裡等著,然後才離開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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