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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兵臨城下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524 2018-03-19
揚州——扼守江北門戶的重鎮,終於被揮戈南進的清軍攻陷了。那是一場兵力懸殊,然而又慘酷異常的攻守戰。史可法在以血書向朝廷求援毫無結果而手下的將領卻接連率部叛逃的絕境中,仍舊督率僅餘的四千兵卒苦守孤城,使敵人遭受了嚴重的損失。最後,清軍是踩踏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才得以登上城頭的。早已懷著必死之志的史可法見大勢已去,當即拔刀自刎,被部下拼命救下之後,很快又落入了清軍之手。他在敵人面前堅貞不屈,拒絕勸降,結果壯烈殉國。接著,清軍就向全城的百姓開始了瘋狂的大屠殺,從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一連十天,揚州城內血流成河,屍橫遍地,到處震響著征服者血腥的狂笑和老百姓淒厲的哀號。最後,數十萬生靈被消滅了。揚州這座以繁華奢靡和多災多難同樣著稱的歷史名城,轉瞬間變成了一片廢墟。

當揚州陷入重圍,危在旦夕的當兒,南京的朝廷卻依舊陶醉在因左良玉兵敗而如釋重負的輕鬆氣氛中。馬士英、阮大鋮及其同黨們更是忙於發布左良玉的罪狀,公開加以聲討;相反,對於即將臨頭的亡國大禍,卻懵然不知。直至城陷之後的第二天,鎮江龍潭驛的探馬向朝廷飛報:江面上出現了清軍的木筏,並發炮轟塌了鎮江城的四個牆垛的時候,剛愎自用的馬士英還拒不相信,竟下令將信使捆起來,重加責打,作為對謊報軍情者的懲戒。 然而,這種自造的太平假相,畢竟經不起接二連三的警報打擊。到了五月初六日,被屠城的歡樂大大鼓舞了士氣的清軍主力,終於推進到了瓜州渡口,沿長江北岸排開了陣勢,並且利用大批偽裝的燈船向南岸開始了試探性攻擊。這時候,弘光朝廷才從太平酣夢中驚醒過來,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驚恐和混亂之中。就連馬士英也無法故作鎮定。他趕緊把效忠於他的三千貴州籍子弟兵調進城中,讓他們駐紮在雞鳴山,以防不測;同時,還專門調來二百名親兵,替他日夜守護府邸。直到感覺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後,他才發出傳單,召集百官於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七日齊集清議堂舉行會議,商量應變之策。

現在,已經到了約定日期,接到傳單的大臣們也都陸續抵達,一共是十六位。除了馬士英、次輔王鐸、蔡奕琛、兵部尚書阮大鋮、禮部尚書錢謙益、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沾和其他一些重要官員之外,目前正負責著南京防務的忻城伯趙之龍也被特別請來參加。這些人,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端坐在被排列成凹字形的一圈椅子上,在聽了馬士英簡單的開場白,以及阮大鋮、趙之龍二人分別就清軍動向和南京布防情況的介紹之後,有好一陣子,清議堂內變得一片肅靜,誰也沒有開口,只有窗外嘩嘩地響個不停的雨聲從堂門外、窗牖間,夾著涼風陣陣傳送進來,使人們的身上、心上平添了幾許寒意。 面對著這種情形,坐在左邊第三張椅子上的錢謙益感到越來越沉不住氣。事實上,儘管在宦海中沉浮了數十年,經歷了不知多少風險和挫折,但是目前所面臨的這種局面,卻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無疑,一年前已經發生過北京陷落的劇變,可那到底是遠在數千里外的事。他於驚痛之餘,私下里還不免有點兒僥倖,甚至幻想。然而這一次卻不同了,局勢的發展,把他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並強迫他作出抉擇。由於局勢的轉折來得太快、太突然,他還來不及進行深入的考慮。但憑著數十年的從政經驗,他分明意識到:任何一步錯誤的決定,都不僅可能給江南朝廷帶來毀滅性的後果,而且自己的一生,也將從此斷送。正是這種感覺,使錢謙益的心情變得亂糟糟的。他很想表達一點什麼想法,但動了幾次嘴巴,才頹喪地發現,其實自己什麼想法也提不出來。於是,他只好極力掩飾住心中的焦急和慌亂,把目光一會兒停留在這一個與會者臉上,一會兒又轉移到另一個與會者臉上。

現在,錢謙益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馬士英。從這位內閣首輔出現在大堂之後的一刻起,錢謙益已經無數次地窺伺過那張帶著一把山羊鬍子的瘦臉,以及那雙經常是隱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事實上,自從當上了首輔之後,馬士英的表情和舉動,已經變得越來越倨傲自負、高深莫測了。這自然是因為充分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位,以及所掌握的權力的緣故。不過,局勢到了目前這一步,儘管馬士英表面上仍舊一如既往,不動聲色,但錢謙益卻猜測得到,對方此刻心中所考慮的,不外乎也就是三種選擇:抗戰、投降,或者逃走。這其實也是錢謙益自己所面臨的選擇。然而無論哪一種選擇,前景似乎都不見得美妙。剛才錢謙益之所以欲言又止,原因也在於此。那麼,馬士英到底準備採取哪一種對策呢?這是錢謙益所急於知道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儘管他的目光在對方臉上探究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馬士英鼻翼旁邊那兩道剛愎的皺褶仍舊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抬。於是,錢謙益只好把視線轉移到坐在旁邊的阮大鋮的臉上了。

前一陣子,左良玉起兵“清君側”的消息傳來之後,有好幾天,阮大鋮變得又兇又蠻,就像一隻被迫到死角上的野獸,經常在大庭廣眾之中說著說著,就大瞪著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來,那神情,簡直像是要吃人,弄得同僚們見了他就躲著走。接下來,阮大鋮更乾脆自告奮勇,同劉孔昭一道領兵西上,參與抵禦左良玉的戰事,直到左兵被擊潰,他才得意洋洋地還朝奏捷,但是凶橫的氣焰卻並未因之收斂。就在幾天前,他還上疏弘光皇帝,強硬主張追究當初沒有遵旨發表文告,對左良玉表示聲討的那些部、院衙門,其中也包括禮部在內,使錢謙益著實惴惴了幾天。因此,直到此刻,錢謙益雖然偷偷地瞟著對方,心中仍舊不無怯意。不過,眼前的阮大鋮卻顯得似乎有點頹喪。他微微昂起頭,兩道掃帚眉耷拉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也失卻了平日的神采,變得有點呆滯和茫然。看來,就連這個滿肚子鬼主意的鬍子,也感到末日來臨,束手無策。不過,也可能只是為這一天來得太早,使他未能徹底完成複仇計劃而懊喪罷了。這後一種猜測使錢謙益打了一個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視線逃也似的溜了開去。

接著,一張輪廓分明的長臉映入了錢謙益的眼中——白裡泛青的皮色,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兩片薄嘴唇,使這張臉顯得冷酷無情。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雙眼睛,眼眶特別大,與瞳仁相比,眼白又顯得太多,以致幾乎任何時候都顯得異樣地傲慢不遜。這是忻城伯趙之龍,目前正主管著南京城的防務。如果說,在座的其餘十五位大臣,此刻都分明心事重重,有點六神無主的話,那麼只有他顯得最為從容鎮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差等待合適的時機,把自己的主張說出來而已。事實上,趙之龍已經有點不耐煩。他不停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現出急於開口的樣子。 “啊,不知老先生有何明見?”當兩人的視線碰在一起時,錢謙益衝口而出地問。這句話來得如此突然,甚至說出去之後,連他本人都覺得意外,並為自己的冒失而有點後悔。

然而,大堂之上已經持續了許久的沉默,畢竟因此被打破了。趙之龍固然正等待著這一問,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全都受到吸引,紛紛向他們轉過臉來。 趙之龍卻沒有立即說話,出於禮儀習慣,他先把目光投向馬士英,顯然在等待後者的許可。然而,甚至到了這時,馬士英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既沒有改變姿勢,也沒有表示可否。這種神氣,把趙之龍弄得有點迷惑,也有點不安。但急於表達見解的慾望看來最終佔了上風,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後,他還是轉向錢謙益,點一點頭,回答說: “老先生既然下問,學生我亦不妨直陳鄙見。時至今日,北兵傾師南下,已是勢不可止。設若江防能守得住,留都尚有一線生機,萬一不守……” “啊,該當如何?”看見趙之龍故作停頓,好幾個聲音緊張地追問。

趙之龍緊皺眉毛,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亦唯有設法通款而已!” “通款”,一般是指的交涉、求和。但在目前的情勢下,誰都明白,這不過是一種委婉的說法,真的意思就是投降!所以錢謙益聽了,心中驀地一震。無疑,這也是他早已設想過的一種選擇。但在清兵還只是到達江北的情勢下,貿然提出投降,卻似乎還為時過早。因為這畢竟是一種最可恥可羞,因而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選擇。何況眼下趙之龍正擔負著保衛南京城的重任,這話竟首先出自他的口,實在是極之不祥。錢謙益本能地衝動了一下,打算加以反對和詰責。然而,話到嘴邊,又頓住了。因為他忽然發現,在趙之龍提出這個主張之後,大堂上又變得一片靜默,固然沒有人表示反對,甚至連憤然作色的也沒有,彷彿大家都在認真地考慮這種主張,一部分人甚至似乎表示默許。 “哎,如果到頭來他們全都附議'通款',那麼我首先表示異議,將來傳揚出去,豈非大大不利?”錢謙益打了一個寒噤,暗罵自己糊塗;於是趕緊屏息低頭,擺出同大多數人一致的神氣。

然而,大堂上漸漸地又有了響動,聲音不高,而且有點含混,不大清晰。那是一部分人開始交頭接耳。錢謙益自然極想捕捉到一些談話的內容,卻苦於聽力不佳,儘管一再地側起腦袋,耳畔仍舊只是嗡嗡嚶嚶的一片,不甚了了。這使他好不心焦。偏偏坐在右側的阮大鋮和坐在左側的李沾全都正襟危坐,不聲不響,更把他弄得毫無辦法。幸而,這種狀況沒有持續太久。終於,有人正式發問了。那是左副都御史楊維垣。 “請問老先生,目下京營之兵,共有多少?” “尚有約二十萬之眾。”趙之龍回答。 “哦,京營二十萬,俱是勁旅精兵。背城借一,尚堪一戰。況且北兵遠來疲敝,我兵以逸待勞,兼之留都城池堅牢,絕不在北京之下,未必便不能固守。只需稍假時日,待四方勤王之兵至,縱使不能一鼓破敵,亦當能驅之使去,又何必倉促言款?”

趙之龍的目光冷冷地閃動一下,面無表情地說:“若謂京營是勁旅精兵,則江北四鎮又何嘗是疲兵弱卒?況且數目更倍於京營,尚且不能保有淮揚。如今欲以區區二十萬人,禦北兵乘勝之眾,豈非妄想!” 大約趙之龍的口吻有點不客氣,身體肥胖的楊維垣那張扁平臉漲紅了,聲音也高了起來: “留都乃太祖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賴此而係。我輩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戰而降,試問將有何面目以對太祖皇帝在天之靈!” 這個楊維垣,也如同阮大鋮一樣,在天啟年間曾經阿附魏忠賢,被列名逆案。這次重新獲得起用後,便死心塌地跟著馬士英、阮大鋮,專門以彈劾排斥東林人士為務,乾了不少壞事,很為東林、復社方面所憎惡。所以,這一次他竟然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對投降,倒使錢謙益感到十分意外;同時也就猜測:莫非這就是馬士英、阮大鋮的意思?他不由得轉過臉去,再一次打量那兩個人的神色。然而,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無論是馬士英還是阮大鋮,仍舊是老樣子,根本看不出有什麼贊同或否定的表示。

這時候,倒是左都御史唐濟世、兵部右侍郎李喬、詹事府詹事陳於鼎等人紛紛參與進來,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勸說楊維垣: “老先生不必如此,趙老先生不過是出此一議,款與不款,尚可從長計議!” “留都乃太祖皇帝陵寢所在,一旦開戰,勢必震驚梓宮,不可不慮!” “留都數十萬生靈俱係於我輩一念之間。唯有審時度勢,謹慎從事,方可免於塗炭!” 大約看見楊維垣的臉越漲越紅,馬上就要再度發作,同他頗有交情的御史張孫振出面排解了: “哎,時危勢迫,相爭無益。我等還是且聽閣老大人如何處置吧!” 聽他這麼一說,大家果然停止了爭論,一齊把目光集中到馬士英的臉上,等待他決斷。 馬士英卻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對張孫振的話彷彿聽見,又彷佛沒有聽見。直到大家等得有點心焦,打算開口催問的時候,他才終於抬起眼皮,緩緩地說: “嗯,事關至巨,待學生奏明皇上,再行定奪吧!” 只吐出這麼簡短的一句,他就扶著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向大家拱一拱手,頭也不回地向大堂的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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