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67章 亂局追源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066 2018-03-19
南京的各部衙門,全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門兩側,唯獨刑部卻設在太平門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眾多的樹木環抱起來的一大片房舍,除了辦事、審訊的衙門之外,拘押犯罪官員們的監獄,也設在那裡。這種黑森森的牢獄,全都有著高高的圍牆,牆頭上佈滿了防止犯人逃跑的蒺藜。從頂端雕刻著狴犴圖形的券門走進去,裡面是一片空地。右邊上首,立著一座三面敞開的廳堂,堂內設著公案。橫樑上還懸著一塊鐫有“青天白日”字樣的牌匾。那是提審犯人的地方。穿過空地,還有一道式樣相同的二門。兩面又重又厚的鐵皮門扇,平常總是緊緊關閉著,還上了一把大鐵鎖,只在門扇上開了一個小圓窗。圓窗裡照例就是關押犯人的牢房。一間一間,都由粗大的木柵隔開,裡面又黑又潮,還散發出陣陣臭氣。環境的惡劣是不問可知的。更何況作為犯人,還隨時隨地要受到獄卒的監視和凌辱。

由於黃宗羲的門路遠不及陳貞慧的多,所以直到週鑣、雷祚從錦衣衛掌管的中城監獄,轉移到刑部屬下的“天牢”來關押之後,他們才得到確切的消息,於是立即偕同吳應箕,還有方以智前去探視。這時距事件的發生,已經過去整整四天了。 現在,三位社友騎著驢子,來到了太平門外。週鑣的僕人周順挎著一籃子食品和幾件衣物,在後面相跟著。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談。就黃宗羲和吳應箕而言,是因為接連幾天,他們和社友們一道商議應變之策,已經連爭帶吵地弄得精疲力竭,這會兒都不想再開口。至於方以智,今天是因為來訪吳應箕,臨時碰上,才要求跟著前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沒有再參與社事,對許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節降賊”的那筆疑賬,朝廷至今還掛著,未曾給他撤銷,也使他始終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見黃、吳二人冷著臉,他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自然,不說話並不等於無憂無慮。就拿黃宗羲來說,此刻心中那一份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事實上,在社友當中,要數他與週鑣的關係最深,也最密切。儘管有一陣子,由於他的自以為是和不聽指派,顧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頭去,但自從老頭兒最終決定把他推出來,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後,雙方的關係,就被賦予了與眾不同的色彩。黃宗羲於感動之餘,心中每每激蕩起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莊嚴、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鑣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鋮之後,反而橫遭逮捕,黃宗羲的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於馬士英和阮大鋮這些卑劣小人。連弘光皇帝,也因為照準了馬士英的捕人請求,受到黃宗羲的強烈“腹誹”:“哼,用不著徵詢朝臣的公論,也全不理會誰是誰非,只憑馬老賊一紙誣告,就濫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領袖,當作可以任意作踐的奴婢。這是什麼治國之道!聖人的經典裡,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說過,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為!”然而,憤恨歸憤恨,橫蠻無理的現實,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擺在眼前。所以,當一連幾天,與社友們反复商議,都找不到營救週、雷二人的可行辦法時,黃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憤恨,就因為絕望和壓抑,而化為極度的冰冷和沈默。即便是此刻,他與社友們走在探視週、雷二人的路上,這種情緒依然沒有改變。

不過,漸漸地,吳應箕同方以智的交談從背後傳了過來。起初,話音不高,而且時斷時續,在三匹驢子的得得蹄聲中,顯得有點零碎模糊。後來,隨著談話者提高了嗓門,就變得清晰起來。 “聖人云,'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一個冷峻的聲音說,那是吳應箕,“既然皇上執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給馬老賊做人情,我輩自然犯不著替他白賠上性命!不過,弟眼下還不到逃的時候。一者,週、雷二位陷在獄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們雖則逮了周、雷二公,諒他還未敢即時對我輩下手。” 黃宗羲心中微微一動:“逃?他們怎麼已經想到要逃?”由於沒有想到這種念頭會出自一貫以強硬著稱的吳應箕之口,黃宗羲感到頗為突兀。 “何以見得他們不敢下手?”方以智問。聽口氣,顯得心事重重。

“他們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時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馭,是以其族弟週介生降賊為由,而株連之。此二者,自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然而馬瑤草如今手握國柄,亦欲屍位自固,驟興大獄,必使江南震動,朝野離心。何況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憚。所以,只須我輩應對得法,至少眼前尚不至於有縲紲之憂!” 吳應箕的這番分析,倒有一定的道理,表明他剛才說眼下還不打算逃走,並非假話。特別是同樣的分析,應該也能說服有類似念頭的其他社友。黃宗羲默默聽著,心中稍感寬慰。 “嗯,馬瑤草既然有此忌憚,週、雷二人想來也暫不至於危及性命。那麼,我們還可以繼續設法救他們!”他想。然而,接下來聽到的談話,使他不由得又支起了耳朵。

“兄可認得徐澤商麼?”吳應箕換了一個話題問。 金壇人徐時霖,字澤商,是周鑣門下的大弟子,雖然這一次沒有跟隨老師到南京來,但社友中不少人都認識他。果然,只聽方以智回答: “認得。” “周仲馭今番被逮,追究根由,其實是他弄出來的!” “什麼?這、這怎麼會?”方以智分明大感意外。 “仲馭被逮,全因週介生牽連。唯是降賊而南歸者,比比皆是,何以獨將介生治罪?無非說他曾向闖逆上表勸進,中有'比堯舜而多武功,方湯武而無慚德'等大逆不道之語。據其族人昨日來京申白,此語實乃徐澤商所生造,欲以此誣陷介生。誰知正貽馬、阮以口實,禍延乃師!” “啊,竟有此等事!只是徐澤商身為君子門下,何以竟出此卑污手段,傾陷介生?”大約由於在北京期間,與周鍾有著相似經歷的緣故,方以智對這個消息顯得特別吃驚。

吳應箕沒有立即回答,似乎也為社內出了這種自相殘害的醜聞而深感厭恨。驢蹄的嘚嘚聲在寂靜中響了好一會兒,他才瓮聲瓮氣地說:“仲馭和介生,本來俱不失為社內賢才,其奈以睚眥失歡,各不相下,竟至勢同水火。倘若僅止於自守門戶,斷絕往來,倒還罷了,偏偏又各逞意氣,放縱門下,終致有今日之奇禍,亦可謂社局之一大詭變!” “君子之爭,自古難免。”方以智表示同意,“如宋時王荊公、司馬文正、蘇文忠,俱屬此類。唯是君子自有君子立身之則。爭固爭矣,而決不能自墮於竊小鼠輩。徐澤商身為周仲馭首徒,其行卑劣如此,足見心術不正。細論起來,仲馭只怕也難卸暗於知人之責呢!” 吳應箕哼了一聲,煩躁地說:“事到如今,周氏昆仲倒也無須深論了。唯是此事出自社內,傳揚出去,只怕難免時論之譏,連累我輩俱臉上無光!”

在吳、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這件事表示厭恨時,黃宗羲心中卻越來越不以為然。無疑,對於徐澤商的亂來一氣,以及由此產生的惡劣後果,黃宗羲也異常惱火。但是,作為周鑣的忠實盟友,他卻認為,這一事件之所以會發生,責任全在於周鍾平日憑藉官勢,對周鑣及其弟子做得太過分、太絕情的緣故。況且,徐澤商的做法,週鑣事前並不知情。現在他已經身陷囹圄,吳、方二人還要加以譏議,黃宗羲就覺得他們未免過於刻薄寡情了。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因滿腔憤恨無處發洩,感到苦惱之極的話,那麼,此刻這種憤恨就急劇膨脹起來。 “哼,你們說的,都是沒用的廢話!”他突然勒住驢子,回過頭,吵架似的大聲說,“周氏族人之言,分明意在自脫干係,未必可信。就算此事果系徐澤商所為,又與周仲馭何涉?莫非你們以為,沒有徐澤商,馬老賊便會放過周仲馭麼?仲馭被逮,在於力持清議,正氣凜然,群小是以銜之刺骨,必欲除之而後快!縱然沒有徐澤商,彼輩也必會別尋藉口,加害於他!如今兄等不責馬老賊,不責昏君,而苛責以一肩而任天下興亡之周仲馭,試問是非何在?公理何在!”

他厲聲地、怒氣沖天地質問著,一張小臉也因五官的擴張而變了形。吳應箕和方以智顯然沒有料到黃宗羲會有這樣的反應,有一陣子,竟給突如其來的指斥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當終於明白過來之後,他們便互相望了一眼,沉默下來,不再說話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