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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史馬易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5558 2018-03-19
由於週鑣竟然置改革朝政的大計於不顧,堅持排斥陳貞慧,黃宗羲同老頭兒明顯地疏遠了。另外,在這件事情上,顧杲本來與他一樣,並不認為周鑣的做法是對的,僅僅礙於情面,便屈從對方的意志,也使黃宗羲十分反感,無形之中,兩個朋友也變得隔膜起來。 這種局面維持了十天。黃宗羲固然沒有到上房去過,週鑣也似乎對他失去了興趣,既不再召喚他,也不派僕人過來探視。倒是有幾次,顧杲像是憋不住,遲遲疑疑地踅進西廂來,但看見黃宗羲緊繃著臉,對他不理不睬,也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又縮了回去,轉過身,徑自為周鑣分派的差事忙碌去了。 面對這種彆扭的局面,黃宗羲感到再也不能在宅子裡住下去了。雖然週鑣不曾下逐客令,但是黃宗羲卻覺得,僅僅衝著耐心等待了這些天,對方仍舊毫無回心轉意的表示,自己也應當斷然遷出。 “是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們是這樣的一種人,那麼,我黃某即便再窮、手頭再拮据,也決不再受你們的恩惠!不能讓世人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骨氣、降格以求的人!”這麼下定決心之後,到了五月十六日,他便帶著黃安早早出門,上三山街去,打算看看能否在書坊中找到可供借宿的處所。

主僕二人走出了曲折清靜的小巷,來到車水馬龍的三山街上。就在昨天,以監國名義執政的福王,在文武群臣的一再“勸進”下,已經結束了半個月的過渡期,在紫禁城內的武英殿上正式登基,成為明朝的第十八代皇帝,並宣布從明年開始,將年號改為“弘光”。這對於相隔二百二十餘年之後,再度處在“輦轂之下”的南京臣民來說,自然又是一件眾口哄傳的大事。雖然隆重的登基大典已經舉行過,而且由於二十七天的國喪期尚未結束,民間也不舉行慶祝活動,但熱烈和興奮的跡象仍舊隨處可見。譬如:與前一陣子相比,市面上顯得更加熙攘繁忙了,人們的表情也變得更加鎮定和自信。一度在大街小巷裡日夜巡邏的武裝官兵,已經明顯地減少;而作為南京一景的流民和乞丐,在東躲西藏地蟄伏了一個多月之後,又開始成群結隊地重新出動。不過,最吸引人們關注的,還是在各大城門以及主要街衢上貼出的“皇榜”,那上面一共列出了二十五款新頒的“國政”,其中包括大赦天下罪人,廢除苛捐雜稅,大力起用有用人才,給各級官員加官晉爵,以及獎勵開荒、放寬貿易等等,看起來,確實讓人感到新朝廷頗有一番與民更始,振作有為的勁頭和氣象。

“不錯,這二十五款新政,同五月初一在暢好居酒樓上,陳定生給我們看過的那二十款新政的草稿,有好些都是大同小異的。這麼說,他在史道鄰那裡果真是頗受信用,而且已經有聲有色地施展起來了!”黃宗羲一邊從圍觀皇榜的人叢中擠出來,一邊興奮而又不安地想。由於發現儘管在擁立新君的較量中遭到挫折,但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派人士仍舊牢牢地控制著局勢,在重大的決策當中,並未受到異己勢力的左右和乾擾,黃宗羲對於陳貞慧的信服和對於週鑣的不滿,在這一刻裡變得更加分明了。 “哼,我早就料到,上一次擁立潞藩和桂藩,是理不直氣不壯,史道鄰也無可奈何。這一次他哪怕再笨,也不至於重蹈覆轍,再讓馬瑤草輕易得逞!周仲馭那種預測,不過是對陳定生心懷私怨,故作危言罷了!”

由於愈益堅信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現在,黃宗羲腳步輕快地往前走,心中洋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渴望。他想到:北京的不幸陷落固然是一場奇禍慘變,但長期以來,朝廷所形成的那一種因循苟且的死硬格局,也因此被徹底打破了。今後,南京的新朝廷在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派大臣主持下,沿著已經開始了的這條路子走下去,革除積弊,更新朝政,很可能就不再是一句空話,同時必定會更加獲得江南士民的支持和擁戴。那麼,重新開創大明中興,也應當是可以實現的。 “哎,真沒想到,這些年來,我夢寐以求的一天,竟然會是這樣子到來!”黃宗羲既欣幸又痛惜地想,“只是,我前一陣子被周仲馭拖著,老是猶豫不決,結果社友們都已經紛紛入幕為賓,我卻遠遠落到了後頭!不,一旦有了住處,我就去找陳定生!趕快去找陳定生……”

“大爺,瞧,書坊!”黃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黃宗羲怔了一下,順著僕人的指點望去,發現前邊不遠,果然有一爿書坊。 “嗯,雖說門面淺窄了些,但只要能住下就成。”他想,於是停下來,對僕人說: “你去,到坊裡問一問,看他們可要請人選批文章不要?若要時,就再問問他們批一部給多少銀子,包不包食宿?問明白了,回來告訴我。” 說完,看見黃安眨巴著圓眼睛,現出膽怯的樣子,他就把腳一跺,不耐煩地催促說:“快去,去呀!” 等僕人猶猶疑疑地移動腳步,黃宗羲這才轉過身,徑自走到附近一間賣扇子的店鋪跟前,一邊倒背著手,裝作瀏覽架子上的貨色,一邊等候僕人來回話。只不過,由於心情迫切,雖然店主人立即過來兜攬生意,並且殷勤地把那些本地產的、四川產的、廣東產的扇子,一把接一把地擺到他的面前,黃宗羲卻全無興趣,只管不停地轉過臉,一次又一次地朝書坊那邊張望……

終於,黃安回來了。 “怎麼樣?”黃宗羲連忙拋下扇子,跟著僕人走出外面來,急急地問。 黃安搖搖頭:“他們說不請。” “不請?為什麼?” “那掌櫃說他們坊中的選文,向例是包給什麼惲相公、陸相公的。縱然這兩位相公不來,也還有相熟的什麼許相公、李相公等著,而且前幾日已經來問過了。他們尚且輪不上,所以大爺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黃宗羲“嗯”了一聲。滿懷熱望,卻碰了個冷釘子,這使他多少有點失望,也有點不快——說實在的,他一向瞧不起八股文,平日里也是為著應考,才不得已跟著寫一點。至於選批“程墨”“房稿”一類的活計,雖然像吳應箕、張自烈等社友都做得挺起勁,並因此在士林中名聲大起,黃宗羲卻壓根兒不感興趣。這一次,要不是急於找到一個能解決食宿的新窩,他也未必會巴巴地主動上門。 “哼,什麼了不得的書坊,瞧那門淺戶窄的樣子,就不是個會發達的。不肯請,我還不想屈就呢!”他不服氣地想,於是領著僕人繼續往前打聽。不過經此一遭,黃宗羲更加不想先行出面了,每一次,都照例支派黃安去打頭陣,自己則在遠處等著。然而,那些書坊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一連打聽了五六家,得到的答復不是已經預約了人,就是存貨尚多,今年不打算開選了。弄得黃宗羲又氣又急,一個勁兒地責罵黃安沒用,說帶上這樣的僕人出門,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連這麼個事都辦不好!最後,把黃安逼急了,苦著臉申辯說:

“大爺,你以為這差事是好做的麼?人家見了小人這一身打扮,又不是本地口音,先自拉長了臉,愛理不理的,沒準兒還以為小人是裝著幌子騙飯吃的呢!大爺又不肯露臉,可叫小人怎麼辦?” 由於被戳中心病,黃宗羲的臉驀地紅了,“什麼?”他怒聲說,“我不肯出面?我是讓你學會辦事!好,我這就去說給你瞧,看他們可敢不理我!” 說完,他把心一橫,咚咚咚地邁開大步,徑直朝黃安最後打交道的那所書坊走去。 這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書坊,規模和格局同吳應箕借寓的蔡益所書坊差不多,門上懸著一個“惠來堂”的牌子,櫃檯後面坐著一個店主模樣的中年漢子,看見來了客人,他那張長著幾莖黃鬍子的胖臉上就堆起了殷勤的笑容,而且離開了椅子。

“啊,不知相公光臨,失迎了!”他行著禮說,“請——請坐。” 等黃宗羲坐到椅子上之後,他又畢恭畢敬地問:“不敢請教相公高姓?” “嗯,小生姓黃,是浙江餘姚人。不知店家怎生稱呼?” “不敢,小老賤姓張,排行第六,相公只叫張六便是。” “原來是張老爸,幸會!”黃宗羲拱一拱手。 “啊,不敢,幸會幸會!”張六忙不迭再度行禮。隨即,一邊吩咐小廝“奉茶”,一邊試探地問:“不知黃相公光臨,有何吩咐?小店雖則門面淺窄,不過也還藏得有幾部好書。如果……” 黃宗羲把手一擺:“小生今日來此,非為買書,乃是意欲請問,寶號可打算聘人選批製藝時文?小生願主其事。” 那店主滿心指望著能招攬到一宗買賣,聽黃宗羲這麼一說,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這當兒,黃安已經跟了進來,也使他似乎記起了什麼。於是,轉了一下眼珠子之後,他便“哦”了一聲,賠笑說:

“黃相公文名素著,小老心儀已久,今日肯惠然下顧,小店正是求之不得。唯是不巧得很,小店的選文,歷來包與國子監的陳相公,除非陳相公有事不能來,否則小老實不敢背約另聘,現今陳相公已來小店開選,所以……” 一聽對方又搬出這種理由,黃宗羲心中早已不耐煩。而且他還十分懷疑這些都是托詞,未必實有其事。不過,為著不至於一下子把事情談崩,他仍舊耐著性子,說: “小生以往雖然不常在坊中走動,但留都的選家朋友,像貴池的吳次尾相公,江右的張爾公相公,與小生都是極相熟的。他們都知道小生,老爸不信,不妨向他們打聽打聽。” 為著謀求這麼個小差事,竟不得不借助吳、張二人的名聲來自高身價,黃宗羲再一次感到屈辱和可羞。

“噢,原來如此!”店主人揚起粗短的眉毛,驚奇地說,“吳相公和張相公在坊間可是大名鼎鼎,無人不識。相公與他們既是知交好友,那就一切都容易之極了!縱然小店本小力薄,既已請了陳相公,便實在不敢再有勞相公,不過相公只需尋著吳、張二位,別說是受聘於一家,便是受聘於十家,也只是一句話的面子罷了!哈哈!” 張六說的也許是實情,但在黃宗羲聽來,卻分明是在挖苦自己,這種感覺,又由於曾經對僕人誇口在先,而變得更加尖銳。 “胡說!”他一挺身站起來,怒沖沖地說,“我為何非得去找他們不可?我用不著去找他們!什麼選家,了不得就是那麼一回事。我黃宗羲自問絕不會輸給他們!不信,你馬上拿一部時文出來,我當場批給你看!你若挑得出紕漏,本相公馬上就走;若是挑不出,你這坊裡的選席,本相公就坐定了!啊?怎麼樣,你敢不敢?”

顯然沒有料到這位一心求職的書生還會這麼大發脾氣,張六一下子倒給嚇住了,隨後就妥協地搖著手,連聲說: “相公息怒,相公息怒!有話慢慢說,有話……” “不,你拿出來,什麼了不得的時文,你馬上拿出來!”黃宗羲的聲音提得更高,還激烈地做著手勢,以至街上的行人也給驚動了,紛紛停下來,朝店裡張望。 “哎,出了什麼事?到底出了什麼事?”一個急促的聲音問。 “什麼事,我讓他——”黃宗羲大聲回答,同時轉過臉去。驀地,他噎住了,因為他發現,發問的那個人,還有跟著他從書坊的里門走出來的幾個儒生,不知為什麼有點眼熟。 “哎呀,太衝兄,原來是你!”為首的那個高身量的儒生首先招呼說。 “……” “弟是陳方策呀,兄莫非不認得了?”那人走前一步,熱切地自我介紹說,一雙劍眉下的眸子,在輪廓分明的臉上顯得炯炯有神。 陳方策——南京國子監裡的一名學生。此人平日於課業之餘,還留心時事,喜好結交,遇事敢於出頭,所以無形中便成了學生們的一個頭兒。以往黃宗羲上國子監去訪友,曾經與他見過,現在一經提醒,也就想起來了。 “不知適才仁兄何事動怒?莫非……”陳方策關心地問。 “這位黃、黃相公要……要見相公。”張六連忙順水推舟地說,同時用袖子揩了揩額上滲出的汗珠子。 “要見小弟?”陳方策有點意外,但隨即就似乎悟到了什麼,馬上拱著手,道歉說:“請仁兄息怒。這事怪不得張老爸,是小弟讓他不要放人進來的,若早知黃兄見顧,自然要當別論!” 說完,他就側轉身,做出相讓的手勢:“那麼,請!” 當認出對方是熟人之後,黃宗羲的火氣已經失去了勢頭,同時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過分。於是他皺起眉毛,默默地跟著陳方策往裡走。 “……那麼,貴社打算如何應變?”當他們走在天井裡的時候,陳方策忽然轉過臉來,神色鄭重地問。 “應變?什麼應變?”黃宗羲抬起眼睛,疑惑地問。 “就是史大人的事。” “史大人——兄是說史道鄰?他有什麼事?” “咦,兄不是為這事來找弟的麼?”陳方策站住腳,頗感錯愕。看見黃宗羲搖搖頭,一派茫然的樣子,他才“哎”的一聲,苦笑著說:“誤會了,弟鬧誤會了!” “可是……” 陳方策沒有立即回答。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就在這裡談,但最後還是放棄了繼續往裡走的打算。 “原來兄還不知道,今日朝廷可是出了大事了!”這麼說了一句之後,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發紅了,以致不得不停頓一下,直到把激動的情緒控制住之後,才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一直留在鳳陽等候朝廷任命的馬士英,在接到關於內閣名單的邸報,以及著令他繼續留在江北督師的詔書之後,極為不滿。他立即採取行動,一方面唆使正在揚州一帶鬧事的高傑,把十餘萬人馬拉到長江北岸,沿江紮營,製造緊張空氣;另一方面,他自己則藉口入朝覲見,來到南京,公開揚言:他在外督師多年,已經感到“疲倦”,決意回到朝廷來任職,不想再走了。面對這種公然的訛詐,史可法為著避免衝突,竟然再一次作出重大讓步,向弘光皇帝提出請求,表示願意自行到江北去督師,而讓馬士英代替他在朝廷中的位置。結果,當即得到皇帝的允准。今天,史可法已經正式搬出內閣,據說很快就要啟程了。 “如此一來,”站在旁邊的一位名叫盧謂的國子監生憤慨地插進來說,“豈不是成了秦檜在內、李綱在外之局。大明的中興還有什麼指望,江南還有什麼指望!” “前些日子,聽說就連司禮監的韓太監也說:'史公安靖寧一,堪任居守;馬瑤草弘才大略,堪任督師。'今上及諸臣俱以為然,是故才有前命。如今只為姓馬的一句話,就遽變成議,豈非視國事為兒戲麼!”另一位監生也幫腔說。 黃宗羲卻像當頭挨了一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呆了。是的,局面竟然變得這樣快,這樣容易!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實上,僅僅在小半天前,他對於當前的一切,還那樣興奮,那樣激動;而對於未來,又是那樣的雄心勃勃,滿懷希望。可是轉眼工夫,這一切就給無情地打碎了!眼下,黃宗羲的感覺,就像給人摘去了五臟六腑,胸腹間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漸漸地,他又覺得像是落進了一個巨大的騙局之中,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冷酷而自私地耍弄了一番,然後如同一隻渺小的蟲豸似的,被毫不在意地拋到一邊去。 “啊,史道鄰,又是史道鄰!”在充滿心頭的一片混亂中,他分明聽見一個怨憤激動的聲音在高喊。雖然陳方策在旁邊慷慨激昂地表示,為了阻止史可法離去,他們已經決意聯絡南京的縉紳及士子,聯名上書,向朝廷拼死一爭,但是黃宗羲根本沒有聽見,只猛地旋過身,昏頭昏腦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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