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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慘說京城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137 2018-03-19
小半個時辰之後,經過了一番徹底的洗滌,並且換上了一身乾淨衣巾的方以智,終於來到了船艙。在此之前,一小桌臨時備辦的酒饌,已經擺開在艙中的矮方桌上。冒襄馬上迎上前去,同朋友重新行禮相見,然後分賓主坐了下來。 “我兄萬里生還,真乃可喜可賀!”他舉起酒杯,親切地望著朋友說,“只是途中草草,無法即時設宴,為兄洗塵壓驚。這一壺村釀,幾味野蔬,不過聊供談助而已,尚祈我兄勿嫌簡褻為幸!” 方以智卻沒有答話。雖然才隻小半天工夫,還不可能把近兩個多月來備受驚恐、艱險和飢餓折磨所留下的痕跡,從他的身上消除掉,但總算稍稍恢復了本來的面目,與剛才那一陣子相比,已經判若兩人了。只是,此刻他顯然有點神思不屬,只顧轉著眼睛一個勁兒朝桌上的菜餚打量。冒襄微微一怔,隨即恍然明白,於是馬上拿起筷子,邀請說:

“荒村野店,也弄不出什麼菜色,無非滷雞熟肉,唯有這鰣魚,還算是應景的——請!” “啊,請!”這一次,方以智應得很快。不過,他沒有動鰣魚,卻瞅准了那盤熟牛肉,用筷子挑了一塊最大的,迅速地塞進嘴裡,三嚼兩嚼,就一挺脖子,吞了下去;接著,又毫不停留地往嘴巴里送進兩塊,伸手抓過酒杯,一仰臉,喝了個光。這之後,他似乎暫時忘記了身邊還坐著朋友,只管手不停、口不停地吃了又吃,喝了又喝。直到第三杯酒下肚之後,他才抹一抹嘴唇,喘上一口氣。然而,待一聲長長的酒嗝響過,他又迫不及待地把筷子伸向了那碗滷雞…… 冒襄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他平日對於雞鴨魚肉之類,本來就興趣不大,這會兒也只是趕時新地動了幾箸鰣魚,就把筷子放下了。他開始目不轉睛地望著朋友。在此之前,他也估計到,方以智當了這麼些天乞丐,一定飢餓得很。但是朋友這種瘋狂的、近乎粗鄙的吃相,仍然使他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才更加深入而切近地意識到,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作為一個僥倖生還的逃亡者,方以智從精神到肉體遭受到怎樣可怕的磨難和摧殘。 “啊,我只道自己這一次逃難,已是艱險萬分,誰知比起他來,又不知幸運多少倍了!”他心悸地想,以至有好一陣子,他儘管很想打聽一下對方是怎樣逃出賊手的,結果只是滿懷同情地呆望著,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咦,兄吃呀,兄怎麼不飲酒?”方以智從狼藉的杯盤上抬起頭來,詫異地問。他的嘴巴塞滿了食物,臉孔也因為喝酒喝得太急而越來越紅,“來,乾一杯。哈哈哈哈!”他舉起酒杯,快活地說。 冒襄勉強一笑,搖搖手:“兄知道弟是不能飲的。”停了停,又瞅住對方,“京師的情形——嗯,怎麼樣?” 方以智已經用筷子又夾起一大塊醬肉,正打算送進嘴巴里,聽了這句詢問,像給刺了一下,臉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瞅了瞅停在嘴邊的醬肉,似乎在考慮是否繼續往里送,最後,還是慢慢地把它放回碗裡。他撂下筷子,拿起酒杯,機械地舉到唇邊,但是也沒有喝。在這當兒,他的表情變得遲鈍起來,目光呆呆地註視著前面某個無形的東西,半晌,才牽動嘴角,做出一個痛苦的冷笑,說:

“還能怎麼樣?完了,全玩完了!” “可是……” “一言難盡!況且,弟自三月二十三於東華門哭祭先帝之後,即被流賊逮系,陷於獄中十有九日,外間情狀,所知亦不多。” “那——先帝已經安葬入土了麼?” 方以智點點頭:“弟於獄中聞知,先帝及母后的靈柩是四月初三發引,送出德勝門外的。初四日即於西山皇陵下葬。只是抬柩者僅有二三十人。除賊兵數騎護送外,並無護靈官。文武百官,亦只准出拜,不令服喪。亦可謂極盡淒涼之況了!” 聽說堂堂一代之君、大明王朝至高無上的象徵、自己矢志效忠的聖明天子,竟受到卑賤的流賊如此凌辱和糟踐,冒襄的心像受到猛烈的鞭笞似的,頓時劇痛起來。他圓睜著眼睛,又急又氣地質問:

“為何不服喪?百官為何不敢服喪?流賊不准,不准就可以不服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不能殺身以殉,莫非連起碼一點臣節也都不要了嗎!” 這一指責,大有把方以智包括進去之嫌,因此後者沒有作聲,過了一會,才低著頭說: “百官也未可一概深責,其實流賊准許出拜者,只是那等變節降賊之輩而已。多數人其時都被拘押在賊營中,拷掠追餉呢!” “追餉?什麼追餉?” “無非是勒逼錢財罷了。賊自二十二日起,即滿城搜捕士大夫,拘往營中,各令獻金助餉。限內閣大臣各納十萬,部院、京堂、錦衣帥七萬,科道及吏部郎官三萬至五萬,翰林一萬,部曹小官亦各數千不等。至若勳臣貴戚,則無定數,務必窮其家財而後已……” “啊,若然繳納不出呢?”

“繳納不出?”方以智慘苦地一笑,“賊為索餉,已預造夾棍無數。棍上俱有棱角,以鐵釘相連。有支吾不應者,即刻施刑。凡被夾過,十之八九都脛折骨碎而死,即使僥倖不死,亦成一廢人矣!其時上自賊之權將軍劉宗敏,下至營弁獄卒,均可用刑。十餘日間,咆哮慘號之聲響徹街衢。據說受刑最重者,除英國公被夾死、週皇親重傷之外,大臣如王都、李遇知、王正志,詞臣則楊昌祚、林增志、衛胤文等,竟有被夾至三夾、四夾者,俱非死即殘。弟因位卑官微,幸未被夾,但亦備受拷掠,其中苦況——”說到這裡,他彷彿打了個寒噤,一下子咬緊了牙齒,不再往下說,卻舉起杯中的殘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這一次,冒襄沒有追問。由於朋友所披露的景況,是如此的陰慘可怖,而作為一名亡國之臣的屈辱遭遇,又是如此的超乎他的想像,冒襄的心也微微發起抖來。事實上,方以智所描述的北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南京的明天——要是江北守不住的話。那麼,江南能夠守得住嗎?淮南能夠守得住嗎?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對這個問題還來不及仔細考慮的話,那麼,此刻它卻變得像一團迷霧似的,在他心中擴散開來。 “啊,如果江南守不住,我這麼匆匆趕去,豈不是自投羅網?當然,大丈夫以身許國,一死本不足惜,可是家裡怎麼辦?父母都年邁了,妻兒又弱小,偏偏再沒有別的兄弟可以代我承擔照料他們的責任……”這個突然閃現的念頭,像一隻無情的利爪,把冒襄的喉頭扼住了。他試圖掙扎,卻被扼得更緊。現在,他覺得,那隻無情的利爪,正在使勁地把他往回扯,要把他重新拖回到兩年前的那種被世人指責、譏笑的境地中去,而且,此後恐怕再也沒有振作洗雪的機會……

“哎,算了,不再說了!”大約看見朋友發呆的樣子,方以智嘴巴里吐出熏人的酒氣,揮一揮手說。 “可是,”冒襄突然抬起頭,怒氣沖沖地瞪視著朋友,“這都是你們自招的!要不是你們這些京官老爺,一味貪戀祿位,邀寵自固,不能為社稷之安謀一長策,國家又何至於此?京師又何至於亡?你們又何至於落得如此地步?我們又何至於——” 他本來還要狠狠地發洩下去,可是,當目光接觸到方以智那張在這一刻裡變得異樣衰老的臉、那一部多時未經修剪的亂蓬蓬的鬍子,以及那一雙呆滯失神的眼睛時,他就不由得噎住了;隨後,心有不甘地哼了一聲,懊喪地低下頭去。 船艙裡變得一片寂靜,就連從船舷旁不斷流過的河水,這會兒似乎也消失了汩汩的聲響,只有那些還殘留著剩酒剩菜的壺、盤、碗、盞,一動不動地在矮桌上發出冷冷的微光。幾隻覓食的蒼蠅,嗡嗡嚶嚶地互相招呼著,忽而停下來,匆匆地舔取一點油膩,忽而又警覺地飛了開去,好歹給這沉滯僵冷的氛圍增添了一點小小的生氣。

“那麼,兄下一步如何打算?”終於,冒襄皺著眉毛,低聲問。 “上留都去,請求戴罪立功!”方以智毫不遲疑地回答,沒有動彈身子。 “留都——哼,留都能守得住麼!” “守得住也罷,守不住也罷,都得守!” “……” “那麼,兄有何打算?”方以智反問。這一次,他抬起了眼睛。 “弟麼?弟——哼,自然也要上留都!” “哦,既然如此,何不結伴同行?” 冒襄心動了一下,隨卻苦笑著搖搖頭。看見朋友現出疑惑的樣子,他便自嘲地說:“弟哪裡比得了兄——兄無一絲羈絆,而弟背上還馱著一家子人呢!不過,兄先去一步也好,若見著定生、朝宗他們,就告知一聲,說弟這半個月都在舉家逃難,這會兒回如皋去了。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定趕到!”

停了停,他又捏緊拳頭,發誓似的重複說:“弟一定要去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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