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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遁跡園林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555 2018-03-19
拂水山莊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當虞山南麓與尚湖之間,從錢府出門不遠,便有水路可通。雖說頭兩天已經做好郊遊的準備,錢家的眷屬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時才正式出門。錢府是數代單傳,人口本來不多,但臨時來了幾個客人,再加上一大群奴婢,數目也就相當可觀。現在,全部人員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錢謙益、計成、顧苓、孫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師何云;陳夫人、錢孫愛、朱姨娘和老尼姑解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來也要坐第二艘,但因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話來說,也是樂得清靜寬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帶著紅情、綠意和幾名老媽子坐了第三艘;第四艘是載運用具雜物的船。至於其余男女僕役,則按照不同的身份職責,分別安排在各條船上侍候。

當船隊蕩開碧綠的河水,一隻接一隻地向著城外緩緩搖去時,“十里青山半在城”的秀麗景色,就在人們的眼前展開了:蒼翠的虞山,像一道長長的屏風,橫架在城牆之上。城內這邊,是鱗鱗萬瓦,裊裊炊煙,以及縱橫的街道,絡繹的行人,看上去,就像鐫刻在屏風上的一幅活動圖畫。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著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從山腳下延伸開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遠處閃閃發光。而在這樣的背景當中,則是棋盤似的青青稻田,間雜著一叢一叢的綠樹、一個一個的村莊;牛羊在河岸上躑躅,白雲在藍天上浮蕩……這一片得天獨厚的土地,活力確實驚人。僅僅是去年,它還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災的嚴重襲擊,但是入春以來,幾場透雨,幾度熏風,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復蘇過來,並且急急忙忙地重新展現出秀麗的姿容。如果兩岸的田捨不是那樣的低矮破敗,在田間勞作的農夫不是那樣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它給人的印象,必然還會更加美好一點。幸而,錢府船上的男女主人們,並沒有因此影響了遊興。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依舊在那裡興致勃勃地指點觀賞,坦然地、盡情地享受著這塊屬於他們的土地的殷勤奉獻……

在錢府的船上,如今最興奮的,要數計成。這不僅是由於他那雙經驗豐富的敏銳眼睛,立即就發現這片負山面湖的地帶,實在是修建大型園林的理想處所,而且還因為他現在很窮,很需要通過承辦一兩項大型工程來積攢一筆錢。事實上,作為一位造詣很高的疊山師,數十年來,他受聘於豪門富戶,負責建造的園林不少。像武進吳元的獨樂園、揚州鄭元勳的影園、儀征汪機的寤園等,都是他的得意傑作。不過,他雖然因此而名聲大噪,卻並未因此富有起來。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夠買一塊地,替自己精心構築一個小小的園林,作為暮年的歸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這筆款子。他也認識不少有錢的主顧,同其中一些人還頗有交情,但是誰都不曾認真關心過他的這個願望。倒不完全是他們不夠慷慨,而是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想到計成真有這種想頭,他也應當有自己的園子,雖然一般來說,他只能算是一個窮人。計成是懂規矩的,他只好繼續把願望悄悄藏在心裡。不過最近,也許是已經年逾花甲的緣故,這個願望漸漸變得越來越強烈和迫切了。 “無論如何,我得設法攢一筆錢,自己修個園子,哪怕很小一個園子也罷!”他想。恰好這時候,瞿式耜派人送來了請他修葺園子的聘書。計成十分高興,立即趕到常熟來。接著他又聽說錢謙益也想請他負責改建拂水山莊,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錢謙益大名,覺得這於自己是一種難得的榮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價錢?他無疑是很有錢的!當然,我不應當一下子就想到這個,特別是對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應該!可是……”一路上,計成被這種念頭弄得十分興奮,又有點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時偷偷窺伺主人的神情。當他發現主人對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賴時,這種不安又轉化為慚愧和感激了。

終於,船隊靠了碼頭。山莊的總管錢鬥——一個衣著華麗的圓臉胖老頭兒已經領著兩名執事人員在岸上候著。於是錢謙益上了四人抬大轎,其餘女眷和客人則改乘小轎,由一名頭戴氈笠、身穿紅背心的傘夫扛著一把黃色的輕綾大傘,在前頭開路,其餘的僕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絡繹跟在後面。 現在,隊伍在稻秧搖曳的田野中緩緩穿行。因為早就過了清明踏青的時節,所以這條路上的行人並不多。偶爾有幾個挑擔提籃的農夫農婦,見了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早就嚇得閃避一旁;只有一兩個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隊伍的儀仗排場所吸引,拋開牛兒,遠遠地奔過來,咬著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觀看。 走完了田野,隊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築的土堤。這溪從北邊虞山腳下蜿蜒而來,到腳下拐了個彎,徑直向西流去。溪的這邊是楊柳和桃樹,溪的那邊是茂密的翠竹。計成根據經驗,知道翠竹之內,應當就是山莊了。果然,不久轎隊就在一處酒肆前停了下來。錢謙益同男客們都下了轎子。至於陳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們混在一起遊覽,沒有停轎,一直朝山莊大門那邊去了。

計成站在轎前,抬頭打量了一下,只見迎面是一幢三開間的平房。房檐下伸出一根長竿,上面飄著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里安著一個櫃檯、十來副桌椅。不多的幾個遊客正在那裡喝酒。平房後面,聳立著一幢兩層的紅色小樓。樓上懸著一個黑漆橫匾,上面寫著“花信樓”三個金色大字,在兩旁翠竹垂楊和遠處虞山的映襯下,倒也頗饒畫意。 “計先生,這道長堤名喚'月堤煙柳',這樓名喚'酒樓花信',乃係敝莊八景中之二景。是學生閒時胡亂想出來的名目,卻是可笑得很了!”錢謙益走過來,用了一種聽起來像是隨隨便便的口吻介紹說。 計成喝了一聲彩,來不及說話,顧苓已經在旁邊插口說:“計先生,你不知,牧老所題這山莊八景,可謂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耕''梅圃溪堂''錦峰清曉''香山晚翠''春流觀瀑'和'水閣雲嵐'。山莊勝境,竟是給他這三十二字,輕輕道盡了呢!”

孫永祚也點著頭說:“不錯,牧老還替這八景一一寫的有詩,俱是高華俊爽的傳世之作。我記得題這'酒樓花信'的一首是'花壓高樓酒泛卮……'” 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見大家已經移動腳步,只好臨時閉了嘴,跟著大家朝酒肆走去。 原來,這酒肆後面緊挨著溪澗,從上面的一道石板橋走過去,進了東角門,裡面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庭院,這才是花信樓的真正所在。 由於剛才這樓的外觀給計成的印象頗好,所以此刻他特別留神察看。他發現這庭院的佈局卻很是一般,無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當中是樓,樓旁一樹梨花,高達四丈。雖然花期將過,雪白的、帶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層層綴滿枝頭,幾乎遮住了半爿樓宇。計成心想:“這梨花倒是難得!只是院牆太低,又沒有遮攔,酒肆裡的聲音全跑進來了。若是把院牆加高一尺,溪邊再植上幾排翠竹,這樣外邊的聲音還能聽見,卻已變得依稀隱約,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過,出於謹慎,他決定暫時不指出來。 “雖然主人有意讓我主持改建山莊,但是當著這許多人,指摘原築之非,總是有損他的臉面的。”他對自己說。

這當兒,大家已經登上花信樓的二樓,跨進一間朝西的廳房裡。 “哎,一登上這樓,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詩,真是絕妙好辭——'花壓高樓酒泛卮,登樓……'”孫永祚又吟誦起來。顯然,他對於剛才未能把這詩念完,一直有點不甘心。 可是錢謙益又一次打斷了他。 “計先生,你瞧敝莊這格局規模,該當如何改作才是?”他興沖沖地走向窗前,問。 計成朝孫永祚抱歉地點點頭,然後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發現這山莊範圍著實不小。它緊挨著虞山腳下,門前隔著一片平坦的田野,不遠就是煙波浩渺的尚湖。一道回環的溪水把方圓數十畝的山莊圍繞起來。莊上照例種著些古松、銀杏、梧桐、桂花、垂楊一類的樹木。那些樓堂館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雖說離得遠,細微之處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計成老練的眼光,仍然立即發現,這山莊初創時顯然比較草率,後來雖經改造,卻缺乏通盤的規劃,而且是分幾次施工,所以佈局上問題不少。他沉吟了一下,拱著手說:“寶莊負山面湖,風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勢氣象而言,似猶在松江橫雲山別墅之上。唯是改作之事,學生不才,非經實地踏勘之後,卻未敢妄言。”

錢謙益注意地聽著,又深深地瞧了計成一眼,似乎明白了疊山師的細微用心。他點點頭,不再追問。於是大家順著計成的話頭,談論了一陣在山林地建園的種種優點,把橫雲山別墅同拂水山莊比較了一番,又到北廳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動身下樓。 樓下庭院的左側,有一道貝葉式的角門。出了角門,是兩條分岔的石子路,一條往北,一條往西,各自蜿蜒於花木叢中。錢謙益主張先去瞧拂水岩,於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現在,月堤上的人聲已經聽不見。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微風吹動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棲息在長廊的欄杆上,發現有人走近,便匆匆飛進薔薇叢中,不見了。隔著溪澗,傳來了牛的嗚叫聲……因為這山莊屬於錢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經許可是不能進來的。平日錢謙益不來時,偌大一座山莊就閒閉著,只有錢鬥領著二三十個奴僕負責收拾照料。前兩天,聽說主人要來,才特意又打掃了一遍,並且把各處門戶都開了鎖。計成跟著大家看了幾處亭台軒榭,其中有他認為還可以的。不過,他自始至終都避免公開提出批評,相反還挑了一兩處有特色的處所,著實稱讚了一番。他的這種謙和態度,顯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與適才團桂閣那段复廊相較,卻又別饒意趣哩!”計成說。這時,他們正從梅圃溪堂裡轉出來,走在一道長廊上。這長廊先斜向左,接著又斜向右,然後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則隨著每個轉折而不斷變換,時而花木叢集,時而碧水遠山,時而又奇石聳峙、樓閣玲瓏…… “啊,計先生稱許此廊?”錢謙益似乎有點意外。 “不錯!你瞧它隨形而彎,依勢而曲,或蟠山腰,或縈水際,穿花渡澗,蜿蜒不已,令遊者目不暇給,興味無限。可謂深得造園三昧!” 錢謙益眯縫著眼睛聽著。末了,他微微一笑:“說來卻是笑話一件,這廊是我讓他們改的。原來不是這樣子,原來是筆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個年友來,他說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無古意了。”

“古之曲廊,確是曲尺形。”計成認真地說,“唯是曲尺形典重則有餘,靈變則不足,施之於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園,實不若'之'字形為佳。譬如儀征寤園的'篆雲廊',便是取的此種式樣,識者無不稱之!” “正是,正是!”錢謙益連連點頭,興奮起來,“寤園我尚未曾有緣一遊,不過經先生如此一說,學生我已是疑慮全消了!” 這樣說完之後,有一會兒,錢謙益停住腳步,一言不發地瞧著計成,目光閃動著,像是在考慮什麼。 這時,站在一旁很久沒有說話的孫永祚忽然環顧了一下,隨即緊張地盯住站在他對面的塾師何云:“士龍兄,你可曾拜讀過牧老的《酒樓花信》?確是高華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長兄適才沒念完的那一首?”有著一個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亂蓬蓬的黃鬍子的何云,微笑著問。

“不錯,你聽我念完,詩是這樣的——”孫永祚急急地說,隨即大聲吟誦起來: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讚美了一句:“好詩,真是好詩!”這才如釋重負地退到一邊去,同時偷偷地註意著錢謙益的反應。當發現老師不僅沒有表示高興,反而皺起眉頭時,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計先生,”錢謙益終於開口了,“學生有一事意欲與先生商量,不知當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園冶》一書,學生前時也曾拜讀……” “啊,那是晚生胡亂塗鴉,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謬!”計成連忙拱手回答,臉不由得紅了。因為那部書,雖然是他平生建造園林的經驗心得的結晶,卻是阮大鋮出錢替他刻印的,上面還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經因為這緣故在士林中頗受詬罵,現在錢謙益忽然提起這本書,計成便不禁驚疑起來了。 “我記得先生於書末'自識'中,曾有'唯聞時事紛紛,隱心皆然,愧買山無力,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嘆。不知這'買山'之願,如今已了卻否?” 計成又是一驚!他沒有想到錢謙益讀書如此細心,而且記性又如此之好。不錯,他確實在跋語中寫過這麼幾句。那是他剛完成書稿,一時感觸,隨手寫下的。如今十年過去了,他的這部書也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可是從來沒有人留意到他的這個卑微的願望,更別說幫助他實現了。 “那麼,他為什麼要問這個?他想做什麼?……啊,莫非,莫非……”計成的心忽然一動,隨即猛烈地跳動起來,“啊,不是,不是的,不會!”他在心中大聲地否定說,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而,他的情緒被震盪得那樣厲害,以致無法馬上回答主人的問話。 錢謙益瞧了他一眼,又說:“學生如今卻有個冒昧之請,意欲就在本莊側畔劃出數畝之地,請先生自建一園,移居其中,以便日夕過從,請教造園疊山之學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錢謙益說這話時,雖然聲音不高,而且顯得有點躊躇,可是在計成耳朵裡聽來,卻無異是仙樂齊鳴。他的臉頓時變得煞白,直愣愣地瞧著錢謙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莫非先生不允?”錢謙益似乎有點失望。 “啊!不……”計成用微弱的聲音說,覺得淚水馬上就要湧上眼睛。他想大聲表示答應,又想撲倒在對方的腳下,但是又覺得出於禮貌,應當先辭謝幾句。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李寶神色緊張地出現在長廊裡。在他的後面,還跟著兩名轎夫,扛著一頂肩輿。 長廊裡的氣氛一下子被擾亂了。錢謙益和客人們都詫異地回過頭去。 李寶奔到離大家還有幾步遠時,就站住了。他行過禮,瞧了瞧客人們,猶豫了一下,徑直走到錢謙益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錢謙益的眉毛皺了起來,神情也變得十分古怪。他抬頭瞧了大家一眼,想了想,終於無可奈何地說: “耦耕堂那邊有點小事,須得學生去料理。煩三位先陪計先生游著,學生轉身便來。” 他走向肩輿,行了幾步,又走回來,對計成說:“計先生,適才之事,回頭再議,尚祈應允!”說完,這才拱一拱手,上了肩輿,匆匆去了。 計成眼淚汪汪地張了張嘴,很想高聲告訴他,自己已是十二分的同意,可是到底沒有說出來。 “啊,等他回來再說吧,反正也不忙著這半晌一刻,是的!……”他唏噓地想,顫巍巍地走前幾步,以無限崇敬、感激的心情,拱手目送著錢謙益的背影,直到肩輿在花樹叢中拐了個彎,看不見了,才默默地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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