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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闖席求援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033 2018-03-19
阮大鋮的私邸石巢園,坐落在城南庫司坊裡。當街一個派頭十足的大門樓,進門是寬敞的天井,高大的廳堂。廳堂後面迴廊曲折,門戶重重。據說八年前,阮大鋮從安徽老家逃難到南京來時,為興建這所府第,很花了些銀子,所以園內不僅恢宏幽深,而且雕欄畫檻,繡戶綺窗,樣樣都極備精巧,什麼桃花塢啦,芸香小築啦,楓葉亭啦,梅屋啦,各有各的名目和特色。阮大鋮有了這座華美舒適的園林,再加上他家裡一流的烹飪、一流的戲班子,便千方百計誘引各方面的人士來歌舞宴飲、說劍談兵,著實熱鬧風光了幾年。後來受了復社諸生的猛烈抨擊,來石巢園的客人因此大減。阮大鋮雖然十分惱恨,卻也無可奈何。他閒極無聊,只好把心思都用在寫作戲本上,什麼《桃花笑》《井中盟》《牟尼合》《雙金榜》之類的,這幾年倒真的弄成了好幾個。雖然無非是好看熱鬧,文辭華美,卻因頗能迎合時尚,南京城裡的各大戲班都競相傳抄搬演。阮大鋮因此又洋洋得意起來,傲然對人說:“復社那伙人合力排揎我,真是蠢得很!其實論學識論才情,我阮大鋮哪裡就比不上他錢牧齋、周仲馭!他們若肯尊我一聲'前輩',復社的局面,只怕還遠不止今日的規模身價哩!”

不過,大話雖然好說,阮大鋮面對著這一群激烈而又固執的書呆子,卻實在毫無辦法,所以如今除了寫戲訂曲之外,他的另一件可干的事情,就是躲在家裡侍弄園子。他有的是精力,也有的是銀子,石巢園就此一年到頭不得安生,總得由著主人那刁鑽古怪的腦瓜子轉出點新花樣來——今天這兒砌一道短牆,明天那兒改建一座涼亭,要不就是把新採購來的大理名種山茶一口氣種它二三十株。可是,過不了十天半月,短牆、涼亭、山茶又忽然失踪,原來的地方說不定已經是石山聳峙、清溪蜿蜒了…… 這一次,當徐青君和計成二人,逃脫了黃宗羲、侯方域等人的困阻,氣急敗壞地闖進石巢園,並由一名家童提著燈籠引路,沿著迴廊曲徑,向花廳走去的時候,徐青君就發覺,好幾種佈置都不同了。一道執圭式的院門也變成了月洞式,害得他有一兩次疑心走錯了路。要是在往常,走在旁邊的計成必定會技癢起來,忍不住指手畫腳說這一處改好了,那一處卻弄巧反拙,等等。不過,此刻計成卻知趣地沉默著,徐青君更是壓根兒全無鑑賞的心思。

今天晚上,徐青君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天曉得是觸犯了哪一路邪神,讓他一出門就撞上了復社那一夥瘟生!眼睜睜被敲去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不算,還被他們當眾戲弄侮辱了一場。徐青君不心疼銀子,他平日到舊院裡去馬馬虎虎泡上一天,所費的也不止這個數目。他是氣惱丟了面子——堂堂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在小民百姓面前遭受如此折辱,這口氣,徐青君覺得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不錯,他的哥哥魏國公徐宏基,現任南京守備,兵權在握,按理應當可以替弟弟出這口氣。不過,徐青君知道這位哥哥官兒雖大,膽儿卻小,估計他未必就肯出頭去惹復社,說不定,還會被他埋怨一頓。剛才,徐青君在轎子里左思右想,氣悶得慌,最後忽然想到阮大鋮。他素知阮大鋮同東林、復社積怨甚深,平日私下里提起復社那伙書生,阮大鋮總是氣得扯著大鬍子發狠。何況此人狡獪機智,一肚子鬼心思,必然樂於替自己出主意報仇。這樣一想,徐青君就當即吩咐改道往庫司坊來。不料剛才到了門前,門公卻告訴他,主人臨時出門了。徐青君好不失望。後來,聽說阮大鋮的同年好友馬士英也來了,現正在花廳候茶。徐青君想,先聽聽馬士英的主意也好,便帶著計成進來了。

徐青君同計成到了花廳,卻不見馬士英的影子。一個僕人回話說:“馬老爺到詠懷堂看排戲去了。”徐青君便不停留,帶著計成又趕到詠懷堂來。 詠懷堂內燈火通明。一群小女孩兒正聚在大堂中央的紅氍毹上,有的坐在一旁彈琴吹笛,有的正在走場唱曲。戲曲教習臧亦嘉,親自掌著鼓板。他大約有四十多歲,長得蒼白清秀,下巴沒有蓄鬍子。他全神貫注地掌握著排練,每當發現有人奏錯了音調,或是唱錯了板眼的時候,他就吃疼似的瞇起一隻眼睛,同時更加用力地敲擊鼓板,彷彿要以此提醒出錯的人注意。 不過,徐青君並沒有留意這些。他一眼看見馬士英正坐在上頭的一張花梨木攢牙子翹頭案後面,一邊看戲,一邊自斟自飲,他就氣咻咻地叫起來:“啊,瑤老!豈有此理,氣死人了!”

紅氍毹上的演出被擾亂了。伶人們一個個停止了動作,驚疑不定地轉過頭來。 馬士英錯愕了一下,看清是徐青君之後,他的神色就恢復了平靜。 “哦,青君兄。”他淡淡地說,扶著桌子,緩緩地站立起來。 馬士英是個蓄著山羊鬍子的干瘦老頭兒,靠六十歲的樣子,大腦門、尖下頦,當中一個骨棱棱的鼻子,表情陰沉而冷峻,經常緊抿的嘴角兒,有一道剛愎暴戾的皺紋。他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曾任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崇禎五年因私自盜用公庫的錢鈔,賄賂權貴,被人參劾,得了死罪,全靠阮大鋮為他花了重金打通關節,才改為“免死謫戍”。期滿後,他就跑到南京來當寓公。馬士英同阮大鋮本有“同年”之誼,又多虧阮大鋮拼力相救,再加上兩人都丟了官,同病相憐,所以一拍即合,很快成了死黨,一天到晚湊在一塊喝酒行樂,咒地怨天。自然,他們暗地裡也沒有放鬆向朝中的當權者積極活動,指望有朝一日重新復官,東山再起……

“瑤老,給小弟出個主意,小弟要狠狠地教訓復社那班瘟生!”徐青君走到馬士英跟前,拱著手又叫。 馬士英疑惑地瞅了他一眼,還了一揖,接著又同計成行過禮。他沒有說話,朝旁邊的一張空著的平頭案做了個讓座的手勢,自己就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徐青君不由自主地坐到椅子上,計成也隨後坐下了。旁邊伺候的小僕童立即端上來幾樣精美小吃,擺上酒盅,又替他們斟酒。 徐青君抓起筷子,隨即又把它扔到桌子上。 “瑤老——”他急切地把臉轉向馬士英。 馬士英抬起一隻手,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然後,用平靜的聲調對堂下說:“接著演!” 於是中斷了的樂曲又重新開始演奏。紅氍毹上的旦角也款擺著腰肢,走著台步,咿咿呀呀地唱起來。馬士英這才偏過臉,不慌不忙地問:“唔,青君兄方才是說——”

徐青君眨眨眼睛,對於馬士英的傲慢與冷漠頗為不快,但是卻不得不放低了聲音。 “瑤老,小弟給復社的人欺負了!”他恨恨地說,於是把剛才路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不過,他隱瞞了其中兩點:一是不說被詐去的一百五十兩銀子裡,有五十兩是自己為著炫耀富有,壓倒對方,主動加上去的;二是不說侯方域等人已當眾宣布,要把這項銀子拿去賑濟饑民。 馬士英一邊看演出,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但是不久他就轉過臉來,眼睛也漸漸睜圓了。終於,他把桌子一拍,怒聲說: “豈有此理!堂堂留都之地,豈容他們如此胡鬧!” “小弟倒不是心疼銀子!”徐青君憤憤地說,“只是他們欺人太甚!這口氣,小弟怎樣也咽不下去!” 本來已經恢復排演的那一班伶人,被馬士英一聲怒喝,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又停下了。後來弄明白老爺們的火氣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也沒有讓他們停演的意思,才猶猶疑疑地又接著演下去。不過經這兩番干擾,他們一個個都顯得心神不安,接二連三地錯步、唱走板,弄得臧亦嘉一個勁兒地皺眉頭、嘆氣。

“哼,如此脅迫敲詐,與當街行搶何異!”馬士英怒氣不息。 “對,對,他們就是當街行搶、搶我的!”徐青君憋著嗓子叫。看見這個冰冷陰沉的老頭兒居然動了真怒,他喜出望外,回頭同計成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把身子傾向馬士英,熱切地瞅著對方的臉孔,期待他說出不尋常的話來。 可是,馬士英說了那兩句話之後,就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皮,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 徐青君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兒,漸漸有點不耐煩,正想催問。忽然,馬士英又開口了。 “嗯,前幾年,”他緩緩地說,沒有抬起眼睛,“記得有個叫徐懷丹的,作了一篇聲討復社的檄文,其中列舉該社十大罪,道是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妒賢樹權、招集匪人、傷風敗俗、謗訕橫議、污壞品行……嗯,還有、還有……”

“還有'竊位失節''招寇致災'!”計成提醒說。這篇檄文,當時南京城里城外到處張貼,輾轉傳抄的也不少,頗轟動了一陣子,計成也曾讀過,所以記得。 “嗯!”馬士英點點頭,依舊耷拉著眼皮,“當時讀後,我便覺得他言之過甚,並不足信,復社那班士子再不怎樣,好歹也是些讀書人,這聖人之言、綱常之教是自幼熟習的,其中不少還是官宦子弟,詩禮傳家。污穢之行,容或有之,若說全體如此,而且意在謀逆,卻令人覺得茲事太奇,難以置信……” 馬士英說到這裡就頓住了,彷彿在思索。徐青君卻聽得糊塗起來,連忙說:“啊,瑤老——” 可是馬士英立即揮手止住了他。 “即以第一罪而論,所謂'僭擬天王',我以為就必無此事!”他斷然地說,睜開了眼睛,“徐懷丹檄文列此為首罪,其所據者,乃係張溥表字天如——'天如'者,'如天'也,豈非自比天王?其實大謬不然,大謬不然!'天如'者,不過取廣大普遍之義,雖不免乖張狂妄,卻未至於自比天王,若'天如'便是自比天王,那麼足下字'青君',豈非自比東帝?足下果然肯應承麼?可見,徐懷丹此條,顯屬捕風捉影、羅織構陷!所列首罪即已如此,其餘亦不問可知。所以,該檄文純屬一派胡言,毫無道理,全不足信!”

馬士英斬釘截鐵地連續下了這三個四字評語之後,就閉緊嘴巴,不開腔了。 徐青君同計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馬士英這一席話弄懵了。他們真不明白,馬士英方才明明是痛罵復社“無異當街行搶”,何以說著說著,倒全力替復社打抱不平起來? 計成搔搔腦袋,試探地說:“瑤老,依小弟之見,徐懷丹檄文自有不盡翔實之處,不過似乎也並非全無可採……” “不!”馬士英的口氣異常堅決,大有不容置辯之概,“大丈夫立身行事,須出以公心。似這等心懷私怨,深文周納,指鹿為馬,欲圖一逞,乃是狗彘之行,絕無半點可取!” 徐青君目瞪口呆。他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終於悻悻然問:“照瑤老這等說,復社那班人倒當真是正人君子了?”

馬士英搖搖頭:“這又不然。適才聽青君兄說,他們聚眾勒索,當街行搶,實在已經形同匪類,哪裡有半點君子、正人氣味?此事而可為,又何事而不可為!說他們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妒賢樹權等等,只怕也是不假。” 他忽然又指斥起復社來,徐青君和計成卻愈加摸不著頭腦。可是馬士英根本沒有註意他們的迷惑表情。 “復社並未罵我,我與他們並無舊怨,”他淡淡地說,頓了一下,“我說他們'僭擬天王',所據也並非'天如'二字,乃是依據其本心。他們既敢於當街行搶,可見已具賊性。但凡一個人有了賊心,那麼一切賊言賊行,皆可由此發生,故此僭擬天王、妄稱先聖、煽聚朋黨等等,也就不足為奇了。先朝陽明先生說:'誅心中賊。'便是此意!” 直到這會兒,計成才多少有點聽明白了。他不禁微笑起來: “這馬老兒原來剛愎自負得緊,他剛才極力貶斥徐懷丹的檄文,原來是為著顯示自己的公正與高明哩!” 徐青君顯然還不明白。他不放心地追問:“這麼說,復社到底並非君子了?” 馬士英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當然不是君子!”他說。彷彿因為徐青君仍未領會他的談話要旨,感到頗不耐煩,他提高了聲音:“他們是君子之賊,嗯,君子之賊!” 徐青君這一下懂了。他鬆了一口氣,頓時高興起來,連連點著頭,拿起酒杯:“對、對,君子之賊,君子之賊!哈哈,瑤老,不瞞您說,剛才小弟聽您一路說下來,心裡還真犯疑,怎麼瑤老維護起復社那幫小子來了?沒想到最後卻藏著這麼一篇高論!” 計成也拿起酒杯:“瑤老方才力斥徐懷丹之非,乃是辨本追源,區分公私邪正。這叫作不因持論偶同而恕其心,只此一點,旁人便萬萬不能及!” 聽了這兩個人的恭維話,馬士英卻沒有任何高興的表示。大約他認為自己所說的,乃是導人向善的普通正理;對於普通的道理,是無須加以恭維的。 “瑤老,青君兄今日受此凌辱,你看這事該怎麼辦?”大家各自飲過一杯酒之後,計成這樣問。 馬士英的目光,這時已經回到了堂下的演出上。他沒有立即開口。直到計成疑心他沒聽見,打算重複一遍時,馬士英才反問: “青君兄有何打算?” “打算麼……”徐青君轉了一下眼珠子,“哼,小弟、小弟要誅他這心中之賊!” “噢?”馬士英偏過臉來,瞅著徐青君,“倒要領教!” “這個,這個……”徐青君頓時結巴起來。他剛才只是靈機一動,順著馬士英的話茬儿混說,其實對那一句話的含義不甚了了。他著忙起來,一邊支吾著,一邊暗中去扯計成的袖子。 計成咳嗽一聲,朝馬士英拱著手說:“瑤老,誅心中賊,乃是正人心、淳風俗之大計,非一時一日所能奏效。適才青君兄說這話的意思,也是就長遠之計而言。至於目前嘛,但能對複社之徒小施懲戒,以雪心頭之憤,也就足矣。此事還望瑤老指教哩!” 徐青君連忙說:“正是正是,此等不逞之徒,非得痛加懲戒不可!” 馬士英長長地“哦”了一聲,似乎頗為失望。他淡淡地說:“懲戒之道,卻非我所長。待會兒圓老回來,二位自去請教於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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