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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十八春 张爱玲 29381 2018-03-19
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裡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對於闊人家裡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託的。她的醫道可並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她主張送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著,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後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裡。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盡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院又怕耽誤時候,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裡一清。她終於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麼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和花園,在恐怖的夢裡她會一次一次地回到那裡去。

她在醫院裡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餵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著他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於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在,小孩已經在這裡了,抱在她懷裡了,她也仍舊於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栗。他長得像誰?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麼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彷彿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 ——無論如何是不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說,孩子懷在肚裡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著什麼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 ——像不像世鈞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裡很混亂。在祝家度著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像從來沒想到,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裡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她就快恢復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憂起來。假如他在上海,並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

她望著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著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著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虧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現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著屏風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後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係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娘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裡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後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醫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裡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裡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著白漆窗櫺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接。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也是一樣,但是這裡的醫生和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原,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院里人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閒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髮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裡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隻螺螄骨高高地頂了起來。

只要兩隻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給她家里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麼態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麼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說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說:“拖他們到巡捕房裡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金芳不作聲了,聽聽別的病人依舊睡得聲息毫無,極大的房間裡,只聽見那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我對現在這種法律根本沒有什麼信心。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佔上風。”金芳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麼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裡去有什麼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兇!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賠償損失。”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金芳聽了這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麼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來接我的。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曼楨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著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上去。”曼楨聽她這樣說,倒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的感激之情都要滿溢出來了。金芳又道:“不過就是你才生了沒有幾天工夫,這樣走動不要帶了毛病。”曼楨道:“我想不要緊的。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她們說話的聲音太輕了,頭一著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遠需要把頭懸空,非常吃力。說說停停,看看已經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楨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和鴻才一同來了。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院裡來,以前一直沒露面。他手裡拿著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樣子。曼璐拎著一隻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曼楨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曼璐帶著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妹”。曼楨不答。鴻才站在那裡覺得非常不得勁,只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著眉向曼楨說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麼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氣死人,好一點的病房全滿了。我跟他們說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鴻才手裡拿著一束花沒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來給你看看。你還沒看見呢。”便忙著找看護。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怎樣疼他才好。夫妻倆逗著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哄他。曼楨始終閉著眼睛不理他們。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說是有沙眼。”夫妻倆只管一吹一唱,曼楨突然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輕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鴻才懊喪地轉身就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備上哪兒去?”鴻才咕噥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像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說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著孩子,坐在曼楨床前,輕輕地搖著拍著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著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裡,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並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說著,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裡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的頭上揉擦著。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著,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於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著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著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裡來,蛋攤上托誰在那裡照應著。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為要帶著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著。老坐在那裡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著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里人走了,醫院裡一個工役拿著把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著,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裡非常著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秋深了,糊里糊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原得慢。”說著,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著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著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佈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裡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並不顯得特別。穿扎齊整,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著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著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裡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著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夫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裡,家裡就是他們夫婦倆帶著幾個孩子,住著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裡去送信。她同時又託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裡床還睡著一個周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著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豔。緊挨著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碗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著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裡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著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熗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曼楨,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他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裡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裡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熗餅回來,和弟妹們分著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隻鏡子遞給她,拿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里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扒梳著頭髮,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裡十分著急,想著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裡,他正是為著籌備著結婚的事,來請叔惠作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裡去的,並沒到叔惠家裡去,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裡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門口還掛著招牌,開了一爿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弄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裡,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著。這是她來後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支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的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裡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地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著,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著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像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著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著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裡想著,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著,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復原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佔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於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廠裡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著的一個亭子間租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買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伙食費,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再慢慢地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裡回來了,在家裡養息著,曼楨一定逼著她要她收下這筆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里子,交給弄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也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仍舊還了她,叫她留著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著。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踪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著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託他替她找事,同時也想著,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些。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裡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裡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裡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著詢問的神氣向她望著。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裡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習算術的那個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點頭,曼楨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裡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著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說到這裡,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他便頓住了沒有說下去。曼楨看他那樣子,心裡就有些疑惑,想著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託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著和叔惠的妹妹說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見她走了,便去關上了門,他靠在門上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樁事情。別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說了,告訴你不要緊——我預備到解放區去。”曼楨不由得吃了一驚,半晌方才輕聲道:“現在好走麼?”叔惠道:“我想總有辦法。”曼楨望著他微笑道:“還是你行!”叔惠笑道:“你先別誇獎,也許我結果還是吃不了苦跑回來。”曼楨想起從前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他那些疙瘩脾氣,又那樣愛漂亮,她不禁微笑了。但是她說:“我相信你不會的。” 她又問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親我預備暫時瞞著她,我叫我父親等我走了之後再告訴她。現在我就跟她說是到北方去做事。其實這也是實話,我到那邊去也是一樣做事,不過工作得更有意義一點就是了。”曼楨點了點頭,卻嘆了口氣,道:“我真是羨慕你。”叔惠便道:“噯,其實你也可以去呀。”曼楨這時候卻是想到了世鈞,如果能夠和他一同去的話,那就可以把她的過去永遠丟在後面,不必顧慮到他家庭方面的問題——這也並不是逃避,她本來是無愧于心的,她不過是怕他為難罷了。她只管呆呆地想著,叔惠見她不作聲,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開,他也就沒往下說了。 曼楨見他老沒提起世鈞,心裡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會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裡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著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曼楨笑道:“怪不得呢,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她以為這樣說著,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茬。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曼楨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希望託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隨口說是傷寒。 說了半天話,叔惠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於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話說到這裡,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了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裡,面向著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著窗台站在他旁邊,帶笑問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婚了,就是前天。”曼楨兩隻手撳在窗台上,只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著,自己也不明白,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見她彷彿怔住了,便又笑道:“我還以為你一定知道呢。”曼楨笑道:“我不知道呀。”她的嘴唇忽然變得非常乾燥,這樣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來了。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看見過她的吧?”曼楨道:“哦,就是上次我們到南京去看見的那個石小姐?”叔惠道:“噯。”他對於這樁事情彷彿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楨當然想著他是因為他曉得她和世鈞的關係,她卻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為翠芝的緣故。 曼楨再坐了一會,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攪糊你了。”她站起來告辭,叔惠留她在那裡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說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那邊去並沒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現在也是暫時住在朋友家裡,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著,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槓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著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著,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背著身子站在橋邊,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糊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甦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如是黑魆魆,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著,也就這麼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著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裡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裡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裡簡直不出大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著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裡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裡等候著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楨只淡淡地叫了聲“媽”。顧太太道:“你瘦了。”曼楨沒說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裡養活著他們。顧太太只得一樣樣地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楨道:“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我猜著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說著,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顧太太嘆道:“我說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像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裡那些時。他們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裡,也不至於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著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說到這裡,漸漸嗚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著算什麼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裡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著呢,什麼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著我叫外婆。養下的時候那麼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曼楨還是不作聲,後來終於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學校里當噹噹打起鐘來,要吃晚飯了。曼楨道:“媽該回去了。不早了。”顧太太只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過天再來看你。”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放寒假了,宿舍裡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整個的樓面上只住著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裡去,但是實在冷清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著又冷,就鑽到被窩裡去睡中覺。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間裡灑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著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著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裡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曼楨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學校裡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裡有人來看你。”她心裡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曼楨想道:“來這許多人幹什麼?”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這些人都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著曼璐,後面跟著一個奶媽,抱著孩子。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麼,就把曼璐挾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著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汗瀅瀅的,坐在那裡直喘氣。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我。把孩子丟在這兒。”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彷彿是特別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楨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著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床爬著,咿咿呀呀說著叫人聽不懂的話,拉著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楨抱著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著。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曼楨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淨咒自己呢。”曼璐頓了一頓方才說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等到狼真來了,誰還相信她。 房間裡的空氣冷冰冰的,她開口說話,就像是赤著腳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還是得說下去。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鴻才成天的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麼女人手裡呢。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曼楨道:“這些廢話你可以不必再說了。”曼璐又道:“我講你不信,其實是真的:鴻才他就佩服你,他對你真是同別的女人兩樣,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楨怒道:“祝鴻才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管他?”曼璐道:“那麼不去說他了,就看這孩子可憐,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孩子總是你養的。” 曼楨怔了一會,道:“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出來。”曼璐道:“那怎麼行,鴻才他哪兒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傾家蕩產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這麼個寶貝兒子,哪里肯放手。”曼楨道:“我也想著是難。”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只有這一個辦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婚——”曼楨道:“這種話你就不要去說它了。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曼璐卻掙扎著把孩子抱了起來,送到曼楨跟前,嘆息著道:“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你的心就這樣狠!” 曼楨實在不想抱那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但是曼璐只管氣喘吁籲地把孩子挜了過來。她還沒伸手去接,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別過頭去叫著:“媽!媽!”向曼璐懷中躲去。他當然只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但是曼楨當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她看見孩子那樣,覺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她也悲從中來,哽咽著向曼楨說道:“我這時候死了,別的沒什麼丟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捨不得。”說到這裡,不由得淚如泉湧。曼楨心裡也不見得比她好過,後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而且喘成一團,曼楨實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腸,厭煩地皺著眉說道:“你看你這樣子!還不趕快回去吧!”說著,立刻掉轉身來跑下樓去,把汽車上的阿寶和張媽叫出來,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地走了,奶媽抱著孩子跟在她後面。 曼楨一個人在房間裡,她把床上亂堆著的被窩疊疊好,然後就在床沿上坐下了,發了一會呆。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的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她並不是不疼孩子,現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麼都不怕。為他怎麼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 她不打算在這裡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她向學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在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她從前學過會計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後門口,裡面剛巧走出一個年青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髮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底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原來是阿寶。 ——怎麼會又被他們找到這裡來了?曼楨不覺怔了一怔。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阿寶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子,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裡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式,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並不是奉命來找曼楨的,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就不免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兇。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往裡面走。阿寶卻趕上來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這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說:“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校裡去,後來不到半個月呀。”說著,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她倒哭了,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著,心裡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隻指頭頂著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說:“你可要先回去。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曼楨卻不想和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阿寶也覺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隻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曉得後來為什麼不讓我到你房裡去了?”她才說到這裡,曼楨便皺著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說它幹什麼?”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兩隻胳膊,只管撫摸著。半晌方道:“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著。當著姑爺的面假裝地待小少爺不知多麼好,背後簡直像個晚娘。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曼楨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佣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她顯然是很氣憤,好像憋著一肚子的話沒處說似的,曼楨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後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又說:“姑爺這一向做生意淨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賣掉了,現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里。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霉了!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霉瞌盹地蹲在家裡,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常看見他對著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彿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楨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麼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裡。”曼楨也隨口答應著。 隨即有一剎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於那孩子的事情,說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製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說,曼楨卻也不願意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羞於啟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就也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里,曼楨常常走過那裡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裡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里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裡總是換到馬路對面走著,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著,齊齊地舉起手裡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子發出“咵!咵!”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支。 曼楨在他們後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斷,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麵包店的,所以馬正林天天有小麵包吃。”言下不勝艷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里裡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弄堂裡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走進這弄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踪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骯髒。雖然沒下雨,弄堂里地下也是濕粘粘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著個臭豆腐乾擔子,挑擔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著。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乾,自己動手在那裡抹辣醬。好像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淒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髮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臟,彷彿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於一點也沒有長高——其實當然並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從小瓦罐裡挑出辣醬來抹在臭豆腐乾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麵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彿想說話了,結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裡吃著。她弟弟也想吃,他踮著腳,兩隻手撲在她身上,仰著臉咬了一口。曼楨心裡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著,眼眶裡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弄裡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拍噠拍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面,一定不記得了。”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裡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乾,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曼楨心裡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弄裡去,大概要躲在那裡把豆腐乾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了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弄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走過一家店舖的櫥窗,她向櫥窗裡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著。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著,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後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裡,她想著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閒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立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台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先有點侷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裡,就在對過。” 外面嘩嘩地下著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太太不在家。”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裡,裝著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她的頭髮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擼在耳後,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容貌生得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著,搭訕著問曼楨貴姓,說她自己姓張。又問曼楨是什麼地方人,曼楨說是安徽人。她卻立刻注意起來,笑道:“顧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麼地方?”曼楨道:“六安。”那少婦笑道:“咦,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曼楨笑道:“張太太也是六安人嗎?倒沒有六安口音。”那少婦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這裡。是我們張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楨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個張慕瑾醫生,不知道張太太可認識嗎?”那少婦略頓了一頓,方才低聲笑道:“慕瑾就是他呀。”曼楨笑道:“那真巧極了,我們是親戚呀。”那少婦喲了一聲,笑道:“那真巧,慕瑾這回也來了,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 她撥了號碼,曼楨就走開了,到後面去轉了一轉,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裡來送她出去。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下小些再走,但是她說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慕瑾,叫他直接到館子裡去。 她走後,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裡,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她心裡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裡,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後這幾年來她的經歷,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聯繫,和慕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要不然,那好像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里的一個恐怖的世界。 這樣想著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著覺了。那天天氣又熱,下著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搧著扇子,反而扇出一身汗來。已經快十點鐘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裡的女傭睡得糊里糊塗的,瓮聲瓮氣地問:“誰呀?——啊?——啊?找誰?”曼楨忽然靈機一動,猜著一定是慕瑾來了,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捻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那人穿著雨衣站在後門口,正拿著手帕擦臉,頭髮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燈光正照在他臉上——是慕瑾。 他向曼楨點頭笑道:“我剛回來。聽見說你住在這兒。”曼楨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湧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著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裡的淚光。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進了房,她又搶著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趁著這背身去鋪床的時候,終於把眼淚忍回去了。 慕瑾走進房來,四面看看,便道:“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老太太她們都好吧?”曼楨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們現在搬到蘇州去住了。”慕瑾似乎很詫異,曼楨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見慕瑾這樣熱心,一聽見說她住在這裡,連夜就冒雨來看她,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是有一種難於出口的話,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說。上次她在醫院裡,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就不像現在對慕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啟齒。 她便換了個話題,笑道:“真巧了,剛才會碰見你太太。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慕瑾道:“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是因為她需要開刀,我們那邊的醫院沒有好的設備,所以到上海來的。”曼楨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猜著總是因為生產的緣故,大概預先知道將要難產。慕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裡去了,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裡。” 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濕淋淋的,也沒有脫下來。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曼楨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面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酬吧?”慕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慕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內穿著雨衣,也特別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搧著。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一推開窗戶,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慕瑾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慕瑾倘若在這裡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閒話的。曼楨便想著,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面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但是慕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麼曼楨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內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沈世鈞又到哪裡去了呢?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 慕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楨微笑道:“好久不看見了。他好幾年前就回家去了,他家在南京。”慕瑾道:“哦?”曼楨過了一會,又說了一聲:“後來聽說他結婚了。”慕瑾聽了,也覺得無話可說。 在他們的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濕了。慕瑾笑道:“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他拿起一本書來,掏出手帕來把書面上的水漬擦擦乾。曼楨道:“隨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但是慕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乾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裡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著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 ——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沈世鈞,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 他急於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說話了,談起他的近況。他說他在六安雖然是個土生土長的人,當地的官紳始終認為他這人的行徑有些可疑,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麼作用。他說:“其實我這人最最腦筋簡單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只想在極小的範圍內做一點有益的事情。但是這個話說出去,誰也不能相信。所以我跟他們這些人也很少來往。蓉珍剛去的時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後來她就學看護,也在醫院裡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曼楨又問起他們醫院裡的情形,慕瑾說地方上駐的兵常常去騷擾生事,而且三天兩天地鬧著要打針。曼楨道:“他們要打什麼針?”慕瑾頓了頓,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針呀。——所以有這樣的政府就有這樣的軍隊。”說著,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又道:“像我是對政治最不感興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簡直就沒法子安心工作。” 他自己覺得談的時間太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她送他下樓,在樓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好像聽見說你姊姊病了。她現在可好了?”曼楨低聲道:“她死了呀。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慕瑾惘然道:“那次我聽見說她是腸結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楨道:“哦,那一次——那一次並沒有那麼嚴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楨頓了一頓,便又談笑著說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裡頭髮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我講給你聽。”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彷彿很願意馬上聽她說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沒有說什麼,依舊轉身下樓。她一直送到後門口。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沙發椅,慕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著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惆悵。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慕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著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裡去的。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慕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裡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裡,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裡的開水一沖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麵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彿腳背上被一隻鐵鎚打了一下,但是並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著。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還是在醫院裡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她迷迷糊糊地抱著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彿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的,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席一卷,挾著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席捲裡掙扎著,叫喊起來:“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喊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經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裡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著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斷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著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候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里了。遠遠地看見那弄堂裡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槓夫抬著一個小棺材,後面跟著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著,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著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裡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裡吮舐著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裡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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