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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怨女 张爱玲 4995 2018-03-19
"挨到下了葬,還是照本來那樣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來,她輕聲講給他們聽,舞台上的耳語,噓溜溜射出去,連後排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現在不怕被人聽見了,她也像一切過慣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輩子再也改不過來,永遠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 "九老太爺不來,還有人說叫我替他遞碗茶。我問這話是誰說的,這才不聽見說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訴。我們是分少了嚜!只要看他們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個花園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銅床。連三爺算是沒分到什麼,照樣兩個小公館。" "姑奶奶這房子好。"她嫂嫂說。 "我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過是個衖堂,光線欠佳,黑洞洞的大房間。里外牆壁都是灰白色水泥殼子,戶外的牆比較灰,裡面比較白。沒有浴室,但是樓下的白漆拉門是從前有一個時期最時行的,外國人在東方的熱帶式建築。她好容易自己有了個家,也並不怎樣佈置,不光是為了省錢,也是不願意露出她自己喜歡什麼,怕人家笑暴發戶。 "這些人別的不會,就會笑人,"她常這樣說他們姚家的親戚。 就連現在分到的東西,除了用慣的也不拿出來,免得像是揀了點小便宜,還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紅木家具現在擱在樓下,自己房裡空空落落的。那張紅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話,收了起來,雖然不學別人買銅床,可用一張四柱舊鐵床。湊上一張八仙桌,幾隻椅凳,在四十支光的電燈下,一切都灰撲撲的。來了客大家坐得老遠,燈下相視,臉上都一股子黑氣,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後聚首一堂,有點悲喜交集,說不出來的容味。她自己坐在鋪上,這是唯一新添的東西。老太太在日,家裡沒有這樣東西,所以儘管簡單,仍舊非常觸目,榻床上鋪著薄薄一層白布褥子,光禿禿一片白,像沒鋪床,更有種逃難的感覺。

"這兒好,地方也大,"炳發老婆說。 "等姑奶奶娶了媳婦,多添幾個孫子,也是要這點地方。" "那還有些時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們阿珠同年。" 表兄妹並提,那意思她有什麼聽不出的。 "現在不興早定親,他堂兄弟廿幾歲都還沒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們中間隔了道鴻溝。 "男孩子好在年紀大點不要緊,"她嫂子喃喃地說。 "到時候姑奶奶可要打聽仔細了,頂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個伴。" "那當然,我自己上媒人的當還不夠?"

"就是這話囉,"她嫂子輕聲說。 "最難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牽小妹妹進來。他們今天只帶了幾個小的來。她兒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發老婆問。 "看不懂。"阿珠笑著說。 "這丫頭笨。"她母親說。 "還是妹妹聰明。" "來,來給姑媽搥背。"銀娣叫那小女孩子。 "來來來。"她拉著她摸了摸她頸項背後。 "噯喲,魚似的。" "洗了澡來的嚜。"她母親說。 "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癢,一扭,滿頭的小辮子在銀娣身上刷過,癢的。她突然痙攣地抱著那孩子吻她。 "這些孩子裡就只有她像姑媽,不怪姑媽疼她。"她母親說。 "你給姑媽做女兒好不好?不帶你回去了,嗯?姑媽沒有女兒,你跟姑媽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來我們吃。"銀娣說。阿珠把桌上的高腳玻璃盤子送過來,她抓了把遞給那孩子。 "拿點到隔壁去給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來裝。房間裡的視線集中點自然是她的腳,現在子興肥短,她雖然守舊,也露出纖削的腳踝。穿孝,灰布鞋,白線襪,鞋尖塞著棉花裝半大腳,不過她不像有些人裝得那麼長。從前裹腳,說她腳樣好,現在一雙腳也還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這些年,這還是第一次當著她哥哥躺下來抽。炳發有點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沒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式。他老婆和女兒輕聲談笑了幾句,又靜默下來。

"幾點了?"他說。 "我們早點回去,晚了叫不到車。" "噯,一聽見城裡都不肯去。"他老婆說。 "現在城裡冷靜,對過的湯糰店也關門了,一年就做個正月生意。" "對過的店都開不長。"顯然他們夫婦倆常用這話安慰自己。 "對過哪有湯糰店?"銀娣說。 "喏,就是從前的藥店。"她嫂子說。 "藥店關門了?" "關了好幾年了,姑奶奶好久沒回來了。" "現在這生意沒做頭,我們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盤了它。"

"其實早該盤掉的,講起來姑奶奶面上也不好看。" 到現在這時候還來放這馬後砲,真叫她又好氣又好笑。 "現在這時世真不在乎了。"她說。 "能混得過去就算好的了。" "現在是做批發賺錢。"他先已經提過有個朋友肯帶攜他入股,就缺兩個本錢,她沒接這個碴。 "藥店關門,那小劉呢?" "噯,"炳發老婆說:"那天我看見二舅媽還問,小劉先生在哪裡上生意,他娘還在吧?好笑,還叫他小劉先生,他也不小了。" "屬蛇的,"銀娣說。 炳發吃了一驚。當然是因為從前提過親,所以知道他的歲數。但是她躺在那裡微笑著,在燈的光裡眼睛半開半閉,遠遠地向他們平視著。

"那木匠還在那兒?" "哪個木匠?"炳發低聲問他老婆。 "還有哪個?那天晚上來鬧的那個,"銀娣說。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們都記得那人拉著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燈燒了手。 "誰?誰?"她侄女兒追問母親,母親不予理睬。 "那傢伙,吃飽了老酒發酒瘋。"炳發說。 "什麼發酒瘋,一向那樣,"銀娣說。 "不過不吃酒沒那麼大子。" "那人就是這樣沒清頭。"她嫂子說,"前一向他鄉下老婆找了來了,打架,店裡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裡,罵他沒錢寄回家去,倒有錢打野雞。"

這話她聽著異常刺耳。她說,"他從前不是這樣。"她還以為他給她教訓了一次,永遠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憶,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許他有別的生活。連他老婆找了來,她都聽不進去。 她嫂子講得高興,偏說,"一向是這樣。大家都勸他,四十多歲望五十的人了,還不收心?總算把他老婆勸回去了。" 銀娣不作聲,以後一直沒大說話。她嫂子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會,問炳發,"我們走吧?"和自己丈夫說話,忍不住聲音粗厲起來,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氣。 "還早呢,不到十一點。"銀娣說。 "晚了怕叫不到車。"

"還早呢。……那麼下趟早點來。" 她送到樓梯口,她兒子送下樓去。他現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學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沒什麼話說,今天藉著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別人。送了客,她不看見他,一問少爺睡覺了。要照平日她一定會不高興,今天她實在是氣她哥哥嫂嫂,這樣等不及,恨不得馬上用她的錢,又還想把女兒挜她做媳婦,大的不要,還有小的,一定要她揀一個。長江後浪推前浪。到她手裡才幾天?就想把她擠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給他聽見了。在他這年紀,一聽見給他提親,還不馬上心野了? ──也說不定聽見了,不願意,所以賭氣不進來。這孩子總算還明白,一向也還好,也知道怕她。她這些年來縮在自己房裡,身邊的人如果不怕她還了得?連傭人都會踩到她頭上來。兒子更不必說了,不怕怎麼管得住?還不跟那些堂兄弟們學壞了?大房的幾個,就怕奶奶,見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後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們。不過男孩子們到了這年紀,大家一起進書房,樓上哪曉得他們跑到哪兒去?實在是個心事。分了家出來,她給他請了個老先生,順便代寫寫信,先生有七十多歲了,住在家裡,她寡婦人家免得人家說話。好在他也念不了兩年書了。

乍清靜下來,倒有點過不慣,從前是隔牆有耳,現在家裡就是母子倆對瞅著。他從小是這脾氣,陰不嚌嚌的,整天廝守著也還是若即若離。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著說說話,他們從來不提他舅舅家的,講點別的換換口味,不然嘴裡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這樣,每回來一趟,總攪得她心裡亂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媽子給她篦頭。老鄭現在照管少爺,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來就換人,又有的說了。被辭歇的佣人會到別房與親戚家去找事,講她的壞話。她實在厭倦了這些熟悉的臉,她們看見過許多事都是她想忘記的。不過留她們也有樁好處,否則也不大覺得現在是她的天下了。 "還是北邊傭人好。"她說。 "第一沒有親戚找上門來,不像本地人。現在家里地方小,廚房裡有些閒人來來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們哪一房都守舊。越是歧視二房,更要爭口氣。 半夜了,還一點風絲都沒有,她坐在窗前篦頭,樓窗下臨一個鴿子籠小衖堂,一股子熱烘烘的氣味升上來,緩緩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噴。一種溫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氣濃膩些。小衖的肘彎正抵著她家樓下,所以這房子便宜。現在到處造起這些一樓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裡從來沒有這樣擠,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論磚頭木頭都結實些,沉得住氣,即使臭也是糞便,不是油汗與更複雜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蓋著這層暖和的厚黑毯子,聲音似乎特別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說不定是在街上,這麼許多人七嘴八舌,衖堂裡彷彿沒這麼大地方。她就听見一個年輕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沒給人打過。我是他什麼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經哭完了還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說,時候不早了,你年紀輕,在外頭不方便,有話明天再說。"是個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氣橫秋。這些旁觀者七張八嘴勸解,只有她的聲音訓練有素,老遠都聽得見。 老媽子有點窘。 "太太,從前老房子花園大,聽不見街上打架。" 銀娣正苦於聽不清楚,又被她打斷了,不由得生氣,"老房子自己窩裡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輕的女人一直叫,似乎已經去遠了。 "噯,有話回去跟他講。"那南京女人勸告著,彷彿是對看熱鬧的人說,那一對男女顯然已經不在這裡。 "他也是不好,張口就罵,動手就打。" 大家還在議論著,嚎哭聲漸漸消逝,循著一條垂直線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為牆土掛著的一張地圖。 她從前在娘家常聽到這一類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鄉下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窮人之間似乎並不是壞事。生活困苦,就彷佛另有一套規矩。有的來往一輩子,拆開也沒有鬧翻。不過一定要大家都沒有錢,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進來就打,要什麼拿什麼。把身體給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搶劫。 她從小生長在那擁擠的世界裡,成千成萬的人,但是想他們也沒用。 她叫老媽子去睡了,仍舊坐在那裡晾頭髮。天熱頭髮油膩,黏成稀疏的一綹綹,是個黑絲繐子披肩。她忽然嚇了一跳,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對過房子的玻璃窗裡。就光是一張臉,一個有藍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遠看著她仍舊是年輕的,神秘而美麗。她忍不住試著向對過笑笑,招招手。那張臉也向她笑著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馬上往那邊去了。至少是她頭頂上出來的一個什麼小東西,輕得癢的,在空中馳過,消失了。那張臉仍舊在幾尺外向她微笑。她像個鬼。也許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來,還躺到炕上去,再點上燈。就連在熱天,那小油燈也給人一種安慰。可惜這些炕都是預備兩個人對躺著的。在耀眼的燈光裡,彷彿二爺還在,蜷曲著躺在對過。其實他在與不在有什麼分別?就像他還在這裡看守著她。 再吃更提起神來睡不著了。她燒泡留著明天抽。因為怕上床,儘管一隻只織出那棕色的繭子,瞌睡得生澌澌地淋到燈裡,才住了手。這裡仍舊是燈光底下的公眾場所。一上床就是一個人在黑暗裡,無非想著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語,兩句氣人的話顛來倒去,說個不完。再就是覺得手臂與腿怎樣擺著,於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來。翻個身再重新佈置過,圖案隨即又明顯起來,像醜陋的花布門簾一樣,永遠在眼前,越來越討厭。再翻個身換個姿態,朝天躺著,腿骨在黑暗中劃出兩道粗白線,筆鋒在膝蓋上頓一頓,踝骨上又頓一頓,腳底向無窮盡的空間直蹬下去,費力到極點。儘管翻來覆去,頸項背後還是酸痛起來。有時候她可以覺得里面的一隻喑啞的嘴,兩片嘴唇輕輕的相貼著,光只覺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話說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裡留戀著那盞小燈,正照在她眼睛裡。整個的城市暗了下來,低低的臥在她腳頭,是鋪旁邊一帶遠山,也不知是一隻獅子,或是一隻狗躺在那裡。這天也許要下雨了。外面每一個聲音都是用濕布分別包裹著,又新鮮又清楚。熟悉的一聲響,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跟著噗咯一聲,軟軟胖胖的,一盆水潑在街沿上,是衖口小店倒洗腳水。 "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賣消夜的小販拉長了聲音,唱得有腔有調,高朗的嗓子,有點女性化,遠遠聽著更甜。那兩句調子馬上打到人心坎裡去,心里頓時空空洞洞,寂靜下來。她眼睛望著窗戶。歌聲越來越近了。她怕,預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彎到衖堂裡去了。她從來沒聽見它這樣近,都可以捫出那嗓子裡一絲絲的沙啞,像竹竿上的梗紋。一個平凡和悅的男人喉嚨,相當年輕,大聲唱著,"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那聲音赤裸裸拉長了,掛在長方形漆黑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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