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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怨女 张爱玲 7207 2018-03-19
因為是頭胎,老太太請她嫂子來住著,幫著照應。生下來是個男孩子,銀娣自進了他家門,從來沒有這樣喜歡。是她嫂子說的,"姑奶奶的肚子爭氣。" 老太太也高興,她到現在才稱得上全福,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後代根。吃素的人不進血房,雖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門口發號施令,一邊一個大丫頭托著她肘彎,更顯得她矮小。 "快關窗子,那邊的開條縫。今天東風,這房子朝東北。這時候著了涼,將來年紀大點就覺得了。想吃什麼,叫廚房裡做。就是不能吃鴨子,產後吃鴨子,將來頭抖,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 她向炳發老婆道謝。 "只好舅奶奶費心,再多住些時,至少等滿了月。不放心家裡,叫人回去看看。住在這兒就像自己家裡一樣,要什麼叫人去跟他們要。"

孩子抱到門口給她看,用大紅綢子打著『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親,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給他噴,也照他父親一樣用鴉片治,老太太聽見說,也裝不知道。 二爺搬到樓下去住,銀娣頓時眼前開闊了許多。她喜歡一樣樣東西都給炳發老婆看。一張紅大木床是結親的時候買的,寬坦的踏腳板上去,足有一間房大。新款的帳簷是一溜四隻紅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裡床裝著十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床頭一溜矮櫥,一小抽屜嵌著羅鈿人物,搬演全部水滸,裡面裝著二爺的零食。一抹平的雲頭式白銅環,使她想起藥店的烏木小抽屜,尤其是有一屜裝著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點怕聞。床頂用金煉條吊著兩隻小琺瑯金絲花籃,裝著茉莉花,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掃床的小麻掃帚,柄上拴著一隻粗糙的紅布條繐子。

"真可以幾天不下床,"她嫂子說。 他可不是不下床,這是他的雕花囚籠,他的世界。她到現在才發現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帳子,特別感到安全,唧唧噥噥談到半夜,吃抽屜裡的糕餅糖果,像兩個小孩子。她再也沒想到她會跟她嫂子這樣好,有時候訴苦訴得流眼淚。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著,讓"穢血"流乾淨。整疋的白布綁緊在身上,熱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種愉快的無名氏的感覺,她不過是這家人家一個坐月子的女人。陽光中傳來包車腳踏的鈴聲,馬蹄得得聲,一個男人高朗的喉嚨唱著,"買……汰衣裳板!"一隻撥啷鼓懶洋洋搖著,"得輪敦敦。得輪敦敦。"推著玻璃櫃小車賣胭脂花粉、頭繩、絲線,曲的粗絲線像發光的捲發,編成湖色松辮子。 "得輪敦敦──"用撥啷鼓召集女顧客,把女人當小孩。

梳妝台的鏡子上蒙著塊紅布,怕孩子睡覺的時候魂靈跑到鏡子裡出不來。滿月禮已經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裡去看過了,再拿到這裡來,梳妝台上擱不下,擺了一桌子。金鎖、銀鎖、翡翠鎖片,都是要把孩子鎖在人世上。炳發老婆有點心,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 "新來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後這樣叫奶媽。 "她不要緊,"銀娣馬上護著她。 "剛從鄉下出來,都嚇死了,別人還沒來得及教壞她。" 奶媽新來,不知道底細,所以比別人尊敬她。他們家難得用個新人,銀娣就喜歡她一個新鮮。她奶又多,每天早上還擠一碗給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補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們進來看禮物。三奶奶又帶兩個表嫂來看。 "這是舅舅的?"有人指著一盤衣服問。

"不是。還沒來呢,"三奶奶只低聲咕噥了一聲,眼睛望到別處去,彷彿有點窘。 她們走了,銀娣不能不著急起來。 "還不來,"她輕聲對她嫂子說。 "明天再不來,我再回去一趟。" "你聽見這些人說。" "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噯,有些來了多少年連屁都沒放一個,不要說養兒子了。她們的男人又還不是棺材餉子。" 三奶奶沒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禮沒來,炳發倒來了。男親戚向來不上樓的,這次是例外,傭人領他到銀娣房裡。 "舅老爺帶來的,"鄭媽在他背後拎著一隻提籃盒。

"噯呀,幹什麼?哥哥真是,還又費事,"銀娣坐在床上說。 他老婆揭開一看,上屜是荷葉包肉,下面一大砂鍋全雞燉火腿。 "老鄭,拿點給奶媽吃,"銀娣說。 炳發穿著黑紗馬褂,搖著一把黑紙扇。他老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 "家裡都好?"他老婆等女傭走了才問。 "滿月禮呢?我們都急死了。" "所以我著急。沒辦法,只好來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聲說話,坐得又遠,都向前傴僂著,怕聽不見,連扇子也不搖了。每句中間隔著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沒錢,"銀娣說。 "現在她自己看見了。"她到底看見了什麼?只看見他們這裡過得多享福,誰相信她一個月才拿幾塊錢月費錢?

"姑奶奶手裡沒錢,"炳發老婆說。 "我到處想辦法。都去過了。" "王家裡不肯?"夫妻倆對瞅著,一問一答都只咕噥一聲。 搖搖頭一霎眼。 "昨天去找馮金大。" "誰?" "還是小無錫的來頭。" 她哥哥的難處不用說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聽他們說姚家怎樣了不起,講起來外面誰不知道,難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會藉不到錢?她哥哥雖然是老實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長的,這些年也混過來了。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準了她非要這筆禮不行,要她自己拿出來。 "姑奶奶跟姑爺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說。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爺住在樓下?"炳發說。 "可不是,這兩天送信也難,"他老婆說。 她也知道這不是叫人傳話的事,要銀娣自己對他說。 銀娣不開口。他向來忌諱提錢。他是護短,這輩子從來沒有錢在他手裡過。逼急了還不是打官話,說送什麼都一樣,不過是點意思。 "姑爺可能想法子在賬房裡支?"她嫂子聽慣了三爺在賬房支錢的事。 "不行呃,"她皺著眉,"他從來沒有過,還不鬧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這話,瞞上不瞞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囁嚅著陪笑說。

"誰也瞞不了。這些人正等著扳我的錯處,這下子有的說了。" "姑奶奶向來要強,"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釋。 "禮不全,也許不要緊,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炳發說。 "老太太是不會說什麼,別人還得了?" "也是──。頭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說。 其實她並不是沒想到去跟老太太說,趁著老太太這時候喜歡。不過她喜歡向來靠不住,今天寵這個,明天又抬舉那個,好讓這些媳婦誰也別太自信。為這事去訴苦也叫人見笑,老太太那副聲口已經可以聽得見︰"叫你哥哥不要打腫臉充胖子。這有什麼要緊,都是自己人。"然後給她一筆錢,不會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價──姚家替她辦的嫁妝就是那樣,不過換了他們自己去買,就又有的說了,等買了來東西粗糙,又不齊全,正好怪他們不會買東西,不懂規矩。

"還是問姑爺,"她嫂子說。 "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她說。背了債應酬親戚的又不是他們第一個。將來他們這些兒子一個個的前程都在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願意說,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許願,但是他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趁熱打鐵,她這時候剛生了兒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勁硬挺過去,處處要人家特別擔待,誰拿你們當正經親戚?她恨他們不爭氣,眼光小,只會來逼她。 奶媽吃了飯進來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傭人進進出出。 "我走了,"他說。 迸了這半天,還是丟給她不管了。 "拿我的頭面去當,"她望著空中說。 "這時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著臉望著她半天。 "……姑奶奶滿月那天不要戴?" "就說不舒服,起不來。" 他們顯然不願意。什麼不能當,偏揀一個不久就非還她不可的。 "頭面至少平時用不著。戒指幾天不戴老太太就要問。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著,不過太累贅,怎麼拿出去?" "這要贖不回來怎麼辦?"她嫂子終於說。 "怎麼辦,我上吊就是了,這日子也過夠了,"她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姑奶奶快不要這樣。" "你們曉得我過的什麼日子?你們真不管了。"她更嗚咽起來。 "姑奶奶,給人聽見了。" "本來也都是為你打算,"他說。 "我們有什麼好處?" "噢,你現在懊悔了。早曉得還是賣斷了乾淨。"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經站了起來。 "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來了。情願你不來。"一見面更提起她的心事來,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這一個親人。 "誰再來不是人。嫌我丟臉,皇帝還有草鞋親呢。" 他老婆連忙說,"你這是什麼話?過年過節不來,不叫姑奶奶為難?" "有什麼為難?"她說。 "就說我家裡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從今天起你沒有我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門口直推。 "噯呀,你要走快走,在這兒就光叫姑奶奶生氣。" 到了晚上關了房門,銀娣拿出首飾箱來,把頭麵包起來,放在她哥哥帶來的提籃盒下屜。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來了。再過了兩天,禮送來了,先拿到樓上外間,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三奶奶第一個看見,把金鎖在手心裡掂著,估有幾兩重,又批評翡翠鎖片顏色太淡,又把繡貨翻來翻去細看。 "還是蘇繡呢。" "其實蘇繡的針腳板,湘繡的花比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著什麼出去?" "噯,我也看見。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媽照例到外間來擠奶,讓老太太趁熱吃。 她站在房門外等老太太起來,都聽見了,回去告訴銀娣姑嫂,又把銀娣氣個半死。 滿月前兩天,三奶奶叫了個穿珠花的來,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麼花樣,"她告訴老李。 "就照鮑家孫少奶奶那樣。就在這兒做,你不跟她說話,不會吵醒三爺,不過你不要走開,曉得吧?" "我知道。這一向人雜。"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裡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媽子進來倒痰盂掃地。老李在桌上鋪了塊小紅子,珠花襯著棉花,用一條綢手帕包著,放在子上。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東西。粗做的掃到床前,掃帚撥歪了三爺的拖鞋,正彎下腰去擺齊整,倒嚇了一跳,他打呵欠掀開帳子,兩隻腳在地下找拖鞋。 "三爺不睡了?"老李詫異地問。 "吵死了,還睡得著?" "我去打洗臉水。"粗做的連忙拿著臉盆去了,唯恐他氣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櫥前面把帶係緊些,竹青板帶從短衫下面掛下來,排須直拂到膝蓋上。 "快點,我吃早飯,吃了出去。" "三爺吃什麼?" "你去看有什麼。快點。" 老李叫了聲如意沒人應,那丫頭想必也在樓下吃飯。別人不是在吃飯就是跟著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紀又大,腳又小,又是個胖子,他還直催。他似乎從來不記得她不比尋常的女傭,是他少奶奶娘家來的,幾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氣她的小姐受他的氣。 她拿他的碗筷到廚房去盛了碗粥,等著廚子配幾色冷盆,忽然聽見找阿福。 "阿福這時候哪在這兒?"廚房里人說。 三爺的包車夫向來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爺今天怎麼這麼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臉水,向她說。 "噯,這樣等不及。"她只咕嚕了一聲,不願意讓別房的人聽見他這樣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還不是又迷上了個新的。 一會又聽見說"下來了,""給三爺叫車。" "早飯不吃,連臉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說,然後忽然想起來,三爺要是走了,房裡沒人,連忙又氣喘吁籲上樓去,看見房門半開著,帳子放著,兩隻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鋪著小紅子,子上什麼也沒有。她心裡卜咚一響,像給個大箱子撞了一下,腳都軟了,掀開帳子看看沒有人,只好開抽屜亂找,萬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來。粗做的打了臉水上來,把水壺架在痰盂上,也幫著找。 "也真奇怪,三爺一走我馬上上來,才這一會工夫,怎麼膽子這麼大?"老李輕聲說。 "可會是三爺拿的?"粗做的說。 "快不要說這話,讓這些人聽見了,說你們自己房裡的人都這樣說。" 她只好去告訴三奶奶。先找她們自己房裡的老媽子,跟了來在老太太門外伺候著的,問知裡面正開早飯,在門簾縫裡張望著,等著機會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來。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哭了起來。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說。 "我叫你別走開嚜。" "三爺等不及要吃早飯,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孫媽去打洗臉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這麼個大早出去了。" "三爺是這脾氣,大概這兩天家裡有事,晚了怕走不開。" 兩人沉默了一會。 "小姐,這要報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當不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說著也哭了。 "要先告訴老太太。" "噯,請老太太把大門關起來,樓上搜到樓下,這時候多半還在這兒,等巡捕房來查已經晚了。" "他們膽子越來越大了,"三奶奶咬著牙說。 "是那嫂子。" "再也沒有別人。" "不是那奶媽,她在老太太那兒擠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見她神氣不對,眼泡紅紅的,低聲問怎麼了。她要說不說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頭們一個個也都溜了。老太太兩腳懸空,坐在紅木炕床邊沿上,搖著團扇,皺著眉聽她哭訴,報巡警的話卻馬上駁回,只略微搖了搖頭,帶著了眼,望到別處去,就可見絕對沒有可能。 三奶奶還是哭。 "老李跟了我媽三十年了,別的也都是老人,丫頭都是從小帶大的,都急得要尋死,一定要查個明白,不然責任都在她們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們說,好叫她們放心,別出去亂說。不管上頭人底下人,這話不好說人家。真要查出來又怎麼著?事情倒更鬧大了,傳出去誰也沒面子。東西到底是小事,丟了認個吃虧算了。" 三奶奶還站在那裡不走。 "別難受了,以後小心點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東西要留神點。你去告訴你房裡的人,別讓他們瞎說。"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著旱管的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說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來了回掉她,就說不必重穿了。老李氣得呼嗤呼嗤,在樓下等那女人,一見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訴了她,越說越氣,在廚房裡嚷起來:"我們小姐可憐,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我是不怕,拚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我們做傭人的,丟了東西我們都背著賊名。我算管我們小姐的東西,叫我怎麼見我們太太?誰想到今天住到賊窩裡來了。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他們自己房里東西拿慣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麼怪膽子不越來越大,偷起別人來了。誰叫我們小姐脾氣好,吃柿才揀軟的捏。" 三奶奶後來聽見了罵老李,"你這不是跟我為難麼?我受的氣還不夠?" 但是已經鬧得大家都知道,傳到銀娣耳朵裡,氣得馬上要去拉著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當面講理,被炳發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你一鬧倒是你理虧了,反而說你跟傭人一樣見識。這種話老太太怎麼會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銀娣沒作聲。壞在老太太也跟別人一樣想。 她哭了一夜,炳發老婆也一夜沒睡。第二天滿月,她的頭面當了,只好推病不出來,倒正像是心虛見不得人。老太太派了個老媽子來看她,也沒多問話,就請大夫來開了個方子。炳發在樓下坐席,並不知道出了事,當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雖然在這裡度日如年,這時候回去倒真有點不放心,看銀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尋短見,多給了奶媽幾個錢,背後囑咐她晚上留神著點,好在二爺明天就搬上來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給二奶奶送點心來,又特為給她點了幾樣清淡的菜,總算是給面子,叫她安心。炳發老婆臨走,又送整大簍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來的,配上兩色外國餅乾,要她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裡又跟三爺講失竊的事,以前一直也沒機會說,說說又淌眼抹淚起來。 "他們傭人不肯就這麼算了,要叫人來圓光,李媽出一半錢,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皺著眉望著她。 "這些人就是這樣。他們賺兩個錢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圓光的剪張白紙貼在牆上,叫個小男孩向紙上看,看久了自會現出賊的臉來。 "是他們自己的錢,我們管不著。他們說一定要明明心跡。" "不許他們在這兒搗鬼。我頂討厭這些。" "他們在廚房裡,等開過晚飯,也不礙著什麼。老太太也知道,沒說什麼。" 他雖然不相信這些迷信,心裡不免有點嘀咕。為安全起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第二天在堂子裡打麻將,就問同桌的一個幫閒的老徐,"圓光這東西到底有點道理沒有?" 老徐馬上講得鑿鑿有據,怎樣靈驗如神,一半也是拿他開玩笑,早猜著他為什麼這樣關心。少爺們錢不夠花,偷家裡的古董出來賣是常事。 "有什里辦法破法,你可聽見說?" "據說只有這一個辦法,用豬血塗在臉上,就不會在那張紙上漏臉。" 圓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館裡開了個房間,那地方不怕碰見熟人。他叫茶房去買一碗豬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說這時候肉店關門了,買不到新鮮的豬血,要到天亮才殺豬。但是答應多給小賬,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紅色的黏液來。他有點疑心,不知道是什麼血。要了一面鏡子,用手指蘸著濃濃地抹了一臉。實在腥氣得厲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著。仰天躺著,不讓面頰碰著枕頭,唯恐擦壞了面具。血漸漸乾了,緊緊地牽著皮膚。旅館裡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開著房間打麻將,嘩啦嘩啦洗牌的聲音像潮水一樣。別的房間裡有女人唱小調。樓窗下面是個尿臊臭的小衖堂,關上窗又太熱,怕汗出多了,掉了豬血。 一個小販在旅館甬道裡叫賣鴨肫肝、鴨十件。 "買白蘭花!"嬌滴滴的蘇州口音的女孩子,轉著他的門鈕。門鎖著,她蓬蓬蓬敲門。 "先生,白蘭花要?" 跑旅館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經人,有人拉她們進來胡鬧,順手牽羊會偷東西的。 到了後半夜漸漸靜下來了。有兩個沒人要的女人還在穿堂裡跟茶房打情罵俏,挨著不走,回去不免一頓打。有人大聲吐痰,跟著一陣拖鞋聲,開了門叫茶房買兩碗排骨面。 他本來沒預備在這裡過夜。這時候危險早已過去了,就開門叫茶房打臉水來。洗了臉,一盆水通紅的。小房間裡一股子血腥氣,像殺了人似的。 他帶了幾隻臭蟲回來,三奶奶抓著癢醒了過來,叫李媽來捉臭蟲。李媽扯著電線輅轆,把一盞燈拉下來在床上照著,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窩與紫方格台灣席都掀過來,到處找。 "他們圓光怎麼樣?"三奶奶問。 "鬧到什麼時候?" "早散了,還不到十一點。噯,不要說,倒是真有點奇怪──在人堆裡隨便揀了個小孩,是隔壁看門的兒子,才八歲,叫他看貼在牆上那張白紙。"小孩"眼睛乾淨",看得見鬼。童男更純潔。 "看見什麼沒有?" "先看不見。過了好些時候,說看見一個紅臉的人。" "紅臉──那是誰?可像是我們認識的人?" "就是奇怪,他說沒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張大紅臉。" "噯喲,嚇死人了,"三奶奶笑著說。 "還看見什麼?" "別的沒有了。" "紅臉,就光是臉紅紅的,還是真像關公似的?" "說是真紅。" "做賊心虛,當然應當臉紅。是男是女?" "他說看不出。" "這孩子怎麼了?是近視眼?" 三爺忽然吃吃笑了一聲。 "也許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淨。"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聲。 他高興極了,想想真是僥倖,幸虧預先防備,自己還覺得像個傻子似的,在那臭蟲窩裡受了半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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