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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歇馬山莊 孙惠芬 9590 2018-03-19
月月從東崖口出來,日頭在西山頭只有一竿子高,落雀似的房屋上的煙囪冒出縷縷炊煙,沒壓倒秋季黃昏的金色。黃昏時分金色的出現,是季節變更的最有質感的信號。月月進街時故意騎得很慢,同屯街上拿草做飯的婆娘打著招呼。騎到治亮老叔小店的時候,她跳下車子,要了一板酸奶。老叔說,火花可真是一個福孩,有這麼多人嬌慣她。月月笑了,月月說火花太小,所以就慣她。 月月在院裡見到火花時,火花的神態有些異樣,她蹲在餵雞的木槽旁專注地看雞啄食,對月月愛搭不理。月月把酸奶伸到她的膝上,她也沒有像以往那樣表示欣喜。她只抬了抬頭,小眼睛眨巴兩下,就又認真看雞啄食。火花的態度讓月月有些惶悚,那個模糊的陰影瞬間爬進月月腦際。月月放下車子,看了看火花,心想你這個奇怪的東西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月月極力回想中午離開家門時火花是否在大街上,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月月說火花你不高興了嗎?火花點頭,一隻手指指屋子,讓月月往屋裡看。月月頭皮驀地繃緊,她走進去,堂屋裡冷冷清清,好像婆母還沒做飯。月月往東間走,就見婆母躺在炕上,鬆垮的臀部疊出一個高岡,媽,你病了?月月說。古淑平睜了睜眼,看是月月,毫無表情地說,快做飯吧,今個吃不了現成的了。一段時間以來,婆母一向誇張地溫順和藹,如今怎麼一下子變了臉?月月的惶悚在見到婆母黯淡的表情時變成了慌亂和慌恐,她趕緊到西屋換了衣服拿草做飯。月月想一定是婆母從火花那裡知道了什麼。

其實古淑平的情緒和月月下晌對林家的背叛毫無關係。午後,林治幫在張守山家喝醉了酒,剛剛進院就開始嘔吐。林治幫退下後滴酒沒沾,張守山兒媳鬧分家,等不及在外邊幹活的兒子回來,氣得他生逼林治幫喝酒,林治幫知道張守山是希望有人陪他將心裡的火發洩出去,可他怕張守山喝多了和兒媳吵架,就巧妙地周旋著自己多喝了兩盅,不想把自己灌醉了。林治幫吐完嘔完,就在旁邊的木凳上躺了下來,古淑平拽他進屋他堅決不進,並一甩手把女人甩了個趔趄,嘴裡嘟念著滾你個蛋去。林治幫的醉態使古淑平一直疑慮在心的對男人身體的恐懼再度拾起,她生氣地丟下男人,回到屋裡,拿起手中一直在織的毛衣——這件林治幫的毛衣入夏以來織進了古淑平太多的焦心和憂慮,兒子有病,男人反常,火花讓她一看就頭皮發麻。可是古淑平剛剛織了兩針,就見火花在井台上用毛巾給男人擦身,男人一個小孩子似的由著火花上下擦動。火花與男人的親近再次讓她看到男人的反常,再次鼓起她對火花的憎恨。古淑平於是放下毛衣,拉開高低櫃抽屜,拿出二十元錢,用手絹包好之後,換了一件碎花茄色衣衫,離開家門。

山莊人對張瞎子的迷信早已是過了時的事情。十年前,張瞎子是歇馬山莊人們心中的巫神,誰家兒子三十歲找不到媳婦,誰家媳婦一進門來就病病秧秧,誰家日子總是難得熬不到頭,都要找張瞎子指點迷津,他算命靈驗的故事被山莊人傳得神乎其神。十幾年前,下河口車把式厚吉生睡到半夜身子突然癱瘓,婆娘找到張瞎子後,說了生日時辰,他彈撥一根老弦,邊彈邊說,你家臭水溝裡埋著一盤百年石磨,石磨百年沾著人之靈氣血氣,厚吉生培了四十三鍁土,就管他四十三歲重病附體,回去問他如果屬實,掘出石磨放到高處,保你貴體復原活蹦亂跳。婆娘回家一說,厚吉生頓然記起生產隊有了磨糧機之後,石磨無處擱置被他埋到門口溝底,以防水沖路塌的事。便找人挖出石磨,供在庭園中央,厚吉生立時站了起來。當然也有算不靈驗的時候,但山莊人從來只傳靈驗的故事。山莊人願意造出一種神靈作為打發苦難日子的支撐。十年之後,水庫上游一個狐仙附在了一個常年有病的女人身上,張瞎子便從此退下神壇。誰知近年各路狐仙屢屢附體,火爆三五月賺得一些錢財又仙氣退卻,傷了山莊人們純樸的指望,九十多歲的張瞎子便又在土門溝撥出孤弦。

神人居住的老宅已是破爛不堪,院牆倒塌,枯爛的苞米秸杆在地面上散發著潮霉的氣息。走進屋時,古淑平心頭驀地掠過一陣緊張,一股陰冷的氣息隨著腥臭味撲面而來。老人躺在炕上,兩隻沒有眼仁的黑洞朝古淑平張開著。聽有人來,他動了動,隨後老牛翻身似的兩手支炕慢慢爬起。老神,俺找你掐算掐算。山莊人都叫張瞎子老神。老神坐穩,癩蛤蟆肚皮似的下頦抖動了一下,之後伸手摸過炕頭只有一根孤弦的二胡。古淑平說,四三年五月初六生,日落寅時。你看今年有無災難。只見老神雞搗米一樣掐著指頭,而後撥響孤弦,咚咚的弦音像夜半更深的泣哭,給人人的感覺。老神說,有外姓人的胭脂氣沖進家裡主禍,躲不過去。古淑平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老神,請你幫俺躲過。俺可是一輩子行善。老神說我講的可對?古淑平想,火花正是外姓人,揀來那天渾身噴香,說得再對不過。老神說,胭脂見不得水經不得雨,早晚會消去散去,不過你得信命,是你命裡的災難,躲不過去。日頭沉西今明兩年躲不過去。

從土門溝老宅出來古淑平徹底變了一個人,神色暗淡,步履蹣跚。她想到對於林家,自己也屬外姓人就徑直奔水庫下游的河套,在裡邊透洗個澡,把臉和脖頸搓了又搓。村里五十多歲女人都不抹粉,林治幫五年前從城裡回來給她買了一盒粉底霜,她就往臉上抹金屑似的隔日一抹一直抹到現在。洗完之後,套上衣服,古淑平回到家中。恰好林治幫酒醒之後不在院裡,火花在井台上用水和泥玩。她拽住火花就往水庫下游奔去。 沖洗火花的身體並不是此次從家牽出火花的主要目的。古淑平扒下火花衣服給她搓洗一頓之後,領她來到歇馬山西南邊娘家的墳地。古淑平一到墳地就偎在草間嚎啕大哭。因為四周是一片榆樹林,哭聲有樹葉的圍困並不能傳出多遠。古淑平的哭不是哀哭不是悲痛,而是一個細軟綿纏的訴說,這哭聲因為拖著一個長而柔韌的細韻,傳達著一股冥昧之氣讓人聽來彷彿雨水入地水氣上天,有一種獨特的淒婉的韻致,這是山莊女人最易把握的曲調。古淑平說,俺怎麼就遭這樣的難呵……俺不行善哪有今天呵……老爹老娘,俺怎麼行善還行錯了,這石殼裡蹦的孩子怎麼就落到俺家呵……老爹老娘,你們知道俺是行善才養了她,天不該報應俺呵……俺該怎麼辦二老快說呀……古淑平知道二老不會說話,也就沒給絲毫間隙,她一手按住火花跪下,一手薅住墳地長高的紅葉芭草,念西歌似的拖著長韻,說著想說和該說的話。古淑平開始並沒掉淚,因為最初奔來就是奔著訴說的目的,不是情之所致。然而說著說著,古淑平真的淚如泉湧。她的淚水好像並不是源於就要降臨的苦難,而是被自己六年來的操勞和付出感動。哭著,訴說著,古淑平嘎然而止,那聲韻的突然停止彷彿琴斷了弦。聲音停止,古淑平側棱著耳朵,她聽見小樹林裡有嘁喳的講話聲由遠而近,於是她慌忙站起,拉著火花鑽進於聲音相反方向的樹林。古淑平走起路來帶著小跑,紗織小褂的衣襟向兩邊飄浮,彷彿一隻飛舞在胸前的蝴蝶。儘管沒有善始善終,她的善心接通了天地,古淑平對自己十分滿意,好像所有的禍根都被訴淨。回來的路上,她領火花奔進自家大田,鑽進密實實的田地薅了一把豬菜掩護著回到屯里。

屯街劉文斌家門口聚集了幾個女人,有粉有綠的褂子斑斑點點。古淑平走近,劉文斌兒媳於敏老遠就喊,大媽薅豬菜呵?古淑平說薅豬菜。古淑平瞪著眼睛,將哭紅的眼皮睜開。於敏說,翁老師在家幹什麼一夏天不出來?於敏因為是山莊小學教師,便一下子把話題引向月月。其實她們剛才聚集正是在議論月月,因為有人看到古淑平一下晌拖著火花緊道道走出屯街,覺得有些蹊蹺,就開始由古淑平的行踪,議論到月月結婚半年多沒懷孩子,議論月月的閉門不出。林治亮女人常見月月,就說月月瘦得不行,讓國軍的病給熬得瘦得不行。於是就有人說自從月月進門林家的事攤上不少,起火,得病,倒台。女人們把林治幫退下村部叫倒台。就有人說人不可以掙太多的黑錢,天下包工頭沒有一個不黑,黑心的人早晚要遭報應。說話的人見說在了林治亮女人面前,伸伸舌頭趕緊收回。心直口快的治亮女人便趕緊替對方解除障礙,說我也敢說他黑,黑就是黑嘛,要不嫂子從來不串門,她最知道男人黑,怕遭人講,他不黑倒台了不叫老屯人上台,能讓給一個外來的小崽子?正說著,有人發現古淑平領著火花從西山坡下來,於敏遠遠地就把背地裡的議論變成一種光明磊落的關心。於敏說翁老師可真能坐,我不行,我一過寒暑假就悶死了,都想把雞鴨當成學生講話。古淑平說,不有古話說娶媳婦隨婆婆,她隨俺了不願湊群兒。治亮女人就願湊群,於是被人揭短似的立時接話,直腸人就願湊群,叨叨家裡那點事,俺嫂家有天大事也不肯說出來,其實說跟不說沒什麼兩樣,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古淑平臉立時漲得通紅。她生性溫存、溫和,從不會出語傷人,多年來因為男人一直是山莊的頭面人物怕有人傷,就有意躲著大夥兒,治亮女人用了階級鬥爭年代的語言,使她後背一涼,好像張瞎子算出那些事都被看出。她支吾著,說其實也沒什麼怕人事,群眾看見了什麼?治亮女人毫不讓步,還沒怕人事兒,那月月怎麼就懷不上孩子?怎麼就瘦成這樣?俺哥倒台了,怎麼就稀罕火花沒了命似的?叫俺看不是火花主賤,就是月月主賤,月月沒過門你家可是太平無事,要說月月主賤,火花那小東西可越來越鬼怪得叫人害怕,叫俺看兩個沒一個好東西,都不是貴物。像在剛剛刺破膿水膿包邊又鼓了一個膿包,古淑平心裡驀地漲滿。月月,是的,是月月主賤,進門半年多沒有孩子,自己怎麼從來就沒想到月月,還以為林家欠著她。古淑平臉色一陣由紅變白,變黃,最後,低語著,孩子晚隨根兒,俺回去問問媳婦,她媽肯定孩子晚,就目光飄忽著牽火花離開人群。

古淑平回家一頭撲到炕上,災禍的釀就除了火花還有月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斜進來的日光一點點由水白變成鉛灰,當古淑平的眼裡裝滿鉛灰的色彩,她的柔軟的做婆母的心突然硬朗起來。 然而,月月並沒給古淑平抖索婆母威風的機會。婆母彷彿洞察一切似的極少有過的冷漠,讓她在小心翼翼的緊張中做了四菜一湯,還到小店買來兩瓶啤酒。月月在做飯時一遍一遍來到東屋,希望婆母在公公和國軍沒回來時詢問自己——即使打碎自己,也不要當著眾人,也不要當著國軍。她在堂屋的忙亂中已有準備,婆母如果真正發現事實,她就原告實訴,她會偷偷離開林家不再回來。當然她不會說出——不會跟任何人說出國軍的病,她會永遠保護國軍。這個時候,月月把對買子的感情僅僅看成是國軍有病的緣故。然而,婆母一直沒有吱聲,當一家人在餐桌上聚齊,月月不得不大義凜然地來到東屋,用細柔而甜潤的聲音叫著媽媽,媽媽,吃飯。聽到比親生女兒還親的呼喚,古淑平坐了起來,她說月月,你媽今年多大?月月說七十六歲。古淑平說,你大哥多大?月月說五十五歲。古淑平說,你媽結婚幾年有你大哥?月月思索一會兒,鼻尖上沁出汗珠,我媽十九歲結婚,二十一歲才有我大哥。原本就桃子一樣柔軟的心一下子被化開,古淑平驀地眉頭舒展下地吃飯。古本來終於決定承包後川魚頭嘴最大一塊沙地。那是立秋之後一個明媚的日子,歇馬山莊村委五人——買子請了林治幫,林治幫沒到,各小隊隊長紛紛到齊,這是歇馬山莊分田到戶後第二次土地承包現場會。第一次是林治幫剛到任時古本來承包房後那片山坡,這一次與前一次的不同在於承包日期選在莊稼還沒收割的初秋。在歇馬山莊,即使女人也都清楚知道,無論分地還是換地,一般都在冰雪融化的春天,那時節耕種還沒開始,土地的主人不必因為變更,懊悔半途而廢的付出,而古本來選在初秋。古本來跟買子談定的條件是,如要承包就絕不能等到秋後和春天,必須作好原主的工作,馬上收回還未成熟的莊稼,至於損失,由他做少許彌補。買子起初不解,以為是古本來故意用老辣的手段刁難稚嫩的他,讓他懂得為山莊服務是件多麼不易的事,而當他私下到幾家原地主人家露了情況,了解到後川分得沙地的人家恨不能將沙地白白供出,才知道並不是這樣。買子跟村委通報情況時,一段時間以來在買子跟前作足長官氣派的劉海頓時拍手,成!古本來要能在沙地上弄出光景來,算他古水倒流,那咱山莊不得不服。劉海的爺爺曾給古本來的爺爺古興田當過運輸工,雖然因為老實厚道又勤懇沒曾挨打,多年來對古家卻有一種宏觀的敵對情緒,承包沙地,劉海潛意識裡是在暗暗希望他的失敗——劉海一直以為承包果園的成功必須用另一種失敗來作天意的平衡,就像當了村幹部就免不了家裡遭到黑眼風。劉海了解那地塊的性能,無論是在集體時代還是分給個人之後,那沙地都沒給鄉親帶來多大收穫。分田後沒攤著溝邊餘角的人家,以十當一分給一大片,主人第一年按老輩人傳下的經驗,聯起手來在沙地上栽蔥種瓜,希望用超過大鍋飯時百倍的熱情創造奇蹟,可是小苗羞怯著出土之後,不到半尺高就開始長成畸形,蔥葉在分離蔥心的部位凸出一個奇粗的包莖,瓜苗橢圓的葉瓣上面突然生出紅色的球體。沙地以多年不變的畸形的創造給了主人們剛剛揮灑的熱情以有力打擊,好在沒有分到沙地的人家,地邊溝幫上的栽種一年下來也只能有十斤八斤的收成,沙地主人也就沒有找隊長村長鬧事,卻有一宗他們不再付出熱情,沙地主人家的男人出民工臨走都囑女人一句:別管那沙包,扔了它。古本來作為山莊老住戶,不會不知道那地塊的貧瘠,他的逞能完全因為那曾被批得落花流水的古氏家族氣焰的膨脹——果園的收穫使他霸氣膨脹,這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本性!劉海拍手村委心領神會,大家一致通過並主張大張旗鼓搞現場會。

開現場會與買子的初衷有了不溝自通的默契,買子儘管對鄉村工作缺乏經驗,但在電視裡他常常聽到報導農村深化改革的信息。買子希望這樣的承包在各小隊都能得到推廣,為他構想中的鄉村工業社會作最初的鋪墊——如果有人大量地包地,就會省出人來投入他的村工業。重要的是他要攪活現代鄉村這灣因為勞力流失而喪失了鄉村本性的死水。 沙地邊圍滿了鄉親,地壟里葉子肥大枝桿奇小的苞米苗以羞怯的姿態,展示了沙地主人的不甘自暴自棄。買子說,這是五十畝沙地,古本來將用每畝年租金六十元租下。村部將租金的百分之六十補給原地主,另外百分之四十留作村部積累。全場人鴉雀無聲,人們因為一時間算不出其中利害,統統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有人算出一千元的百分之六十是六百,六百元分給十二戶人家,一戶一年五十元,便放出聲來,說行,不過,今年怎麼算?一直沒有說話的古本來開始說話,今年算一半,地裡有物沒物都算一半,我現在就付錢。只是嗓門兒很高很敞,不像一個小老頭的聲音。人們再次鴉雀無聲,人們驚訝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古本來從臟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打老頭票,老頭票是嶄新的,顫巍巍的,男人女人目光里頓時便流露出幾個季節裡少有的活泛和激動。鄉親們在看到古本來拿到嘎嘎新的錢幣時,紛紛激動不已。潘秀英的閨女金葉從後往前擠著,射向錢幣的兩眼又直又亮,嘴唇在下頦上不住地抖動。她的男人去年春天就走了,上俄羅斯出民工,人們都說回來後一下子就腰纏萬貫。古本來不動聲色,掏出錢依然站著不動,看著買子。買子支使會計三細過來拿,三細演員出場似的從村委人堆裡走出來,見此情景,劉海心裡冥冥之中升出一股氣兒,但他用力吞嚥著。會計拿過錢就喊過十二戶沙地原主,依次點數。這時潘秀英站出來,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老古大哥,你就把咱隊地都包了得了。大家於是一陣起哄,像唱大戲,說是呵都包了得了,你當大地主俺當把頭。古本來這時走出人群,眼角的肉瘤一顫一顫,咱把話說這了,誰不同意我不包,錢收回來,我包了,沒讓誰吃虧,就別說熊的,我古本來不會像我老子欺詐人,這不是舊社會。潘秀英在山莊里敢說話願說話,可都說的是悅耳的話,今兒個說了話讓古本來較勁,便對自個很不滿意,她立時紅了臉,說老古大哥,開玩笑何必當真。古本來瞅了瞅這個八面玲瓏的女人,一聲沒吭退出人群。只聽買子在一邊喊道,誰個想不通現在提在面兒上,通了就認這個合同,畫了押,這地就一包五年,這事鎮上支持,別個村也這麼搞,這叫深化改革,古本來是咱山莊的帶頭人。

樹古本來為農民的榜樣,是他當村長之前就蓄謀要做的事情,在農村,只要把地的位置擺在第一位,只有讓鄉親把自己做自己主人的位置看清了,把自己處在變化的溪流之中的位置看清了,搞工業搞其它產業,才會真正有積極性,就像自己當初知道,一個窯洞是這個世界提供給他活下去的全部,要攆上有吃有穿的農家日子需要用兩隻手去無中生有。 包完沙地之後,村部緊鑼密鼓籌辦磚場,因為要大批量生產雁尾磚,買子找來劉海女兒跟老母做伴,自己到城裡跑了一趟。三年以前,他在一次到集上賣雁尾磚的時候,曾遇一個國字臉的外地人扔下一張名片,說什麼時候用他按名片上的地址找他。買子當時很感奇怪,他一個城里幹部怎麼能隨便扔名片。買子三年來珍藏這張名片,直到有一天慶珠留下那句經久不散的話,生長了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意志,他知道它很可能對他有用。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市建委規劃設計室已是晌午時分。設計室一個像月月一樣白淨苗條,但比月月洋氣的女子聽找呂林森笑容可掬,親自把買子送到寫有主任室門牌的房間。呂林森看到屋裡來了個黑不溜秋的莊稼人先是一愣,而後單眼皮眨了一眨,當買子用普通話報了自己的姓名,說我是歇馬鎮燒雁尾磚的程買子,呂林森比印像中光亮的國字臉上驀地溢出笑來。國字臉沒有讓笑在臉上溢透,他放下手中文件馬上站起,將買子引到里屋會客室,給買子讓座倒茶,他說找我有事?買子抹一把頭上的汗,說我現在是歇馬鎮歇馬山莊村長了,我要在村上辦個一窯一萬頭磚的磚場,找你幫忙打開銷路。國字臉上的單眼皮衝下,沒有直瞅買子,莫名其妙地搖搖頭。買子突然緊張,買子順兜掏出盒煙,欲上前遞時,國字臉已經從茶几上自己拿煙點燃。呂主任,買子鎮定一會,開始說話,買子說,呂主任,不為難您,不行也沒什麼。國字臉端正了開來,單眼皮由下衝上翻動一下,嗯,我大概是幫不了你。呂主任的胸音很重,幾乎是一字千鈞。買子說,沒什麼呂主任,您當年能甩給我一張名片,我就感激不盡,幫不上我不為難您,不過,我想請您吃飯。當聽到買子幫不上忙也要請他吃飯,國字臉終於忍不住舒展開來,笑從四處再度湮出來。好,走,讓你請我吃飯。

下樓之後,呂主任突然拽住買子,往身後拖了一下,得了吧老兄,還是我請你吧,走,這是咱自家餐廳,我請你。買子儘管並不知道呂林森這主任在市裡到底有多大,但一個城里人要請他這個無親無故的鄉巴佬,讓買子有些震動。買子入鄉隨俗地跟進餐廳,妖裡妖氣的服務小姐殷勤地圍住呂主任,落座後,酒杯裡斟上酒,國字臉衝買子深情地笑開,程買子,我沒看錯你,我的眼力真是不錯。買子愣愣地看著國字臉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他的始料不及的關心就像一個陌生人見面就問你媽怎麼樣。呂主任說,你不是原始人,你是鄉里的現代人。買子更是有些蒙頭,窯洞挖在鄉野深處,呂主任怎麼知道?買子不自然地笑笑,潔白的牙齒晃出一道炫目的光。呂主任說,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給你名片?

為什麼? 當初是市建委要在遼南北三縣上餐飲項目,要我下鄉踩點,到歇馬鎮,沒事跟招待所所長閒聊,他說我們鎮有個住過窯洞的原始人,我說領我去看看,他說就在集上賣磚,於是我倆去找你看,看你的目的,我是想在建項目時救你一把,可是見你之後,我跟所長講,不用幫他,這小子早晚能起來,用不了幾年。 呂主任講到這裡停了下來,故意製造一種玄妙的、神秘的氛圍。買子臉上現出憨樸的衝動,買子說根據什麼?呂主任笑說,很簡單,一是你的表情裡有種倔強,二是你的雁尾磚造型生動、流暢,它表現了你的意志、創造力。 買子說謝謝您的高看,我其實很魯莽。 不,你有闖勁,你終能成大事。 聽說自己能成大事,買子忽覺臉腮有些發熱,想到春天那個晚上最初湧動在心的堅硬的、與自己曾經的理想相悖的東西,買子說,算不得什麼,其實,其實有些東西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就像今天來找您。 呂主任並沒聽懂買子的內心獨白,買子也根本無法表達清楚自己的內心,呂主任說,你能成事,正是你總有左右不了自己的東西。 買子一時無話,感激地舉起酒杯。買子說,呂主任,謝謝您,我真心地謝謝您。 呂主任舉起酒杯,國字臉被笑溢滿,就像酒杯被酒溢滿,他說我還什麼好處沒給你,謝我幹嘛? 買子說這不重要,有您對我看重比什麼都重要。 呂主任說,來,原始人,我還記不住你叫什麼名,就叫你原始人,咱們撞一下。 兩隻酒杯相撞時,買子發現對方的眼里和酒杯裡似乎盛著一句話,一句對自己相當重要的話,因為呂主任漫出來的笑收了回去,呂主任單眼皮裹著的小眼睛在酒杯和買子的目光間來回移動,許久,他端起酒一飲而盡,鄭重其事地說,告訴你吧,對於我,你的倔強、創造力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情知義,我拒絕了你,你卻還要請我吃飯,足見出你是一個知情知義的人,看在你知情知義的份上,我決定幫你。 好像這句話是剛才那笑做成的,因為話語即出,笑便徹底消失,國字臉一派少有的嚴肅。呂主任繼續說,我決定幫你,但磚我是用在鋪城市的街道,不是你鄉村的院牆,造型不能再是雁尾,也不用窯燒,配料有另外一套科學配方,質量必須過關,只要質量過關,我一句話,保你活三年。 買子立時笑開,潔白的牙齒間露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謝謝”和“您放心”雨打銅盆似的淅淅瀝瀝。酒過三巡,買子從腰間掏出一個紙袋,在桌上慢慢打開,推到呂林森跟前,說呂主任,這是我從家帶來的一塊古幣,我父親當年在海港用一輛自行車換的,是戰國時期的,很金貴,留你作個紀念。 呂林森遲疑了一下,看了看買子,好像想說埋怨的話,可是不知為什麼沒說。他沒有用心去看古幣,只是很自然地拿起往信袋裝著,說我不跟你客套,給我就收下,回去謝你父親。買子沒有解釋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只隱隱喘了口粗氣,笑著又舉起酒杯。 買子帶著地面磚的原料配方告別呂林森,成功之後的歡愉之情便悄悄地在要到歇馬鎮時,篡改了多年來已經爛熟於心的普希金的詩《快樂的宴席》:我愛午間的酒筵。 那兒快樂是主任,而友誼,我崇拜的偶像,在桌旁制訂效益,那兒,“乾杯”聲雖只有一句,它淹沒了所有的歌聲;……這詩是那麼驢唇不對馬嘴,買子卻在詩句中,接觸到父親去世後不曾接觸過的東西——驕傲。這驕傲的姿態不是勃發的翻捲的,而是隱隱的靜靜的,像壓在石底的小草終於有人搬走石頭,在慢慢地支棱、復甦。買子在接觸到既令自己髮飄發空又讓自己沉重有力的驕傲時,還看到了家中極少有過的場面。 買子走回院中已是掌燈時分,如果不是擔心一天不回家,他不會找來劉海女兒,當然劉海是在執行村部決定,替村長照顧老母是頂義務工的。可是買子進院進屋一下慌住,劉海女兒不在,老母身邊坐著三個女人:林治亮女人、劉海女人,還有一個不相識的女人。屋內蒸騰著一股溫溫的煙氣,堂屋炒菜的氣味噴香撲鼻,買子以為老母病重,慌亂地尋著母親的面孔,母親頭髮清潔、整齊,眼裡閃現著少見的光亮。她說你可回來了,你嬸子們等了你一下晌。三個女人見到買子就像見到稀客,嗚嗚嗷嗷爭著跟買子說話。由於話語同時出口買子不知該聽誰的,但嘈雜中他終於聽懂,林治亮女人和那個不相識的女人是來要買子收兒子進磚場,劉海女人是給買子介紹對象。 這個家從不曾這麼熱鬧過,幾年前從黑龍江回來,村里人看在與死去的父親二十年前的舊情,曾送菜送米送肉火火熱熱莫衷一時,可是人情是相互的,由於長期的不能付出,由於長期的不與鄉親有人情瓜葛,獨自熬日的苦寂便像遠天一樣一望無際。每逢年節,老母趴在窗台,呆滯的目光裡上演著許多熱鬧的往事,買子就故意大聲唱歌大聲說話,把寂寞的院落攪出動靜……慶珠出現之後,這個孤寂的小院一下子恍如栽進顆太陽,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老母一見慶珠就欣喜得流淚。慶珠走後,一顆太陽落了地,老母以為是自己的癱病斷送了這門親事,就再也不肯爬上窗台。 如果說呂林森的肯定和幫助發掘出的驕傲是冷冷的隱隱的,那麼門前人多車馬稠的情景在老母心中點燃的光亮,便使買子的驕傲一下子步入勃發、翻捲的狀態。買子連聲叫著嬸子,原本就很飽漲的熱情一時間噴出一股比堂屋的菜香還濃郁的氣息,他說放心吧,村工業將收下所有山莊剛下學的小青年;他說我娶媳婦先問問能不能侍候老人,我不能娶了媳婦讓老娘跟著受罪。 那個晚上,買子送走客人獨自來到月月家跟前,他特別想有一個人此時此刻分享他的喜悅,這人自然應該是月月。可是,他在街上僵站著,望著大紅窗簾擋著的窗戶,想起那天分手時月月說的話,心裡再次萌生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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