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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出院了(2)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 懿翎 10510 2018-03-19
我如此叨叨了兩遍,就在紙上畫了兩個小鴨子,我的心情比沾滿稻草的腳丫子踩在泥中還要舒服,我聞到了蠟筆筆端流出一種失傳的香味,我捨不得再用,緊緊攥在手心,讓汗養牠。  那一瞬間,背後有個紫杉形狀的暗影爬上我的畫面。我轉過頭,發現江老師站在我的身後,他那奇高極窄的額頭,黑如焦油的眼睛像在底層抽屜搜索般地看著鴨子,他一聲不吭,他的下顎從這邊移到那邊,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讓你沮喪,因為從他的臉上你根本得不到什麼,包括若有所思。  幸虧江遠瀾的喉結這會兒生動,讓我放心他的確不是高高的絞架,我把頭轉回來,胳膊架在桌面上。 “你是插隊知青?”江遠瀾突然用躊躇不決的口吻問我。我點點頭。 “你老家也在廣東?”我點點頭。 

“你從哪兒來的?北京?太原?”江遠瀾的聲音剛落,突然聽到外面劈哩啪啦下起雨來,旋即,一股濕冷羼雜著濃厚土腥味的潮氣被風揮掃著,穿過精薄乏韌的麻紙窗,登堂入室來。  我說英雄不問來路。  你父母呢? 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雙親被關押的事,這事天聾地啞我結巴,“你父母呢,他們幹嘛的?”我反問他。  “早沒了,解放前就過世了。”說罷,他走到桌前,指著玻璃板底下一張四的照片說:“人薄得只剩這麼點了。”在鹽一樣顏色的照片上是兩個神情呆板緊張的男女,我怏怏地看了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來。江老師的雙親坐在一條揚著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頭還有一把撂倒的藤椅。霎那,那撂倒的藤椅不知咋地就變成了被撂倒的小江遠瀾,噗嗤,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想那麼一幅跌了個大馬趴,摔得呱嘰呱,得了呱嘰病,差點要小命的江遠瀾的光輝形象,越笑,越覺得被摔得齜牙咧嘴,一身青包紅包大紫包的小江遠瀾可真是個活潑的小乖乖啊。 

開始,江遠瀾覺得我突然傻笑必有蹊蹺,皺著眉頭,一籌莫展,後來,他就生氣了,他煩躁地將一張《光明日報》一撕為二,一半兒扔進爐膛,一半兒豎著捲成棍狀,用它啪啪啪地打著桌角:“嘿,嘿,別忘了你是來補課的。”江老師還極為不悅地加了一句:“真不自覺。” “真不自覺!”“哼,自覺才不是真的呢!”我立即抗議並藉此——讓我邪惡的念頭名正言順地化為行動。  “你沒有用槍押著我,我能來你這兒,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我的自覺嗎?” “你今天考試又不及格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不害羞?” “害啥羞?哎,你知道羞字在古代的含意嗎?一隻羊長醜了就變成了羞字。'羊'下面一個'醜',你想想,多美。”

“你讀了《說文解字》?”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的。” “胡思亂想的唄。” “你要能用在數學正道上有多好!” “我要能不補課,更好!”說完,我注意到江遠瀾的右耳垂的血痂疤雖然擦洗掉了,但黍子粒的針眼兒清晰可見。我指著江老師的耳朵說:“在我們村,雜種羊四級就打和你一模一樣的洞,不過,給羊打等級標記的有專用刻耳鉗,這麼大,”邊說,我邊用手比劃著,“我當過羊伴子,羊耳朵上下緣各打一個缺口,羊血流得嘩嘩的……” 江遠瀾像只剛吃完秫秸稈和莢皮的老綿羊,把眼睛閉上了,再等他慢騰騰地睜開,“你很恨我,對嗎?”他問的直截了當。 “沒錯,要多恨有多恨!”我答的更直截了當。 “就算你這兒有再好的白羊草、沙蘆草、小糠草、鹼草,老夫我得了厭食症。我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話挑明了。孰料,江遠瀾竟笑了,他上下打量著我:“就你老夫,胳膊、腿粗得砲彈似的,得厭食症? ”

“我的胳膊、腿什麼時候露給你看了?你在哪兒看到的?告訴你,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江老師歪著腦袋,鬆鬆垮垮地在小屋走個來回,轉身,不屑地說:“撈蛆的那天,你被同學用筐抬著,胳膊、腿掛在外面,不看也知道,一看又嚇一跳!” 蛤蟆才跳呢!我心裡罵道,氣急敗壞地抓起一本書,翻得嘩啦啦響後又甩在一旁。 “補課,補課,我補課還不行嗎?”說到這兒,覺得屋外的雨水變成了冰水,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  江老師佔了上風了,屋子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我把頭埋在臂彎裡,冰涼的鼻尖碰到了玻璃板,已被打磨得相當光潔的玻璃板與我鼻尖觸摸的同時,告誡我這世上所有透明的東西都在做墊底。一種閃爍不定的隨意性、思考躲在想像的背後,就讓我激靈一次夠一次,激靈一次怕一次:玻璃板下有一幅照片,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衣著老式,表情呆滯。真應該讓他們變活走掉,想辦法把江老師嵌進去,讓他成為琥珀。我是覺得我的想像無聊透頂,但你們都瞧瞧,瞧瞧,江遠瀾把一本十六開的書放在我面前,他默不做聲,一如新僑飯店西餐廳的服務員把精美燙金菜單放在我面前——高中數學複習總綱,副標題是“唐小丫補課修習題覽暨學習時數”。 

“我眼睛疼。”我說:“眉毛鼻子正準備疼。” “你手疼嗎?”江老師問我。  我本來想說渾身哪哪都疼,可是江老師問得那麼關切,那麼不懷好意,“不疼,”我說得乾脆極了。  那好,江老師拿起我畫著二鴨子的那張紙說,“今天我們換一種補習的方式,看一看數學與摺紙間有哪些聯繫。”說著,江老師先將長方形的紙裁成了正方形,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張紙,告訴我一個正方形可以變成四個全等的直角三角形,說到直角三角形時,他險惡地看了我一眼,聲音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我知道我說一個三角形有三個直角的情景他記憶猶新,我就裝傻,提醒江老師糖紙也能裁成正方形。接著,江老師講了矩形、直角三角形,全等、對角線、中點、內接、面積、梯形、垂直平分線、畢達哥拉斯定理及其他一些幾何和代數概念。數學確是江遠瀾心目中的北辰,固定在他的靈魂中央,他的手勢、語言、神情都痴在其中,自然忽略了我的思緒像四處閒逛的二流子,他只看我的手和他的手都在動,跟著他折這,折那,他才思奔湧,便濤濤不絕地講了數學與建築學如何如何死黨,他列舉了埃及、墨西哥和猶加敦金字塔的計算,麥加皮克楚圖案的整齊和均勻,巴特農神殿的構造,伊壁道斯的古代戲院。 。 。 。

雨反正下著,我反正被困著,就注意到桌子貼牆的一端擺著稿紙、計算紙、草稿紙簏、信篋、筆硯,黑紅墨水瓶、漿糊瓶、煙灰缸、筆筒、座鐘、釘書機和一拳頭大的茶壺,與我一同枯坐陪綁,覺得這世上該噓唏的真是太多了。江老師心氣如磐,好像他一走進教學儼如走進紅蔦蘿花、金盞花、紫牽牛花、白梔子花、黃苦瓜花、藍蝴蝶花、粉大麗花的花園,馬上就能進入實戰狀態,腦袋咿咿地轉啊轉,脈絡清明,條理詳晰,目光四射,取材廣博,兼引文史,莊諧互出,奇思妙想氾濫成災……他先說昨晚夢到高斯賢兄來到他老家那幢軋軋作響的小樓上,喝著苦丁茶,就著雞仔餅,褒貶亞里士多德在批判柏拉圖的理念論時,也抹殺了柏拉圖的辯證法,陷入形而上學。後來又說南坳的畢號奇背了一周乘法口訣之後失心瘋全癒了,請江遠瀾把南坳當成坎布里奇國際數學家大會會址,畢號奇非常主動地問江遠瀾計算機科學家為什麼要懂微積分?數值分析家為什麼要學數論?統計學家為什麼要有關於同調群的知識?一個純數學博士對解析函數論一竅不通很正常麼?江遠瀾給畢號奇了一本哈代的《純數學》,於是,在江遠瀾的夢中,畢號奇也走進了補課的行列……

雨中的土腥氣淡到可以忽略不計,一股槐花的臭香可以不聞卻被我聞到了。剛才,給石磊磊老師送窗簾時,莊稼重在屋裡煮掛麵臥雞蛋,神情凝重,眼皮都沒抬起來看看我。石老師笑得也不大對頭,像在鏡子前練習著笑,噢,想起來了,屋子裡還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好像是戴著白眼鏡,個頭中等偏瘦……葉老師的屋子怎麼也那麼怪,窗簾緊緊掩著,又在哪兒聞過味道?什麼味?來蘇水,不對。敵敵畏,不對。樂果農藥,不對。好像是植物或草的味道,會不會是苦杏仁,抑或是小花棘豆?馬錢子?附子?蟾酥?另外,葉老師的門前為什麼有一堆紙灰?  “不好了!不好了!我騰地站起,葉老師自殺了!”我說這話時,像是剛從死亡現場出來。  “你又分心了。”

“心瓣本來就分著的。” “你又要耍花招了。” “你難道沒有第六感覺?” “你胡扯什麼?” “你怎麼知道?”江老師納了悶了。 “我剛才去過她家!”說罷,我飛身衝出門去…… 咣當!我破門而入,葉老師右手枕在腦後,左手軟軟地搭在大腿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身子微微側歪,眼睛閉著,睫毛濃密……“葉老師!”我充滿悲腔地喊道:“葉老師!” 葉老師噔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天呀!睡得正迷瞪的春天女神霎時變成了秋天瘋女,我和她傻傻互望;我怕你……!我委屈地說不下去了,我注意到葉老師的枕邊有一帕子,帕子上有字,頭兩行是:泉水歡快地從草地上流過,無需轆轤或水桶……與此同時,江老師也趕來了:“葉老師,小侉子說你自殺了!”江老師脫口而出。 

“你才自殺了呢!”葉老師撩起散落在額頭前的一綹頭髮,沒好氣地瞪著江老師。  “你都冒失成這個樣了,你的學生能不冒失嗎?”葉老師沒罵我,卻把江遠瀾訓了一頓。 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分鐘。離開葉老師家,我還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再加上全身上下都淋濕了,頭髮一條條地貼在臉上,自殺未遂的反倒是我了似的。江老師拿著雨傘,但慌亂中沒有打開,一直像搖著個撥浪鼓舉著,渾身濕得更透徹,他的頭髮也編成了綹綹,他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教導我:“神探是博學造就的。” “沒錯,一個人的學問越薄,這個人越神。”我不懂裝懂地附會道。江遠瀾問“你指的是博學的博嗎?”我說“我指的是淺薄的薄。”江老師說:“你真敢說啊。”我說:“我有什麼不敢說的,薄學也好,厚學也好,我都不覺得好,我覺得不學才好呢!”江老師說:“你哪來的這麼多歪理邪說。”我脫口說:“被你逼的。”江老師一怔:“什麼?我逼你?”是個人都在逼我!我心中感嘆,嘴上卻說:“一個老師是不能計較學生的,尤其是女生,尤其還是小老鄉。”江老師說:“你把農村婦女撒潑的一套全學到手了。你想讓我網開一面,我告訴你,沒門!”“沒門可以跳窗戶!”我向江老師建議道。 

接著,我笑嘻嘻地提出回去換衣服時,雙腳還在水窪中踩踩跺跺,用腳尖一下一下地撥著弧圈。江老師認定我蓄謀已久,並發現了我自鳴得意的行為。他煞費苦心剛找出刁難我的理由:只要你把桌子上的那兩道題做完,當然可以。我正想抗議,迎面走來了合打一把油紙傘的小程老師和韋老師。韋老師天生的大嗓門:“嘿,江老弟,淚下無尺寸,紛紛天雨絲,你可真給老天爺捧場啊!” “嘿,那不是小侉子嗎?”小程老師緊接著興奮地說。江老師眉心皺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發我走。我裝著沒聽見,氣得江老師一把一把地抹著臉上的雨水,質問道:“叫你走,你怎麼還不走?” “你耳朵的洞用什麼打的?”我的聲音大過了雨聲。  “錐子。”江老師用手比劃著長短,平靜地告訴我。  方向明被江遠瀾戲弄後有三天悶悶不樂,到第四天,他眉開眼笑地向賈校長呈送了一份《關於全體教師體育鍛煉計劃實施方案》的報告。賈校長在報告上簽字:請方向明副校長負責具體落實。  方向明要找的第一個人就是江遠瀾。今天的他一身運動衣、球鞋也用山藥粉漿得白白的,且用白粉筆又塗了一遍。方向明到江遠瀾家撲了空之後,就來到了數學教研室,把江遠瀾給逮住了。那一刻,江遠瀾正質問我做五道題為什麼錯五道。  方向明上來就說:“江兄啊江兄”,我真為你細精精的胳膊擔心,人家牲口卸了套還不忘溜溜道呢,你真該調劑調劑,寫啊算啊無止境,要鍛煉,要鍛煉。我覺得你練啞鈴很合適,啞鈴能讓你的胳膊粗胳膊壯胳膊硬得鐵一樣,你先到大殿領個啞鈴,明天早上全體教師集中訓練時我要檢查的!你如果陽奉陰違,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 翌日晨,全校七八十位老師都被一遍遍緊急通知的大喇叭叫到了操場。江老師身穿麻袋寬,麻袋色,麻袋樣式的怪衣服,事後聽懂行的石老師說那布料是上好的桑麻絲。江老師雙手抄在衣內,像有一隱形車把他推來,神情篤定,面目莊嚴。方向明一身熱氣騰騰地跑到江老師面前指著匿在衣中的秘密問:“啞鈴帶來了嗎?”江老師挺胸昂頭,端出皇帝上朝的架勢,方向明就不問啦,他吹著嘟嘟嘟的白哨子,站在臨時被鋸掉四條腿的桌面上當做指揮台,先是領著全校教師背誦毛主席語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然後宣布喜城中學教師體育鍛煉暨駁斥東亞病夫工程正式開始啟動。  江老師左右手各握一根金燦燦、香噴噴的油條從麻袋裝裡伸了出來,他認認真真地做著擴胸運動,胳膊伸得又直又平,只是他手中攥著的啞鈴香飄四溢,“嚐嚐,嚐嚐嘛!”他緊著招呼韋老師、郝老師和劉主任。  且不說江老師選擇的運動器械是多麼的別緻,且不說韋老師吃油條的姿式與牛犢吃奶無二。江老師把油條當啞鈴的創意逗得全體老師前仰後合,笑成了一鍋粥。  方向明青白臉,青白眼哭笑不得,命令小程老師沒收江遠瀾的“啞鈴”。剩下的一點點“啞鈴”被小程老師沒收是沒收了,但沒收到了小程老師肚子裡,按他的話說不吃油條沒道理。韋老師用三個雞蛋大小的山藥蛋做了一個鏈球,胳膊悠得呼呼的對方向明說:“毛主席早就說了要因地制宜,因地制宜。” 江遠瀾把一雙油手理所當然地像抹在自己衣服上一樣抹在了方向明的衣服上,他用苦口婆心的態度對方向明說:“早就告訴過你笛卡爾說只有雞才晨練,只有腔腸動物才參加晨練。通常來講,天才與偉人睡風謹嚴,植根乾嘉,一貫主張在充分耗思傷神而不是輾轉反側的基礎上,尋求睡境與夢境的圓滿統一。孔子所謂“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指的就是睡懶覺,覺懶睡,並且日上三竿不起床。” “歪理邪說!”方向明氣得說:“不鍛煉,不鍛煉了,我們就在現場召開批鬥江遠瀾,韋荷馬也在其列。” 體育教研室主任陳丹倦老師是全國五十五萬名右派中的一分子,他有一頭漂亮的捲發,據說還是北京體育學院校籃球隊的中鋒,有健將職稱,有北京市橋牌協會會員的小本本,有老娘沒老婆。方向明把陳丹倦拉到一旁嘀咕了三五分鐘,這期間,小程老師忙著給江、韋二人上眼藥:“抱著什麼樣的態度晨練事非兒戲,毛主席在指出世界大戰的危險依然存在的同時要全國人民都增強體質就是要有打仗的準備,你們倆一個拿油條當啞鈴,一個拿山藥蛋當鏈球,操心拉出去斃了。” 小程老師話剛說完,方向明拍著手,招呼老師們到沙坑前,圍成圓圈坐好。老師們三三兩兩,盡量有說有笑地朝操場南邊的沙坑走去。 “動作快點,快點!”方向明催促著,碎步跑,右手一個勁兒地攆趕著。  “是要玩丟手帕的遊戲嗎?”莊稼重裝傻地問方向明。方向明說:“你是不是也想現行現行?”莊稼重一聽火了,“還要怎麼現行?我夠現形了!我堂堂清華大學電子系的碩士生來喜城中學教狗屁朗誦課還不夠現行嗎?”“你甭跟我瞎哭墳,不服找黨中央毛主席去!”方向明像嗅到了什麼風聲,看著走在前面的石老師說:“瞧人家石老師,瞧瞧人家!” 沙坑緊靠城牆,倒不是楊柳投青送綠,紛吐涼蔭,而是城牆遮陽,熱氣高隱,大家一坐下來都感到清心怡神,比站著守著毒辣太陽好,紛紛抱拳朝江、韋作揖。郝老師還折柳一枝,贈給韋荷馬,言稱“解道操場靜如練,小憩沙坑謝誼暉。”韋荷馬接過柳枝,插在耳孔內,又覺不適,索性插在後脖頸,問:“袁大頭一枚,誰買?明萬曆銅錢兩枚,誰買?” 方向明讓劉主任先說。劉主任說:“江遠瀾歸數學教研室,韋荷馬歸語文教研室,語文教研室主任一直由張菊花教導主任兼,若走程序,還是張菊花主任先說為宜。”劉主任最後說:“凡事先定調子,沒有張主任統一批判,一上來分開批判不夠正規、審慎。” “張菊花主任哪呢?”方向明砸著手心攤開問。  兵站站長的夫人相當於喜城以至雁北地區的羅馬教皇夫人,她住在迎暄門外,緊靠在白登河的兵站內,不言自明,人家根本就不和你玩。一圈人悶悶地坐著,越想越通,的確人比人,比死人,就把各種複雜因素都存在的目光射向了江遠瀾。  一時間雅有蟬吟鴉噪,俗有咳音屁響。面對靜裡乾坤,雲中世界的大好時局,就讓江遠瀾思緒欣然獨往,熟門熟路去了形而上的費馬大定理那裡。他這兩天正痛苦享受數學家的那種想入非非的感覺,正在品嚐美國數學家G稨ardy所揭示的“憂鬱的經歷”,他注意到純粹數學再度關注於研究(結構而不是關注被賦予這些結構的(對象,老生常談相當嚴重。數學中的許多問題完全可以表述成:把給定的某種類型的結構按同構加以分類。對這個問題最好的回答是在每一個同構類中,對於這種結構給出明顯的描述:例如,對於有隱生成的交換群,對於拓撲空間,我們用同倫等價來代替同胚,對於有限群,我們用若當-赫爾德(Jordan -Hlder)單商群來代替同構,其情形已經導致分類有限群的子範疇的問題,這個子範疇只包含單群……當他藉此理解了黎曼為什麼要把已知虧格的代數曲線的同構類看成依賴於一些复叁數,這些被稱之為“模(moduli)的複參數來到其它領域,如映射、向量場、微分結構,或由這種對象的同構類也“組織”成拓撲空間、群等等。他正在思考在分類問題中,(發明結構也是偉大進展的另一源泉。而自己該如何借助這一源泉,在發明函子的基礎上,能有突破,解決自己的課研。江遠瀾想入非非時眼睛閉著,口中念念有詞,肩膀平端,手自然下垂,就讓方向明誤以為江遠瀾悔思心切,他馬上語重心長地說:“你認識錯誤的態度深刻了,全面了,徹底了,我會對你考慮赦免事宜的。” 景緻老師這些天正在搞洋為中用,他心血來潮地把夏里亞賓最喜歡的歌劇《保利司飯諾屢夫》的主曲填上了中國的兒歌:月光光,星涼涼,鄰家二蛋走何方。何方豬銜柴,狗燒火,鵝拉風箱,貓兒蒸飯氣呵呵,雞公剔菜唱哥哥,猴子擔水井邊坐,蛇咬屁股連摸摸,狐狸掃地請客進,老虎上茶把桌抹,刺猬端來肉夾饃,二蛋看見笑呵呵,爬上桌子抓起饃,吃飽肚子豹來馱,銜起二蛋山崗坐,置在石上吞掉了……他知道自己編得不好,唱得意興非常闌珊,唱得哈欠連天。今天晨練他差點就錯過了,他對主課老師很討厭,校園裡,上主課的老師一個比一個地無比驕傲,尤其是江遠瀾,他幾乎同邱吉爾因自己是英國人而驕傲的做法一模一樣。能批鬥江遠瀾,他很開心。  江老師站起來,做著請大家靜一靜的手勢,聲音略為嘶啞地說:“同志們,在一個鍾情牽強附會的時代,數學家是以典範的方式擔負著某種智性的醜聞,也就是說對他自己知性的危險所感到確信與自豪。且不說數學家之所以把數學以外的一切視為無關緊要的雅興,且不說數學工作者的生活不包含人類生存中的一些最有趣,最尖銳,最基本的歷險,我今天早晨的確運動了,向毛主席保證,我今天早晨不但進行了深呼吸運動的鍛煉,我還當眾做著我的精神俯臥撑——我在腹稿中完成了《黎曼幾何探微》的大綱部分。最後,我要對方向明說一句:你又該給我大米了,不是36斤,而是36的倍數72。” “什麼,還要大米,敢情羊拉屎,沒完啦!”方向明像青蛙一樣跳起來。  “我以仁慈之心提醒方兄:72還是虛數,中梁山英雄七十二地煞可讀過?那可不是三十六天罡的尾數。” 方向明懊惱畫虎不成反類犬,又被江遠瀾這賊腦子耍弄了,就把氣撒在了韋老師頭上。他說:“阿爾巴尼亞說的不僅莫名其妙,還強辭奪理,比茅坑里的石頭還臭還硬,我希望韋荷馬你能和江遠瀾劃清界線,深刻剖析你自己的問題。一個人的身體歷來可以使喚胳膊,胳膊歷來可以使喚手指,手指沒有不受命服從的道理。而你用三個山藥蛋當鏈球成問題,很成問題。” “1917年毛主席在他23歲風華正茂之時,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二號上發表了《體育之研究》。此文刊於那年的4月1日,我可是認認真真地拜讀過。毛主席提出的文化人應當具有鄉野裡的文盲那樣的強健體魄我雙手贊成。”韋荷馬的開場白拉出了真正的大旗,唬得他人、尤其是方向明一愣一愣的。  “那你為什麼不認真貫徹執行?”方向明的指責甚至有了迂腐之嫌。  “諸位知道,我們家瀰漫著無所不在的威嚴。我對夫人不敢言一字不,就像車輻集中於車轂一樣,老老實實地聽命於尊敬的——我的夫人。有目共睹,鄙人一直生活在兇婦悍婆的水深火熱之中,土法上馬的體育器材鏈球實乃本人的早餐,家中悍婦兇婦逢單日給山藥蛋有三,逢雙日給二。方向明副校長的倡議我在家中一言再言,無奈河東獅吼一月三兩帶骨肉,二十七斤粗糧,一兩五食油能保住命已屬大幸,見鬼去吧什麼鳥鍛煉。我剛要爭辯,夫人拳頭如生鐵圪蛋,打得我繞桌亂轉,我趕緊說我就想喝水,不想吃飯。此後,你們猜我家孫二娘每天晚上命我做什麼,下棋。每當她欺我欺得舒坦了,便與我下棋,下軍棋、跳棋、旅遊棋、康樂棋、象棋外加狼羊棋。我每每任務是連負三局。負罷,她雙手叉腰追審:你我勝負如何?我說第一局我不曾贏,第二局你不曾輸,第三局我乞求和,你不肯,罷了。我的那位尊夫人捏著我的耳朵追問:今生今世能贏否?我一定會答來生來世輸不愁。讀書時,粗知李太白酒聖,蔡文姬書仙春風在手,抹殺月老,為千古九原吐氣,我探索,諸位也幫我核計核計,我與我那冤家在哪兒下的陰陽之契?繾綣總統、氤氳大使何不站將出來話謎一二,省得我卿卿性命累了我家姑奶奶性命卿卿,可話又說回來,身在異鄉為異客,她再怎麼欺負我,也比沒人欺負我要強,或許,我們男人天生就是飽受欺負的對象,或許,知識分子心軟,我可捨不得她欺負不上我害上病痛,得上氣鼓病那就要了我的命了。” 此前,關於韋老師怕老婆的消息儘管遐邇聞名,但有“播謠”之嫌,誰被囚鎖到銅雀台都是探討。韋荷馬今天大鳴大放,眾老師姑妄聽之,認為韋老師生活旨趣一是視老婆乃華山之險,二是真有不怕死的敢登攀,當算絕配。三兩個女教師還嘈嘈說要去拜韋師母為師,學習先進經驗,要把自家男人的花花腸子揪斷。  一想到韋荷馬早餐只有三個小山藥蛋,還不保證,方向明突然心起同情,號召大家群言堂,晨練怎麼練?  “假如我無糧草之累,愛怎麼練就怎麼練。” “香引鳳凰池上客,味招龍虎榜中人。也甭指望太原認一力的燒麥店在這操場開張,只要給一碗羊油炒麵,別人不練我練。” “昨天夜裡我夢見自己開了一間饕餮餅面鋪,晉式提江月餅、太谷餅、聞喜煮餅、花邊月餅、劉方伯月餅、蕭美人月餅、合歡月餅、晉陽一窩酥餅子,推蒸餅、晉中疤餅、忻州瓦酥餅、介休貫餡糖餅、郭杜林月餅等,按月推出,一月賣一款,款款解香饞。等到有朝一日,我的數學名氣可以當飯吃時,我先在牆上貼上對聯一幅:餅如玉兔盤中臥,面似銀魚碗內游,橫批:足吃足喝。然後,我發誓絕不再教書,我要端著臉盆大的打滷麵一邊吃,一邊參觀籮底紛紛雪,案頭條條絲的壓面車間,我還打發小二去給我取二兩高粱燒,幾瓣醃糖蒜……” “嘿,心同此心,饞同此饞,我又何嘗不是!昨夜我夢到郭局長當了春餅店的店長,他讓我先給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翅去沙、鹿筋去臊、熊掌去穢,然後一鍋煨燉,扔進蘑菇、冬筍、冬瓜、百合、刀豆、蝦米、木耳、蟹粉若干。郭局長命我豬油、蔥韭、茴香、桂皮、新蒜若干,選一如缸大碗,舀將上來,正當我吃得熱汗淋漓,口妙甘鮮。以白細如雪,面有銀光的饅頭一打佐配,嗝頂肚圓,口中大叫三杯和萬事,一飽解千愁時,非常不幸地卻被賤內推醒,她沒好氣地催促道晨練,晨練了。” 守著一幫生前是餓鬼投胎來的老師,方向明想到了家中空癟癟的米袋子,面袋子。想到了與野漢子親密十分,出則尾隨,居則膝侍,婉暱柔狎的老婆距剛進門時的羞澀是何等遙遠。數日之前,他把頭上的大青包指給老婆看,她眯縫著眼睛緊盯著他的神情是何等的呆滯;他看到老婆周遭吹拂著自由解放的風;頭髮油光,藏藍色長褲褲線筆直,丁字帶黑皮鞋配著黑絲襪,上衣是一色的豆青色的確良,五個青杏色的有機玻璃釦子像貝殼打磨過,晶瑩閃亮,她略微弓身,倚在他的肩側,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她要到口外去了,勾引她的男人是喜城一個吹鎖吶的,他給她核桃、棗兒、柿餅各一口袋!說罷,她輕輕摸著他頭上的大包說:“不礙事,不礙事的。”當時,他只覺得說不出是她的姿勢哪兒彆扭,說不出的嘴巴是怎麼幹苦。直到今天早上起來,發現炕涼了一半,被子亂,枕頭斜,老婆走掉了,半假半真地走掉了,半虛半實地人沒了,他把頭扭向大門,幾乎是用生怕節外生枝,老婆又赫然出現的擔心注意到虛掩的大門殺進來一道巴掌寬的陽光,陽光在偷看他的模樣。方向明趕緊碰上鞋後跟,朝空炕敬了一個禮,甚至是有點慌張地往學校趕時,愣沒注意到站在電線上的一排麻雀開心地朝他眨眼睛…… 就在老師們熱烈地發言時,一輛軍用吉普開進了操場,車輪捲起的塵土追著車,攆著塵,一瞬間,塵土凝固的感覺就產生了。  從車上跳下來四個穿軍裝的男人,一老三少,兩面色微黑的走在前面,兩面色青白的押後,所有老師的臉刷地都白了。  老師們猶豫地,緩慢地站起來後,只有江遠瀾拍打屁股上的土,拍了幾下之後,他似乎躊躇著要不要迎上去,因為吉普車的車牌號他認識。他用極其冷峻的目光回望了一眼韋荷馬和小程老師,小程老師搶先上來相互握住了手,韋荷馬的雙手也放了上去,片刻,三個人幾乎用無能為力的默契不聲不響地鬆開了手,三個人的目光都爭相鼓勵地射過來,射過去,江老師故意磨磨蹭蹭地係了系鞋帶,一面給自己鼓足勁兒,一面下決心不再回頭,一面手腳順拐地迎上前去。  ……我帶著丁丁寶、陳皮實、康德一正忙著在柳樹楊樹上找蟬蛹,或水氽或油炸後敬供江遠瀾,這是江遠瀾給我佈置的任務,我為得到這樣的任務心花怒放,我最喜歡完成的就是除了補課以外的一切任務,包括找蟬蛹的任務。因為我居高臨下,就眺望到江遠瀾走路像斜塔,不走路像塔斜,橫豎都是要倒的架勢。我心一抽搐,哧溜就從一樓高的大楊樹上滑了下來,顧不得趿鞋,堵在路上,看著塵土劈開,軍車過來。  身穿麻袋裝的江老師從車上下來,朝我招手,我快步走近他時,晨霧在消退,一陣強勁的東北風吹過,天空露出了蔚藍。 “我掩護你,你跑吧!”我乾脆地說道。 “噓噓噓——”他把食指豎在嘴前阻止我,那神情似乎同阿基米德在算沙子的數目一樣平靜。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掛滿了血絲,神情篤定地問我放假後去哪兒,我說回北京,三年沒回去了。他用揣摩不透的表情看了我片刻,然後返回車頭前,跟司機嘀咕了幾句,他還是用他的方式——說一不二的方式與對方說出他明確的意圖。  對方同意了,他朝我招手,一起去了他家。  我站在他的屋外等他。不知哪位老師的家屬領著一位膝蓋磕破了的小孩從我面前哭哭啼啼地走過,一位到各家來接取米泔水的老頭子佯裝沒看見我,拎著個桶,走著S形路線離去時,有兩隻蜜蜂站在他的左耳朵上嗡嗡打架。  江老師換了衣服出來,我注意到他的頭髮梳過了。他遞給我30元錢,五斤全國通用糧票和印著一架慘白飛機的旅行包。 “到北京買點餅乾糖果,要高級的!裝好,別丟了。”說罷,他轉身鎖門,喀啷喀啷的響聲似乎比平時延長了好幾倍。我始料不及地看著他直插過前一排房,一隻腳剛邁進車,車子就起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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