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

第7章 我住院了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 懿翎 13127 2018-03-19
一進迎暄門,我馬上從兜里掏出墊了一層塑料布做襯的紅衛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柳絮因風起,袖章因塑料布響,大甩臂,甩大臂,小小得意著,便哼唱起二人台來:“平地一棵樹,飛鳥都盯住……”小程老師擺擺手說:“行了,行了,有什麼可美的?”我不理他,繼續唱:“平地一棵樹,飛鳥都盯住。” 剛到校門口,就和魏豐燕打了個照面。她像剛從裹著的羊毛毯裡鑽出來,渾身熱氣騰騰的。 “哎呀呀,小侉子,十處打鑼,九處找你,出大事了,江老師丟了!”看她那副悲切的猴急模樣,我差點沒笑得坐到地上:“就不該給他起名叫莫名其妙,應驗吧,莫名其妙真莫名其妙地丟了。”“咋辦呀,”我用手去堵魏豐燕的嘴,“先生能丟了?你當錢包呢,小偷會偷先生嗎?今古奇觀哎!”“看咳,他門敞著,燈亮著,爐著著,人沒了影,學校沸反盈天,聽說他一個簿簿裡還夾了三十元錢,連錢都不帶走的人,準是倉惶竄逃,沒準被國民黨的空降兵接到台灣去了呢!”

“誰發現錢的?” “是副校長方向明和校團委汪書記。” “噢——” 我噢完,更覺得我能搶先偷走十元錢是多麼的英明。我說我乏了,小程老師也說乏了,招手再了見,擇路離去。魏豐燕跟在我身邊,且走且說:“你說國民黨的空降兵真能把阿爾巴尼亞接去麼?會做幾道題的人台灣沒有麼?明明是一條老茄子,台灣也要……” 睡至半夜,生生被人捏鼻子給捏醒了,正要大怒,發現面前站著的是教導主任張菊花。 “姑奶奶也是你捏的?”我敢緊閉上眼睛喊,假裝迷糊。 “小侉子,開會等你呢!”張菊花見我翻身倒下又要睡去,音調高了八度。張菊花不知道我這人苦覺,睡不夠鐘點會發邪脾氣,小時候誰要是吵醒了我,我能哭上一天,直到哭得沒勁兒再睡著為止。這會兒人大了,哭寒磣,我就改了罵,張口就是討厭,煩人。張菊花又和我蠻纏了一陣,我噘嘴氣呼呼地出了門,來到了燈火通明的校會議室。 

那個照天燒也來了,除了校領導們,還有韋荷馬、白個白、小程老師、羅夢卜老師等等。  賈校長說開會了,江遠瀾丟了,江遠瀾失踪了,江遠瀾去向不明地沒了,省教委都驚動了,說他是人才,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現在請諸位談談情況,提供提供線索。  方向明站起來說:“此人性格孤癖,為人冷淡,行為怪異,單說只吃大米,不吃其它任何糧食一事就相當說明問題。他用二斤白面,三斤小米去換一斤大米,全校哪個老師沒換給過他?別人一個月吃三十斤糧食都不夠,他一個月只吃十來斤,我就不相信他擁有螞蟻的肚皮。” 會場上人們哄地笑了,數學教研室劉主任接著說:“江遠瀾無疑地是一個極不平凡的人,尤其在數學上表現出了過人的禀賦,大家叫他阿爾巴尼亞也好,莫名其妙也好,足以說明他的離經叛道。既然他擺脫了那種希望顯得與眾不同的虛榮形式,他就不可避免地同他的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譬如他每天中午都練籃球,可以說他的技術不遜色體育教研室搞專業的陳丹倦老師,可誰見他打過一場球賽?上次全縣聯賽,體育張老師爹剛死,求他幫助上一場,你們猜猜他說什麼?他說上帝並不在世界之內顯露自己,因此,我倒認為他丟了既合情又合理。”

白個白瞟了賈校長一眼,高深莫測地說:“我們天天看見太陽升起。整個自然科學都無力幫助我們戒掉'太陽升起來'這種說法。更糟的是,我們確實看見太陽升起,但是,我們卻認為,事實並非如此,它只是顯得如此。現實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喜城中學究竟是育人之地,還是死人之地,死去的老師何時能夠飽和,我憂心如焚。又一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老師失踪了,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江遠瀾,我希望死亡不要在校園成為一種流行、一種趨勢、一種時髦。” 白個白的話引來照天燒的不悅,“難道我是圪筒(指兩手縮在袖筒裡,方言。)著手,來看大戲嗎?難道爺成了臘月的蔓菁,受罪的疙瘩啦?公安的人,吃的是公安的飯,學校報警在先,爺接案在後,指不定那小子乾了甚哩。要不咱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照天燒話音未落,張菊花就附和道:“就是,就是,趙科長講得對,身為人民教師的江遠瀾太無組織紀律性了嘛,太沒規矩了嘛。招呼不打,拍拍屁股走人啦,太不像話!”“錯矣,江老師瘦得沒屁股,”韋荷馬很認真地插話。 

“韋荷馬,你說點正經的!”賈校長用手指著說。  “啥正經?古人言籩不問豆,豆不問籩;瓦不問石,石不問瓦。江兄一不是我的腳印,二不是我的影子,我豈能左右他,退一萬步說娜拉都出走了,何況江遠瀾之流乎?當然,如果江兄的確是出走。” 韋老師的發言態度我相當欣賞,啪啪啪地拍起掌來,可就我一人鼓掌,顏面遭到了尷尬,就讓方向明一夥注意到了,“小侉子,你是紅衛兵大隊長,說說你的看法。”“大快人心!”我脫口而出,繼而一怔,發現所有人都用訝異的目光看著我,“我就納悶那些阿拉伯數字為甚來咱中國,見到它們,我就害頭疼,與阿拉伯數字為伍的江老師一丟,我的課也不用補了。韋老師幾天前只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沒說不做題不能活麼!我的看法是,數學下課!因為不做數學題應該不會害死任何人,所以我為什麼要做第一個屈服的人呢?至於江老師丟不丟得了,丟不丟得成,他家裡的雞仔餅,荔枝蜜和椰子糖還有好些些,南方人賊饞,廣東人賊饞雙倍,他能撇下他的'黃金細軟'?不可能,我倒認為他是找大米去了。他再不找大米就像臭蟲一樣癟了。”

半夜三更,一股股寒氣撲面而來,賈校長就讓大家想一想有沒有異常現象發生在江遠瀾身上。張菊花說有一次,縣里的羊得了口蹄疫,通知各單位派人去疫病區救助,她去找江遠瀾,當時她穿了一件格呢外套,她一進江遠瀾的家,就發現江遠瀾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胸脯,她慌得語無倫次,但江遠瀾仔細地審視了一會兒,就以一種強制的語調說:等一等!於是拿來一把剪刀,也不徵得她的同意,就剪掉了前面的幾顆白色的大釦子。他還說瀕死的羊最怕見女人的白釦子!張菊花一頭霧水最後說道:那羊的心思他怎麼知道?  “自從批林批孔以來,大會小會天天開,誰見過江遠瀾發言?” “還有,出早操,校辦通知各班班主任必須參加,可江遠瀾參加過嗎?一次都沒有,問他原因,他說笛卡爾早晨從來不起床,笛卡爾有晨思的習慣。笛卡爾晨不晨思和他有啥關係,莫名其妙嘛!”

“他還會講鳥語。真要是乾點見不得人的勾當,自身素質沒問題。” 發言爭先恐後,說的都是不好,但這不好拔不到一定的高度,如此“現行”,自然不是照天燒要的,他問誰和江遠瀾最熟。大夥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說他孤家寡人,從未見他與誰結伴出入。他又問誰和他接觸最多,大夥們就說剛剛燒成炭人的侯大梅老師常向他請教,“論不相交的斯坦納的三元系大集”中的究竟有多少不同的斯坦納三元系存在的問題,侯大梅是數學發燒者,可惜她燒過頭了。不知誰提起了瞿曇海倫,說海倫生前經常把大米送給江遠瀾,一個月才三斤大米,她都給了江,究竟是什麼關係,難道她吃大米過敏?那女人生得風流,死得風流,帶不走的還是風流,韋荷馬嚮往地說道。賈校長站起來,做著雙手拍皮球的動作,問:“誰最後見到過江遠瀾?在哪兒?”

郝老師說:“一周前在操場見過,江拿一本書,背抄手,下雨了,操場上的人紛紛離去,惟江毫無覺察,仍在雨中漫步,故印象深刻。”韋老師說:“五天前我找他借棋譜,第二天還他時,他還在。”小程老師說:“四天前江收到一封信,我找他借火柴時,他在落淚,我問他,他說他惟一的親人,他幹姐姐死了。”“對對對,沒錯,”我馬上插話:“我到他家時,他正捏著信紙哭。” “後來呢?” “我去大殿鎖門,江老師跟著的。” “再後來呢?” “我從後殿轉出來時,不見了江老師,我就趕緊鎖上門,回到江老師家唄。” “家有人麼?” “我搖頭。” “快去開殿!”賈校長的聲音大得嚇人。  在大殿找到江遠瀾時,他趴臥在擺放香爐、供品的雕花硬木條几上,正在解題,身邊亮著六盞煤油燈,身上還鋪蓋著一堆彩旗。煤油燈燃燒不好,熏得江老師成了非洲黑人。本來他就形銷骨立,如此一來,骷髏旖旎。韋荷馬和小程老師上前想去攙扶他,但江老師不干,既難看又笨拙地從近兩丈的條几上翻下來,佈滿血絲的眼睛仍盯著《堆壘素數論》。一堆人嚌嚌嘈嘈問他渴不渴,飢不飢,江張開臭嘴,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把條几上的演算紙收拾好,又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後,把手中的書揚揚說:“這是寶殿,有1952年以來的《數學學報》,還有這書,這書。”

我把江遠瀾關在大殿的消息不脛而走,說我比黃帥(當時一名反師道尊嚴的中學生.)還黃帥的人佔了多半數。讓江老師忍飢捱渴三四天,儘管江老師說沒渴著他,他喝了廣告水粉顏色瓶裡沉澱的清水,但江老師拉肚子打吊針也是事實,好心的老師,敲打著我說下次鎖門時留心甭把自己鎖進去,黑心的老師就說孔老二和閻錫山準備請你當先生呢!  偷了江老師的錢,關了江老師的禁閉(儘管無意),我只能自願受刑——補課。我假模假式做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來到江老師家時,他第一句話就是你要把五天耽誤的課程補回來,每晚至少四小時。那一晚,我比木樁子都老實,他出多少題,我做多少題,不會做的虛心請教。江老師在解題之餘對我說:“既然我有信心做出'黎曼猜想',別的猜想根本不能成其為猜想。”我理解為他放我一馬,腦袋一熱,話脫口而出:“我一定加倍補課。”江老師像點眼藥水似的在一杯熱水中滴了幾滴蜜給我喝,我不喝,他就說是荔枝蜜,我還是沒喝。他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把我鎖起來就不用補課了?”我說:“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那你為什麼要鎖我呢,”我就說我鎖的是門。他說:“錯了就是錯了。”我說:“我沒說我對。”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頑劣的學生,”我說:“我也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較勁兒的先生。”

臨走,他問我額頭上檳果大的包怎麼來的,我說羊犄角頂的。 “學校哪有羊?”江老師不信。我先說是野羊後又改口說是犀牛。 白天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一清早五點十分起床,五點半到廣播室廣播,六點鐘出操,六點四十分洗漱,七點吃早飯,七點半至八點練歌,八點到九點安排接待碰頭會,其中還包括到各班察視黑板報、牆報、油印快報的情況,九點至十二點接待來校參觀學習的師生,去校辦粉筆廠、蠟燭廠、麻袋廠參觀、看幻燈、看展覽、看簡報。十二點半吃完午飯,領著參觀者到禮堂開會,先是批判會,後是文藝演出,最後是全體大合唱《國際歌》,由我指揮,等下午四點半把參觀者送走,我馬上到宣傳隊排練,此後還要和語文組的康老師學習朗誦、書法、刻蠟板,和小程老師一塊打乒乓球、羽毛球及長跑,直到吃晚飯。晚上又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至少要做四小時數學題,在一間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聞著劣質煤燃燒出的硫磺味,和一個瘦得像十字架的所謂先生糗在一起。我總算明白了那句話:日落顯示了太陽的光輝——是在江老師買回那個紅瓦盆的晚上,批林批孔運動再一次如火如荼,老師們晚上都要去開會,江老師明確提出要把我鎖起來。我問他尿尿拉屎怎麼辦,他便買了個紅瓦盆回來。我忿不得地告訴了韋老師、小程老師,他們倆捏鼓好了對我說,你又不是沒鎖過江老師,一報還一報,應該,應該。我甚至找了教導主任張菊花,張菊花說江遠瀾已經找過她,並說明此事了,年輕人多學習沒壞處,就算他捏你這個軟柿子,讓他捏捏也是一種鍛煉和考驗。 

假如在此之前,我對江先生還有愧疚之心的話,自打他買回紅瓦盆後便蕩然無存。第一天,我就在紅瓦盆裡尿了尿,等他開了鎖,進門,我挺著肚子,端著紅瓦盆往外走,經過菜畦,連盆帶尿都潑了出去。第二天,江先生又買回來一個紅瓦盆,有沿邊兒,我照舊把盆扔了出去。第三天,江先生買回一個搪瓷盆,盆底有一對俗不可耐的虎皮鸚鵡嘴對嘴,江先生前腳鎖門,我後腳咣啷就把它踢到了牆旮旯,緊接著,我又拿起江先生的蘸水筆,把麻紙窗戳成羅面篩子。 “虎兒瘦了雄心在,得開懷處且開懷。”再等我蹺著二郎腿唱時,小程老師就搗著牆喊:“嘿,嘿,小侉子你吼什麼?”“慈禧當年也打過柴,武則天尼姑庵里把金釵賣,”我就吼! “江遠瀾你這棵爛白菜,沒人買來沒人賣。”小程老師在搗牆的隆隆聲中竟然對我說什麼兵家要訣是出門如脫兔,閉門如處女,讓我安靜下來……兵家兵家,爺是被支書當壯丁抓來的,如果爺也算兵家,爺罷差走就是了,何苦要當學生這個差?想到此,激起恨來,剛才在桌子上睡著的那個簿子恰好醒了,它溜溜走到我對面,啪啦啪啦翻到白紙的那一頁又去睡了,於是我刷刷刷寫道: 傷心最怕上課鈴。似這等師生無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強幹革命猛奮鬥。無人時,囚在小屋實難受。朝朝暮暮,歲月如流。對補習,誰是害奴的罪魁屁眼兒漏。恨只恨,支書抓丁,要想回村不能夠。  那天江先生回來格外的晚,我是被他從床上喊醒的。我起來時喊著胃疼,江先生看著我流在他枕頭上柿餅大的一攤哈喇子說:“豎子不可教也!”他氣得臉色鐵青,眼睛、鼻子、嘴都快從那張瘦巴巴的臉上掉下來,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我連著打了三個阿嚏後還說困是不可戰勝的嘛,何況我還胃疼。江先生佝著背,斜著肩,雙手和雙臂不知所措地面對我,譬如捏著一隻臭襪子——能把這傢伙捏著扔出去,該多好!我從江先生的表情中讀到了,讀罷,我又打了三個阿嚏,雙手摀著小腹哎喲的同時,想著為什麼他筆記本里總夾著四十元錢,是什麼原因讓自己不肯下手了,按說一晚上下來思想鬥爭是很激烈的,翻了好幾遍筆記本,最終作罷,難道這就叫感受威懾……“你真胃疼?”江沒等我回答,著手,比劃著胃到小腹的實際距離,“胃下垂?你的胃比絲瓜還要長嗎?”江特意用了哀鳴的聲音。  自從我把江先生鎖在大殿的事情發生之後,兩人的目光總是碰在一起,他瞅我,我瞅他都夠敵意的,彼此目光不躲閃的本身是恨得對方牙癢癢。他肚子裡,我肚子裡都是一清二楚的,他進門時兩隻鞋子在泥地上都能發出橐橐聲,跟穿了鐵鑄的鞋有什麼區別!其實,他開鎖前我已醒了,我完全可以一個激靈坐到桌前,擺出學習狀,可我要不氣他,除非我當他的先生,或者說我怕了他,我偏偏要睡得死沉死沉,讓他喊醒我,就是想讓他發作,把我攆走、轟走,他好我也好,補課拉倒。我雙手摀住小腹聲稱胃疼,還沒老辣到公然如何如何氣他的地步,惟一能夠說明的是我的謊技不夠高超,穿幫了。  江有用一粒豌豆覆蓋地球的本領,他別有用心地問我胃是酸的,還是鹼的,病史多長,平時吃什麼藥,是否有柏油色的大便,胃鏡探查時我翻沒翻白眼,如此一來,我只好說胃不疼了,您就是我的胃藥。  ……江在丈長的小屋裡走來走去,爐子發出一種聲音,說它已經睡著了。江的影子也走來走去,暗示我枯坐著不是辦法。我也不是不能做題,能做題就要做題嗎?馬戲團的小狗倒是不知害臊地做著題。生命是有限的,做題是無限的,如何把有限的生命從無限的做題中解放出來,才是最迫切,最必要的。江說我的胃是絲瓜,我倒覺得他更像絲瓜瓤子,老筋老絡老大難,於是我說我奶奶死了,今天有人從山上捎下話來,我好歹得難過難過,憋也得憋出淚蛋蛋來。  “奶奶?”江懷疑時愈發矜持,他甚至用指證的口氣說:“你光親奶奶這一周就死了三個了,你爺爺夠能的喲!”“是福兒奶奶,我房東,”我還說我希望有時間讓她活,我來死,她替我補習數學,到您這兒來補課。江坐在床邊,雙手按在雙腿上,手按得很重,連我都看出來他在克制:“你的福兒奶奶在作文裡死了活,活了死,一會兒是救騾子,一會兒是保糧倉,再不就是戰山洪,且不說你福兒奶奶一雙粽子腳會不會鳧水,且不說全縣數你們村海拔最高,洪水如何爬坡攀登,且且不說大旱連續三年,桑乾河即將底朝天,我想討教你是有一個福兒奶奶,還是有x+y個福兒奶奶?” 只有鐘才滴答滴答呢,再說了不滴答滴答的是鍾嗎?江先生先講中國算學、勾股定理、劉徽割圓術、楊輝三角形、祖沖之的密率和約率、中國剩餘定理、秦九韶和朱世傑的天元術和四元術,後講解析幾何及笛卡爾從不做早操、賴在床上膩歪的事蹟,以及牛頓發明的微積分,最後告誡我:在一個相對太重視文化的國家,必然會缺少一種精細的數學氣質,蓋凡物有形有質,莫不資於度數故耳。再言,連康熙還找來法國人白晉屁顛屁顛補習幾何,慈禧都能高標達遠發出“學習數學與天文學是當務之急”的號召,李大釗特別提出:學術乃天下之公器的訓迪,如今我教者誠教,你為何不能學者誠學?  此之前,江家有“八角樓燈光”之名,“數痴”“算呆”之稱。傳說江放個屁都想測量出半徑,擤把鼻涕都想發成電,計算我自然成為他的娛樂、他的夜生活。江先生提示我:“你睡覺在前,做題在後,一如一加二,二加一,現在我要你先做一道老處女和貓的題,再做一道誰與誰是夫妻的題……” 我對江老師說,“我又困又餓。”“我讓你做的可都是三百年前的名題、趣題。”江背著身說。我又說:“我又餓又困。”江老師又說:“能做名題、趣題上溯到三百年前也是幸運。”我說:“幸運的是豬和……”說到這兒,“你”字差一點脫口而出,多虧一陣劇烈的胃疼…… 平日里,我對疼痛有呼風喚雨的本領,除了隨身的氣息和口水不疼之外,想讓哪疼哪就疼,一天下來要不真哎喲哎喲幾聲,還真哎喲哎喲難受,尤其是學數學,我一見阿拉伯字母比見蛆還憎,不在身上哪兒找點疼,我不成了江先生的幫兇了?可這會兒,不想疼痛的我卻覺得胃疼得荒謬詭譎,似有一大捆羊草在裡面橫陳,冷汗順著脊溝滑遊,身子止不住一抖一抖的,自己和剛剛宰殺後就剝皮的羊一樣乏軟溫乎。我嘴巴發黏地說:“老處女和貓的題我保證在我當老處女之前做出來,至於誰與誰是夫妻的那道荷蘭題,又是叫亨利又是叫埃利又是叫康納里斯……又是叫蓋特什麼路德又是叫凱塞林又是叫安娜,這男女名字背下來天都快亮了,我失眠,回去做成不成?再者,總得給我一點時間仰望星星吧。”江用歪著腦袋表示疑惑,我便說:“是仰望動物園的猩猩,在夢中,在豆芽細的夢中。” 江老師沉吟了一會兒,問我為什麼有一腦門汗,我說琢磨題琢磨的。 “成,放你一馬,回去先思考三個荷蘭人同他們的老婆買豬的題,剩餘時間——我是說你既然失眠,不妨從1的平方背到100的平方數,這是治療失眠症的一帖良藥。” 出門時,光影下江的身軀有竿高,還朝右傾斜。他人佝僂,影子粗細地蓋住我的影子,他押在我身後,迫不及待地想關門,從刺溜刺溜的寒風歡喜若狂地衝進小屋的那一瞬間,江就啊嚏啊嚏地打起噴嚏來,儘管我後腦勺挨滿了江的唾沫星子,可我的右小腹銳疼起來,腳軟如雲,於是,我長出一口氣,轉臉問他:“誰同誰是夫妻這道題非要做嗎?” 江啊打啊嚏的同時,不耐煩地點著頭,急煎煎地關上了門。剛才,他的影子是包粽的葦葉,我的影子是一撮江米,站在月光下,渺無一人,我的影子還是一撮江米,肚子疼得我蜷成一團,就覺得返回的路蘆葦蕩一樣長,硬掙著回到寢室門口,我用腦袋撞門之後就完全失去了知覺。  …… 身下墊著的是蓬鬆柔軟的羊毛,空氣中的來蘇味道暖暖和和的,隱隱約約看到一匹銀光閃閃的綿羊被眾羊抱起,放在繡著“祥瑞福祿”四個金字的羊輦上,羊輦迤邐前行……經過工廠時,煙囪依依不捨地釋放著加了狼糞的煙霧,它們直上直下,似無數鋥亮的鋸條倒掛著。  ……那是藜蘆、蒼朮、乳香、火硝、細辛、甘松、降香攪和在一起的味道。這味道在豐稔山聞過兩遍,一次秋,一次冬。半腚腚先把它們碾成末,往羊的鼻孔裡吹,後來,焚燒,薰羊舍,羊都爭先恐後地打跟頭,眼淚鼻涕一起流,有的羊還裝扮成途窮的瘋狗攆人、咬人。為什麼招來這種味道?這是羊的專利!我警惕地睜開了眼睛。  “別動!” “再晚來一步,腸子就穿孔了!”一位穿白大褂,戴白邊眼鏡的男醫生對我說。  我媽也說過無數次類似的、比老樹皮還老的話:若再晚來一步如何如何,幸虧還沒如何如何,好像她掐著死與活的表呢。醫生們啊醫生,你們雙眼深邃,鼻翼隆起,額前或多或少都垂著一排經過修剪的短髮,但在磕牙對嘴的時候你們巨笨巨笨。倒是圍在我眼前的一夥人中,數魏豐燕的腦袋大,她大聲地說:“你的盲腸割沒啦!” “備皮,備皮啦!”一位矮矬子護士端著金屬小盤子走進來,吆喝小吃一樣嚷著,她走到我鄰床邊。  鄰床女子穿著竇娥的白衣白裙,表情也竇娥。我把女護士幻化成了頭戴白盔身著白甲的薛仁貴,讓淚一顆一顆往下掉,慢得像凝凍的甘油。窗外有白丁香的氣味三三兩兩飄進來,儘管傷口疼得我五馬倒六羊,唏唏噓噓正要開哭,可架不住那女子要備皮,被慰藉的感覺如一塊鋥新的絲綢從我光溜溜的大腿滑過去,我就對同學們說:“江老師的課爺可不補啦!” “補不補也不是你說了算的。” “蘋果樹上開梨花,你已經特殊化(花),還想咋。” “你往寬暢想吧,寺廟裡的菩薩有的坐一世,有的站一生,甭計較補課。” 同學們說,小程老師勸,我又不是平路不走鑽刺窩的傻瓜,一番廢話惹得我心裡更煩。魏豐燕問我要不要吃油糕和炸馓子,楊美人勸大家別耽擱時間太長,用眼神挑了一下我的鄰床,那女子說手軟得脫不了褲子,在場的小程老師臉一紅,打著再見的手勢先出去了,楊美人接著說過兩天班裡要去下鄉勞動,小侉子你逃得名正言順。楊美人分明去追趕小程老師,話撂下,人也沒影了。  我讓魏豐燕弄點炒過的苦杏仁,還讓她稱二斤醬羊頭肉來。魏豐燕伸手討錢,“我又沒上火葬場燒成煳嘎巴,”我火了,錢在寢室的小櫃裡鎖著,我邊說邊掏出鑰匙。魏豐燕又在揉她那對不知是真漲還是假漲的奶子,邊揉邊讓我閉上眼,閉上眼……我再睜開眼時,魏豐燕走了,深紅色的,失去光芒的又大又圓的落日從白丁香樹林後面,向太平房那邊瓦藍色的、乾燥的煙靄中冉冉下沉。  魏豐燕這王八羔子既沒給我帶來苦杏仁,也沒給我帶來醬羊頭肉,而是把江老師叫來了,我幾乎是嚇醒的。江的身影比月光涼,比夜風寒,他認為我睡過了頭,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醒醒,該補課了,你該補課了。” 江老師不僅帶來了那副不可更改的冷漠的面孔,還帶來了考試題。他倒不拘泥,從鄰床搬過來張椅子坐下,上來就說:“你僥倖這一病,倒讓我來這裡給你補課,看來你真是不怕死於無知名下,一身精光,添累老師!”我說:“我不會死如鴻毛,我得的是盲腸炎,開刀即好,請您費心了。”江老師說,“這樣最好,請你把精神振作起來。”此後,沒想到我被牽連的事物有六個:其一,我又不是江遠瀾的干兒義子,我又不是能扶上牆的阿斗,他厲言說我一副村婦志向,安於魚會游泳、鳥會飛翔、兔會奔跑、羊會吃草,活得太本能。看上個猴子也標致,相上個狗熊也美滿,有一身的靈氣,卻無一點志向,完全是個市井小人,俗不可耐。嘿,他哪來的拳拳之心!其二,江老師說我比芒德布羅命名的分形還忙碌,為什麼偏偏這會兒病?我面帶疑惑地問什麼是分形,江老師厭煩地說就是被狗屁文學家借用雲彩、蔬菜、樹木、爆玉米花、根、風景去想像的事物。女人一得病就聰明,“分形有什麼不好?總比永遠是同一形狀的正方形和圓好吧,想想正方形和圓,都為它們可憐。”我右手摀著傷口,小聲說。 “嗯,至少對正方形或圓來說沒有什麼能即興改變的。或許你的盲腸炎是為即興而得的。”江老師說這話也不怕碾著舌頭,他還別有用心地說:“病了還有人給你補課,你多與眾不同啊!”“其三,江老師說:“請原諒我像鷙一樣地無理,你的實際歲數是多少,這不僅關係到你用藥的劑量是否準確,還關係到你的入黨問題,石老師讓你寫一份入黨申請書交給她。 ”我的麻藥是打得多了點,再加上我對麻藥過敏,苦膽裡的水都吐了個淨光,在手術床上嚎叫連天,這會兒還覺得嗓子讓火和辣佔了先。開膛剖肚的藥量都用過了,錯與不錯找誰去?倒是我怎麼突然有了“入黨問題”?媽呀,爺才十四歲,我趕緊摀住張大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江老師……其四,江老師遞給我一張收條,收條寫道收“唐小丫五元整(圍巾費)江遠瀾於1973年4月23日。 ”捏著收條。我說,“我能不能把那條圍巾半價賣給你? ”我實在有些心不甘,那條鼠灰鼠灰的圍巾憑什麼值五塊錢。江老師問我“在一至九的正中間是哪個數? ”我說“五,”江老師說:“此數最合中庸之道。 ”我嘟囔:“幸虧你五字前面沒加二百。 ”江老師便說我不是對數字一點都沒感覺的笨鵝。其五,江老師問我給羊斷過尾沒斷過尾?我說給羊斷尾和補課有什麼關係?江老師說他昨夜得一夢,夢到在他的學生中若有一個給羊斷尾的人會令他終身不得安寧。他說我是搞數學的,安寧比命都重要,他還說只有我具備給羊斷尾的凶狠,他讓我一定不要做這件事。我說我昨夜夢的恰是拾到一把斧子,你就讓你的夢徒勞徒勞吧。給羊斷尾算什麼,我還對海盜們轟轟烈烈的業績心嚮往之呢。其六,江老師問我住院病人的伙食是不是細糧,大米飯是否能佔三分之一?我若不吃,能否賣給他?江老師很內行地說:“至少在你沒放屁之前,連流質食物也不能吃。 ”“五分錢一碗。 ”我一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模樣,說道。“學校是三分錢三兩米飯,我給你四分錢如何? ”我幾乎要唯命是從了,可從窗外吹進來的涼風把數學卷子沖得嘩啦啦的響,波浪般的捲子綺綺軟軟,如老路上生的青苔一樣享受朝霞夕曛,幽幽清風。我說:“如果你不讓我做這些卷子,不再讓我補課,我的大米飯全都白送給你。 ”“數學對你來說真是不毛之地? ”江老師想不通地問我,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成交。 ”江老師臉上猛然跳出一絲笑容,可是笑容中帶著蕭瑟青黃。江老師走到門口,回頭問我:“別人都是用肩背書包,你的書包為什麼總吊在脖子前?還有,你的紅衛兵袖章為什麼嘎啦嘎啦響?你在手套尖上縫了那麼多乒乓球大的紅絨球,活像舞獅人穿的鞋,你毫無審美能力,噢,你的手術單是我補籤的字,誰讓我是你的倒霉的班主任呢! ” 江老師話說到這時,魏豐燕和小程老師出現在門口,魏豐燕是一副身條盈如柳線的美好感覺,小程老師是一副腳步輕如梅錢的關切神情。江老師轉身時,幾乎和小程老師鼻尖對鼻尖,但他對小程老師的到來相當冷漠,視而不見地昂頭離去時對我說:“你能去,還是最好去。賈校長問了我好幾次你的情況,賈校長說你這個紅衛兵大隊長是他親手提拔的。” 一提到賈校長,我的心咯噔一沉,於拙老師的屍體被我從房樑上抱下來的同時,誰讓我無意中聽到了賈校長亂搞了於拙老師的老婆呢。從那開始,我與賈校長的關係就已經開始緊張。賈校長提拔我當紅衛兵大隊長與讓我去南坳,都說明他對我很惦記。我曾經對賈校長說過:“我是蝙蝠,白天眼盲;我是綿羊,懼怕豺狼。”但我實在太不策略了。我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隻能讓賈校長更警惕、更緊張。 “還好嗎?”小程老師走到床前說,“頂多再疼兩天就過去了,到時……”我搖頭不讓他再往下說。  我指了指床邊的椅子,示意小程老師坐。  “莫名其妙坐過的椅子我不坐,”小程老師笑著搖頭,“誰坐誰屁股上長算盤珠子。” 魏豐燕抿著嘴笑的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塊浸滿奶漬的小毛巾擦著滿是塵土的床頭櫃,擦完櫃子,她便把那塊小毛巾提手抖了抖,又塞進懷中。魏豐燕還拿來了我替換的內衣,咣當了好幾下,打開櫃門後,扔了進去。這廝胖,幹屁點事都驚天動地,“你躺著,我忙著,運道差,運道差,他人吃酒我喫茶。”這廝乳臭紛紛還怪話連篇,還說我的盲腸看上去嶄新嶄新的。  “猜猜我給你帶什麼來了?”小程老師好看的菱角嘴彎翹翹笑著,背在身後的手伸了過來。他捏著一張一折為二的《人民日報》,報紙被油浸成了淡淡的黃色,猶如年代久遠的羊皮賬簿。他站在床尾,看我的時候目光明亮熠熠,他左手把報紙一揭,右手拿著一張比臉盆還要大的羊油蔥花餅。  窗外新抽芽的小草除了出土的清香還有發甜的辛辣的味道,與風爭著擁入:羊油蔥花餅用的是羊角蔥,它的辛辣撲鼻甚至稀釋了醫院南側化肥廠氨和羊羶混合的臭味。  每次和江老師做別,我都會像心髒病發作後緩過來似的鬆口氣,“這餅可香了,”小程老師遞給我,讓我吃。我苦惱地說:“我還沒放屁呢。”小程老師明白地點點頭。我又說:“等會兒送飯的來了,你們把大米粥給江老師捎回去。”“為什麼?”我猜到小程老師會納悶,就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江老師間的協議說了。小程老師抓起擱在枕邊的捲子說:“難道這就是江遠瀾帶給你的關懷?”說著,把捲子朝身後的垃圾桶裡一扔。他全心全意看著我時,思緒皺皺巴巴像在羊的胃裡反芻過了,突然,他換了口氣問我:“做手術時要脫光衣服嗎?” 魏豐燕像只胖蘑菇蹲在垃圾桶旁撿卷子,小程老師的聲音就更像捏造出來的,充滿了羞澀和不安。  “反正沒穿鞋。” “聽說你那截盲腸嶄新嶄新的?” “放他媽的騾子拐彎掉溝屁,”我瞅著站在小程老師身後油桶般的魏豐燕,忿忿地說:“那截盲腸就算再新,在我肚子裡也漚了十來年了,丟到圈裡,能把豬嚇得翻白眼,吐白沫,拉白屎……”“行了行了,你得話癆了?”小程老師打斷道:“聽說縣西南羊瘟蔓延,去大泉山種樹的事要先擱下,要先去南坳疫區焚燒和深埋死羊……”魏豐燕嘟著嘴說:“爺不想去,爺哪兒也不想去。”“瞧你那思想,”小程老師數落道。 “思想是瞧能瞧得見的麼?”魏豐燕小聲地爭辯完懶洋洋地靠在牆邊,用長長的指甲去挑剔露在牆皮上的麥殼和麩皮。  我病的前一天的早晨,臉盆裡趴著十幾隻鐵灰色和豆青色的蝸牛,我猜蝸牛是來洗臉的,就把一暖壺熱水全倒了進去,蝸牛先沉後浮,臉盆底有星星點點蠶籽大的蝸牛糞便,而蝸牛的屍體卻在水面上蕩漾……想到這兒,我罪疚地把頭轉向窗外:一棵節節疤疤的樹枝上開著玄紫色的花朵,我不敢斷定那是否是丁香,在同一枝杈上站著兩隻麻雀,它們交頸,互相搔撓,迅疾飛走時有花瓣飄落……我能去南坳麼?江老師提出的“入黨問題”,賈校長的意見,和小程老師送來的那張羊油蔥油餅顯然都是教益,“我……”,我剛要說我要去,被一個噴嚏擋住了,我蹙眉閉眼縮鼻嘬嘴,一瞬,小程老師也在克制一個噴嚏,他雙手捏著鼻子,大張著嘴吸冷氣……之後,我們兩人對笑著,我感到了淺淺笑中的陌生,感到笑中淺淺的被動,我緊張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手指碰到了蓋在傷口上的紗布,紗布摸上去又濕又冷。  “我要去南坳。”說完這話,那截盲腸一如門前的風鈴在我眼前無休止地搖晃,傷口燒灼地疼起來,傷口還像酸,不斷地侵蝕著我去南坳的決心。我抓起羊油蔥花餅吃起來,吃相兇猛,我邊吃邊說:“我死都要死在南坳。” “你放屁了沒有?”小程老師抓住我的手腕子說,沒放屁前什麼都不能吃。  “什麼放不放,屁不屁的,”我滿嘴都是餅,含混不清地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都兩天沒吃東西了。”我掙開了被小程老師捏白了的手腕子,邊抖著手腕子邊朝小程老師做怪相,我說:“能把江老師打發走,我當然要吃餅慶賀慶賀。誰也甭管我。” 小程老師不由分說從我的餅上扯下一大塊遞給了魏豐燕,“小心噎死!”他分明是警告我,卻伸出食指直戳魏豐燕。小程老師說:“學校的書架書櫃全都一鋸兩半,變成了圍羊的柵欄,學校不但要養羊,還要在操場種苜蓿,解決羊飼料問題。現在有的師生在募捐,為綿羊和山羊買青黴素和長效磺胺、砷流藥膏、艾灸用的艾柱和生石灰,有的師生正動員各家各戶獻出鍋底灰,聽說用鍋底灰和鹽滷調勻後給羊擦在身上也頂用。有的師生在探討羊猝狙這種最可怕的傳染病哪兒來的,綿羊的發病率為什麼比山羊高,病羊突然停止採食後都在六小時之內死亡等等問題的同時籌備“開門辦學”現場誓師大會。美術設計請的是縣文化館的老柴、老肖和老李……” 小程老師不動聲色的講敘完全是他追求的軍事家研究戰略構想和戰術方案時的角色體驗,他既不是元帥督師,也不是武弁客兵,搞得成天到晚枕戈待旦,成天把劍佩弓刀摟摟抱抱,一門心思想的全是鐵馬突塞、犀軍驚潮,真難為他生不逢時,不能千里奔騎,攻城拔寨。當從遙遠的桑乾河方向傳來那裡徹夜焚燒羊屍體消息的同時,一股類似磨損了的皮革氣味與1605農藥那刺鼻的蔥味也悠長舒緩地擁抱了整個縣城。在人們被這股揮之不去的味道弄得愁腸百結,茶飯不思時,小程老師卻心嚮往之地對我說:“你去南坳吧,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去的。設想一下,如果蘇格拉底的敵人容許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靜地死去,那麼對這位偉人的稱讚,便不可能獲得眼花繚亂的光彩。”我說:“蘇格拉底又不是你舅舅,你這外甥打得哪門的燈籠?”小程老師耐心道,“你只要把南坳想成山本五十六的老巢,你只要……”“我只要一吸氣就能聞到薰死人的臭球鞋的味道!你的腳丫熏死人啦!”我沒好氣地說,小程老師拍拍我的被子,“嘿,球鞋沒有不臭的。”“就是就是,”魏豐燕拔出正吮個沒完的油指頭,馬上幫腔。 “再說了,不臭的能是球鞋麼?韓信的腳臭、斯巴達克斯的腳臭、巴頓的腳和斯大林的腳一齊臭,哪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的腳是不臭的?腳不臭的男人沒一個是好漢英雄。” 我翻轉身,一隻腳斜跨著被子,被子團成個包袱被我抱在懷裡,半個脊背露在外面,頭埋低,傷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疼痛攻勢,我的忍耐力早已潰不成軍。  “你能去還是最好去。”小程老師滿腹心事地勸我,“曠世空前的死羊場面哎,再說,再說了,為了怕你傷口崩開,我連縫合針和羊腸線都準備好了。” 車走一轍。  我翻過身,平躺,臉對著天花闆說:“再幫我準備點消炎軟膏和紗布、繃帶、酒精棉球好麼。” ……小程老師和魏豐燕前腳剛走,那位被備了皮的病友殺豬般嚎哭起來,說她下身的毛毛不見了。  “哭啥,她會比韭菜長得快!”那個矮矬子護士聞聲而來,站在門口喝斥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