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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倫老師

把綿羊和山羊分開 懿翎 16386 2018-03-19
村里的粉粉嬸給我送來了一筐山藥蛋幹,張著熱嘴噙著熱淚擤著熱鼻涕地關照了幾句,就到縣上開三級婦干會去啦。她板正臉再三叮囑:“這學堂你可得撐住,鄉親們也在後面給你頂住,學完才許回村。”相談相送,我問我的豬長了多少,粉粉嬸柔和豐滿的下巴往前兜,雙手拉麵似的往長里拉,“這大,這大。”比著比著她就笑了,說長得比羊大了。  黃昏星已經發亮,圍攏在西方的天際。我注意到天上參移斗轉的同時,耳朵裡又軲轆出粉粉嬸的話:你一個烏鴉掉進了鳳凰隊,學學文化人,把那性穩住,把那腔拿住,把你那撅撅腚坐住。噯——噯——噯,落得比綿羊還乖的下場,我綿順應承的同時,猛不丁地想起村里人唱的:牽牛牛開花羊跑青,二月裡見罷到如今……我生怕心思氾濫,趕緊回到寢室和同學坐在炕上吃山藥蛋幹。 

山藥蛋幹實際上是去年老秋刨山藥時,沒刨淨埋在土裡,來年春耕又從地裡翻亮出來的。山藥蛋在地裡凍了一冬,水份耗空了,經過一凍一化就起了酥,再放到鍋裡蒸熟,入筐,吊在窯頭吹曬,直曬得搖晃起來嘩啦嘩啦響了,就算點心了。山藥蛋幹黑似羊糞蛋,吃起來噎人,清香得厲害還有點甜,在我們村,除了過年炸馓子,再沒比過山藥蛋干好吃的東西了。  正吃得奮不顧身,晚自習鈴響了。  先說人走運,風吹草帽扣鵪鶉:我寫的那篇《曉井村社會各階級的調查》被石老師相中,政治考試得了全校第一名。我們村有5617畝土地,323人,人均耕地17.39畝還餘著3厘,按婚姻法能結婚的法定年齡而沒結婚的光棍109人,村窮得窮凶極惡,土改那時就沒選出地主和富農,家家窮得精殫殫,全家一條被,炕上沒席,牆上沒皮很普遍,自然環境太惡劣,無霜期只有106天,只有四溝一口泉眼敬供人畜吃喝,每畝收成在三五十斤之間,全村男女老少都光身穿棉襖棉褲,沒見過汽車、沒見過電等等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村里自定了一條土政策:誰輩小誰就被提名當候補地主富農,年底了抓鬮,誰抓住,誰當地主富農。當上地主富農的要給蓄水井冬日打冰,夏日掃糞,秋日防霜抱柴禾,燒荒草,給大田上供煙霧。在我們村,誰能娶下媳婦、生娃,誰家的輩份自然就低,三弄兩弄,老光棍們都是爺,人丁興旺的都是孫,村里雖不至於鳩形鵠面的成份好,肥頭大耳的成份壞,但誰家要是有三個女娃以上者,必是地富無疑。曉井村古往今來生男不生女,每家有六七個,八九個兄弟一點不稀奇,可要是誰家能有兩個女娃那就虛飄得了不得了。聘女光彩禮就兩仟元,我們大隊一個工才三分錢,能認得扁擔橫是一,豎也是一的人都愛思考,到了我進村那會兒,誰家女娃多,誰家抓鬮當地富已經是鐵板釘釘。 

地主、富農如此產生,和為貴就比較重要,也有公社派來幹部要斗地主的,地主們淒淒哭著,先是罵家里女人給點糞就長大莊稼,再就要自己騸蛋子。再再後來就跑到公社大院提著抿襠褲說堅決堅決要騸蛋子。公社幹部知道慌不擇路,貧不擇妻,生男生女不由己,就擺擺手,揮揮袖算哩。我在那篇調查中還舉例說明我們村窮到什麼份上,我是這樣寫的: ……我用一張紙擦屁股,福兒奶奶看見了,氣得罵我:好哇,你個小侉子,妄想高級過毛主席!晚上全村開社員大會批鬥我。支書發言,說紙是捎信用的,糊窗用的,你個小侉子譜過大!為什麼不拿土坷垃、秫秸皮擦腚,要和毛主席比?我剛要辯解城里人都……福兒奶奶站起來自告奮勇地說:以後小侉子屙屎我盯著她!羊屙屎滿地撒,牛屙糞有花插,雞屙屎肥甜瓜!如今,我也用土坷垃和秫秸皮擦腚了,福兒奶奶有時盯我,有時就不盯我了。 

我在調查報告中沒寫我們村窮得沒訂一份報紙,但在調查報告結尾註明:村里民風古樸,溫情大同,光棍沒光的,寡婦沒寡的,各小隊都有兩三間花窯,趴粉牆是基幹民兵訓練任務的強項。  卷子發放完畢,石老師把我叫起來,問我是不是知青。我說是小侉子。至少是外省人吧?石老師追問時,聲音有股好聞的糟酒浸肴肉的味道,我極不情願地點點頭。今天晚上她戴了一條栗色夾米黃色小花的絲綢頭巾,像系領帶,沒一縷多餘的皺摺。晚風在教室裡穿行時,她的頭巾就像山鷓漫步,輕盈似羽,影子發出透明舒適的光芒。見到石老師笑盈盈的臉,白皙的皮膚,彎捲捲的睫毛,暖得我口舌髮乾,朝她痴痴地看不夠地看。石老師先說我的文章真實生動,又說我的文章數據準確翔實。經過校團委、校領導批准,政治教研室老師們一致決定讓我擔任學校紅衛兵大隊長兼班里政治課代表。 

再說人倒霉,賣糕面遇上刮旋風:我的數學考試成績全校倒數第二名。  其實,石老師還沒走,江老師就進來了。他像誰家的大黃狗一樣站在門口。他一進教室就威嚴地嗯了好幾聲,儘管他的目光比隼的陰鷙稍緩和些,但蠻像業餘密探的。他對我們凶焰惡氣也是應該的,只是石老師離去之前,還和他悄悄講些什麼,手勢攤開來,一副誠摯的樣子。江老師卻罔知罔聽,帶搭不理,石老師話未說完,他已站到講台上了,先“啪!”地把手中的捲子一摔,緊接著呃……呃地打了兩個嗝,理都沒理石老師。  江老師打的顯然不是飽嗝,而是空嗝。他滿臉苦情,糟糕!我一拍腦門,想起劉主任讓我通知江老師去他家吃大米飯的事,都隔了兩天了,我才想起來。我有些歉疚地看著江老師;他的腸子在空鳴,像熬到冬天的蛐蛐,腸子的鳴聲夾著咕咕的叫聲。 “小侉子,站起來。”江老師把我叫起來後問我:“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嗎?”“60分?”我探究地問。 “減個零,恭喜你得了6分。”霎時,我的臉像大麗花一樣紅,覺得臉面就像村西杏子林旁邊的那塊苜蓿地,割盡了。居然還寫打油詩!江老師把我的捲子從一堆卷子中找出來,拍打著,憤然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個羊頭大的一個6,外加3個驚嘆號。 

老師生學生的氣,女人生男人的氣都是盤古開天以來的正常,生氣的人和受氣的人應該是稀里馬虎,搞個過場,唯物地講自己沒褲子,說人家膝蓋破,講了也是白講,江老師倒好,問我行徑何以如此無恥,問我何去何從。  “何去何從”雖不算狼和羊的關係,但至少是2大於1的關係。粉粉嬸送來的山藥蛋幹被我當糖衣砲彈吃了,村里暫時回不去,此刻就只好聽從江老師的發落。 “老師說咋就咋吧。”我聲音囁嚅地說道。  “請你大聲點。” “我聽老師的。”我只有這麼說時,才能把自己想成是一個沉思的散步者,在跟河水和風說話。  “補課吧。”江老師簡明扼要地說完。我有些不甘心地追問:“那全校倒數第一名的那個同學呢?”我的意思是他(她)就不補課啦? 

“那是汪老師班的,犯羊角瘋,今天下午已經叫家長領走啦。”江老師的話音剛落,同學們就像看完戲一樣議論起來。康德一許久盯著我的臉,過了老半天才說:“丟人!” 被江老師選為數學課代表的吳為民騰地站起來說:“我建議開展一幫一的活動,把我們班的數學成績搞上去。”楊美人也站起來說:“要學習就好好學,不想學回家修理地球去。” 江老師雙手往下壓,示意同學們安靜,然後轉身在黑板上寫道: 解:〓設一狗步長為x米,一狐步長為y米,根據題意,當 49x9y≥60x+49x6x 時,狗能抓到狐狸,這個不等式可化為(略) 狗能抓到狐狸。  江老師放下粉筆,拍拍手,說:“這道題全校只有吳為民同學做出來一半,在所有學科中,只有數學的成就……是是最為不……不朽的,因……因此,數學是一種連綿不斷地發展著的科……科學。它不同於政治事件或工業事件,數……數學的成長和發展……伴……伴隨著宇……宇宙的歡呼。還……還有,沒有任……任何一門科學能比數學更為清晰地闡明自然界的和……和諧性。”

江老師一說到數學就結巴,還非要結巴地說,讓我幸災樂禍的同時又相當沮喪,他整治起我來比他寫的板書還流暢,刷刷刷的,我算是屎窩挪到尿窩裡,有苦難等著了,因為他仗著他的數學最好,整治我這個數學最糟的人,“小侉子,你,”江老師又指著黑板問我:“懂了嗎?” 我要是懂了,你的存在就沒理由了。我心裡氣哼哼地想,嘴上卻說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你下課到我家去補課!江老師不由分說地命令完,又逐一發給每個同學一張簡歷表,讓同學們填。  填籍貫填民族填性別都好填,填到年齡一欄中,我犯猶豫了。我剛到曉井村時——哄聲、鬧聲,尖尖亮亮、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我領進了福兒奶奶的窯中。當時,我穿一條泡泡紗紅白格的背帶裙,圓領有花邊的白襯衣,光腳穿一雙淡粉色的塑料涼鞋,頭戴一頂寬簷、打著蝴蝶結的白色斜紋布涼帽。 “瞧娃俊的,臉盤白生生的,瞧這肉緊繃繃,涼激激的好滑。娃十幾啦?”

“十二。” “敢情才十二?屬啥?” “啥屬啥?” “連屬啥都不敢說,不瞞是啥?” “瞞這有屁用!” “嘁,是女娃們沒個不瞞的。” 說話間,一張磚長的臉(後來知道她叫胡凌嬸),一雙發炎紅紅的眼睛盯著我看,她突然高聲說我的奶子有三個油糕大,窯裡的人哄一聲齊笑起來。  我趕緊雙手交叉地放在肩膀上:“你的奶子比地球儀還大!”我乾笑地說,窯裡又是一片哄笑,那女人上前拽過我的手,嚴肅起來,“爺的奶子有多大先放下,娃不瞞歲數,到底十幾?” 整窯的目光冷了下來。我忽兒一急:“我十七!十七還不行嗎?”我軟稀稀的聲音。  …… 我和壯勞力一塊受時,派工都按我十七歲分派,可記工時卻按十二歲計。村里規定十六歲入民兵營,我報名,民兵連長胡連山說,“邊去,褲襠縫了才幾天,就算你虛歲十三,還得等三年哩。”我要交入團申請書,團支書並不接我雙手呈上的鄭重,而是問道:“告爺,你多大?”團支書的聲音很輕,有一種從實招來的威力。 “我沒歲數。”我磨磨蹭蹭想了這麼個詞。 

最讓我氣的是半腚腚,只要逮住我就審:“告爺,你到底多大?”“爺八十啦。”“告爺,你多大麼。”我答:“我現在正迷糊呢。”再等和村里老鄉熟絡了,男女老少誰再問我,我或者說願十幾都成,或者說我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根本沒歲數。如果萬一碰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主動請他批給我一個歲數。村里老鄉詢問我多大了,就像把凍腳丫子放在熱水盆裡,舒舒服服讓他們問了三年。只有地主景山在井台邊問我:“小侉子,十幾啦?”“十二,”我衝口而出。  …… 此刻,我有些不確定地看了江老師一眼,他在我眼裡已然是一尊走動的,為悲憤建造的塑像,此刻,他朝我的桌前走來。我忙不迭地趕緊填上十八歲。  我把簡歷表遞給了江老師,他背抄手不接,讓我放到講台上。 

正當同學們陸續交表的時候,郝老師走了進來:“幾句話,幾句話。”他跟江老師打招呼。  郝老師走上講台做勞動總結。他在表揚我一馬當先跳入醃菜池的同時又批判我身上散發著一種“英雄主義”的小布爾喬亞氣息要不得,因為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我注意到郝老師講到這裡時,江老師冷冷地拍了兩下巴掌。  …… 東風盯著我吹,西風也盯著我吹。一個晚自習下來,我就覺得粉粉嬸說的烏鴉混進了鳳凰隊的話很精闢,同時想到忘了給福兒奶奶買胺茶鹼,要不讓粉粉嬸捎回去有多好。  去江老師家補習數學,一如當年被工作組押送到友仁醫學院供應室洗刷針管藥瓶,認定是無法反抗的事。我明白徒勞指的正是掙扎。  當天,下了晚自習課,我直奔江老師家。  到了門口,我狠狠地跺了跺腳,然後重重地敲門。江老師把門打開,我走了進去,桌子上攤著一堆東西,只有一把椅子,江老師把門關好,見我站著,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他自己轉身倒了杯水,喝了兩口,雙手摀著熱杯子坐在了床尾。  椅子原來是朝里斜的,我把它朝外斜,坐下後,我的整個身子朝著堆滿書籍的屋角,幾乎背對著江老師。有那麼一刻,屋子好似無人,我抱著罰坐的心態幹坐著,坐著坐著就坐出禪來,倒不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機會主義心態,而是見江老師也那麼幹坐著,彼此一彼此,我就坐定了,既看到桌前的牆上有詩一首,又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桿鋼筆和我爸爸給我的那桿筆一模一樣,都是棗紅色的英雄100金筆。再等腦袋緩緩地空靜下來,抬頭又去讀那詩: 少年倜儻廊廟才,壯志未酬事堪哀。  胸羅文章兵百萬,膽照華國樹千台。  雄英無計傾聖主,高節終竟受疑猜。  千古同惜長沙傅,空白汨羅步塵埃。  朗朗上口的最次的也是民間文學,何況工工整整謄錄下來,貼在牆上。人的有心,有志,有嘆,咋樣個表現都一般,可在數學老師,特別是在阿爾巴尼亞家裡就挺不一般的了——居然有詩!我甩了兩下小抓鬏,又讀了讀,說強了,囫圇吞了棗,說白了,鬧不明白這詩說的是什麼。  江老師很威嚴地嗯了一聲,我趕緊縮回脖子,端起肩,兩手老老實實放在小腹上,眉眼低下,回到老實。 “你知道教你這樣的學生是我的奇恥大辱嗎?奇恥大辱四個字你懂嗎?”江老師很耐心地詢問著。 “我是研究數論的!數論,數學領域中的理論皇冠!”江老師說到這時突然像洩了氣的羊皮囊,“你最多也就小學三年級!”我心裡很想說:你以為我來這兒補習不是奇恥大辱?可我發現江老師抱杯的手在哆嗦,臉色蒼白。我想要是一指頭摁上半天,也不見得能摁出紅色來。 “我說得對吧?”江老師追問道。我趕緊地點頭。江老師詫異:“你真的只有小學三年級的程度?你的簡歷表我看了,你都十八歲了,你和廢物有什麼區別?”江老師沉重地說不下去了,他走到床前的小櫃前,彎下腰,右手探到櫃中,摸著什麼。再等他又坐回到床尾,馬上從桌子上找了張廢棄的演算紙,給我出了兩道題,“你做吧。”他的聲音非常冷。一道是分數乘除,一道是小數點乘除,等我做完交給他看時,發現他嘴裡鼓了一個包,那包有條不紊地左停一下,右等一會兒,他的嘴巴發出噝噝——噝噝輕微的嚥口水的聲音,我聞到了一股久違了的椰子糖的味道。我還看到他右手精細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張滾過蠟的糖紙,糖紙本白色,印有兩株玫瑰色的椰子樹。  我做完的題他沒看,嚓嚓嚓地又給我出了兩道題,他的身子湊過來給題時,那股椰子糖的味道很清馨,很芳香,他貪婪地咽著口水,那顆皮包骨的喉結上躥下跳,緊張活潑。  插隊到現在,我還沒吃過一塊糖。童年時,母親從畫著洋蔥頭娃娃的鐵皮糖盒裡每天下午給我四塊太妃奶糖的記憶又成了“還鄉團”,江老師手中的那張糖紙有太多的子丑寅卯,又讓我想起莊院長的夫人——莊伯母在花壇前教我手工的情景…… 我盯著那張糖紙,轉身又看了看燒得正紅的爐子,生怕江老師把那張糖紙燒了——其實,心理活動再活動也是白忙,江老師出的那兩道題擺在眼面前,我只做出了第一道,第二道不會做,苦急一氣,一個勁兒地撓頭。  起風了,麻紙窗呼塌呼塌響著,煤火更加熱烈地燒起來,嗶剝的聲音爭搶著響亮,再加上風聲起哄,霎時,屋外喧嘩起來。素來喜鬧不喜靜的我一下子來了智慧,把第二道分數方程題也做出來了。  江老師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他不知道我們村牛不丈老師和我的交情。他的眉宇不再皺成一團,解散開來,他起手抽出一張紙,又出了兩道題給我做,其中一道題叫“小羊、小牛、小豬”。題中說一個農場要用100元買100頭牲畜,如果每頭小牛值10元,每頭小羊值3元,每頭小豬值0.5元,那麼農場共買了多少頭小羊、小牛、小豬?趁著江老師出題的功夫,我把那張徐徐飄落在地上的糖紙撿了起來,先把糖紙疊起正反折,然後橫腰打了個結,其中將一頭撕成三份,當中的再折二,兩邊絞擰幾下,一邊高,一邊低,最後再把折疊的一頭打開,兜圓了,展平了。於是,在我手上就出現了一個十八世紀歐洲上流社會那些穿著有裙骨支撐的落地裙的女人。紙鶴、紙船、紙電話,紙老鼠……莊伯母和戴伯母都教過我,偏我只喜歡疊糖紙女人,我還給她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子:舞美人。每一張不同的糖紙都是一塊不同的布,我會根據糖紙花色的不同,疊出無數個形態各異,嬌嬌媚媚的舞美人來。我疊糖紙的時間裡,江老師的目光不冷不熱,他甚至沒有看到舞美人,他倒捏著一支蘸水筆,敲敲卷子,催促我抓緊點。  江老師沒有對舞美人七揉八撕,於是我不再計較他為了吃塊糖連嘴都不敢張,生怕跑了一縷糖的氣息的那副德性。我吃糖從來都是嘎嘣嘎嘣咬的,只有嘎嘣嘎嘣咬,才能吃出嘎嘣嘎嘣甜!才能證明嘎嘣嘎嘣吃的是糖。江老師蹙額、口角下沉,眉內端抬起,半眯縫著眼睛,甭提多麼小心翼翼地咽著口水——我估摸著那塊椰子糖已經奄奄一息。  自打我開始做題,江老師是徐庶進了曹營,一言不發。一會兒打開他的筆記簿,一會兒啪地又合上他的筆記簿,鬧得我像影子一樣靜,就壓抑,就憋悶得想溜。恰在這時,屋外由遠而近傳來了低沉的歌聲,“獄警傳,似狼嚎,……”到了江老師門口,歌聲走了板,換成了嘩啦嘩啦掏鑰匙的聲音,門鎖登登被攥住的聲音,鑰匙插入鎖眼兒裡——的聲音,稀里嘩啦門板亂響的聲音,嘎吱一聲合頁受力的聲音,是小程老師回來了!他的腳在門檻前跺了跺,才進了屋。緊接著就听到: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丁當五四,七哩咔嚓,冰河上跑著一百多套車,咣嘰咣嘰,呀嗚嘛…… 風聲濾走了不雅的雜質——牆那邊還打出來一個通天響屁!我忍不住哧地笑了。江老師倒捏著那支蘸水筆,重重地敲在我的簿子上,我剛把笑嚇回去,不料江老師也放了一個通天響屁。與此同時,程老師旋風一樣刮進來:“快給我個碗,我煲的羊肝湯好啦,好啦!嘿,小侉子也在啊。”程老師意外地看見了我,菱角嘴笑得彎翹翹的。  我朝程老師點了點頭。  “我還加了北芪,北芪!”程老師兩個拳頭朝外擰,肩膀端著,屋子頓時更狹小了。 “程弟,情領了,不……不必了吧。”江老師推辭道。 “噢,還加了黃花,要食得耳仔呦呦!”程老師最後用白話說,情誼就重了。 “要不,給我兩個碗,小侉子也算一份。”程老師得寸進尺。 “不理,有大把功課沒完!”江老師也說著白話,從小櫃子取出個鋁飯盒,拍拍程老師肩膀說:“去你那兒吧。” “那……”程老師指著我問江老師,江老師的表情很耶穌,他從窗台上拿起了鎖,還摸了摸拍了拍褲兜,看鑰匙在不在。  程老師前腳出屋,江老師後腳把我反鎖在了屋子裡。 “江兄你這是……”程老師多少有些意外。 “我拜託你把我鎖起來,我還不用上課呢。”江老師沒好氣地對小程老師說道。再後來,兩人嘰咕著,進屋,關門,談話聲一下弱了下來。  敢情我是吊在他房檁下的一隻臘鴨?惱罷,又覺得圈裡的羔羊不見老狼,少了些驚嚇,也好。怔了片刻,我便站了起來,打哈欠,伸懶腰,搖腦袋,瞎轉悠。總共磨盤大個空間,全是洋文書,倒是江老師的床上擺著的書是中文的,噢,有《梅氏曆算叢書輯要》62卷,徐光啟譯的《幾何原本》15卷(前6卷與後9卷裝幀、紙張、開本都有所不同),李儼的《中國數學大綱》,李善蘭的《垛積比類》、《代微積拾級》、《談天》,鄭桐蓀《墨經中的數理思想》,何魯《虛數詳論》、《純粹數矩陣論》,錢寶琮《算經十書註釋》、《中國數學史》,以及一摞摞的《數學學報》、《數學通報》、《數學進展》、《中國科學》等刊物。我讓眼睛忙乎完,手就開始忙乎,東翻翻,譬如打開他的小櫃子,看到的幾乎全是筆記本,有一個牛皮紙口袋,我伸手摸時已經知道那是椰子糖,僅摸了摸,倒不是我客氣,我生怕把饞虫勾引出來,後果不堪設想。西搜搜,再譬如從床尾的後面找到了一個旅行包,旅行包上印有一架慘白的飛機,機翼上寫著打倒美帝。拉鍊拉鍊,拉一拉,練一練,我打開後,見了一個廢紙巢,裹得像含苞的薔薇,如此珍藏,飽含風光無限——竟是雞仔餅。我抓起一把,習慣性地往兜裝時,卻又放下了,雞仔餅鹹中帶甜,色澤金黃,可茶可酒,但招惹阿爾巴尼亞沒甚意思。我拍打拍打手上的餘香,沒好氣地又坐回了書桌前,順手拉開了中間的抽屜。  抽屜裡有一個巴掌大的相冊,江老師在南開大學數學系的畢業證書,在廈門大學數學系畢業的碩士學位證書和別的好幾個塑料皮的小本本,包括在山西大學任教期間的工作證、洗澡證以及戶口簿、糧簿、煤簿等等。  面對江老師生活的核心部分,翻得就均勻仔細,翻得就琳瑯不忘,不光翻出了江老師的大學畢業照,還翻出他在一個老女人懷裡坐著的照片,江先生穿著開襠褲,一覽無遺,想看甚看甚。當我打開那個孔雀藍織綿緞的筆記本時,趕緊先合上,封面的纏枝蓮紋、詩文海棠湊在一起,被精細的緙絲絎紉,顯然是極講究的。再打開,扉頁像虎斑蝶一樣漂亮,又翻過三五頁,就見到了錢,齊是五塊的,一、二、三地數,有八張,四十元錢。  我拿了一張。  我先把錢藏在了襪子裡,然後才把簿放回原處,關上抽屜。  嘴巴髮乾,心口跳得咚咚的,是偷椰子糖?雞仔餅?還是偷錢?就偷錢,自己鼓勵著自己,意氣馬上奮發。再抬頭讀牆上的詩,“高節終竟受疑猜,”忍不住坏笑起來。喀啦啦,門大開,一股寒風跟著江老師進來了。他捎帶著殘餘的羊肝湯味,面頰有了點可憐的紅,他看了看我光禿禿的本子一字沒寫,便生氣地坐在了床尾,整個床發出沉悶響聲的同時,他進來時那點稀薄的愉悅也頓時一落千丈。 “你說你笨不笨?”他質問我時身子前傾,好像我必須要先理解他的質問才行。我真後悔剛才為什麼小不言言才偷他五塊錢。 “你意識到補課的必要了吧?”江老師用斥責的語氣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必要,必要。”我想偷錢自然是必要的。 “嗯,”江老師問我設想一頭牲畜的平均價格為1元行不行?我說:“您設想的都行。”“小牛的價格與平均價格差幾元?”“差幾元就差幾元唄。”我說時江老師瞪著我,眉毛氣得還抽搐了一下。 “那麼每頭小羊的價格與平均價格差2元對不對?”江老師把2元說成奧元,舌頭大得一敗塗地,我憋住沒笑,腦袋點了點。 “小豬仔的價格比平均價格該差多少?”“差……”我裝出苦思冥想的樣子就越發讓江老師懷疑我的智商。 “差-0.5元,”江老師等得不耐煩先說了,他還說:“因此,每買一頭小牛就得買18頭小豬,而每買一頭小羊就得買4頭小豬仔,設買了x頭小牛,y頭小羊,那麼有 x(1+18)+y(1+4)=100 化簡後得 5y=100-19x 要使100-19x≥0,且可被5整除,只有當 x=0或x=5,即y=20或y=1 時才有可能。所以,農場或者買20頭小羊,80頭小豬仔,或者買5頭小牛,1頭小羊和94頭小豬仔。 ” 江老師把“20頭小羊”說成“奧細頭小娘”,小牛說成“小油”,94頭小豬仔說成“九洗細小居仔”,鄉音敵過逝水流年,鄉音念去去千里煙波,搞得我真是榫裡不知卯裡。幸虧時光是體恤,時光是牙琴,江老師手靈巧得像跳《骷髏小舞》的邦吉依先生的手,書寫如風,字瘦長似枯柏,一一悅目,所以嘛,我發呆的表情被江老師理解成了思考,他又恰恰是生怕別人不思考的那種人,“數學是計算的藝術,正如建築是砌磚,繪畫是調色,音樂是韻律,地質是碎石,以及解剖是宰割的藝術等等一樣。”江老師諄諄告誡著:“你現在明白為什麼讓你補課了吧?”說到最後,他又補足了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  江老師的羊肝湯是喝足了,一片芫荽殘屑粘在牙齒上,像長出一顆翡翠牙。 “你知道一個三角形有幾個直角了嗎?”江老師突然想起來了。 “毛主席說過幾天再告訴我。”我成心要氣他。江老師冷笑了一聲:“毛主席有沒有告訴你畢達哥拉斯在發現了他的直角三角形基本定律後,曾舉辦了一次盛大的牛祭。從此以後,每當新的真理被發現後,所有的笨人——笨牛都怕得瑟瑟發抖?”江老師死盯著我說時,左手彈了幾下杯子,顯示出他有絕對的智慧收拾我,我只好端出二兩羊毛擀不出一炕氈的架式,不再吭聲。  江老師見我不吭聲,便說:“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不是用順口溜來糟塌我的數學嗎?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但我要給你出一道題,叫:'群羊一百四十,剪毛不憚勤勞,群中有母有羊羔,先剪二毛比較。大羊剪毛斤二,一十二兩羔毛,百五十斤是根苗,子母各該多少?'”江老師說完題我只好端出二兩半羊毛擀不出一炕氈的架式就不吭聲。  “你對數學有抵觸情緒很正常。”江老師抽起煙來,“教你這號學生,我的抵觸情緒更大,不教你,還不能理解柏拉圖的偉大。柏拉圖不愧是西方啟發式教育的始祖,他能讓蘇格拉底同一個從未受到過幾何學教育的童奴討論勾股定理問題,即求比邊長為2尺的正方形面積大一倍的正方形的邊長。而蘇格拉底青出於藍勝於藍,他憑藉在沙地上不斷繪出,又不斷擦去的直觀圖解,一次次糾正童奴匆忙作出的種種錯誤,直到引導童奴得出正確的答案。”江老師說到這兒,把煙灰彈在爐膛裡,“我自愧弗如,給你講題,有對牛彈琴之感,當然,當然了,愚蠢的是人而不是牛,柏拉圖傳授數學所採用的理智助產術的方法即辯證法,辯證法其實就是進行談話的能力,抑或關於討論的技藝。拉斐爾搞的'雅典校園'再現了柏拉圖啟發式教育的場面,或在華麗的拱門下面,或在宏偉的拱廊的一端,在台階或平台上師生們三五成群,或交談,或爭論,或思考,隨心所欲,暢所欲言,絕非那種問道式的對話,總是學生問老師,一問一答,既無法把問題引申,又不能使詰難反复。江老師正面向窗,右手舉起,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指向房頂;你比童奴聰明吧,你應該相信我像蘇格拉底一樣正在教你,當然,你也該像童奴一樣,幫我打打水,掃掃地,收拾一下房間…… 江老師一定是喝酒了,隨著風推寒湧,電燈忽明忽暗,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劣質高粱酒的味道。 “另外,我還想明確知道,”江老師走到我桌前,像拎一隻死老鼠一樣拎起了我的舞美人。 “你和數學有仇?”他的口氣放得很慢。  “有仇。”我衝口而出。  “我在考慮我的教學方法。”江老師很明確。  “不鎖我了?”我問。  “嘁,如果沒有1665年夏天在英國發生的嚴重的淋巴腺鼠疫,劍橋深恐波及,停學放假,學生們都被遣散回家,牛頓又怎麼能夠在家——一個很小的,大壁櫥似的房間裡集中精力才智,自鎖自己,揭示奧秘呢!”江老師說得臉更白了,“你有牛頓才情的萬分之一嗎?嘁!” “牛頓也好,羊頓也好,誰鎖他啦?誰讓他人鎖啦?” “你能不請自到,按時補課,不溜號?我晚上幾乎都被該死的會佔滿了,不鎖你,你不會好好學習的。” 我的沉默讓江老師把舞美人擲在了窗台上,“直線是最短的道路,如果你非要走彎路的話,你走吧。”江老師說著,把門打開了。我猶猶豫豫站起來,推開椅子之後,才發現江老師遞過來一個箍著兩道竹篾的漆皮木桶,“要一半熱水一半涼水。”他說這話時像突然害了牙疼,有些嗚嚕不清,但神情卻是天經地義,儼然他成了蘇格拉底,我就是那位童奴。  ……初春的塞北,風如碎玻璃,雲層被啦啦、啦啦地破開,芥子黃的幾顆稀星瞥瞥眼有,瞥瞥眼又沒了。再等夜暗得深淺不一時,寥遠的稀星變成了青白的花瓣,遠方落寞的狗吠和誰家驅鬼燒紙的吟哭不期然地匯聚在了一起,一陣緊過一陣。  真沒想到,半夜三更,我在鍋爐房碰到了瞿曇海倫老師。  …… 黑暗中,瞿曇海倫老師的臉臟麻麻的。她穿著一件黑色大氅,卻戴著一雙猩紅的羊皮手套,幾綹頭髮垂下來,散亂如卷草,一看便知是剛剛離開病榻的人。她趿著鞋,鞋帶蹭地,彎腰打水時,瘦小的身材像一隻黑孔雀,黑黝黝的眸子幾乎把鴨蛋青色的眼白擠沒了,她看我時,目光發虛,似乎在吃力地辨認我身後是否藏著耶路撒冷。  學校的鍋爐房有兩個,老師和學生是分開的。 “你給誰打水?”“阿爾巴尼亞罰我給他打水。”“阿爾巴尼亞?噢,江老師班的,你叫什麼?”“小侉子。”“這名字好記。”我和海倫老師說話的工夫,她的暖壺灌滿了,那是一個八磅的暖壺,比海倫老師的腰還粗,瘦伶伶的她拎那麼個大傢伙很吃力,我說海倫老師我幫你拎回去吧。海倫老師無言地把暖壺遞給了我,我隨手把江老師的木桶撂在一邊,跟在了海倫老師身後。  海倫老師走路低頭,緩慢思索的態度像要從三月初保持到六月初,她走得很慢,很在意,好像滿地都是鮮嫩欲滴的花朵。海倫老師家在江老師家的前一排,也是靠西的第一間房,她的門口有兩棵丁香,到了門口,海倫老師沒有接過我手中的暖壺,而是雙手叉兜,一聲不響地仰起纖細的脖頸,看著夜空,好一會兒加好一會兒,她冒出一句:“死了算了!”緊接著,好像她的翠鞋上有多少土似的,她用手抹了又抹。  海倫老師說這話,不知是在下決心還是下不了決心。我拎著實實在在的暖壺佇立在一旁,覺得若能搭上一句話比登天還難。海倫老師下巴頦向上翹時比埃及的金字塔還端正,再等她驀地低下頭,斜瞅著我時,眼睛茫然地掛著幾滴清淚,神情是駭人的美麗,駭人的呆滯。  女人要是不把死字掛在嘴邊就不是女人了,純粹的女人歷來如此。被關在監獄裡的我母親像吃家常便飯一樣喊著死,像打梆子唱更一樣讓人放心。那一刻,我有了歪詩爛唱的輕鬆。海倫老師的神情再難掩飾地被我看到,被夜空看到,被兩棵丁香看到,被她八磅的暖水壺看到。 “您回屋吧,”我說,“受涼了不好。”我提醒完,把暖壺放在她門口,扭頭走了。  等我回到鍋爐房,發現江老師的漆皮木桶不見了。不見了也就不見了,都走出鍋爐房了,才意識到桶不見了可以,江先生不再見恐怕是妄想。我抓著刺癢的頭皮,回去找了一圈,鍋爐房除了一座一人高的鍋爐,一座水泥砌的接水台外,沒別的,再找一圈,我的頭皮開始發緊。  我一路走,一路想著怎麼和江老師說。大道兩旁是一片不久前融雪水窪結成的薄冰,冰面上凍結的草莖,在月光下,像一條條白色的流火在閃爍。當我經過石橋時,從涵洞裡突然躥出一道銀光,銀光碗口粗,蓬蓬鬆松捲捲舒舒掠過,是獾?是狐?是狸?是它精妙的身影帶來了潛逃的輕盈和竊喜,留給我溜之乎也的暗示。 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了街,離開校門時,見到魏豐燕熱氣騰騰往校內走,領口敞得很有規模,粉粉白白的一片比禦璽還要精緻。這廝胖,心眼綿、嘴巴倔,最大的特點是毫無雄心壯志,痛恨讀書,好吃懶做。我覺得我和她是一丘的貉,就讓她調轉頭跟我走。 “去哪兒?做甚麼?”魏豐燕詢問的口氣比羊絨還輕軟,我就告訴她,請她去吃頭腦。 ——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一種食品。  太原的“清和元”在我們縣開了一個分號,生意蠻好,對羊羶味趨之若鶩的人不少,還有愛極的人聲稱哪怕每天在他腳板底下紮八個窟窿,他也拚死去吃頭腦。說這話的是郝老師,“你以為你是頭腦啊,為貴的你!”,他罵人都拿頭腦比喻,我覺得我若不去體驗一下,就反應太遲鈍了,我對魏豐燕說,“你要悉心地揣摩頭腦,你慢點吃,甭學豬八戒吃人參果。” “你也吃慢點。”魏豐燕也叮囑我。  出了巷,才注意到街面冷清,行人稀寡,晨練的麻雀趕著人影兒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蹦,還有一兩頭尖臉猴腮的豬哼著飢寒交迫的履歷,再想找個新東家。魏豐燕偷跑回家奶娃,夜半去,天明回,上課打盹流口水,同學們交換著目光鄙夷她,嘴巴撇得像驢嘴,我就覺得和魏豐燕的友誼有了,比胎記還要柔軟還要常青。這會兒,我邊走,邊朝著魏豐燕傻樂,魏豐燕兩頰被風吹得通紅,也朝我笑,她不放心地一路問帶錢沒?帶錢沒?  頭腦從表面上看去,只是一碗不稠不稀的糊湯裡泡著幾塊羊肉。頭腦的成份有:羊肉、羊髓、羊肝末兒、羊油、羊骨粉、羊血、羊唾液、羊鞭共計九宗,又叫“九珍”。頭腦的佐料有酒糟、煨麵、藕根、長山藥,連同山西應縣的黃芪、廣東高州產的良薑等配料,吃的時候,佐以醃韭,好像服藥的引子。  吃頭腦,講究吃早,有言說望著啟明星,聽著第一聲雞啼吃,能吃出頭腦的法度。 “清和元”鋪面不大,素桌素凳,“頭腦雜割”四字小匾排在“清和元”大匾正前,合起來念是:頭腦雜割清和元。我和魏豐燕去到時,吃了幾撥人馬已無從知曉,只見提著馬燈或帶著賊閃閃電筒走的人與我們擦肩而過,還有一些食客滿屋子躑躅,尋找凳椅。  開店的楊老闆弓著腰來到我們面前,一上來就滔滔不絕地說羊肉味甘,性熱,補虛、開胃,頭腦能治小腸疝氣和產後腹疼……一個食店老闆能像寺裡的人做著齋醮祈禳,禁咒符的儀式,能用“無休止的旋律”堅韌不拔地呼喚食客的食慾,況且是對新老每一位食客,我就興奮得直搓手叫好,爽恣恣扯出了五塊錢,要了大號的兩碗。  魏豐燕見我拿出這麼大的票子,先是驚訝後是給自己壓驚:“這麼多錢,哪兒弄的?”“偷的。”“諞!”“真偷的。”“諞諞!”我見魏豐燕拿出魏晉風骨的表情,噗嗤笑了。  一束束枯黃的羊奚草插在吳公佛的兩邊,龕案擺得寒傖,在右牆角旮旯,若不細瞅,發現會很困難,羊奚草餘枯未盡,被一碗又一碗頭腦的熱氣哈著,不時還小小地婆娑幾下。我當然不能告訴魏豐燕實話,儘管這世道不偷人不算人,“吃還堵不住你的嘴?”我說這話時,魏豐燕就厚道地笑了。她說她的懷比海寬,只是平白沒個緣由吃這麼好,膽子大。 “放心,我的膽子比留籽的倭瓜還大三號,”我寬慰著魏豐燕也捎帶寬慰自己:“把五塊錢全花了,不留心病。” 頭腦三毛一碗,我一碗都吃不完,魏豐燕吃了三碗,還說吃死了也不怨。從“清和元”分店出來,太陽撐上了竿高,估摸正是學校上早自習的時間,再上哪兒?魏豐燕這樣問,說明我們的友誼蛇一樣逶迤,我說再上副食店,於是,彼此相伴著,就從南街走到了西街,買了一斤半耐火磚牌餅乾,又花了五毛八分錢。走在街上的感覺和走在磽薄的黃土路上的感覺就是不同,類似放乏的騾子四肢朝天洗著沙澡,類似躺在鵝黃的雞蛋花瓣的樹蔭下,聽紅線女的粵劇,類似躺在棕繃床上急行軍,舒坦得我真想學豬哼哼。猛然間,魏豐燕了我的袖口一下,緊張得嗯嗯兩聲,我發現江老師走到了面前,他那十字架身材就是高,我踮起腳尖也就夠他肩高。我可不敢說老鼠逢貓魂魄散,羔羊遇虎骨筋酥,我只是一個勁兒諾諾江老師早,江老師早。  江老師見到我們相當意外,目光白晃晃地釘牢在我的臉上。 “魏豐燕她姥姥快死了,抬……抬去醫院了。”“不是,”魏豐燕急忙分辯,我狠狠拽了一下魏豐燕的袖子,“不是癌,是腎衰竭!”我焦急的嗓音讓老師在懷疑中躊躇。江老師注意到了我和魏豐燕手中的耐火磚牌餅乾,該餅乾又如何解釋?他的目光就是這麼問的。 “不是,”魏豐燕又要發言,我忙上前半步,舉著餅乾,如同舉著證件般嚴肅,“不是吃,而是嘗,看看這餅乾有沒有放黃油或羊油,她姥姥對動物脂肪過敏。”我說這話時,越到後來底氣越不足,乾脆耍賴道:“誰稀罕吃這餅乾!還不是為了她姥姥唄!”江老師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遲疑了片刻,斜睨著不遠處低矮的副食店,問魏豐燕:“這街上有修刮鬍刀的嗎?前面有個剃頭鋪,在那兒!”我搶著告訴江老師時,身邊正經過兩輛膠皮軲轆大車,車輪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地向前,導致魏豐燕手中的餅乾不住地震顫。  江老師蹙眉打發走車輪的咯噔聲之後,又望著轆轆疾駛而去的馬車發了呆。 “一粒……豌豆覆蓋地球的話,取決於……”江老師口中念念有詞,什麼“S=4 6372 (16n2n(n+1)(2n+1)……”走進數學時空中的江老師,數學成為他的至上。一個老流浪漢就坐在他對面的欄石或上馬石上,一邊嘟囔著,一邊從他那雙開了口,臟成褐色的氈靴子裡倒著泥土和石子兒,還有一位相貌刁悍,尖下巴頦兒的婦女叉著腰,斜倚在對面門口,將滿肚子未遂的花心化成敵意的審視,瞧著我們,更主要的是瞧著江老師以及他那部欣欣向榮的鬍子。 魏豐燕就像一匹盡情地吃了三葉草的羊,挺著個大肚子,守著無價之寶似的,守在江老師旁邊,我連連打著快走快走的手勢,她仍懵懂地不動。一隻麻雀馴順地棲在電線上,宛如製成的標本,嘿,也是紋絲兒不動,我踢了魏豐燕屁股一下,她才回過神來,噢噢地問我幹什麼。  我和魏豐燕走出十餘米了,聽到江老師哎、哎、哎的喊聲,我加快了步伐,攆著我走的還有站在郵局的門廊下賣瓜子的吆喝聲,那老漢乒啷乓啷地敲著一個羊皮鼓,動作潦草卻仗著熟能生巧,節奏均勻。我想買瓜子,又怕江老師瞅見,便一頭鑽進了郵局。  郵局這鬼地勢就像男人鬍子拉碴的臉,一茬接一茬地生長著刺人的東西——過去!我一下子想到了母親買給我的關於26屆世乒賽的郵票,蝴蝶的郵票、菊花的郵票、京劇臉譜的郵票。我對郵票毫無感覺,有血有肉的錢換成一張帶著僵硬帶著刻意的有點色彩的紙,要多愚蠢有多愚蠢!加工過的能有什麼好東西!不過,倒是郵票能把遠方的音悉遞過來,全當保留幾個骰子,指不定哪天豪賭派上用場。我把兜里的錢全買了郵票,抓錢急遽,燙手似的扔在了櫃檯上。 “四分、八分、一毛的都要!”我對著黑色的窗口說,“噢,對了,還要信封。”黑色的窗口推出來一沓寬窄不一的玩藝,這些玩藝不是我這號人稀罕的,卻是我閒蕩街頭後的憑證。  轉身欲走,一個信封掉在了地上,我撿起,剛直起腰來便和江老師撞了個滿懷,他鬼神難料地站在我面前,還沒說話,尖銳碩大的喉結光上躥下跳,“給我紙,我忘帶紙了。”江老師指著我手中的信封說。  我不由地緊緊抓住了魏豐燕的手腕子,像看打劫的一樣看著江老師,最多也不會超過兩秒。 “當題解到(16n(n+1)(2n+1)>1018時,步驟如何精減,我要算一下……”江老師說這些話時,一個信封已被他抽走,他選擇光線明亮的窗台,俯身做起題來。 魏豐燕朝我遞了個眼色,我倆前後腳走到門口,當我把門推到一半時,又停下來,探身瞅了江老師一眼,才放心地出門,走到賣瓜子的老漢面前,問他瓜子咋賣。老漢用高的紙喇叭當量器,言三分錢一下下。我說來三下下,把兜支得像半升一樣敞亮,老漢給了我三下下。魏豐燕上衣沒兜,褲子有兜,但兜又窄又淺,我說你來一下下,魏豐燕說:我用手抱住不行麼?我說給你一下下相當友誼了,還想咋,你吃了三碗頭腦咋不說。魏豐燕小聲嘟囔:“是你叫人家放開肚皮裝的,又怨人家……”賣瓜子的老漢衣著單薄,清鼻涕藕斷絲連,“統共一毛二分錢,給哇。”他的手大過笊籬,伸在我面前。  我掏了幾下兜,錢沒了,先是納悶,後是想起胸前口袋裡的郵票、信封。 “遭了,沒錢了!”我對魏豐燕說時,老漢剛把一綹清鼻涕抿在鞋底上。 “我沒錢,沒錢么。”魏豐燕緊緊捂著褲兜說。老漢黑下臉來:“鬧甚哩,鬧甚哩!”“交出來,”我說著,撥拉開魏豐燕的右手,嚓地伸了進去,從她褲兜里掏出了兩毛錢。 “哎,哎,”魏豐燕幹哎哎著,想把錢搶回來,“江老師出來了!”我嚇唬她並把錢塞到了賣瓜子老漢的手裡。  正是黃風給黃風典禮的日子,喜城縣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根麵面巷,生塵、飄塵、卷塵、吃塵的街面就灰濛蒙,昏天暗地地呈現出一派破敗主義的色彩。魏豐燕損失了一毛二分錢,一臉的犧牲相,說:“吃你一粒芝麻,賠了你一棵西瓜!”她的小氣和她得寸進尺的胸脯產生了幽默,我就更喜歡她,“爺賠你!”我說這話時,她的表情馬上像彌樂佛一樣歡喜,問我再去哪?我看著魏豐燕像艘吃水太深的貨船一樣下墜的肚子,在被肉體壓皺了的棉襖,尤其是肩胛處,肉蛋子幾乎毫無保留要拱出來似的,就說上城牆,魏豐燕說走北台。  北台的正名為陽和台。據說,原先的喜城沒有北門,直到清末才把北門修起。陽和台建在北城牆正中,傳說是給隋煬帝選美入汾陽宮搭的,後生小伙們特別願意來。記載“羊”通“陽”的是《史記》,故爾喜城縣的黎民百姓更願意把“陽和台”稱為“羊和台”。魏豐燕面朝我,退著走,說她家有一塊“羊光普照”的大匾,我問有多大,她兩臂粗過梅瓶,平伸,說比這還大!我說我家有八塊“氣沖霄漢”的大匾,回頭給你一塊,魏豐燕不解,我就指指她的腚,她正在放葡萄屁,我說我要表彰表彰你的串串屁。魏豐燕捶我,我就跑,她追,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我們踩著殘破的、有一股子冰凍沙棘味道的台階,上了北台。  整個北台放眼望去像一塊羊肉雜碎布丁,色彩黯淡,連夾著石縫中的羊胡草都像澆了錫汁,灰楚楚地欠著精神。坑坑洼窪的路面擺出對古蹟置若罔聞的架勢,任憑碎石雜草紙屑糞便在它們面前聊天喝茶,打科插渾。誰能想到北台是這個樣子,我失望地著,不想顯得我是專門來朝覲荒涼。  魏豐燕問我一粒豌豆咋就能覆蓋了地球,我說咋就不能覆蓋,你的屁還能穿過月球,再到匈牙利呢。魏豐燕惱了,甩過一張黑臉,氣咻咻地朝前走,魏豐燕與雉堞差不多高,很像南極企鵝。魏豐燕這廝身子笨,但脾氣比魚鰭還靈活,她笑她惱都很洗練,這會兒,她提起嗓子嗯了嗯,然後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門, 後花園栽下蔥兩盆。  蔥葉上落了雙蒼蠅, 紅的是母綠的是公。  公蠅追著母蠅子飛, 不大點東西能成親。  綠的紅的呦啊, 看起來它比人還能。  我追上魏豐燕,正要問她呦啊是什麼意思,猛地瞅見了瞿曇海倫老師和一個男的蜷縮在一團黍秸中!海倫老師薄氈柔軟的身體團得像個筐,她穿了一條比羊角蔥還嫩的綢褲,上面套印著一隻只從朦朧到清晰的羊羔,褲腳兒裁得寬大,想像在她款款邁步時,綠茵茵的褲兒就像一片片波浪翻捲的牧草。她的上身是一件水紅的出鋒皮衣,鑲玫瑰色袖端,領子作紅心金枝葉。另外,她和那位男的共同披著一件克什米爾絲絨大氅,那男的像抱一隻羊羔一樣抱著海倫老師,兩人眼睛軟軟綿綿絨絨柔柔又斬釘截鐵地閉著,倒是海倫老師高粱紅的嘴巴微微張著,更顯得面色生機盎然。 “逮住了一對大蒼蠅。”魏豐燕注意到了,嬉鬧著說,還說城牆下面有賣酸溜溜的指沙棘。 ,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我身旁,把肥厚的下巴頦兒支上了我的肩膀,靠著我,嘴巴嗚嚕不清。  衰草厚過片片殘葦破席,讓風趕得又疲又累的還有黑脆的枯葉,殘留的晨煙淡若飄緲,一群灰褐色的石雞像單薄的紙牌掠過時,還發出洗牌般闢裡叭啦、闢裡叭啦的聲音。我無意中註意到海倫老師人中發青。那男的一個耳朵慘白,一個耳朵殷紅,我疑惑眼睛霧了,忙過去摸他們的鼻子,嘴巴,冰缽涼!我不放心地又摸了摸,瞿曇海倫老師和那男的已死多時。  “他們死了!”我轉身宣布消息,旋即,我告訴魏豐燕:“昨天晚上我不但幫海倫老師打了水,還把江老師的桶弄丟了。” 魏豐燕像站在皚皚白雪面前,眼睛刺得無法張開,她雙手緊捂著前胸,惟恐那兩個寶貝疙瘩暗渡陳倉,有什麼閃失,她的哭腔比鏡子背後凝結的水銀還要冷:“奶驚了!噢,奶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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