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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虎狼之府

亞細亞的孤兒 吴浊流 5345 2018-03-19
太明聽從先前偶然再會的佐藤的勸說,到台北訪問他。 佐藤在上次相會時,提議請太明幫忙他正從事的雜誌編輯的工作。 太明的來訪,佐藤高興的迎接。而佐藤一知道太明已辭去協會的工作更欣慰。於是立刻說明發行雜誌的宗旨。他的意圖是,在極端言論的統制下,利用合法的局面以達到某種任務。 '歷史已來到轉換時期,因此必須要有成熟的條件。小兒科般的走法沒有用,必須踏踏實實穩紮穩打,著眼於本質的事物。對時局張起否定的論陣雖然簡單,但那是自取滅亡。偽裝成與時局同心協力,徐徐地讓讀者知道現實,這是雜誌必須持有的編輯方向。 '太明聽了佐藤這一番話時,認為這也是一種見識,佐藤是跟向來太明所會過的日本人完全不同,自然而然的對他湧起尊敬之心,覺得他是個足以共事的人。

太明馬上便和佐藤共同工作。太明的任務是照佐藤的編輯方針蒐集材料,因此須採訪台北的知識分子。這也並非多麼難的工作,但先要認識一些人頗費苦工,然而習慣了,太明便覺得比在協會無為的浪費時間有意義。雜誌一期一期地發行問世,使太明感到新鮮的喜悅。 佐藤在工作之中,常常講起他自己對世界戰局的推測,太明對於佐藤透徹的分析和洞察讚歎不已。而戰局果然如佐藤所預言的進展。聯軍在諾曼第登陸了,而在太平洋繼麥金、塔拉瓦之後傳來塞班島的玉碎。戰局和政局都激烈動盪。到了這時候。在現實的險惡之前對太平洋戰爭的戰局之膚淺樂觀預測才消聲息氣。 太明不禁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那天他和佐藤上街,是炎熱的日子,夏天的陽光照著柏油馬路刺目。兩人走著,從背後傳來太平洋決戰歌的合唱,那是本島人青年的皇民煉成隊的進行。因為兩人慢慢的走,皇民煉成隊隨即超越了兩人,四列縱隊的隊伍井然有序,但個個衣服襤褸,打赤腳徒步的青年看起來寒酸不忍卒睹。佐藤目送著那隊伍說:'你看,那些像敗殘兵似的樣子……你再看看那些女人……'佐藤所說的那些女人,是指路上那些盛裝逛街的日本女人,他又對太明說:'你對於這兩者的對照,認為如何? '雖然佐藤並不多說,但僅他的這兩句話,兩人彼此的感觸相通。

佐藤這辛辣的批評家,一切的事情都是他評論的對象。例如家庭消防的訓練也一樣使他批評,照佐藤看來,那是無可救藥的日本人非科學性的表現,是精神主義者所產生的愚昧作法。 這樣看來,那在糕餅店和餐館前大排長龍,衣著光鮮的日本婦女和擺派頭的紳士,若把他們那傲慢的假面具剝了,還不是跟被貶低的台灣人一樣,令人覺得面目可憎寒酸。 不一會兒兩人走到榮町,進入一家喫茶店,相當大的店內,客人很多座無虛席。佐藤大概常來這家店,他站著,頻頻環視周圍,顯然是看看有沒有熟人。於是從角落裡有一個人站起來向佐藤招手。佐藤看到了:'噢! '他應聲,帶著太明走過去。對方也有一個同伴,據稱兩人都是新聞記者。太明忽然發覺兩人的胸前都佩著文學奉公會的會員章。太明想,他們是作家啦,心裡就對他們湧起了敬畏之念。

坐下後,話題馬上移到文學方面上,太明有些愛好漢詩,雖然對於文學也並非沒接觸,但對於現代文學,外國文學,以及文壇的趨勢不大了解。因此他們所說的話,在他聽來,全是耳新的,很新鮮。看見太明謙虛地聽著他們的話,其中的一人又向太明講解莫泊桑怎樣、巴爾札克怎樣,及俄國文學怎樣,就像是對新入生的訓辭似的,那淵博的學識使太明完全傾倒,使他覺得彷彿探到了未知的世界般,心裡有一點感到興奮。 不久,四人一起步出喫茶店。佐藤讓對方的兩人走在前面,他一邊走一邊對並肩同行的太明悄聲耳語:'胡君!瞧你對他們很敬佩的樣子,其實也沒什麼可敬佩的,說穿了,這不過是把《世界文學全集》導讀的現買現賣罷了。 '佐藤照例以他那辛辣的說法一貶到底。太明對於佐藤銳利的批評眼和透徹的觀察力表示敬意的,但這時候,佐藤潑冷水般的說法,不知怎麼太明卻覺得反感,覺得喜歡揭人瘡疤也應適可而止。然而當太明隨著他們到報社,在那裡待了一會兒,對於佐藤所說的話才了解。

報社內的情形,也許是因為截稿的時間到了,記者們都面對稿紙用鉛筆疾書,誰走入編輯室都不注意,只埋頭於自己的工作。那姓丁的和另外一名記者帶著太明和佐藤走過室內中央,到了編輯室一隅,把掛在壁上裱裝好的標語指示給他們看。這些全是照情報部的依囑製作的,戰意昂揚洋溢的標語,丁姓記者一張一張掀起給他們看,看到他自己的作品時便問:'怎麼樣?這標語如何……'他只差自己沒有稱讚很不錯吧,這樣說著他打量佐藤和太明臉上的反應表情。太明對於丁的這種態度,忽然感到他很庸俗不像文學者,因此太明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同時,覺得連剛才他在茶館所講的文學漫談,都有點淺薄,俗不可耐,這時他才想到佐藤所批評的話。太明這樣想著,看來連那些宣傳文句,都僅是光說不練的人嘴皮上的題目而已,所以太明更覺得討厭。那是迴避須實踐的犧牲,僅用筆桿欺騙一切的口舌之徒。他覺得這種大言不慚的徒輩,偏偏會出頭。而那僅是嘴皮上的題目,卻誤導不不知多少純情的青年。他這樣想著,連報社全體的空氣,都令人覺得無法忍受。

不一會兒太明和佐藤兩人走出報社,佐藤說:'都是一些差勁的傢伙! '佐藤不吐不快。 '胡君!剛才你在茶館裡不是對他們很欽佩嗎?如果這些傢伙也有文學精神,文學家會痛哭呢。現在的作家哪會有良心,有良心的人就無法寫了。日俄戰爭時代的作家還有幾分良心,所以才能產生《一兵卒》這樣優秀的作品。像現在的作家這樣眼睛朦朧的傢伙是看不見現實的可怕。所以他們一直心甘情願做軍部的爪牙。 '佐藤說到這裡停頓一下,於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剛才那姓丁的說:從事文學工作,不這樣不會成功。他們顯然是把文學當作商品。但文學並非個人成功與否的問題,而是對人類是否能有更多貢獻的問題。''胡君!報社里哪會有好人。近來報紙上頻頻提出台灣人的待遇問題而論,但從知道其內容者看來,會驚訝他們竟能真有臉寫出那種論調。在這次的統制,他們這些從日本來的都是沒有良知的人,據說一個最低階的記者本俸也有一百九十五元,另外加俸五成,編輯局長本俸一千元,加俸五百元。而台灣人職位最高的處長卻只能領到一百四十幾元。但他們卻在報紙上大書宣稱:”改善台灣人的待遇“,胡君,他們是想打動天下人的心嗎?'佐藤以他一流的冷潮熱諷這樣說,但太明這時對他的話不像剛才那樣起反感,而且,他覺得那些全是迎合時局以外無任何意義的作品,若是被後世的批評家注意到,那些失去靈魂,失去真實的文學精神的這個時代的文人,無疑的會被批評得體無完膚,因此他在心裡對自己誓言:不如無為自然,不如用無策來因應。

塞班島陷落後,隨即喊出了台灣全島要塞化。促起六百七十萬島民全體總躍起,為了要塞構築,台灣人連六十歲者都被動員。 太明也接到動員令,須出席'勤勞護國獻身大會'。接到動員令者聚集於公會堂的大講堂。因為特殊的職務,無法參加勤勞獻身隊者席設二樓。太明懷著佐藤為他酌情處理的證明書也擠在二樓等候著。大會開始時照例舉行國民儀式,由主辦單位代表致詞,接著由軍政長官說明其宗旨,皇民奉公會本部的主要人員大聲疾呼地的演說。台灣人方面則御用紳士輪班上台呼籲民眾以身殉護國大義,以一死捧報國之誠,他們的演說都獲得如雷的掌聲。 開完大會,數千市民分成各隊,跟隨著領隊去從事構築作業。最後還有一千餘人左右留在樓上。這些人各持有證明書,或是殘障者或病人。有證明書者幾乎都是台灣人紳士,太明也在其中等候當局的檢查。

不一會兒,市公所的五、六個職員上二樓來,他們是擔任安排國民動員工作的人員,其中的一人站在正中間開始指揮。 這個指揮的人胸前佩著在鄉軍人記章特別惹目。不知為什麼,他自始就殺氣騰騰,用含著怒氣的聲音的大嗓子說明檢查的順序。大家鴉雀無聲地靜靜聽著。前面的話說完了,指揮者更大聲的說:'大家依次序走出去,從第一排起在左邊的人向左走,在右邊的人向右走出去,在辦理人員前待命。 '他這樣命令,但並沒有說明是從前面的第一排,或縱列第一排,因此出現兩種行動;左列從前面第一排的人起步走,右列縱的第一排的人也要走,那指揮者看了,馬上走過來,一連打了七、八個人的巴掌,說他們違反命令,其中挨打的一人勇敢地抗辯說:“照命令行動的。'指揮者不聽完他說的話,便大聲怒斥:'馬鹿野郎(混蛋)!'同時抗辯者的臉上響起啪噠的打耳光聲。

靜悄悄的,沒有人作聲,但在場者無不對指揮者的殘暴,內心裡燃起熊熊的怒火,從那沉默中,令人感覺到火辣辣的無言的抵抗。 過了兩小時太明才終於出了公會堂,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了,腦袋昏昏的,跟他一起出來的每一個人看來全臉色蒼白。 而經過半個月,太明又接到勤勞護國動員令。這次是動員上班族在星期日勞動服務一天,日本人也不例外。星期日到了,清早五點集合,各服務班編隊出發,太明也荷著園藝用的鐵鍬去參加。 這些隊伍宛如被趕引去屠宰場的羊一樣無精打采,而還沒走到兩公里時,這些人已疲勞了,隊伍已散亂不整齊了,被從後面而來的農民中隊趕過。 農民們有活力,勞動服務的工具齊全。 超越前進了的農民,回頭看著太明他們的隊伍彼此說:'連這種臉色蒼白的人都被動員,真是太嚴厲了。 '不久隊伍到了╳╳公用地,已經有開始工作的班了。從鄉間來的義勇報國隊,賣力地挖土、挑土。但從城市裡來的人因為工具不齊全,用手取粘土塊,人人一手一手傳遞。

太明的那一班幾乎都是薪水生活階級。班長來到,把他們分成兩組:用擔架搬運組和挖土組。太明被分為搬運組人員,他的搭檔是個年輕有精力的台灣人官吏,勞動服務非常起勁,好像跑也似的搬運,因此太明和他的步調配合不上,對方終於不耐煩要放慢腳步等候著與太明配合,便向班長報告太明偷懶,班長馬上過來責問太明。 太明瞬間掩飾的說:'實在是從昨晚就已肚子不適沒有辦法。 ''是嗎?若是生病那也沒辦法。 '班長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既然有病,就去休息吧! '他解除了太明的勞動。太明坐在樹下看著大家勞動:'這不是卑怯,也是一種消極的抵抗。 '太明這樣想著。這時兩個日本人從太明的面前經過,但並沒有註意到在樹下的太明,大聲說:'工作由驢呀(指台灣人)去做,他們實在肯幹。 ''是的,就像牛一樣。 '太明聽了他們這樣的對話,不禁怒紅了臉。

第二天,佐藤見到太明,嘲弄的說:'以鋤頭建飛機場的作業,怎麼樣啦,有進展嗎? '然後,他又問太明:'你對於台灣的要塞化和美軍登陸,看法如何呢? ''日本軍希望在台灣作戰吧?如果這樣便可以利用台灣的物資和人力。昔日發生霧社事件的時候。其鎮撫也是驅使周圍番社的人去做。現在大陸上也扶持了汪精衛,採用以夷攘夷的政策。而且台灣又具備了做為要塞的絕好條件。但是美國不會把台灣做為什麼問題,因為台灣對大局沒什麼影響。台灣要塞化,我認為結局對日本沒什麼利益,但對台灣人相當有利。 '太明把平常所想的事,照實說出來。佐藤說:'照你的看法來說,這便是惡意發揮了善意的效用。 '佐藤這樣說著笑了,從佐藤的話裡聽來,顯然他也贊成太明的看法。然後他靠著安樂椅子眼睛看著天花板好像思索著什麼。 '今天我們到狼的根據地去走一趟! '佐藤這樣說著,用力把菸蒂扔掉,霍地站起來。太明以為佐藤所說的狼的根據地,顯然是指皇民奉公會本部,所以也沒再追問什麼,就跟他一起去了。然而出乎意外的,目的地是最高學府的大學。他想:'為什麼這裡是狼的根據地呢? '但辦完事情離開時,太明才終於了解佐藤所言的意味。 太明想起四、五天前的報紙上,登了一篇這所大學的校長和某教授所寫關於日本語教育的論文,認為要使台灣人徹底皇民化,必須?殺台灣語才行,這是學者不應該有的暴論。由此可見御用學者對當局的政策奉承之心完全表露出來。太明這樣想著,便覺得如佐藤說的這裡就是狼的根據地吧。近來政府的官員太多由這所大學出身,皇民奉公會的顧問,也是由這裡的教授擔任。這所大學才是對殖民地榨取的合理化、其精神武裝的根據地。這裡的教授不忠實於學術和真理而忠實於政策,這只須從那麼被認為不合理的,台灣全島畫一的'正條密植'插秧政策,而這所大學的農學院無任何一位教授有異議便可以看得出來。在這裡學問的精神已死亡,只有擔任政策走卒的工作,是至上的命題。真的是掛著學問殿堂的招牌,扮演著精神上的虎狼角色。 到了十月,即有大空襲。 但空襲的目標都是軍事設施,一般市民沒有什麼大危險。不過與空襲台灣呼應似的,美軍登陸雷特島。展開激烈的絕地反攻。這時候,日本人看來有一點氣息奄奄。象徵著帝國主義聳立著的總督府建築物,也好像披上一襲喪服似的,看來有一點蒼涼。 戰局的展開日日不利,那一天佐藤突然說:'德軍只不過做著動物般的抵抗罷了,無意義的犧牲。馬上就要看到歷史的大轉變了。 '佐藤批評了戰局,然後坦白地說:'其實我想回日本。 '他的意思是,現在就應回日本,對於將來的新形勢做活動準備。他所說的新事態究意是指什麼而言,太明從他平常的言行中想像,便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佐藤要回日本,太明感到寂寞不捨,但知道佐藤的決意堅定,沒有辦法挽留他。為他著想,應讓他得到更有意義的活動場所和機會,現在應好好的慶祝他踏上壯途。而且佐藤所辦的雜誌,如今大體上已達到了目的,沒有理由再挽留他。 終於到臨別的時候了。太明略表心意的為佐藤餞行,兩人喝了很多酒,對談著,佐藤握著太明的手說:'胡君!我喜歡你這種誠實的人,我一生不會忘了你。可是你太過於詩人氣質,為人太過於潔白,拙於面對現實。今後對於這一點要十分注意。因為不伴隨實踐的理論,是空虛的理論。 '佐藤由衷的這樣忠告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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