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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新職

亞細亞的孤兒 吴浊流 3216 2018-03-19
太平洋戰爭,轉瞬之間擴大,進展。香港、新加坡也瞬間陷落。捷報湧到台灣,使皇民派或模範青年欣喜,他們都夢想著早日向南洋發展。但是,除了應召入伍以外,不能自由去南洋,所以夢想無法實現。 隨著國際情勢的急激變化,太明想回去大陸的念頭更堅定起來,但依然一籌莫展。 他那熱烈的大志,只因申請護照不得的原因而受挫折。那麼他不得不暫時蟄伏以待時機。他這是守株待兔的做法,但探察他的心理狀態,不見得完全是消極的,他好像是一隻貓鼬(蒙鼠),看來潛藏著卻不斷窺伺對手的虛隙。 有一天,太明在院子裡沉思著,忽然看見已結了無花果,那是掩蔽在大葉之陰,不注意不容易發現,結了好幾個好幾個豐碩的果實。他摘了一個用手剝分開來看,果肉裡滿滿的是熟的通紅的分佈成花形狀的籽,他注視著,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凡是生物有兩種生存的方法,如扶桑花一樣美麗地開了,不結實即凋謝,又如無花果一樣,不醒目,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結果實,這對於現在的太明,具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啟示。他對於無花果的生存方式,不由得心裡受打動。

他一面把玩著無花果,一面走到籬笆邊,台灣連翹整齊地擠入竹籬笆裡,嫩葉萌芽似的築成了青青的一面牆。太明看了那籬笆根,一根大樹枝從籬笆底根編隙中間穿過,自由地伸展著他的手腳,他顯露出驚異的目光,重新再看那樹枝,如果它向上生出,或向橫生長都必然會被修剪,而只有這根樹枝能夠免於被剪,任由它的生命力發展之姿,使太明深深地感動。 '連台灣連翹都知道,不屈自己的個性掙扎著活下! '大自然的奧秘,使他開了眼界,他回顧自己,覺得自己連台灣連翹都不如很慚愧。 '對了,要堅強地活著,像台灣連翿一樣……'他這樣下決心,這是意味著他將以往的消極態度中走出來,在環境條件許可下,盡量積極的生活著。他已踏入現實裡。於是他在糧食局外圍團體的米榖協會就職。

這個協會是由統制米榖而產生的掮客機關。表面上是承攬糧食局工作的輔助機關,實際上是以營利為目的。太明擔任的是會計工作。會計上在各種預算項下,各有一兩名職員分擔其事務,太明的工作屬於一般會計,主要的是處理薪俸和其他經費,每天平均工作半小時就行了。 太明的上司是會計主任,主任上面有股長,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還有分處長。分處長由糧食局的事務所長兼任。這是因為他必須利用監督米榖業者的糧食局的勢力,來大大控制米榖業者。因此分處長在這裡只是一塊重要的門面招牌,除了盲目蓋章以外,不處理任何事。而盲目蓋章的代價,則由協會領取旅費、津貼或獎金。 因為有這種額外收入,糧食局的官員大都兼任類似的工作,這個米榖協會似乎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太明是期待著工作而進入的,當他明了這種官僚機構的巧妙做法,感到非常失望。

股長和主任並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業務,遇有客人來訪,談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便耗了幾小時,上層的人既然這樣,那些等候上級裁決的書記或僱員,自然手就空著無事可做了。他們因為閒得無聊,為了排遣時間,並使人看起來他們是在做事情,而把無用的文件或公文夾翻開來又合閉,苦心地消磨時間。 太明到這裡來上班才知道這種情形,這一套要領似乎是上班族應自悟的原理原則。然而他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有這種心情。 有一天,他覺得白白浪費時間,不如把時間用來讀書,他看的是一本跟工作無關的文學書籍。一閱讀起來,自然的熱中,時間的經過都忘了,驀地發覺他?桌的書記用手觸觸他的腰,他吃驚的回頭看,主管嚴厲的目光望著他,但旋即走開了,太明想,周圍的同事還不是都在混時間,所以他繼續看書。

過了一會兒,工友來叫他:'胡先生,主管請你去一下。 '工友的臉上露出頗有意味的表情,太明以為是有什麼公事,主刻走去見主管,主管一看到太明,突然一喝:'餵!現在還看敵國的書好嗎? '太明心想,是為了這麼一點事,便解釋說:'不,那本書是《浮士德》。 ''浮士德也罷,基督也罷都不行,蟹行文字都是敵性的。 ''但是,浮士德的作者歌德,和希特勒一樣是德國人。德國是日本的盟邦,也是敵性的嗎? ''什麼?德國? '主管因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頓時顯露狼狽之色,但立刻改口說:'哪有人在上班時間看書,糊塗! ''是,我明白了。 '太明難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在這樣的上司下面做事令人遺憾,而一些同事,沒事做,卻翻弄文件裝做有工作,心裡卻一味巴望著下班時間來臨,這種機關的風氣實在令人覺得非常敗壞。而在這主管下,有許多學歷、教養良好、品德高尚的台灣人,但台灣人畢竟是台灣人,無法任官。太明實際在這種單位工作,才深深地體會到台灣人立場的悲哀。 第二天,太明上班時,台灣人同事們都安慰他的說:'哎!昨天被整了。 '大家對主管都很反感,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因此大家都同情太明,其中一個姓范的青年僱員,他對太明說:'胡先生,對勤務員要特別小心。 '勤務員是會計課長的綽號。太明並沒有什麼可讓人挑剔之處,所以他覺得不必對誰有警戒心,不過大家關心他的好意,太明感謝。

這一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太明在辦公室附近散步,提醒他注意的範姓青年,微笑地從後面追上了太明,突然用流暢的北京話跟他打招呼,太明立刻直覺到他是從大陸回來的青年。 於是像他鄉遇故知似的,有一種親切感。 範談起了種種事情,他是廈門高中的畢業生,在大陸住了五、六年,因為中日戰爭而回台灣。 他的家富有,不必要有工作,但眼前'國家總動員',遊手好閒不太好,因此來這米榖協會工作,他是一個快樂的,討人喜歡的青年,因此協會裡的台灣人同事都愛他。範告訴太明關於協會裡的種種內幕事情,使太明知道這裡也有各種派閥、追從,以及為了討上司歡心的告密等,這種複雜的氣流漩渦著。 而且這裡的台灣人中,也是有皇民派,那個日本名字叫中島的局裡的辦事員,便是其典型的人。

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皇民化,一直過著穿和服和喝味噌湯的生活,私立中學畢業後立即考上普通文官,很能幹的人,對皇民化的努力也熱心,但不知為什麼,工作二十年沒升進始終是一名僱員,不過薪俸是增加的,這反而妨礙他升遷,因為他的薪俸已跟股長相等,若要使他升官,至少須給一個主任的地位。那麼就要立於日本人的頭上了。因此,經過了二十年,他依然沒有得到什麼升官的機會,但這個悲哀的皇民派,很可憐的自已還不知道這原因,還以為自己不能升官的理由是皇民化不夠的緣故,所以更加在這方面耗費精力。這種情形其他的皇民派也是相同的,那便是對台灣人妄自尊大,相反的,對於日本人卻卑躬屈膝。而且他們連思想也效法日本人,還賣弄一知半解的話,幼稚的讓人不忍卒聽的對中國的批評,有一次他說:'中國人是誇大妄想症,胡說八道的名人,什麼白髮三千丈,說這種荒唐無稽的話還自鳴得意,實在是無藥可救的民族。 '他在大家的面前如此放言,範以及一些平時就對中島印像不好的人,都想狠狠整一整他的狂妄,而煽動太明。太明雖然覺得這樣做沒有大人氣概,但他還是溫和地反駁說:'中島先生,我和範桑都在中國居住過,中國是非常廣大的國家,實在不容易捉摸,更何況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不過,中島先生所舉出的“白髮三千丈”之句,常被人用來說明中國人的誇張癖,但中島先生,你知道其下句嗎? '然而,中島不知其下句,太明便說:'大凡五言絕句,要把兩句合起來才能了解其意味,其中有的甚至非把四句合起來才能了解。 “白髮三千丈”這句的情形也一樣,不知下句,便不明白其真正的意義。因為被斷章取義,所以才令人感到誇張。李白寫,白髮三千丈相比憂愁更長,李白的詩絕對不是誇張,會覺得誇張,那是因為不了解李白的憂愁。這首詩是李白被流刑夜郎後的作品,他的本心是愛國的,反而被判流刑之罪。像杜甫那樣風格堅實的詩人,有時也會寫出令人感覺誇張的詩,例如杜甫有一句“家書抵萬金”,現代人花三分錢買郵票,即使是任何窮鄉僻壤都可以通信,而不了解其心境,不過縱然是現代,若到大陸腹地或新畿內亞一帶的地方去,大概便會了解杜甫的心境。日本人對“白髮三千丈”任意解釋,李白在地下也會苦笑吧。 '太明這樣半帶開玩笑的說明,中島說不出第二句話,其他的人舒了一口氣,同時對太明學識的淵博,重新給予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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