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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囚禁之室

亞細亞的孤兒 吴浊流 2976 2018-03-19
抗戰,以及國共合作,時代的潮流滔滔不絕而動。過了年,到了二月發生西安事件。籠罩著全國的烏雲,延長到紫金山上了。花開的春天,而不安的氣氛卻濃厚,人心騷然。 一天夜裡,太明睡夢中被人叫醒,他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三、四個陌生漢子。 '誰! '太明正要叫時,卻被發自穩重而有自信的聲音制止:'我們是首都警察,半夜失禮,但有點事情需要調查,請隨我們去一趟。 '果然制服的肩章閃著冷峻之光,他遞出的名片印著特高科長的頭銜。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 '太明以全身直覺到了,但心裡反而鎮靜起來。 '好,我隨你們去,不過,我收拾一下,請稍候。還有我的妻子尚未回來……''夫人嗎……呃,是嗎?總之,我們等一下。 '特高警察科長從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紳士般的態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壓,太明立刻判斷不可讓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時淑春回來了。她顯然立即了解事態,但並不慌亂。他簡單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說:'讓各位久等了,我們走吧! '黑夜的街上,太明被警察帶上的汽車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彎過幾條路繼續跑著。對太明來說,令他覺得那是不會再回來的,遙遠的路程。他的頭腦冷靜,像陷入地窖裡似的一種喪失感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坐在他旁邊的警察的體溫經過衣服傳到太明身上,使他覺得人的可親。 不久車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區的一角,一棟古老建築物前停下。那並非首都警察廳。而是一處與外界隔離的特殊場所。 那建築物裡非常的陰氣沉沉,進入門內,在暗淡的燈光照著的走廊,如走向地獄的通路般靜悄悄的長長延下,太明由警察前後監護著走過長廊,經過一室又一室,被帶到裡面的一室,那里大概是調查室。放著一張威嚇般的很大辦公室。科長在桌前坐下,請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開始審問。

太明在警察到他家裡時,對於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個預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顯然由於他是台灣人,跟這點有關係。一經審問,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身分,自從到大陸以來,他從未想到要掩飾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認自己是台灣人,儘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對於建設中國誠摯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態度,顯然使科長很感動。不過,他的同情和'當局的方針'是兩碼子事。科長說:“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做間諜的人。但是,我無權釋放你,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結果是無望獲得釋放。經過一番審問後,他被帶到另一房間裡軟禁,卡一聲下鎖了。天花板、牆壁都發黑,佈著蜘蛛絲的陰森斗室他一個人被留下時,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會隔離,不論他如何掙扎,也沒有辦法。

那像貯藏室的房間,放了一張舊桌子和一張簡陋的床,昏暗的電燈照著。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嘆息,心裡想著自己突然遭遇到的這環境的激變。又想到這時可能還有許多台灣人的政府官員,正遭遇著跟他一樣的命運。為什麼只因為是台灣人,便要遭受這樣的迫害呢?他想起曾臨走時所說的話:'這並非別人的事,是攸關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 '──但他沒有想到這時期會來得這麼快。那麼,究竟是誰去告密他是台灣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嗎?她不可能這麼糊塗。那麼是誰呢?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那些警察究竟是幾時從哪裡,像煙一樣的侵入的呢?太明想著但什麼都搞不清楚。 他鑽入臭氣薰人的髒被窩裡,想著,想著,本想使疲乏的頭腦休息,不論如何,但無法成眠。被窩的臭味過了一會兒便不大感覺得到了。他關掉電燈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擔心著女兒紫媛,紫媛已經四歲了,平日由女傭阿媽和太明照顧著,幾乎沒有獲得母愛,近來他的妻子才有點得到孩子的親近,這也是因為不需要母親的照顧。他的妻子偶爾對孩子有趣地逗著玩。不過,紫媛還是會想念父親吧。這樣一想,太明因為愛孩子掛念著她,心裡感覺更難受。四周靜悄悄的,臭蟲爬來吧,感覺很癢。輾轉反側之間天亮了。他起來看見臭蟲咬過之跡如銅幣大小的紅腫。他以為次日可能會再審問,一整天空等待著。而除了獄吏送飯來之外,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只有從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裡暗淡陰冷。想看書也沒有書,想寫點雜記又沒有紙。心裡思考著種種事情,但思想卻歸納不起來。

夜晚又來臨,獄中沒人的氣息之靜完全是一種孤獨的絕望的寂寞。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用,連身體的顫抖都感覺得出來。他躺下來想睡,雖然腦袋模糊不清還是無法入睡。不知不覺眼前浮現出故鄉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帶去雲梯書院時的情形,那時很快樂。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著籃子可盡量摘,河川里魚多,一根釣竿必定可以釣到一兩斤魚。那時的農村沒有人吝嗇,別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兩個沒有誰會指責。村人幾乎都沒讀書,大家都相信讀書一定會成為偉人。太明也一樣,童心裡也相信讀書後長大了成為偉人。但是他讀書了,卻沒有成為偉人。然後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墳墓。那墳墓在一處小山岡上,前面是茶園,前園由相思樹圍繞著,連遠方的中央山脈都能收入眼裡景色宜人的地方。他來大陸的臨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線香拜拜,誓言他將是埋骨大陸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卻不像曾那樣的意志堅定。他不禁想回台灣。故鄉的山河有美麗的詩或歌,不像江南那樣殺風景的山。這樣想著,他的心裡湧起了思鄉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裡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著他腦海裡浮現出母親的臉,不知母親現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沒有寫信了。他這樣想著,母親消瘦的臉的幻影掠過腦海,父親的臉、哥哥的臉都浮現出來,甚至連至今從未想過的村人都想起來了。 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後,就回去懷念的故鄉吧,只要能夠回故鄉,他想無論如何的艱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罷,他都願意麵對……,但是能夠再回故鄉嗎?不得而知。於是他終於疲倦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上又增加了幾個臭蟲咬過之跡。 他接連過了幾天孤寂的白晝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覺晝夜不區別的灰色時間的連續,身體瘦了,心也跟著細細瘦了,憔悴。他在煩悶和心神不寧中過了兩週。既沒有人來,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送飯來。那獄吏的來,都使他覺得能夠看到人的一種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聽到敲門聲,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豎耳聽著,果然是由門傳來的聲音,他注視著門,又有敲門聲。他無意識地想開門而爬起來,從門縫中投進了一張紙條。他反射般的小聲問,誰呀?沒有回答。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又恢復靜靜的夜。他提心吊膽地撿起那張紙條,毛筆的細字清楚地寫著:憶昔陵園共賞花天教燕客降儂家素知吳越皆同種肯把先生任怨嗟是一首詩,末尾寫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為這是人名,但在他的記憶中無丙丁其人,他終於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語,意思是閱讀後燒掉。 他把這首詩反覆地讀幾遍,探尋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詩的意味。他想探尋其中隱藏著的意思。第一、在這深更半夜,誰會做這種的好奇的事呢?從筆跡看來是女性寫的,究竟是誰呢?這時,他的心頭閃現出一個領悟:'啊,對了,一定是她。 '他想起有一次他帶了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時,他曾經把戲作的一首即興詩顯示給學生看,其中有一個學生出類拔萃,顯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於作詩,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時他作瞭如此的一首詩:

春日山頭望眼賒 櫻雲十里壓群花 匡時無術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詩是這樣的: 留戀春光興轉賒 花中儂愛是櫻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擬烽煙錯怨嗟 聽說素珠從學校畢業後,嫁給一個警官。啊,是嗎?一切的疑問頓時得到解答了。多麼像小說的傳奇偶然。他被監禁在以前教過的學生家裡。一首詩的這封信一定是素珠寫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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