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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相剋

亞細亞的孤兒 吴浊流 5846 2018-03-19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隨在一起而來。 淑春在這三月裡的畢業以前,還有殘留的學業,仍然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太明依然繼續教書,但那已是為了生活而從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雜事由新雇來的阿媽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著溫水浴般在心滿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對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煩悶的習慣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與淑春的生活裡。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滿足。但是,這使他沉醉的幸福,並沒有維持長久。淑春金陵大學畢業,在決定她今後要走的方向時,兩人之間的種種意見開始對立了起來。 太明希望淑春畢業後在家做主婦,但淑春希望到社會工作。她對太明的看法說出自己的見解:'你也是一旦事情臨頭,腦筋就像老人一樣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縛。婚姻並非契約,我不能因為結婚而拋棄自由。 '她說出自己的主張,並且動輒說:'男人把妻子當做長期契約的娼婦吧! '她說了諸如此類的過激之辭時,太明總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張,無視太明的希望,由學校的介紹而進入外交部工作,終於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覺得這可能會給家庭帶來不良的結果。而他的預感果然並非杞憂。她的生活天天改變。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樣對大自然的風景有興趣而完全趨於不同的方向。有時太明提起的佳句或裡的詩為話題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表示興趣,她的興趣已轉變到對跳舞或打麻將或聽戲了。 南洋華僑的賴,其後進入政府的宣傳部工作。賴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經官員圍繞著淑春。不知不覺之間,太明的公館變成這些人的俱樂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負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樣子。每天晚上他們來打麻將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強跟他們應酬,他原就對麻將視如鴉片般的覺得討厭。而這些人起先如紳士,常來習慣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說一些下流的話。淑春把自由與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當然不忌憚。她說,男女在任何場合都絕對平等。她想做什麼是她的自由,對丈夫沒有顧慮的必要。她的生活漸漸奢華起來。她的化妝品或裝飾品,大多是圍繞著她的男性贈送她的禮物。

有一天晚上,賴和那幾個無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廳。賴把從上海買來的,據說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贈送淑春。淑春大悅,在客人面前打開來展現。那誠然是如淑春這喜歡時髦的女人會中意的,華麗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著其光景,賴顯露出得意的笑臉,太明看了心裡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賴贈鞋的下流底意,顯示出賴那不潔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賴對太明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裡,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將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場回到臥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里傳來的牌聲和黃色的笑話聲,使他睡不著。他驀地想起父親說的話,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戰栗。他父親胡文卿常說:“狗(賭博)、婊(賣淫)、賊',認為這些是最下賤的。不知不覺自己的家裡竟染上這種惡習。他這樣想著的當兒,依然傳來他那忘了謹慎的妻子大聲的淫媚笑聲。

'不能這樣下去,無論如何一定要想個辦法。 '他想著,為了妻子、為了自己、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麼處置才行。可是,這便需要妻子的協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絕望。妻子一定不會同意改變她的作風的,若他堅持硬要她改變,她恐怕會以夫妻兩人的意見不一致為理由提出離婚的請求吧(在中國僅是夫妻意見不合便可構成離婚的理由)。她這種人,一定會把這事情在報紙上大登廣告的,僅這樣一想太明的勇氣即挫折。 打完麻將客人回去後,已經三點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諦聽著,妻子的腳步聲近了,開了房門,啪地扭電燈開關。她看了太明說:'啊,你還沒睡嗎?今晚僅是“抽頭”就抽入了二佰元呢。 '她的語氣喜不自禁,太明不覺光火:'臭錢! '他唾棄似的說,他自己都未預期的激烈的口氣。淑春聽了不禁怯然的注視著太明,但突然拋出錢:'太過份了,真是的,你把人當野雞! '她開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樣子,又覺得她可憐:'我稍微說過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 '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為一直不改。因為總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懶覺。太明因為過去的生活有規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覺也無法入眠。偶爾他醒了,故意仍然躺著不動身體幾乎都發痛了,她還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來她發怒。等著等著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著那心之焦躁,實在受不了。她一起來,首先阿媽用臉盆端水來,幫她梳洗睡迷糊的臉。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媽的手。偶爾星期日阿媽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媽回來不洗臉。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不意報紙掉落地上。她頻頻按鈴呼叫在樓下的阿媽。太明在旁看著以為她有什麼事,她自己稍抬起躺著的身體便可撿起的報紙,卻特意要阿媽上來替她撿起。太明怒上心頭說不出話來。而她的嘴說來堂堂有理:'新生活運動'、'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會上流行的新運動她都舉雙手共鳴,她率先主張。但她自己卻不實踐。她自己不能實踐的事,卻能不在乎的說,太明覺得不可思議,而她自己卻不覺得矛盾。 她的麻將熱轉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廟的舞廳跳到深夜。她的舞伴當然是那些圍繞著她的男性。太明連打麻將都討厭,對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會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顧慮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憚誰,隨自己的自由,以這做為唯一的自傲而行動。若是把她的這些做法認為是黎明前的風潮,那也無所謂,但太明那能這麼想得開,他苦澀瘦思,每天晚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回來。有時晚上他無論如何無法一個人先睡,他的思緒便馳到舞廳,想像著這時她合著爵士音樂的節奏跟年輕男人挽手跳舞的場面,對其淫蕩不禁會湧起一股憎噁心。他忽然想起鶴子,如果他跟鶴子結婚,也不會落到這樣的辛酸而過著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於什麼想法,極力請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為好奇心所引,跟著她去夫子廟的國際飯店。她的四、五個同伴也來,當然賴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裡太明所看到的種種情形,從他所持有的倫理感而言,是他難以容許的頹廢的極致。男與女隨著淫靡的旋律而狂舞,無任何羞恥之色。還有跳舞達到高潮時場內的照明消了時,處處可以聽到接吻的聲音。這種舞廳的氣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僅是一個旁觀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妻子淫態的肢體,輪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為什麼,特地要自己的丈夫來這裡看這種情景呢?這便是所謂的新時代嗎? '他終於無法在那裡待下去,中場就回家。而從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惡寒發冷,身體不支臥床。在那一個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對著一個問題:那便是妻子現在的這種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許呢? '我對於已經成為過去了的封建觀念,還無法拭切的殘留著,這妨礙了理解新事物嗎? '他這樣的想著。以過去的事物為標準來判斷,對於新時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難免帶著防禦或抗衡的態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當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來理解,他這樣想著。於是淑春那看來奇矯的行動,其實是新事物產生前,也就是在社會進化的過程中一個無法避免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說來淑春也是一個犧牲者。他這樣的想著,感覺有一點能諒解淑春了。但是,這種情形,在理論上縱然能夠按捺住自己,太明的感情卻還沒有那麼開明。現在妻子的這種態度他即使能夠容許,太明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妻子的貞操會出現危機。連這種妻子的不倫,都要以在社會變革過程中的犧牲,丈夫都不得不忍耐嗎?他這樣想著心很亂很亂。於是覺得現在就要想出一個事情來臨時做丈夫的應處的態度。

太明終於從病床上起來了,他的心經過長時間的心理苦鬥後,有一種安定的心緒。他想:'妻是妻,我是我自己。應恢復因結婚而忘掉的自己。 '許久以來,這時他才湧起了想親近書本的心情。他讀《春秋》或《諸子百家》。於是覺得自己以往的那些煩惱,都是微不足道的俗人的煩惱。 淑春自從太明不再乾涉她的行動後,她稱心如意,不斷追求新刺激而樂此不疲。但冬天到了時,她的肉體發生異徵,不再精力充沛。有一天晚上,太明聽妻子告訴他懷孕,已經有五個月的樣子。淑春告訴他時的神情,有一種她平常所未顯露過的女性的溫柔,與向丈夫撒嬌的樣子。太明對妻子也感覺到她心中的另種人格,對她的看法改觀。而這天晚上兩人許久以來罕有的以夫妻的親密感情談到夜深了。

'生了孩子後,妻也許就會成為一個愛家庭的女人……'這是太明的希望。不久在那年的夏天,淑春生了一個女孩,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但是,太明寄託在愛兒出生的希望,隨著日月的經過而成為泡影。淑春在產後肉體恢復,孩子交給阿媽照顧,她又恢復為'新女性'了。 '沒有辦法,隨她的意思去吧! '太明已不再對妻子抱有任何期待了。 在家庭裡未得到慰藉的太明,熱情的發洩轉向讀書,以及集中精神於學校的工作。尤其那時候民眾學習日語之熱澎湃,日語學校的工作,有迴響而使人起振奮。他自己的立場,現在已是學校的中堅教員地位不動,每週教學時間已增至六小時。 到日語學校來學日語者,不只是年輕人,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其中也有政府官員、實業家。

其中的一個張姓外交部參事,也是客家人,他對太明特別親近。張常對太明談一些社會現像或外交部的新聞。有一天,太明和張一起喝茶。張問了太明一些日本的事情后,便以他那青年外交官特有魅力的口才,告訴太明一些外交部有趣的新聞。 '最近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南京的記者團從各方面都集注著親日外交上,記者對外交部提出攻擊性的質詢,外交部一個黃姓官員出面,實在是大膽,而且奇特的回答說:“反正中國在走向滅亡的命運,既然遲早會滅亡,何不趁未滅亡之前,彼此兩蒙其利呢!”他這辛辣的諷刺使大家啞然失色……。黃是意識到悲哀的歷史轉折,而說些自嘲的話來表現,但這豈不是對悲哀的中國現狀的憤怒嗎?他如此爆發出來,以喚醒大家的反省,這正是中國的悲哀。 '張這樣說著嘆息。太明以暗淡的心情聽著,心裡也深深的反省。從此他和張成為知己朋友。星期假日常在一起。

其次的星期日適逢重陽節。這一天南京的文人墨客聚集在北極閣開詩會。太明想出席而走出家門,一個人去有點膽怯,他便去約張。張在家,但他對漢詩沒有興趣,提議去雞鳴寺看廟會。太明也並非一定要去詩會,便順著張的提議。 兩人走到紅葉正美的考試院一帶時,進路兩旁排列著許多乞丐,他們向人行乞著。乞丐人數多,他們的外觀和行乞的方法各不相同各式各樣,頭髮白而臉如澀紙色髒污,日曬了的老人,有人走過時便腦袋撞著磚頭,額頭流血的向人乞討,有爛了半截腳的,有抱著小孩號哭的,還有那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活動著的一團破爛布的小乞丐,男女老幼……看來簡直像令人酸鼻的地獄圖。如同太明在小時候跟母親去寺廟時見到的十八地獄圖現實所呈現的景觀。太明一一給他們零錢而走過,張卻置之不理迅速走過。不久兩人上了山頂,在景陽樓旁邊的一家茶店歇腳,在那裡品味清香的龍井茶,一邊瞭望玄武湖的風景,彷彿現在才發覺似的感到深秋的涼意沁人。 看著玄武湖,太明想起了和淑春結婚前的情形心裡勾起懷念。從那時到現在並沒有經過多久的歲月,如今結婚後的兩人之間,連孩子都有了,但彼此之間卻產生無可奈何的隔閡。 '如果那時兩人沒有結婚的話……'他這樣想著,心裡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同來的張這時面對著湖景也毫不感傷,他就像以揮著利刃之勢,發揮他犀利的議論。他啜飲龍井茶潤潤喉嚨說:'胡先生,近來在南京的知識分子之間,以秦檜為例子的責難來評論漢奸的說法很流行,你的看法如何? '他先徵求太明的意見,但這與其說是徵求太明的意見,不如說是發表他自己的意見的開場白,他立刻接著說:'凡是有利敵行為者都可稱為漢奸,但漢奸的種類不只一樣。在歷史上所有的漢奸,據我看來,大約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無知無能之輩,為了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覺犯了跟漢奸一樣的行為,其次是利欲薰心者,為了更積極的利益,而趨於利之所在,這些人大多是中產階級或知識分子,看來好像有思想,其實是沒有思想和節操的機會主義者。第三種,有充分的知識和能力,卻忘了自己的國家的歷史者,果斷的、積極的協助敵人,這種人就是所謂的賣國者。第一種和第二種人不足為道,真正值得稱為漢奸的是這第三種人。 ''要救中國,只有靠青年的純真和熱忱,這是最近實際發生的事情,復旦大學的學生因為對外交政策不滿,在外交部長搭乘火車要去交涉外交時,就在發車間際躺在火車頭前阻止開車。打算自己把鮮血流在鐵軌上,藉此阻止事情的決死的熱情,這便是救中國之力的源泉! '張的語尾因為感動而聲音變得沙啞。其說法,太明不禁也很感動。他想到自己為私事懊惱,以讀古典書籍來逃避,而深深的反省自己。其後張也仍然跟太明相聚。 於是張漸漸的給太明深深的影響,太明不知不覺的受他熱烈的想法同化。 太明認為自己所能做到的,便是他現在從事的教育工作,通過對子弟的教育來鼓吹愛國心。而張對於近來讀古典書籍的教養方面,他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意見。例如他說:中國的文化,令人感覺如長江一樣,濁流滔滔,通古今,誠然偉大,即使想使濁流澄清也不能夠,只有自然的任其氾濫之外別無他法。中國的文化由於過去的遺產很大,其債務也很多。倒不如索性放棄其遺產還好些吧?中國的文化完全是貴族享受的文化,是為少數人存在的文化,缺乏大眾性,第一,其文字難,要學會得耗費十年時間。那麼其文化即無普及性。一般大眾有其生活,為生活所逐沒時間學習那難解的文字。因此既然是使用漢字,結果大眾都將成為文盲。總之,漢字已不合於時勢,若沒有更簡便的文字,將落伍於其他的文明國家無法與之競爭。若是僅學會文字都要耗費半生時間,對於科學、文化都會沒有餘裕引進。從某種意義漢字是保護專制政治的牆壁。若使用漢字必然增加愚民。所以應該廢漢字使用音標文字。這對於我們這一代雖然有點不方便,但為了子孫應斷然而行。我們的時代若怠於改革,結果後人一樣難以學習。 第二,不值得的是,由於其文字所產生的文學。由於難解,以其'高尚'使俗人無法了解。因此懂得文字便可成為偉人。所以讀書人長久統治天下。一般大眾因而連信都不會寫。執著於漢字,中國的新文化便無法建設。沒有新文化,中國永遠無法獨立等等。他說了這類的話。 他這有點飛躍的論理,太明覺得有些跟不上,但太明對於其主張不得不承認有其一面之理。可是,若以為張的看法大體上是正確的而接受,那麼在實踐上如何推行呢?在長久的傳統上所建築成的文字,而且活於國民性之中,又是對其他的國家值得誇耀的豐饒的古典書籍的文字,就這麼廢去可以嗎?它像鴉片一樣對人有毒嗎?太明沒有斷言的勇氣,而他所得到的結論是:這應該給專家學者,及能夠鑑賞者,以古典書籍,以學問而傳留下來。他是一個徹底溫和穩健的改良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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