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東藏記

第18章 第六章(2)

東藏記 宗璞 9671 2018-03-19
遊行很順利,沒有受到干預。他們不知道這時在省府會客室中,秦巽衡、蕭子蔚還有一位本地大學的校長,正在和省府負責人談話,氣氛很緊張。省府方面有人要派軍警維持秩序,已經列隊待發。秦巽衡等知道學生遊行,就怕發生對抗事件,連忙趕來商量。解釋說這是學生的愛國熱情,目標不一定合適,只可疏導,不可對抗。一位負責人嚴厲地說:“此風不可長,學生只管唸書好了。”子蔚道:“學生的主要任務當然是唸書,不過關心國家大事也是應該的。”這時護兵在室外喊了一聲“敬禮”,殷長官來了。穿著灰嘩嘰長衫,藏青團花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幾分學者氣度。他素來敬重秦巽衡等諸位先生,—一招呼過了。聽大家又討論了一陣,才說:“我看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軍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不如讓學生們走一走,消消氣就完了。”巽衡聽說,心上頓然一鬆,說這樣最好。當下殷長官命軍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陣,秦校長和子蔚坐一輛車,在一條橫街上,正遇學生走過大街,喊著口號。還有橫標,寫的是“反對腐敗”、“反對特權”。秦巽衡暗想,這樣的遊行不可能是完全自發的,誰叫你用飛機運狗呢!不覺長嘆一聲,等學生走過了,車子轉進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戲台。秦、蕭兩人分手時,互相望了一眼,他們都感到從此是多事之秋了。

遊行隊伍走到小東城角一帶,忽然下起雨來,雨不大,卻也足夠澆濕衣衫,隊伍有些亂,帶隊的大學生建議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後關頭”、“旗正飄飄,馬正蕭蕭,好男兒,報國在今朝”。人們振奮起來,下點雨反而更有趣了。又走了一會兒,雨停了,大家踏著泥濘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有的女學生在祠堂街拐角處買花生米,那裡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學生中很有名氣。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著錢看電影。為看電影,她甚至剋扣自己的飯費,還讓合保密。這時有人趕上來,拍了她一下,塞過一包花生米。 “瑋瑋哥!”嵋很高興。 “我就知道是你。”她接過花生米,這裡的花生米大而紅。嵋看著那一粒粒紅衣果仁,馬上吃起來。 “我就知道你想吃。”瑋說,“花生米是萬能的,一個同學過生日,賣了兩件舊襯衫,買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錯的、意義重大的宴會。”“我可不分給你。”嵋把頭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袋裡捻去皮,往口里送。他們一路討論花生米和國家大事,回到大戲台。合已經在煤油箱上做功課,見了瑋高興地跳起來,瑋因地盤被佔,不常來了。

“瑋瑋哥,我剛才在路上想,”嵋說,“如果殷大士有這樣飛機運狗的機會,她會這樣做嗎?”“她不會,她怎麼會!”瑋斬釘截鐵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瑋和大士有來往,卻沒有想到他這樣斬釘截鐵。她不知大士在瑋心中的地位,別人已不適合評論。 其實,殷大士離開昆明以後,只給瑋來過一次信,說她玩得怎麼樣的痛快,好像根本沒有上學,瑋屢次想寫信,拿起筆又放下,始終沒有寫。他很想和人談一談這種心情,可是總沒有適當的時機,現在他和嵋與小娃在一起,彷彿又回到了香粟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說說心事。具體過程是不必談,那是屬於大士和他兩個人的,實在也太簡單,沒有什麼可談。他想說殷大士不是那樣的人,但又覺得很難描繪,只又堅決地重複:“她不會,她怎麼會!”

四隻黑漆漆的眼睛瞪著瑋瑋,“你這樣了解殷大士!”嵋驚嘆。瑋苦笑:“我希望能更了解她。”合天真地說:“殷小龍說他的姐姐是壞人,老是和他的媽媽作對。”瑋大聲說:“不准這樣說。”合怔住了,嵋伸手摟住合的肩,輕聲說:“我們不和瑋哥討論這些。”她知道在瑋心裡有一個非常值得尊重的東西。 “小娃,有一天,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瑋抱歉地一笑,“一個本來是很遙遠的人,忽然間變得很近。”“你說的是在心裡。”嵋沉思地說。 “當然!我說的就是殷大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嵋隨口道。瑋瑋把這詩句念了好幾遍,若有所悟。他會背很多詩詞,甚至還有很長的英詩,只是很少接觸李商隱,緣故是澹台夫婦都不喜義山詩。這時,他讓嵋拿出晏不來自編的教材,三人一起讀詩,且讀且互相講解,忘了吃飯。

三人在詩境裡徜徉了一陣,小娃先說餓了,已過了用飯時間,便商量著上街去。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著市中心的燈火一片片亮起來,五華山上的燈也亮了。這山頂好久沒有掛紅球了,昏黑中有一個人走過來拉住小娃的手,說:“孟合己你們上哪去?”大家定睛細看,見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絲眼鏡,“哎呀,你是仉欣雷!”合先叫出來。 “你不是到重慶工作了嗎?”嵋問。 “說來話長,”仉欣雷道,“你們是要上街去嗎?我陪你們去吧。”走了幾步,知道他們還沒有吃飯,又說:“我請你們吃西餐。”瑋瑋客氣地說:“不好麻煩你,我會帶他們。”仉欣雷很感慨,說:“澹台瑋是大學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華多了,全國的名菜館都開到這兒來了,可是大學校舍更破舊了。”瑋瑋說:“連房頂都賣了,你聽過這樣的事嗎?”“我去看過了,房頂鋪著稻草,真成了茅屋。”四人走進一家小西餐館,欣雷讓他們坐下點菜,自己出去了一下。他們三人都愛喝西菜湯,各自要了一份,瑋低聲說:“要菜吧,我帶著錢呢。”自要了一個牛肉,嵋合兩人要了一個奶油烤雜拌,欣雷其實已經吃過飯了,又要了湯和咖啡,望著他們幾次欲言又止。嵋說:“你怎麼又到昆明來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資源委員會工作,聽說過嗎?原來派我到新加坡去,還沒去呢,東南亞就淪陷了,現到昆明辦事,正好看看你們。重慶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艱苦,太太們擺攤貼補家用,傳為美談。孟先生和伯母身體好嗎?”“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們通信的吧?”嵋答非所問。 “我寫三四封,她才簡單答一答。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寫信,不是不想寫,”瑋慢慢地說,“只是不知道怎樣寫。”“很有啟發,不過有幾個字就很好了,可以說是一直有聯繫。我是這麼個不挑剔的人。”

湯菜上來,大家吃著,談著。燈光下見仉欣雷較前似胖了一些,神氣多了,欣雷說:“香港淪陷,家裡不能轉寄錢,幸好我已經工作了。工作中見的人各種各樣,萬花筒一般,和你們說你們也不明白。”瑋說起飛機運狗的事,欣雷道:“重慶也遊行了,人不能逃難,狗逃難,是中央政府的奇恥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來就沒有要逃,逃到哪兒去!只能老老實實過日子吧。不知以後會不會帶上一股順民味兒。”嵋說:“我可不願當順民,我情願逃。”她把麵包切成小塊,仔細抹上黃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樣。欣雷說:“照說,人都受環境影響,可你們無論環境怎樣壞,總有一種清氣,或說有一種清貴之氣,很奇怪。”瑋瑋沉思地說:“雖然吃的是'八寶飯',我們卻處在一個擁有豐富精神世界的集體中,那力量是很大的。”“又有啟發,”欣雷說,“比如說,學校再怎麼窮,有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種文化的氣氛。”瑋瑋道:“又好像有一種詩意,與眾不同。”一時飯畢,欣雷說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離已,問嵋這是不是一個好主意。 “這湯很好喝,我們好久沒有喝了。”嵋又答非所問。瑋瑋要付賬,才知欣雷已付過了。三人謝過,欣雷道:“一點誠意,能多有機會就好了。”四人出了餐館,先送嵋、合回大戲台,欣雷住在一個朋友家,和瑋各自去了。

第三節 瑋等在用晚飯時,峨已回到龍尾村家中。從研究所到龍尾村路並不遠,峨走了約一小時,走走停停。路邊樹枝拂動,小溪潺潺。路不寬,卻是平坦的,但峨心裡的道路是崎嶇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現在來到眼前了。她覺得自己在洞穴裡轉,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蘊,問個究竟。她走完腳下的路,邁過自家的門坎時,心裡的關坎也越過了,她作出了重大決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願。 “怎麼今天回來了!”碧初很驚喜。弗之也從里間走出來歡迎女兒,“明天進城開一個會,關於分類的。”峨放好書包,倒水喝。 “回來往一晚,看看你們。”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織的大紅顏色毛活,顯得很高興。不過碧初感到,她在高興中有些沉重,峨永遠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結婚就好了,結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變成普通人。她若是現在結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陰似箭,轉眼間就這麼大了,可是還看不出她喜歡誰。她似乎有心事,那是決不透露給任何人的。也許蕭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廟裡求籤,籤上的話也去問他。可是這種事,誰知道呢。碧初想著,嘆了一口氣。

“娘!”峨走過來挨著母親坐下。雖然她仍常常和家裡鬧些小彆扭,卻已從心底覺得從母親那裡得到的力量是無窮的。那些年怎麼會懷疑自己是養女,現在倒是覺得即便是養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親,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壯舉前,和父母在一起。 “峨,你知道這是給誰的嗎?”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峨不響。她知道家中好久沒有添置新東西了,這自然是母親勞動所得了。碧初拉拉織好的毛衣邊,“差不多。”“太鮮豔了,我不要。”峨說。 “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這邊用的是桂花針,不像普通上下針那麼緊。”弗之也說:“我看這顏色不錯,喜洋洋的。”峨聽見這話,真的高興起來,這一切都是吉兆。晚飯有破酥包子,是碧初她們學做的雲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峨說:“植物所要在大理設一個研究站,無人願去,說是日本兵打來,那裡要比昆明先淪陷。”弗之說:“若是真的打到大理,戰局也就難以收拾了。”碧初說:“只好在點蒼山打游擊了,就是沒用也要打的。”峨想,娘的口氣真像公公,總想著游擊隊。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麼,對看了一眼,幾乎是同聲說:“是不是你要去大理?”峨一笑,“我不去,我這裡的事多著呢!而且——離你們那樣遠。”弗之、碧初略感放心,雖覺得她的話不很明白,也不再問。 飯後,峨幫著刷鍋洗碗,還拿起毛活織了幾行,又讓小拾得臥在膝上,拾得偏不肯,她也不生氣。 當峨在夢的邊緣上徘徊時,那種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壓過來了。明天,明天要決定她的一生,她怎麼選擇明天做這件事,就因為明天要進城開會麼?迷糊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一個人一起走在懸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測,身邊的人面目模糊,她認識又似乎不認識。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讓給她,自己靠邊走著,一腳踏在橫生的樹幹上,峨驚叫:“小心掉下去!”隨即驚醒,天已經亮了。

峨與碧初同出家門,東山頂剛有一點紅光,兩人在小山坡下分手。峨走了幾步又回來。 “忘了什麼嗎?”“不,不是。我不過看一看娘。”碧初慈愛地拍一拍峨背著的書包,“慢慢走吧,什麼事不可強求啊!”後來,碧初一直想不出為什麼要說這句話。 峨走得很快,路邊阡陌向後移去,不久便離開了芒河水。經過兩處村莊,人家門前都掛著一串串的包穀,金燦燦的,旁邊是紅辣椒,紅彤彤的。她已走過了坡坡坎坎,現在感覺到很平靜,讓往事自由地在心上來往。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了這個意願,要去找他,說明一切。是在她要考大學之前,他從松樹後走過來,飄飄然,似乎來自一個理想的世界。北平很遙遠,但是那些印象,那些情緒永遠不會遙遠。她隨他從龜回搭乘電氣火車到昆明,他一路指點著沿途風景,又講了很多關於火車的事,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不只是生物。到昆明後,他們從車站坐人力車去學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們把行李放在車上,自己下來走,車夫很不安,說:“坐上嘛,坐上嘛!”他們沒有坐,上坡時還幫著推。路上不時有人招呼:“蕭先生到了。”他照料她住進女生宿舍,自己離開了,緩緩地走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上,長衫飄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個理想的世界。她想追過去,說我跟著你,這句話伴隨她很久,現在她要去說出了。

快進城時,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車路,那是一條為了運輸物資的簡易路,有一段路邊很陡,像是個懸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層薄霧中。路上人漸漸多了,她的時間充裕,便放慢了腳步,準時到達了會場。有些從郊外趕來的人都遲到了。這會不大,很專門。週弼和吳家馨都到了,週弼說:“本來要請蕭先生出席指導,蕭先生說他不搞這一行,不要這種空頭指導。”會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況。峨也發了言,並拿出自己做的分類標本,其中有那朵艷麗的毒花。大家都覺得很有收穫。下午,會議結束後,吳家馨約峨往學校看看,峨說有事不能去,自己繞著翠湖想心事。她要進行的壯舉已經臨近,還要積蓄力量,她以為那問題的回答,是與否各佔一半。不過,一定要問清楚,糊塗的活不如清楚的死,這是她給自己的警句,哪怕有一分希望,也沒有什麼可躊躇的。繞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樹下站了一會,峨邁步往大戲台來,一直走到東麵包廂,那是蕭子蔚的居室。 峨敲門。 她進去時,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機上打字,從半卷的紙上抬頭看她,問:“是來開會吧?會開得還好嗎?”峨靠門坐了,簡單說了幾句,便不說話,只顧捻著書包的帶子。房中很靜,子蔚站起身,他沒有穿外衣,繫著背帶,越顯得長身玉立,風神疏朗,走到桌邊舊椅上坐了,似乎問有什麼事。 峨說:“記得在一次空襲警報間,你曾幫我解答了我的出身問題吧,我現在心裡很平安,我愛我的父母。” 子蔚微笑,“正應該這樣,我記得你是求了籤的。”“是,我求了不止一個簽,還有另外一個簽。”子蔚覺得又要有難題,皺眉道:“需要我解嗎?”“沒有別人。”峨說,“我並不強求,我只想問清楚。”峨的神色有一點悲壯意味。 “那個簽,我沒有說過,您要聽嗎?'強求不可得,何必用強求,隨緣且隨份,自然不可謀。'這是佛說的。我是強求嗎?” 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輕人執拗的夢是可怕的,他不能讓這夢牽著她走,迅速地說:“峨,你不必問,我已知道了,我們從來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對你是坦白真誠的,你要聽我的話。”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要問的問題是,我為什麼不結婚,是嗎?我很感謝你的關心。我沒有結婚,並不等於我沒有愛人。我有一個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們相愛已不是一年兩年,許多人都知道。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們,你也會的,是嗎?”峨覺得自己就站在那橫生在懸崖邊的樹幹上,拼命咬著嘴唇,咬出血來,也不擦拭。 “她是誰?”峨心裡已很清楚,但仍執拗地問。 “你是知道的。”一種悲傷的情緒把子蔚籠罩住了,他彷彿看到什麼東西在死去,盡量平靜溫和地說:“峨,這是事實,我們不必再談了,我不會對任何人講。——你根本什麼也沒說。”峨從樹幹上跌下,跌進了深淵,頭上一片漆黑,她再也爬不上來了,可是她站得筆直,默默地向蕭先生鞠躬告別。 子蔚還禮,“我們是平等的朋友,你要聽我一句話,你這樣的年紀追求的人總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測。你現在萬不可任性輕率結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這樣希望的。” 峨再鞠躬,轉身幾乎是奪門而出。 我怎麼能經受得起!可我居然站著,居然行禮,居然走出來跑下樓。我在大門口,忍不往回頭,看見你在窗口,我不會再麻煩你。是的,世間的事不可強求。我站在街旁決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門遇見第一個認識的人,如果他和我說話,就嫁給他。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幾個人從我身邊走過,有一個似乎認識我,對我點頭微笑,他沒有說話走過去了,眼前的湖水越來越高,我覺得快要走進水里了。迎面忽然有人叫:“孟離己,你在這裡!”我站定了,仔細看,他是仉欣雷。 仉欣雷說:“我從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龍尾村,沒想到在這兒找到你。” 我沒有話,我說不出話。 “你怎麼了?你要上哪去?我陪著你。”他小心翼翼地接過我手裡的書包,轉身隨我向前走。我們來到一片墳地,在墳堆裡轉來轉去。 “孟離已,你究竟要上哪兒去,這裡有什麼好探望。” 有什麼好探望!我看著每一個墳頭都很可愛。它們都是值得探望的。 走過墳地,有一個小茶館,仉欣雷要坐一坐,“我這一天都在走。”他說。我看著他的臉很模糊,不過我認得他是仉欣雷。 “我本來是在重慶的,你不問我怎麼會突然出現嗎?”“要問的。”我聽見自己說。 “好了,你說話了。”他開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 “我從重慶來,有公事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問一件大事。今天可能不合適,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問吧。”我聽見自己說。隨便什麼事我都會同意。 “你真好。”仉欣雷高興地說,“我們的時間不多,就說吧。這個地點很別緻,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經猜到,我的請求是和你結婚。” “可以。”我說。他跳起來,他準沒想到這樣輕易,“真的?”“真的。”“什麼時候?”“任何時候。”他定定地看著我,“孟離己,你處理問題很奇怪,你本來是不平常的人。”他望著我,我望著門外。 “天已經黑了,你不覺得嗎?”“'我覺得的。”但我眼前還不斷出現白茫茫的湖水,水波向我湧過來。 “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聽見他問,好像是。 “我送你去大戲台休息吧!”“不!”我聽見自己說,我不想再進大戲台。 “我跟著你走。”我聽見自己說。他又跳起來,打翻了茶杯,不再說話,拉著我的手走出茶館。 我們又走回了墳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雖然暮色濃重,每一座墳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個墳堆打開,我就走進去,把他留在外面。他緊緊拉著我的手,也許是怕我跑開。我們沒有目的地繞著墳堆走,終於走出了墳地,站在路邊上。 “你真的跟我走嗎?”他問。我點頭,這是我的決心。他仍牽著我上了土坡,走進城門,走過大戲台,我用手遮住臉。我們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該怎麼辦,走來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 “聽著,孟離己,我看我們只好在這裡休息了,我們總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對嗎?”對於想走進墳堆的人,不會怕走進旅館。旅館裡面很暗,他要了兩個房間,上樓時,他低聲說:“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們是私奔。”我不覺得,我什麼也不覺得。房間很小,我坐下來,馬上覺得很累。 “你累了。”他說,我們明天就結婚。 “我說過了,我無所謂。”“不過總得吃東西,米線、蛋炒飯?”“我吃不下。”他摸我的頭,“我看出來,你是遇到了什麼事,以後會告訴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盤東西,很快吃完。 “你看我一切正常,足可以支持你,我們明天就結婚。”他站在床前,雙手攬住我的肩,吻我的臉,“無論你怎麼怪誕,總會帶來好運氣。”這時,無論他有什麼要求我都不會拒絕,想毀壞自己的念頭在我心裡燃燒,無論通過什麼方式。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說:“我們明天就結婚。今天我們都休息,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別想,有我呢!”他走到門口,托托眼鏡,對我一笑,出門去了。我有些感動,我畢竟沒有精神失常,我想說謝謝你,但是沒有說。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仉欣雷從隔壁房間走過來,又吻她的手,說:“我的未婚妻,我們該做什麼?是不是該到龍尾村禀報雙親大人。”“隨你。”峨說。欣雷很高興,也有些不安,這麼多年的心事,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實在有些奇怪。峨素來是古怪的,也許這就是她處理終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麼以後總會知道。希望她不會改主意。 他們出北門,向東去,走在紅土馬路上。天很藍,樹很綠,不斷有軍車開過。這一條路,村民們很少走。他們走過一段窄路,來到那陡峭的懸崖。正走在懸崖邊時,開來一長隊軍車,轟隆轟隆沒有盡頭,“你走邊上。”欣雷照顧著峨。就在這一轉身時,一輛軍車忽然向邊上偏過來,他們急忙躲閃,一腳踏空,崖邊沒有橫生的樹幹,兩人滾下坡去。峨被一叢灌木攔住,手臉都扎破了,滿臉血跡,但沒有大傷。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掙扎著站起,見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塊大石旁一動不動,“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並用,爬到坡底去。 “仉欣雷——”她的叫聲淹沒在轟隆轟隆的馬達聲裡。 坡底有村子,有人圍攏來看,想要救他。一個人說:“大石頭滾過,受了內傷。”“沒得氣了。”另一個人說。峨到他身邊,見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血跡。 “仉欣雷!”峨撲到他身上叫,沒有一點回應,他死了。 “你是他什麼人?”村人問。 “我是他的未婚妻。”峨眼前又出現了白茫茫的湖水,她掙扎著說:“植物研究所。”湖水湧上來,將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沒,她暈了過去。 植物研究所很快來了幾個人,其中有吳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聲大哭。村人又問:“你是他什麼人。”家馨抽噎著說:“我是——我是他的表妹。”這時,峨已經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裡,欣雷在屋外。他們剛要走到一起,就永遠分開了。 吳家馨留下照料,兩個同事用馬車送峨回家。弗之進城上課去了,碧初見峨滿臉血跡,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鎮定,一面為她擦拭,一面輕聲呼喚:“峨,我的好女兒。”峨睜開眼,喚了一聲“娘”,雖然低微,卻很清楚。碧初這才將她安置好,送走同事。峨不食不語,躺了兩天。大家都知道她和一個同學在一起遭遇車禍,那同學不幸身亡,俱都惋惜。兩天后,峨起來了,碧初端來一碗蛋花湯,“你清醒了,先不用想,不用說,喝碗湯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髮紅,眼圈發黑。峨勉強將湯喝下,慢慢地說,要去參加欣雷的葬禮。碧初說:“你需要休息。”“我怎能不去,我一定要去。”峨堅持著手扶牆壁往外走。碧初才說已經葬了,資源委員會辦事處出來管的。峨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半晌,自語道:“已經散了。”又半晌說:“娘,我應該登一個啟事,這是我應該做的。”“什麼啟事?”“我和仉欣雷的訂婚啟事。”碧初驚詫:“你訂婚了?”隨即嘆道:“可憐的孩子。”“他很普通,可他是好人。我們那天本來是要一起來,告訴你和爹爹。”“既然他已不在人世,還有必要嗎?”“很有必要,我答應了的。這對他會是安慰。”峨說著,斷斷續續,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聲大慟,碧初也淚流滿面,一手理著女兒的頭髮,一手拍著她的背,輕聲說:“哭吧,哭吧!有什麼事告訴娘。”峨哭了一陣,只說仍覺眩暈,抽噎著躺下了。 弗之在城裡已聽說這事,回來後知道原委,與碧初都覺得峨的訂婚很突然。她像是受了什麼打擊。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這樣難測。他雖已在另一個世界,信用是要守的。 於是過了幾天,昆明幾家大報上出現了“仉欣雷、孟離己訂婚啟事'。仉欣雷的名字加了黑框,眾人看了無不嘆息。 碧初幾次對峨說:“你不願說的事可以不必說,娘尊重你。可若是能告訴我一些,讓娘放心,好不好?”峨聽說,只是哭,後來便不搭理,如同沒有聽見。 一天夜裡,碧初翻來覆去不能人睡,她推推弗之,“醒著呢。”弗之說。碧初道:“峨的事,我覺得和蕭先生有點關係,至少他會知道峨怎麼想的。”見弗之不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對仉欣雷平素沒有好感,而對蕭先生卻有太多的好感。”只聽“咚”的一聲,是拾得從紙窗進來,跳到地下,兩人心裡發沉,都不言語。一會,弗之道:“子蔚為人光明磊落,這必是一件尷尬的事,我們不能問,也不必問。幸而峨沒有做出讓人更痛心的事。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他如果活著,我們要當兒子待他。”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淚。 在峨他們那天繞來繞去的墳地裡,添了一座新墳。一具薄棺,裝殮了俗人、好人仉欣雷。給他遠方的父母留下了永遠的思念。孟家人曾全體來到墳前,他們從龍尾村採來一些無名野花,撒滿墳頭。弗之、碧初默默地站著,祝禱逝者安息。嵋與合繞著這座新墳走了一轉,他們很希望仉欣雷活轉來。他們長大了,要請他吃西餐。峨沒有與家人一起來。 過了些時,植物所又一次醞釀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報名。 四二年冬天,峨動身往大理,臨行前,到欣雷墳上告別。她在墳邊靜坐了許久,眼前又出現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湧上來,又退去了。走進墳墓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在墳裡,她在墳外,陰陽兩隔。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墳,埋葬著另一個人。 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來送。車從城裡近日樓出發,從龍尾村進城實在太累。峨抱住母親的肩,在耳邊說:“女兒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過。”就這樣離開了家。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們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戲台。第二天,從早便下著小雨,天陰沉沉的,地濕漉漉的。弗之攜嵋與合趕到近日樓發車處相送。玹、瑋和穎書都到了。這幾天雪妍身體不好不能來,衛葑特到寶珠巷托玹子帶一信致意。玹子穿紫紅薄呢夾袍,套灰絨衫,顏色鮮亮,活潑地招呼說話,她送峨一支自來水筆,說好帶。晨光中見弗之的背有些駝,面帶愁容,顯出很深的皺紋,不覺心中一顫,想三姨父見老了。有人低聲說:“莊無因來了。”果見遠處一騎黑馬,跑到車隊邊站住,無因跳下馬來,見過弗之,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標本夾,遞給峨。峨接了,見標本夾上貼了一張紙條,寫著:“送給未來的植物學家孟離己”,底下一行是簽名:莊無因。穎書看了稱讚。他送了峨一個手電筒,已經裝進行李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