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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五章(3)

東藏記 宗璞 6008 2018-03-19
這一上午,孟家為了截擊日機的勝利,和一個小生命的孕育,處在一種節日的氣氛之中。 一九四二年的元旦來了,春節來了。幾個月來轟炸顯著地減少了。不用跑警報,真是稀奇事,戰爭似乎暫時隱退了。孟、李兩家,還有文科研究所的單身教員,一起過節。他們在地上鋪滿了松枝,踩上去軟軟的。松樹的氣味充滿全屋。有人拿了紅紙來,嵋和之薇糊了好些小燈籠,錯落地掛在牆上。蠟燭不夠,只點了幾支,房間便大變樣。燭光跳躍著,松枝的綠色映上來,使得陋室像一個綺麗的夢。這是大家在東藏期間的一個特別的充滿希望的節日。 春天來了,昆明因四季不分明,花事從來不斷,不像北方的春天來得那樣熱鬧,而是淡淡地,在一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中悄然來到。寶台山上,一片片五顏六色的野花,次第開放,宛如一塊塊花氈包裹了山坡。在文科研究所牆外的操場上,要舉行一場勞軍演出,這個消息使得這一帶的村民們都很興奮,軍隊派人來搭戲台,用了兩天時間,嵋和小娃天天跑去看,眼看戲台逐漸成形,兩個孩子有一種成功的踏實感覺,這是在建設什麼,而不是在破壞什麼。抗戰前嵋還看過幾次演出,小娃一次也沒有看過,他一直在問,是不是真的人在台上走?知道演出劇目是《群英會》以後,碧初給他們講了《群英會》的故事。他們都看過,諸葛亮、周瑜都是熟人了。演出這一天小娃問了好幾次,天怎麼還不黑。好容易天黑了,幾個汽燈打足了氣,掛在台前,亮得耀眼。皎潔的月光不知移到哪去了。士兵們軍服整齊,村民們都穿著最好的衣服,早早坐好等著看戲。孟家人可沒有以前出門做客的準備了,只要穿得夠暖就行。場地中有一塊地方是給大學的,這是近幾年來,大家第一次輕鬆地聚在一起。

大幕是用幾塊軍毯縫製的,掛得不很正,鑼聲一響,還是順利地拉開了。那不知是什麼劇團,唱念做打頗能傳神。諸葛亮出來了,蔣幹、黃蓋出來了,周瑜出來了,生、淨、醜、小生,各種不同的音色,和顏色鮮豔的服裝組成了一個想像的歷史中的世界。台下人除了看戲各有不同心事。 凌雪妍本來不想來,她怕看見戲台。她那酷愛戲劇的父親,做漢奸也還沒有離開戲劇這個行業。既然整個村子包括米家夫婦都那麼高興,她也就來了。台上的歌唱,使她想起北平家中票友們的聚會,也是那樣清亮,也是那樣婉轉,可是生活像一盆濁水,把每個人身上都塗滿了血痕和泥漿。父母親現在怎樣了?一定衰老了很多,父親還是那樣心不在焉麼?母親還那樣處處計較麼?那舒適的家該是多麼的空。台上的戲很熱鬧,雪妍卻不停地拭眼淚,衛葑感覺到了,問是不是不要看了,到五叔家坐一會,雪妍搖搖頭。

米太太想起她那一段演員生活,她演過各種名劇的配角,有一次漢堡上演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連續演了四個晚上。她曾扮演守衛萊茵黃金的仙女,還參加了幾句合唱。那是她演員生涯的頂峰,一直不能忘記,可惜大衛沒有看見她化裝仙女的模樣。她握住米老人的手,兩人都感覺到對方手的力量,在一片陌生的顏色和聲音之中感到安慰。他們都熱愛德國文化,認為它也是自已的,可是有人硬把它撕開。她想著,覺得心痛頭也痛,漸漸地這疼痛集中到小腹,覺得真像在撕裂什麼。米先生把她的手一捏,問是哪兒不舒服。她指指肚子,頭上冷汗滲出,簡直坐不住。雪妍也發現了,喚了碧初一起扶她往孟家來,剛進院門一股鮮血從寶斐腿間流下,她小產了。 碧初忙讓她躺在峨的床上,找出些舊衣物和棉花、草紙一起墊好,換下來的衣褲中墜著一個血團,那本是一個小生命。碧初悄聲說:“如果血流不止,就有大危險,怎麼辦呢!”雪妍提醒:“五嬸平常吃的藥——”“可不是!我這裡還有云南白藥。”說著忙找出藥瓶,調好粉末,讓寶斐立即服下。兩人又煮米湯,燒熱水,幫著收拾。米先生握著她一隻手,用意第緒語念聖詩。弗之、衛葑等也在門外,商量到趙二家借馬去請醫生,最近的醫生也有二十里,衛葑說:“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出門正見李太太趕來了,大聲說:“有病了,是尊神要祭祀,我來解。”弗之忙勸說:“他們宗教信仰不同,不可造次。”李太太不滿地說:“我是要救人啊!”口中念念有詞,在院中走來走去。

不知是李太太法術無邊,還是雲南白藥有效,寶斐出血漸少,慢慢睜開眼睛,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不多時衛葑跑回來,說趙二趕馬幫去了,他從近處領了一個草藥郎中,得知米太太情況好轉,便把那郎中打發走了。 李太太在月光下左右旋轉,舞了一陣,聽說病人漸好自己很覺滿意,站在衛葑面前笑說:“真該有喜事的是你們倆,怎麼還沒有動靜?”衛葑不知怎樣回答,只好說:“多謝李太太關心。”李太太發議論道:“生和死是一塊抹布的兩面。尊神拿著這塊抹布拋來拋去,可就得出人的命好命壞來了。”又問弗之:“孟先生說是不是?”弗之說:“李太太熱心助人,現在總算沒有危險了,還是去看戲吧!” 這時傳來一陣鑼鼓聲,她就踩著鼓點走了。 米老人見寶斐神色平穩,把她的手放在被中,把被子掖好,撿起那包血團要去掩埋。衛葑找來鐵鏟簸箕,陪他走出院門。演出正進行到高潮,周瑜要諸葛亮立下軍令狀去借東風。小生的唱腔嘹亮,老生的音調高亢,在山野間傳得很遠。他們向山另一邊走去。那裡有一片小樹林,樹密草長。見有人走來,夜鳥撲喇喇驚飛了。米老人選了地方,靠著一塊石頭,挖了一個小小的穴,他把那血包放進去,蓋上土,用鐵鏟輕輕拍拍,這裡埋葬著他的骨肉,一個異鄉人未成形的親生子。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後嗣,一再劃著十字,眼淚滴在手指上,在冷冷的月光下,成為亮晶晶的冰痕。

那天晚上大家胡亂湊和過了一夜。嵋和小娃看戲回來,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只高興家裡有這麼多客人。小娃興高采烈,一個跟頭翻到床上,這是剛學的。嵋一直默默地,似乎滿腔心事,把床讓給米老人,自去碧初房中睡凳子。衛葑和雪妍坐在廚房台階上,共披了一條舊毯子,好像又回到在山西跋涉的路上,荒村野店,瘦馬破車。後來想起倒覺得很可回味,最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在一起,他們是完整的,充實的,豐富的,這尤其是雪妍的感受。衛葑在雪妍耳邊輕輕告訴了李太太的話。雪妍先喚著,“你壞!”在衛葑手上輕打了一下,隨又說:“若是有了,怎麼養得活!”“豈有養不活之理,且看他有什麼樣的爸爸媽媽,抗戰都能勝利,孩子怎能養不活!”雪妍良久不語。月到中天,把樹影照成一幅水墨畫,涼意漸重。兩人更靠緊些,“我常覺得生命很單薄,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結束,似乎應該有個延續。”雪妍說著,打了一個寒噤。衛葑摟緊了她,說:“你今天太累了,睡吧,睡吧。”可是自己毫無睡意。

這些年來,衛葑經歷了很大的變遷,對許多事都看得平淡了。今天這個生命的血團,給了他想不到的震撼,他的生活常在矛盾之中,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信奉的事業並不可愛。它需要撕裂,需要熔鑄,這些都需要一副硬心腸,而這正是他缺少的。延安的生活他不滿意,昆明的生活更讓他失望,他最大的安慰是身邊的嬌妻,但這對一個男子漢來說是不夠的。也許,也許他該有個兒子。 他用毯子把雪妍蓋緊些,又久久地望著那一輪明月。 次日一早,衛葑找了兩個村民,用竹椅把寶斐抬回落鹽坡。衛葑和雪妍走過那飛濺著水花的瀑佈時,都感到那瀑布雖小,卻有些壯麗的意味。他們沒有說,互相看了一下,便讀出了對方心裡的話。 猶太女人小產的事在村里傳開了。女人們很驚異,她們也能生孩子,老天爺保佑!好心的鄰居還送去一包保胎的草藥。米老人連連道謝,兩手一攤,苦笑道:“只是胎已經沒有了。”

“還會有的,我們中國地方好啊!”這是一個村婦的回答。 寶斐躺了十多天漸漸復原。有一天,城裡來了好幾位外國人,他們一起祈禱,房里傳出了頌經的聲音,音調很是蒼涼,那是《希伯萊聖經》詩篇。他們常常唱的“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褻慢人的座位,惟喜愛我的主的律法,晝夜思想,這人便為有福。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凡他所做的,盡都順利。惡人並不是這洋,乃像糠秕被風吹散。因此當審判的時候,惡人必站立不住。罪人在義人的會中也是如此。因為我的主知道義人的道路。惡人的道路卻必滅亡。”這是他們的信念,是幾千年來善人的信念。 因寶斐病嚇壞了的柳,一直耷拉著尾巴,現在也慢慢精神起來。它跟著客人走來走去,常常伸出前腳,有時做人立狀,有的客人不喜歡,遂被關在門外。它還是豎起耳朵用心聽裡面的動靜。寶斐也曾烤了一個大蛋糕,送到孟家致謝。他們說,那天真驚擾了,幸虧孟太太有經驗。這裡不只有知識的人好,村民們也給他們很大安慰。村里人對這對猶太夫婦的身世逐漸了解。於是有了流傳在雲南小村中的猶太人的苦難故事。

流浪猶太人的苦難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故鄉總有一片人可以依附的土地。人說離鄉背井,也就是說離開自己依附的土地和飲用的井水,那是巨大的災難和痛苦。你們飄泊,東藏西躲,但你們有一個來處,有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水井,你們有目的地,要打回老家去! 對於我們猶太人來說,沒有來處。世界上沒有一寸土地可以寄託思念。我們被自己確認的國家處極刑,到處被人拒諸門外,大地茫茫,雲天高渺,哪裡是國?哪裡是家? 我是富商的兒子,受過良好的教育。曾在幾處德國駐外使館工作。在青島任領事三年,永遠忘不了我作為正常人的那最後一段日子。 1933年我被召回國,我和寶音——我的第一個妻子,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原配夫妻——都很高興。我們很高興回家去,那是我們親愛的故鄉。不料在我深愛的故鄉,等待我的是監獄!他們將我逮捕又釋放,釋放又逮捕,沒有一次審訊。愈來愈重的仇恨佈滿大街小巷。一次,寶音去買麵包,麵包店老闆把她推出門外,關上門,並且上了鎖。我們見人不敢說話。當時已有暴力行動,只好設法逃亡。在西班牙、意大利停留了幾年。拉丁美洲的親戚建議我們去那里居住。我們得到的簽證是假的,到岸後不能入境。我們想到別的拉丁美洲國家,沒有一個國家願意接納。

但願世上任何人都不要經受我們所經受的。所有的門都對我們關閉。我們好像頭朝下,倒懸在空中。記得中國文字曾用倒懸形容老百姓的苦難。可是我們究竟有什麼罪!寶音在路上得病,此時又氣又絕望,病情急轉直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病。我們在走投無路時,得知中國上海不需要簽證,到中國去,這是眾多猶太人的一線生機。可是寶音沒有等到這一天。她在甲板上斷了氣。臨終前她掙扎著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到中國去”。 船員把她扔進大海,我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利。她睡在濺起的浪花之下。若不是有我的宗教管著,我幾乎要投身大海和她一起去了。 我又回到歐洲,沒有一個國家肯和希特勒作對,接納猶太人。好不容易在意大利獲准停留兩天,我弄到去上海的船票。

到中國去! 這一次來中國和前次大不同了。我曾代表的那個國家現在視我為罪犯。我只能逃,逃到中國來。 相對地說,船上的生活是平靜的。我得到暫時的休整。每天看見無邊的天,無邊的海,身上的重壓似乎移到天和海中去了。感謝主賜給我這兩週的休息。至少不用奔波,一切很正常,到時候有飯吃。我幾乎希望永遠在海上飄搖。除了休整,還有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有些人在飽受折磨之後,突然的平靜使他們神經崩潰,發作歇斯底里,不只女人,連男人也發作。他們哭,他們叫,他們在甲板上奔跑,有時會引起眾多人的嚎啕大哭,哭聲撼天震地。希望你們永遠不聽見!在這巨大的悲痛中,我能做的,只有祈禱。 我們中有一位婦女,身材瘦長,三十多歲,前面的頭髮總是垂下半邊,遮住半個額頭。後來才知道,那是為了遮住傷疤,一道血紅的刀痕。

可以猜到了,她便是我現在的妻子。 她不哭,不叫,總是沉默地坐在甲板上望著大海。 人們很快知道了彼此的身世。在納粹大屠殺大逮捕大清洗的夜裡,她失去了丈夫。她撲在丈夫的屍體上,劊子手們又給她加蔔一刀,砍中額頭,鮮血流遍全身。但她沒有死,那鮮血淋漓的模樣使得兇手們以為不需要再加一刀。她帶著兒子逃亡,一切都為了兒子。在一個混亂的車站上,她的兒子被人群踩死。他才五歲,連媽媽都沒有來得及喊一聲。 她幾乎失去了逃亡的意志,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旅館很髒的走廊上,一動不動。人們告訴她已有的船票多麼難得,靠它可以到達一個他們猶太人能活下去的地方。幾個素昧平生的同胞把她架上了船。她仍呆呆地坐著,在甲板上。 我常靠在欄杆邊眺望大海,也看著她。她簡直像一座猶太人苦難的塑像。海風吹拂著她的頭髮,發間殷紅的疤痕忽隱忽現。我望了許久,慢慢走近她說:“請你哭一哭。” 她不理我。 我坐在她身邊,輕輕地說:“你看我這樣老了——我們的民族要活下去——我的女兒——” 兩天以後,她忽然伏在我肩上,啜泣起來。 他這樣老了,走路有點歪斜,但他的腰不彎,背挺直,總能及時矯正方向,看起來還是很精神。我已經幾天只喝清水了。他拿了湯來,我覺出湯的滋味。他拿了飯來,看著我慢慢一口一口吃下,他那滿是皺褶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猶太人也有笑的權利! 我們在甲板上散步,互相攙扶著。沒有多的話。我們在沉默中達成一項契約,我們要活下去!為了他的妻子,為了我的丈夫和孩子,為了千萬我們的同胞,讓那些劊子手看一看,猶太人是殺不盡的。 我們得活下去! 船經過蘇伊士運河時,埃及猶太人到船上來慰問。我們祖先的流浪是從這裡開始的。我們流浪了上千年,到處留下痕跡,我們不會消滅。 在埃及的同胞上船來,我們一起祈禱。他們贈一些小東西,手電筒、打火機之類。我得到一塊手帕,上面印著埃及金字塔。 我們的金字塔在哪裡? 每次船到港口,大家都提心吊膽,怕有反猶太分子上來搗亂。他和我總是站在一起,拉著手。他輕聲說:“不要怕,我的女兒。” 船離上海一天一天近了。他向我描述中國。我知道中國土地大,歷史長,人口多。中國人正在進行一場保衛家園的偉大戰爭。我們像寒風中凍得半死的麻雀,終於找到可以依棲的地方。 上海猶太人救濟委員會的代表,在歡迎來滬難民的致詞中說:“歡迎前來上海,從今以後,你們不再是德國人、奧地利人、捷克人、羅馬尼亞人。從今而後,你們只是猶太人,全世界的猶太人已經為你們準備了家園。” 從今而後,我們什麼也不是,我們只是猶太人。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剝得精光,掛在樹枝上。 ——究竟還有這一棵可以依靠的樹。 我們分住在為單身男女提供的房舍裡,經常在猶太教堂見面。 他懂得許多國家的文字。上海租界的商業部門有時找他做些翻譯的事。有一天,一家石油公司邀他到中國後方去,可以隨時有零活。第二天,他拿著一朵花來到我的住處。他說他已經考慮好多天好幾夜,好幾個月了。如果我們分離,他會很不放心。所有考慮的結果,集中為一句話:“你願意和我一同去嗎?” 當然不是做女兒。 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大,但我們的心沒有隔閡。我的容顏可能如妖鬼,但他總是以讚賞的眼光看著我。似乎我過去的丈夫也正通過這目光關注我。 我,寶斐·謝安願以大衛·米格爾為夫。 我接過他手中的那一朵花。 到昆明後不久,公司負責人回美國去了。留給我們許多日用品,還有柳——我們的朋友。這是上帝安排的小家庭。我們看著雲南湛藍的天空,我們聽著落鹽坡活潑的水聲,我們喝著奔流的龍江水,我們吃著種在自己門外的糧食,我們不死。 我們不死! 在小小芒河的堤岸上,一對猶太夫妻在慢慢行走,繼續他們祖先流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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