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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五章(1)

東藏記 宗璞 10166 2018-03-19
第一節 開學幾天后,接連幾個星期,白禮文沒有出現在課堂上。選古文字學的兩個同學,一個經常缺席,剩下的一個找江昉先生反映情況。江昉回到龍尾村,特到白家,但見人去房空。房東說,走了,走了!大土司派人來接的。江昉不由得勃然大怒,噔噔地跑到孟家,質問弗之,學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一個鴉片鬼,能負起教書育人的責任嗎?發作了一通,坐在椅子上生氣。弗之聽明原委,說,沒有想到他這樣不辭而別,看來一時不會回來,還是先找人代課要緊。最恰當的人選是錢明經,不用討論就定了下來。江昉又噔噔地跑到錢明經家,錢明經很高興,前面的障礙自動消失了。他殷勤地請江昉坐,一字排開三杯茶,一杯是雲南普洱茶,一杯是麗江雪山茶,產在玉龍雪山上,還有一杯不知是哪裡弄來的北平花茶,又拿出一條駱駝牌香煙,給江先生點上一支,說:“消消氣,消消氣,這門課換換人也好,白先生學問固然是大,可是教課有點落伍了。他若是霸著講台,還真不好批評他,這樣倒也好,倒也好。”又笑著說:“這話若是讓白先生聽見,一定反駁說,錢明經骨片沒摸過多少,敢說我落伍,你不落伍幾千年以前的事你懂嗎。”說著江先生也笑了,錢明經接著把講課的計劃簡要地講了一遍,倒像是早就有準備。

這實在是個別情況,絕大多數教師都十分認真,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也不肯馬虎。一天,弗之和秦巽衡談起白禮文的情況,兩人都覺得他不再適合留在學校。弗之嘆道:“這人極有才,要是能戒菸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又說些別的事情,秦校長道:“各方面的事很複雜,你那篇講宋朝冗員的文章,重慶那邊注意了。有個要員說孟弗之越來越左傾了,這是抨擊國民政府。”弗之道:“談不上,談不上——我認為研究歷史一方面要弄清歷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為鑑。免蹈覆轍,這不是好事嗎?最近我又寫了關於掠取花石綱和賣官的文章,還是要發表的。”“道理很明顯,但是有時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巽衡頓了一頓,又關心地說:“還有人說你鼓勵學生去延安,以後可能會招來麻煩。”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勵人留下來,只要抗日就好。老實說延安那邊的人也對我不滿,說我右傾。”兩人相視默然。

這種夾攻正是一個例子,表現了國共雙方在團結的口號下,從未完全消除分歧。隨著抗日戰爭的艱鉅和持久,軍事摩擦日益頻繁。 1941年初,發生了千古奇冤的“皖南事變”。國共合作團結抗日的局面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有識之士無不憂心忡忡。山河殘破如此,怎能再禁得起內耗。 昆明重慶等地,在殘酷的轟炸下,生活各方面的供應越來越困難。到四一年暑假,許多學校發不出教職員工的工資。教職員兼職做點小差事的很多,可是大多數人的心還是放在學校這邊。很少完全改行。師生們在艱苦的環境中用心教,努力學,又因昆明不在國民政府直接統治之下,可以得到各方面的信息,自由思想的空氣很濃。這裡還有第一流的頭腦在活動。傳播知識和追求真理從未停止,成為大後方學子嚮往的地方。

澹台瑋終於獲得父母的同意,到昆明上大學了。他隨重慶電力方面幾位官員搭乘一架美國飛機。在飛機上的三十多小時裡,他一直想著未來的生活。重慶的教師、學生的生活很苦,昆明的師生生活更苦,布衣蔬食,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這是澹台瑋最不在乎的。從玹子的信中,他已知道各家表姊妹的情況。穎書、惠書仍在按部就班上學。峨今年畢業,她很想留校,做蕭子蔚的助教,但蕭先生沒有同意,而是介紹她到省植物研究所工作。嵋因病,曾經休學,今年也要上高中了,腦袋瓜裡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奇想法。小娃知道他考上昆明學校,曾寄給他一張飛機照片,表示歡迎。 “我真坐著飛機來了。”瑋瑋想,“可惜不是中國飛機。”飛機經過好幾次顛簸,到達昆明巫家壩機場。嚴穎書來接他,一起到嚴家,宅子裡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護兵。嚴亮祖連同女眷仍在安寧。穎書說:“就咱們兩人,你就住在這裡吧。”瑋說:“我是要到學校去住的。”穎書道:“你不知道學校什麼樣。”“什麼樣也沒關係。”瑋答。護兵擺上飯,一時玹子也來了,瑋和玹子分別不久,還是覺得久未見面似的,十分高興。瑋本打算先往龍尾村,看望三姨媽一家,因嚴家的車次日要往安寧,正好用這車看望大姨媽。玹子要上班不能去。

安寧小城在戰亂中真是很安寧。因為有溫泉,許多年來,有錢有勢人家都在這裡擁有別居。有的比較簡陋,有的則很舒適。嚴家的房屋在一片樹林邊上,是兩排平房,瑋和穎書到時,前排客廳裡有兩個護兵在收拾。瑋說:“大姨媽在哪裡?”穎書說:“大概在念佛。”引著瑋順過道走到一間小屋,果見呂素初坐在大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瑋不敢打攪。這時旁邊屋裡出來一位衣飾華麗的中年婦人,見瑋瑋躊躇,笑道:“這是瑋少爺,還不快請太太。”瑋心知這是荷珠,忙先問好,又說:“我沒有事,等等無妨。”穎書入房,叫了一聲“親娘”,素初吃了一驚,轉頭看見瑋,並不說話,臉上漾出笑容,瑋把問候的話說了,交了帶來的禮物。荷珠命人收好,說:“二姨媽太多禮,我們這里地方偏僻,沒有好招待,況且現在還住著別的朋友——”瑋瑋不知自己是否受歡迎,只管望著素初。

窗外一陣清脆的笑語聲,兩個女孩從樹林跑出來。前面是嚴慧書,已經是亭亭少女了,後面的一個隨著慧書跑過窗下,一抬頭正好和瑋瑋打個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 “殷大士!”慧書回頭叫。大士跟了上來,低聲說:“你家來客人了。”兩人轉到前面,走進客廳。慧書給瑋和大士介紹。兩人互相打量,暗自驚訝,心裡說著同樣的話:“世界上竟有這麼漂亮的人!” 慧書說:“大士正要走——”大士打斷道:“哪個說我要走。你莫非要趕我走。”說著格格地笑。大士家的別居在約一里以外,比嚴家的房子漂亮多了,但總是大士來嚴家玩,慧書很少去。慧書微笑道:“就是要趕,你是趕得動的?”瑋瑋忽然說:“嵋那次摔跤——我說的是孟靈己,就是和你在一起。”殷大士又格格地笑,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了,你是孟靈己、嚴慧書的表哥,我知道了。”四人坐下說話。

一會,素初念完佛,叫瑋進去。大士也站起身,“我去去就來。”開午飯時,瑋不見大士,心中若有所失,因問:“你那個同學呢?”慧書道:“回家去了。不過我猜她還會來。”說著大士果然回來了,潔白如玉的臉兒紅撲撲的,身後跟著一個護兵,拎著一個大蒲包。 “你們猜這是什麼,這是螃蟹,我去廚房偷的。” 像要證實她的話,蒲包裡伸出好幾隻蟹腳。雲南沒有螃蟹,這可是珍饈。瑋瑋問螃蟹從哪裡運來,荷珠道:“瑋少爺,這是殷小姐的好意,從哪裡運來,她怎麼說得清。”遂命人拿去收拾了。一時蟹熟,端了上來。荷珠又道:“這是要喝點酒的,就用開遠雜果酒吧!”北平的宅門中,吃螃蟹都有一套器具:剪、釬、錘、砧,吃起來很方便。嚴家沒有這些,只用牙咬手剝。大士不耐煩,吃了兩個夾子肉,就不動手了。荷珠單剝了肉,盛在小碟裡給她。慧書倒是細細地剝,慢慢地吃,瑋說:“沒想到離開北平,什麼都成了稀罕的,重慶人也喜歡吃螃蟹,他們蘸辣椒。”荷珠說:“你們外頭蘸什麼?”瑋瑋道:“一般都用薑和醋,這要看個人喜好,公公就什麼也不用。”素初一直沉默不語,這時低聲說:“爹是這樣。”穎書道:“可惜我沒有見過公公。”荷珠從鼻子裡笑了兩聲,不知是什麼意思,一面吩咐擺上薑和醋。但大家都學呂老人,不碰那些佐料。

“嚴慧書,”大士不喜歡螃蟹,把碟子一推,說道,“你們明天都到我家去玩,我們爬山去。”慧書不禁想起偷豆的事,輕聲說:“還好,不是爬樹。”大士看了瑋瑋一眼,心裡嗔著慧書多話,馬上繃起臉來,離開飯桌坐在沙發上。瑋瑋自顧和穎書說著大學裡的事,並不理會。穎書明年就要畢業了,說起找工作很難。 “學歷史沒有什麼出路,像三姨父那樣的大學者,世上沒有幾個。”“哎呀呀!”荷珠愛憐地說,“不合,不合,你找工作有什麼難,只消一句話麼。殷小姐過來吃菜。”大士見別人都不理她,順水推舟坐圓桌上來。 穎書不管母親打岔,接著說:“孟先生愛學生,大家都知道的。他從不拒絕和學生談話,除了上課聽講,和他談話也得教益。”瑋問:“都談些什麼?”穎書說:“隨便什麼。時局、社會、學問,我們主要還是談歷史。不過,我可不是做學問的料。”

一時飯畢,穎書陪瑋瑋到屋後山上走走。林中樹木蒼翠,小路蜿蜒。他們轉了一陣,見有一塊平地,一個軍人模樣的人正在舞刀。刀光牽動著綠色,瑋心裡不覺想到綠林好漢這四個字。那人見有人來,收住了刀,原來是嚴亮祖。瑋瑋上前行禮。亮祖先不記得,隨即想起這是素初二妹家的外甥,長嘯一聲,把刀扔給護兵,說:“你從重慶來?重慶那邊怎麼樣?”瑋瑋知道他指的是政局,不好回答,只說:“轟炸得厲害,聽說美國組織志願航空隊,也許能殺一殺敵機的兇惡。”亮祖說:“這個聽說了。——如果要打共產黨,我在這邊洗洗溫泉也好。”又看著瑋瑋,“聽說你們和老太爺學過拳的,可是?”說著拉開一個架式,“一起練練,我是沒學過。”瑋沒有想到,但毫不猶疑,跳起身一拳打去。亮祖格開,兩人你來我往,打了幾個回合。亮祖一拍巴掌停住,哈哈大笑,說:“你大概很久不練了,還是看得出呂家拳腳。”瑋瑋拿過護兵手上的刀,見刀鋒很薄很亮,刀背隱蘊著淡淡紅色,一面說:“公公有一把寶劍,好看極了。”亮祖道:“這刀很普通,可是可以殺人。”穎書說:“爸爸回去用飯吧,我們都吃過了。”三人一路說話走回家來。到屋門口荷珠迎著,說:“飯菜都準備好了,就是一道鱔魚絲,等軍長回來下鍋。”陪著嚴亮祖走到後房,自去廚房炒菜。

這裡穎書引著瑋瑋去看自家的溫泉浴室。浴室很簡陋,一面是石壁,三面由青磚砌成,從底下不斷向上冒水泡,水面上一層熱氣。瑋瑋道:“地球很奇怪,我本來想學地質的。”穎書道:“我從前也想過,想看看地球裡面什麼樣,不過那一定很累。”瑋瑋在池邊站了一會,把手伸在水中,果然水質滑膩,溫熱得當,往手臂上擦了幾把水,很覺舒適。忽見水里搖動著一道亮光。 “蛇!”他大叫一聲。那蛇擺動著身子鑽進石壁中去了。 “水里有蛇。”瑋瑋又說。穎書毫不在意,說:“這是常見的,沒關係。有時出來好幾條呢,我們相安無事。”瑋瑋心想:“蛇大概認得你們。”後來慧書說大士家的浴室比較講究,瑋瑋也不想領教。 次日,大士一早來到嚴家,穿一條藍白相間的格子佈工褲,戴一頂新草帽,帽簷一邊寬一邊窄,一看就不是本地產品,興致勃勃要去爬山,還說中午到她家吃飯。臨出門時,忽聽見後房一陣叫嚷。有女人跑出來,驚慌地說:“二太太發病了。”穎書、慧書連忙跑進去。瑋瑋也要跟進去,大士低聲說:“你去做什麼,你又不是嚴家人。”瑋瑋躊躇,這時穎書跑回來,叫瑋瑋進去。 “親娘叫你。”把大士一個人撂在廳上。後房裡,人仰馬翻。荷珠倒在地下,兩眼直瞪瞪的,兩腿亂蹬。這是荷珠的拿手好戲。素初木然坐在一張椅子上,並不說話。過了一會,還是荷珠自己慢慢發號施令:“一個親戚三十三。”穎書講解道:“媽要一個親戚餵她三十三勺水。”正好瑋瑋合適。瑋只好拿穎書遞過來的湯匙給荷珠餵水,果然,荷珠漸漸清醒。穎書、慧書扶她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荷珠慢慢扶著牆回自己的屋去了,那裡常年擺著毒蟲,很少人進去。這邊素初擺手道:“你們出去玩吧!”大家來到廳上,已沒有大士的踪影。慧書說:“大士豈是等人的,我趕快去看看。”一時回來說:“說是已經進城了。”大家甚為掃興。

瑋悄悄問慧書:“荷姨是什麼病?”慧書道:“這叫遭魔,其實是裝的,但要不順著她,就會鬧出大事。”瑋瑋嘆息道:“大姨媽怎麼過!”慧書不語,停了一會,說道:“可記得香粟斜街姓呂的父女兩個,那女兒叫呂香閣,前幾個月來過一趟,借了一筆錢去。”“她也到昆明了。”瑋隨口說。香粟斜街房屋宅大院深,絳初治家又嚴,瑋對呂家父女並無太多印象。 當天下午,瑋知道有車進城,便要回昆明,嚴家人留不住。瑋一徑來到大戲台,找到閣樓上。弗之正在煤油箱上寫什麼,抬頭道:“你先去安寧了?”說著站起身高興地舉手摸摸瑋瑋的頭,道:“你怎麼學生物呢!”瑋笑道:“正好接替峨姐,我其實對歷史也有興趣,不過——。”弗之接道:“不過學了沒有用,是不是?你先坐一會,這是你的床。”那是四個煤油箱搭的一個板鋪。瑋瑋坐了,覺得比在嚴家舒服多了。過了一會,聽見有人上樓,叫了一聲“弗之!”推門而進,原來是蕭澂。弗之作了介紹,說:“這是新弟子。”“蕭先生。”瑋瑋怯怯地,畢恭畢敬地鞠躬。子蔚在龜回時,常見瑋瑋。現見他長成一表人才,從心底感到喜愛,說:“澹台瑋,我很想摸摸你的頭。”瑋瑋道:“剛才三姨父已經摸過。”三人大笑。子蔚是大戲台伙食團團長,現在物價飛漲,為了節省,在臘梅林邊開了地,自己種菜,收成很好,還有人要參加,乃與弗之商量,邀著下樓去看菜地。弗之不包全夥,只種了很小一塊;子蔚是主力,種了很大一塊。這時秋菜正旺,滿畦綠油油的。兩位先生為新參加的人分派好了地塊,便要挑水。瑋瑋見子蔚拿起桶,便搶著去挑,一連挑了三趟。子蔚、弗之也各自去挑了一趟。水桶引著夕陽的霞光在菜地裡浮動。清水從一棵棵蔬菜間流過,慢慢滲入土中,瑋彎腰仔細看,說:“菜喝水呢!”子蔚拿著一個小鏟,在菜邊鬆土,說:“這是幫牠喝水。”瑋忙也拿了根樹枝幫著鬆土,弗之在菜畦另一頭修整畦邊。 菜地旁邊有一小塊花生地,瑋俯身仔細看,見花生的莖兩頭都在土中,便問,為什麼。子蔚講解道:“這是花生的特性,先長出莖,莖再扎入土中才結果實。”又高興地說:“你是能問為什麼的學生。”瑋仔細地給花生澆水,笑說:“這是我的第一課。” 瑋瑋到龍尾村住了兩天,見碧初身體衰弱,嵋仍有些低燒,雖有青環幫忙,生活很不輕鬆,心裡難過。但孟家人似乎安之若素,很有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意思。嵋笑說:“我們還沒有到簞食瓢飲的地步,我們還有鍋。”他們從見面就不停地說話,晚上坐在方桌邊,點了許多燈油,只是峨不在家。 瑋回昆明已是開學。他辦完了一切手續,不要人陪送,一個人扛著行李到宿舍來。見一排泥坯的房子,進去看是一間大統艙,同學們用報紙糊成一個個小格子,有的報紙破了,隨風飄動,小旗子似的,很是新奇。還有些床空著,瑋瑋選了一張放上行李。一個同學從小格子鑽出來,問:“你是新生嗎?哪一系的?從哪來?我帶你去看校舍。”瑋隨他走在路上,迎面過來一人劈頭便問:“你看中國要走歐美民主的路,還是蘇聯社會主義的路?我看各有利弊。”說著就大聲講他的見解。引路的同學說蘇聯好,又來一個同學說歐美好,爭了一陣,各自走路,彼此也不問姓名。到了圖書館,引路的同學進去了,讓瑋自己參觀。瑋走到校門口,見牆裡牆外都貼著小字報,從學術論文提綱、時事評論到各種廣告,如自薦家教,出讓書籍、舊衣等,不一而足。牆外一溜吃食小攤,五顏六色,空氣中瀰漫著混雜的香味。 瑋到食堂親眼見了“八寶飯”,那是玹子常宣傳的,瑋習慣乾淨,把飯裡的稗子和小石子都挑出來,一會兒便是一小堆,旁邊有人議論說,像個小姐。這時真有一位小姐走過來,原來是玹子。 玹子含笑道:“未來的生物學家,有何感想?”瑋說:“倒是有感,可是還沒想呢!”匆匆吃完,要帶玹子去看宿舍。玹子說她不去男生宿舍。瑋瑋道:“那我送你回去。”玹子不解地問:“你怎麼不問保羅呢,好像沒這人似的。”瑋瑋忙道歉,說真沒想起來。二人出了校門,沿著紅土馬路走了一段,穿過城牆豁口,很快來到翠湖邊上。瑋瑋問:“你真要結婚嗎?”玹子道:“那有什麼假的——可是保羅不在昆明時,我覺得他很模糊。有一次,在夢裡我擠命去想他的樣子,可是想不起來,奇怪嗎?”玹子慢慢說著,若有所思。瑋瑋很少看到姐姐這樣的神色,小心地說:“是不是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們對外國人的樣子不熟悉。”玹子搖頭一笑。 因為美軍航空隊有一部分在昆明訓練,米線、餌塊的小吃已不能滿足需要,金馬碧雞坊一帶開設了許多西餐館、咖啡館,已蔓延到翠湖邊上。澹台姐弟停留在登華坡前,面對著一個一間門面的小咖啡館,咖啡的香氣直飄到店外,屋簷下寫著“綠袖咖啡館”,兩盞對稱的燈照得雪亮。 玹子的微微的惆悵已經消失,早又是一副玲瓏剔透的模樣。她一指店門,說:“保羅就在這裡等我們。”他們推門進去,裡面光線幽暗,保羅站著和一個衣著鮮豔的女子說話。見了玹子忙迎上來,那女子自往後堂去了。 這些天,瑋見了好幾位多年不見的親友。有的長大了,有的難免留下歲月的風霜,只有保羅金發碧眼,神采依舊。保羅選了一張桌子,讓玹子坐下,自己坐在她身邊,讓瑋坐在對面,瑋覺得很不習慣。 一時,那衣著鮮豔的女子送上咖啡點心,保羅介紹道:“這是店主,在航空隊那邊也有分店。”玹子打量這人,見她穿一套紅白相間的大花衫褲,頭上挽著髻,橫插著一支玉簪,她擺好杯盤,一抬頭:“玹子小姐,瑋少爺。”“呂香閣!”三人不約而同叫了出來,保羅有些詫異。 “你怎麼在這裡,來了多久了?”玹子問。香閣答道:“來了一年多了,又在附近縣里呆了好幾個月,最近才開了這個店。”“怎麼沒有聽三姨媽說起?”“一直打算去看看,實在忙不過來。”這時又有人進來,香閣忙去招呼。 玹子想起保羅求婚那天,在豆腐小店看見的那女子必是香閣了。因和保羅說起呂家的關係。保羅忽然道:“在香粟斜街,這女子來送過茶,是嗎?”玹子道:“你倒記得清楚。”“呂小姐常常說,她有幾位祖姑都是有學問的上等人家,看來就是你們和孟先生家了。”保羅微笑道,“這也是她的招牌。” 香閣自從離開凌雪妍,和王—一起做些小買賣。後來遇到幾個學生到後方去,就撇下王一,跟著學生走到桂林。在一次轟炸中,有兩個學生遇難,香閣坐在路邊滿身灰土,眼淚在臉上沖出兩道白痕。這時,過來一位個舊錫商,拉著她在小攤上買了兩碗麵,她就跟著到了個舊,做了外室。過了約一年的安生日子,不想錫商一次出門,數月不回,戰火中哪裡去討音信。香閣將房中能拿的東西拿了個乾淨,隻身來到昆明,在小店裡做些雜活,又到附近縣里混了幾個月,結交了一些人。知道教授們一個個收入微薄,自己尚且衣食不周,想必拿不出錢,便打聽到嚴家住處,尋到安寧要了一筆錢,開了這個綠袖咖啡館。她本來生得俏麗,辦事快當,且有手腕,當時外國人漸多,她應付起來,像是熟人一樣。客人知她從北平輾轉來到此地,都很同情。又有幾個祖姑的招牌。咖啡館在眾多的小店中,倒還興旺。 當時香閣並未詳說,只講了些開店的困難,托玹、瑋問各家好,自去張羅客人。三人隨意說話,瑋講述了重慶轟炸情況,大隧道防空洞窒死萬人的慘案。保羅說等航空隊訓練好了,保衛中國領空是不成問題的。 “如果有機會,我就去參加空軍,保衛自己的領空。”這是瑋瑋的話。 店裡響起了輕柔的音樂,正是那首英國民歌《綠袖》,保羅和玹子的熟人過來招呼,大家隨意談話,早忘記呂香閣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第二節 開學幾天后,澹台瑋見到了中學的好朋友莊無因。無因隨父親去澄江縣為那裡的一個師範學校講授物理,培養物理教師,晚了幾天到校,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找澹台瑋。兩個好朋友還像在中學時一樣,“嘿!莊無因。”“嘿!澹台瑋。”好像他們昨天剛見過面。 兩人見面時,響起了淒厲的警報。兩人隨著人群走到後山,坐在一個墳頭上說話。無因說:“重慶炸得更厲害,你們怎樣躲?”瑋瑋道:“多半是鑽洞,我們學校搬下鄉了,來警報照樣上課。”無因道:“有時,我們就在墳堆裡上課,還帶著黑板呢!”他們很快離開了警報話題,互訴別後情況。無因說物理世界真是神秘的世界,無窮的變化,無窮的謎。通過物理,他和他的家增加了了解,尤其對父親,便是玳拉和無採也更親近許多,他也不懂是怎麼回事。瑋說,他也不知最後怎麼確定上生物系。他曾想學地質,也曾想像他父親一樣學電力工程,那些似乎太具體了,他想研究活的東西,生命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特的。無因道:“物理的公式也是活的,你用用看,它們的力量可大了。”又問,見到嵋嗎?瑋道:“當然,嵋越長越好看了,慧書也一樣。”他心目中最好看的還沒有說出來。 無因沉思地說:“可是我以為嵋應該是長不大的。”瑋問無因學校裡的社團情況,無因一無所知。忽然間緊急警報響了,聲音急促尖銳,大家沉默地望著藍天。隨著轟隆轟隆沉重的聲音,一隊飛機出現在天空,很快到了昆明上空,可以看見飛機的肚子很大,大概是裝滿了炸彈,敵機一架一架輪流俯衝投彈。市區起火!火光在陽光中伸展。瑋和無因不覺都站起身,瑋舉起手臂叫了一聲:“美麗的昆明城!”旁邊的同學叫道:“臥倒,快臥倒!”果然飛機向學校區飛來,繼續俯衝、投彈、升起,好像在表演,無人干預的,自由自在的表演。飛機過後,良久,臥倒的人才慢慢起來,瑋和無因相視苦笑,他們的學業、生命在炸彈下面是那樣脆弱。他們無法再繼續談話。 傍晚瑋和幾個同學到市中心去,正義路的幾家商店,火勢還很大,沿街擺了幾排棺材,還有裸露的屍體沒有收殮。學校區火已熄滅,斷瓦頹垣中傳出哭聲,入夜沒有電燈,滿城鬼影幢幢,一片淒涼,大家憤恨不已。 兩個月過去了,跑警報仍是必修科目,人們也還是健康地、充滿朝氣地生活著。瑋很喜歡自己的生活,簡單又充實,自由又規律。在教師心目中。他是出色的學生;在同學心目中,他是好夥伴;在女生心目中,他是和莊無因分庭抗禮的漂亮人物。他在自己的床前也做了一個小格子,用的是孟家的廢字紙,滿牆的字如同在舞蹈。這房頂是洋鐵皮的,雨聲格外清脆,大家稱之為鐵皮音樂。它常搖著這些年輕人入夢,好像是夢境的伴奏。讓瑋遺憾的是它的陪伴並不長。 一天,瑋下課回來,看見前排宿舍的同學正在往外搬東西,幾個人圍著議論,說是要換房頂,讓他們到教室暫住幾天。當天晚上,管宿舍的老師到瑋的統艙,對大家說了原由。 原來是學校因經費短缺,賣掉洋鐵皮,好找些貼補。年輕人對於頭上是什麼房頂並不在意。有人說了一句,無怪乎摩登巴巴也漲價了;一個抱怨說伙食越來越不好了。老師說:“沒辦法呀!物價漲,經費不加,這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是秦校長說的。本來要和同學們一起講講情況,現在鐵皮的買家要得急,只好動手了。”緯問:“他們要鐵皮做什麼?”“誰知道呢!”那老師說,“可能一轉手就能賺錢。”“那我們自己不會賺?”瑋說。那老師笑說:“你也太刨根問底了。”遂定了日子,等前排宿舍的同學搬回去,他們就搬到教室。次日一早,瑋看見前排宿舍全都沒了房頂,四堵牆好像張著大嘴在呼叫。工人搶在警報之先,已經開始工作,到下午跑警報回來,房椽上已經有一層薄木板,上面再蓋上草就可以避風雨。若不是昆明的天氣溫和,這樣簡陋的屋頂,只能為秋風所破了。 再過一天就要拆房頂了。這天正好下了一陣雨,瑋躺在床上欣賞。雨聲叮咚,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傷感。瑋是不常傷感的。四個同學在附近的床上打撲克,不時發出表示驚喜、遺憾和悔恨的聲音。另一位鐵皮音樂欣賞者請他們小聲些。瑋不干涉,他想著一切都是要過去的,這“音樂”、這紙牌的遊戲,都要過去的。他看著光亮的鐵皮,不知不覺睡著了。一會醒來,雨已停了,牌局也散了。瑋跳起來要上圖書館去,走到門口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個女孩抱著一個排球站在門口,她穿著那條深藍淺藍格子褲,套著一件大紅毛衣,笑盈盈地望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殷大士。 “你怎麼來了?”瑋奇怪地問。 “不歡迎嗎!”大士說,“我們今天和人賽球,賽球後可以回家。”那時昆明各學校盛行排球,大士是校隊,專打頭排中。瑋說既然來了進來看看吧,大士跟進來,一點也不覺得是男生宿舍。看見瑋的小格子,輕聲笑個不住。引得旁邊同學往這邊上看。瑋忙引大士出來,問道:“你要做什麼!”'大士一愣,說:“我不要做什麼。”兩人走出校門,沿著紅土馬路走去。 雨下的時間不長,馬路濕潤恰到好處。太陽已西斜,樹影長長的,伴著人影。大士覺得澹台瑋似乎不大高興,心裡有些委屈。為了怕澹台瑋不記得她,特地穿了這條他見過的格子工褲。這樣想到別人,對於大士來說實在少有。兩人走了一段路,出於禮貌瑋找話說:“你進校隊多久了?”“我從來就是。”大士說,於是講起關於排球的種種有趣的事。當時打的是九人排球,位置是固定的,通常都是由頭排中扣球、吊球,這位置是最能出風頭的。 “最初,我常常犯規。老師說要是你不能守規則,你就不要玩球。”“看來運動很有用。”瑋說。 “你打球嗎?”大士問。 “我在中學常打籃球,現在還沒有被人發現。”兩人把排球、籃球討論一陣,不覺順著馬路走到城北門。大士要往蓮花池去,瑋說進城吧。他們走過祠堂街,大士指著大戲台說:“聽說許多教授住在戲台上。孟靈己的父親也住在這點?”瑋道:“可不是。還有我一張床呢!”他們說著話不覺走到翠湖邊,雖已是初冬,湖邊楊柳依然很綠。有些水鳥在水面嬉戲。他們在樹下站了一會,望著遠天的雲和近處的水面,大士忽然說:“你有母親嗎?”瑋奇怪地說:“當然有,不是每個人都有嗎?”大士笑著說:“我就沒有,我有的是繼母。”瑋安慰道:“繼母也是一樣的。”大士瞪了瑋一眼,低頭不說話。他們走走停停,大士告訴,她出生三天以後母親患產褥熱去世。 “我是我母親的劊子手。”瑋摸摸大士抱的球,說:“你怎麼這樣想,不能這樣想。”“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想法,和父親也沒有說。”瑋不知說什麼好,又拍拍那排球,說話間,離綠袖咖啡館已是不遠。大士忽然把球一拋,瑋不提防,沒有接住。球滾到馬路當中,瑋跑了幾步揀回來。這時從咖啡館快步走出一個女子,乃是呂香閣。她在窗內已經看到瑋和大士走過來,很覺詫異,又見他們扔球、揀球,心想拋繡球了,更是好奇,出門去看。她迎著瑋瑋問長問短,不住打量大士,還邀他們進店去吃點心。大士不耐煩,對瑋說下次再來找你,自往前走了。瑋忙道:“等等!”把球拋給大士,一面說晚上有實驗課,也向堤上走了。呂香閣站著望了一陣,冷笑一聲,進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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