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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章(2)

東藏記 宗璞 11620 2018-03-19
子蔚的思緒又回到曲靖,那個古舊偏僻的小城,如今長留心上了。城邊一個小池塘,滿是紅泥稀漿,也算是池塘,幾個曬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遊,惠杬輕聲說,這水太髒了,會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聲嘆息。 “蕭伯伯!”有人輕聲喚他。他轉臉見一個女學生站在窗外,一頭齊耳的黑髮,臉龐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後的花圃作了襯托,使她如在畫圖中。 子蔚先一怔,馬上說:“哦,孟離己,有什麼事?”峨已經在窗外站了一陣,這時走了進來。 “我來幫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問,“學習有困難麼?” 峨不答,忽然警報響了。 子蔚問:“你來時沒有看見掛球麼?” “見了的。” “怎麼樣?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頭,他算好了時間,在來警報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說,“蕭伯伯,你怕麼?”停了一下,說:“我有事想弄明白,請蕭伯伯幫助。” 子蔚望著她,似乎問,什麼事?峨說:“兩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氣很執拗。 “好吧。”子蔚嘆口氣,坐下了。見她半晌仍不言語,因問:“那天植物課怎麼樣?好玩嗎?” 峨遞上手裡的標本夾。子蔚打開,詫異道:“這是一種熱帶花,雲南也不多見。我們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們叫它特級劇毒花。”“它有毒?”“沒發現。不過這樣叫叫。” “這樣艷麗的東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說。 “它旁邊有蕁麻護衛。”峨說。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筆下的劇毒花,和那與花朵同命運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兒花”,因說:“有一個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兒》,其中有一棵毒樹。看過沒有?”“沒有。”峨答。

三三兩兩的學生從窗前走過。有人叫:“蕭先生,快點走。”人群過後,便是寂靜,等待空襲。 子蔚只管看標本。又停了半晌,峨開口道:“蕭伯伯有沒有不耐煩?我是在聚集勇氣。” “你儘管說,什麼問題都會解決的,不要怕。”子蔚溫和地說,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說些什麼。前年他受弗之託付從龜回帶峨到昆明,並幫助照料她轉學,他感覺峨的性情相當古怪。 “我們到西山,我還做了一件事。”峨開始說,“我去太華寺求籤。”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記得你原來很喜歡基督教。” “我需要一個神。”峨沉思地說,“我把心裡的問題去問菩薩,得的簽卻指引我問別人。那簽是這樣的: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

“要問椿萱友?”“是的。”“所以來問我?”“是的。” 峨站起來,略提高聲音:“我的問題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你怎麼會不是他們的女兒?”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個印象,只能說是印象——我是他們抱養的。” 子蔚大吃一驚,望著峨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七歲時,家裡有個李媽,她責備我,我打她,她說:你不用橫,你和我們一樣——還不如我們呢,你是土堆上撿來的!我沒有問娘,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李媽又說過幾次。她恨我。後來也有別人說我和嵋他們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個玻璃瓶。一會,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輕的臉,說:“峨,你對我這樣信任,我很感謝。希望你也能信我說的話。你的父親從國外留學回來,一年後你出生。我那時在明崙做學生,親眼見你的母親穿著寬大的衣服在校園裡散步。我還沒有資格參加你的滿月酒,但確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兒。你可以問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問秦太太,謝方立。她從你沒有出生就認識你,我相信她的話和我的是一樣的。”

峨一直半低著頭,這時不覺嘆息了一聲。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陰影很可怕,陰影會吃掉真實。她感謝蕭先生拭去陰影,抬頭看了他一眼,幾乎要把第二個問題提出來。 飛機隆隆的聲音迫近了,似是繞著城飛。他們都不覺看著房頂,看它會不會塌下來。飛機去了,沒有炸彈。峨心里巴不得來一個炸彈,把她和蕭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開門,看見天空中幾個黑點愈來愈遠。對峨說:“敵機也許還會回來,你還是到後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這是趕我呢,便說:“謝謝您告訴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皺眉,說:“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麼不信?我信的。” “你本來就是孟樾和呂碧初的女兒!好好地孝敬他們。不要再想那沒來由的編造,那實在很可笑。這些年一個無知僕婦的話,影響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於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響。”最後一句話子蔚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說。 “要為你的國,你的家和你自己爭榮耀!這榮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現,你整個人的完成,還有你和眾生萬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刻,問:“我可以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嗎?”無邊的寂靜使兩個人都感到壓抑。峨想了一下,搖搖頭,她情願有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輕輕抖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子蔚不等她說話,先說道:“應該告訴他們。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況,怎麼能讓他們懂得你?你又怎麼能懂得他們?”峨彎了彎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後山跑去,路上見有些跑警報的人已經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樹下坐了,要理一理紛亂的心。她先哭了一陣,讓眼淚暢快地流下來,連身上也覺輕了許多。而且這重壓是蕭先生幫助移去的。她幾乎慶幸自己有這個秘密,可以說給他,可以聽他說,可以與他分享。

樹側有小溪潺潺流過,她把手帕浸濕,拭去淚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見蕭伯伯光潤的臉面在晃動,似乎在向她笑。 ,她心中湧起感謝。感謝她的父母,他們有這樣好的朋友。 ——再去問秦伯母?絕不需要!蕭伯伯的話抵得上千萬人的證詞。親愛的娘,生我養我,還要為我煩惱,為我擔心。峨很想抱住母親,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見了母親,也不會伸出雙臂的。 峨最後一個回到宿舍,吳家馨和別的同學都笑,說,孟離已跑警報多認真! 學年考試到來了,學生們無論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壓力。峨這次對考試特別認真,仔細地全面複習功課,那本是考試的目的。幾週來,她雖沒有回家,卻覺得和家裡近了,和同學們也近了,也和生物學近了,還有,和蕭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種平靜的心情中結束了一年的學習。

假期第一周,有一個救護班,教授救護傷員的知識,以充任臨時救護應付轟炸。峨和吳家馨都參加了。一個下午近黃昏時分,在一個本地大學的操場,人們聽過講解後,分成一個個小組進行實習。來參加的多是各大學高年級的學生,這時仍按學校分組。峨和吳家馨、何曼等人輪流充作傷員,讓人包紮。峨的頭繞滿繃帶,只露出兩隻眼睛。何曼說:“你的眼睛讓白繃帶一村,倒是很黑。”峨答道:“平時不黑麼?”何曼不好答話。吳家馨道:“不了解孟離己的人,會以為她很尖刻,她是——”說著想不出詞來,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說,是古怪。”眼睛一轉,見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纏著繃帶的“傷員”。有人走來走去指點,心中暗想,學到的這點本事,千萬不要派上用場。除了包紮,還有編擔架、抬傷員等項目,實際上是童子軍的課程。因為示範的教具不夠,峨和吳家馨在一旁等。她們坐在台階上,望著地下的野花,各自想著心事。

太陽落山了,暮色中走來一個人,膀臂健壯,步履有力,走到她們身旁站住,原來是嚴穎書。 “你們也來了。”他說普通話,像有點傷風。峨看看他,不作聲。家馨說:“你也來了。” “我們力氣大,另有一個擔架隊。教具太少,沒有組織好。應該多聯繫幾個部門,動員不夠廣泛。” 穎書評論。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團。入團宗旨是抗日救國,團員們一起學習三民主義,一起讀書遊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幾個穎書的同學走過來,幾句話後,唱起歌來。歌詞是這樣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是《禮記·運篇》中的詞句,表現了人們從古便有的理想。理想總是美好的,只是調子唱起來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們過去,輪到她們實習了,穎書等也跟過來。一個男生說:“下個月有人要到海埂露營,你們也去才好。”他說“有人”指的是三青團。何曼對峨等搖頭,儼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說:“我們不去,我們下月有讀書會。”他們現在讀的書是《大眾哲學》。 穎書等自去他們的擔架隊。峨等繼續實習。這次包紮的是足部,一時間一片白的頭變成白的腳。天色漸暗,白色更加鮮明。有人拿了汽燈來,掛在樹上,然後站在樹下講話。他說,對付空襲,一條是疏散,一條是救護。前者預防傷亡,後者減少死亡,他感謝大家為抗戰出力,並希望大家好好練習,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麼不說!”何曼聲音相當大,“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有空軍,保護自己的領空!” “是呀,是呀。”吳家馨等附和。這本是極淺顯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認識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訓練結束了,穎書等又走過來和峨等一起走回學校。路上展開一場爭辯。 穎書說,需要空軍是明擺著的事,問題是國家太弱,一時強大不起來。這也不能怪誰,這是因為清朝政府的腐敗以及以後的軍閥混戰,沒有力量建設國防。 “並不是怪誰,”何曼平和地說,“疏散、救護當然重要,我不過想到有空軍保護更重要。” 穎書道:“荒廢的時間,耽誤的事得我們補出來。” 何曼沉思說:“目標常常是一致的,問題是辦法不一樣,走的路不一樣。” 大家不說話。一個男生忽道:“我們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應該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實現。” “從不同到同。”峨說了一句。 經過翠湖,穎書對峨說:“母親她們在安寧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們何不到安寧住幾天?”峨不作聲。 翠湖的堤岸對於同學們來說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橋影、樹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門洞裡,看見兩個人坐在牆邊椅上,他們像尋得了失去的寶物一樣,向她迎過來。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喚了一聲“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會,都覺喉頭哽咽。峨低聲說:“娘怎麼也來了。”碧初確實很累,微微喘氣。因門洞里人來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說,低著頭走開了。 第三節 畢業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對於澹台玹來說,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點鐘,大學舉行畢業典禮。天很明亮,玹子覺得這一天天亮得特別早。到了操場上聽見別的同學也在說:“天這麼早就亮了。”“大概是因為你沒睡著。”有人回道。同學們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學業的歡喜,又有走向社會的不安,更有對時局的擔心。年輕的臉上都有些興奮。他們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們互相招呼,大聲說話,可能以後再也見不著了,且多說幾句。玹子雜在同學中間,穿一件竹布旗袍,淡藍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襪,這是她考慮了好幾天才選定的。衣服簡單樸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還是引人多看兩眼。外文系在經濟系旁邊。仉欣雷離得不遠。他問玹子到哪兒做事,玹子說:“沒想好呢!”因問仉欣雷到哪兒。譏欣雷說有幾個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慶去。這時一個同學低聲說:“原來你認得大小姐呀!”玹子聽見也不在意。典禮由蕭澂主持,他的話很簡單,然後宣布畢業名單,聽到自己的名字,同學們都在心裡暗暗答應一聲:“到!”也有人答出聲音來,在肅靜的操場上傳得很遠。讀到澹台玹三個字時,她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要出現在抗戰救國的崗位上,她覺得自己真有幾分了不起。 名單宣布完了,秦校長開始講話,說:“抗戰進入第四個年頭了,歐戰爆發也已一年了。形勢是嚴峻的,我們看不出什麼時候能取得勝利。你們是抗戰以後的第三屆畢業生。前兩屆學生多在抗日救國的事業中做出了貢獻。我相信你們也會是母校的光榮。母校將永遠為你們驕傲。”秦校長沉著有力的聲音撞擊著每個同學的心。典禮安排在清晨,為的是避開經常的空襲時間,但是今天很特別,秦校長剛剛講完話,就有一陣低語的波浪從人群中湧到主席台前,“掛球了!”“掛球了!”遠處五華山上果然出現了血滴般的紅球。 秦校長扶扶眼鏡,幽默地說:“看來敵機也知道諸位今天畢業,想來聯繫一下。” 按照慣例,學校到空襲警報的汽笛響時才疏散。幾位先生交換意見後,免去幾個講話,宣布肅立默哀,那是為了參加戰地服務犧牲的三個同學,最後由孟樾代表全體教師講話。大家凝神來聽老師們對自己的囑託。 “同學們,”弗之剛開始說話,空襲警報響了。 弗之看看秦、蕭兩先生,隨即果斷地說:“我的話今天不講了,在諸位離校前,我們還可以有自由參加的講演會。現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盡倫盡職,前途無量。” 蕭澂走上前說:“我們不得不散會了,諸位的畢業典禮是在警報聲中結束的,我想誰也不會忘記。現在我們唱校歌!”“自強!自強!行健不息需自強!自強!自強!行健不息需自強!”校歌的最後兩句音調十分高亢,年輕的聲音匯集成響遏行雲的雄壯歌聲,壓倒了淒厲的警報聲。子蔚宣布典禮結束。 大家慢慢地離開操場,向校舍後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學在一起,看見何曼在前面,幾個同學正聽她講一本新書。這時衛葑就在不遠處,走過來向她祝賀。 玹子說:“畢業即失業,沒飯吃了。”衛葑說:“玹子小姐會失業?豈不是奇聞?”玹子想要扮個鬼臉,臉上顯出的卻是嫣然一笑。衛葑不再搭話,走向何曼,和同學們談論著那本書,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遲疑,不跑警報了,轉身往住處走去。幾個同學招呼她:“澹台玹你怎麼往城裡走?”還有兩個同學跟上來,玹子搖搖手,她要自己靜一靜。 街旁的小店還沒有開門,在警報聲中,只聽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會兒,三三兩兩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關門。玹子一路想著衛葑的神色,覺得他很不可解,不知凌雪妍對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簡單,衛葑是太複雜了。 “可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她用手帕輕輕搧著自己,像要扇走這些念頭,“真有關係的是保羅。保羅姓麥多可笑。” 這一年多來,玹子和保羅的感情大有發展,已到可以論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親說心腹話的時候,便把保羅作為一個候選人。那時一般家庭還不能接受一個外國人。絳初夫婦比較開明,並不以種族為嫌,又得知保羅的父親雖是窮牧師,祖父卻很富有,便覺得可以考慮。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誰知道呢。 寶珠巷內玹子的小窩又是一番景象。房間在樓上,很小。一張蠟染粗布幔子從房頂垂下,遮住兩面牆。一張小床罩著同樣花色的床罩。三四個玩偶擠在牆角,擁著一個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發碧眼,穿著藕荷色的短裙,舉著胖胖的小手,似乎在觀察什麼,十分可愛。玹子進得門來,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對她說:“我畢業了,可是還沒有吃早飯呢!”隨即衝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著。牛奶太燙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欄看著一株梨樹。梨樹枝繁葉茂,小小的果實剛顯形狀,掛滿枝頭。不知為什麼,衛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閃過,“怎麼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妙。”過了一陣,解除警報響了,房東家的人議論,今天怎麼這麼快,大概是敵機拐彎了。 院門“呀”地一聲開了,走進來一位和洋娃娃一樣的金發碧眼的年輕人。他走過院子,向上吹了一聲口哨。 “保羅!”玹子向樓下招手。 人進來了,帶著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 “九朵花,祝賀鵬程萬里。”保羅獻上花,特別說明數字。他知道“九”是中國最大的數字,隨即是面頰上的一吻,這已是他們通行的禮節了。 保羅說:“我就知道你沒有跑警報。”玹子笑笑不答,讓保羅在椅子上坐了,說:“同學們畢業都變化很大,好些人離開昆明,不知會遇到怎樣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羅笑說,看著坐在蠟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覺得她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應用,曾有幾個選擇。一個是美國駐昆明領事館,他們認為玹子一定會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勸說,但她不願和保羅在同一機構,沒有應允。重慶有兩個部門要人,絳初夫婦很希望她去,她不願離開昆明,也不應允。選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雲南省府裡的一個處做翻譯工作。大家心照不宣,暗地裡都以為這不過是玹子鬧著玩。其實她倒是認真的。 “人人都要為抗戰出力,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報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說:“本來每天往西走上課,以後每天往東走上班就是了。” “對寶珠巷來說,省府在東面,對中國來說,美國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東,不往西,最後要到對面。”保羅說。 隨他到美國去,這是保羅多次暗示過的,他總沒有找到他認為足夠莊重的機會正式提出。今天,玹子畢業;地點,在這艷麗的小窩。他走出了暗示,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光亮指引著,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門外,然後又轉身跨回來,他站在玹子麵前鄭重地用英語發問:“澹台玹,你願意嫁我嗎?”隨即又用中文說了同樣的話。 玹子早就預料到保羅會提出,有時甚至奇怪他為什麼還不提出。這時聽見他的話很是感動。她其實早就在等這句話了。她沉吟了一下,鄭重地望著保羅,說:“我想一想,從地球的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過來了嗎?”說著兩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里人商量。”保羅說,“其實我們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見的。” “你已問過父母了?” “當然。”保羅說,“他們覺得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個黑頭髮的中國人。”保羅拉住玹子的手說,“你知道我從什麼時候就有這個想法嗎?” “大觀樓跑警報的夜晚,在湖水旁邊。”保羅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轉了個圈,大聲說:“真聰明,太聰明了!”玹子掙扎著下地,把手指放在唇邊,意思是不准吵鬧。 “坐好了,你們美國人會好好地坐著嗎?” “還會打坐呢。”說著保羅坐在椅子上垂下兩手,好像很乖的樣子。玹子看看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覺笑了起來。 他們商量一天的活動。玹子下午要和同學們聚會,晚上要去聽孟弗之講演。保羅下午有工作,他們決定一起吃午飯。 保羅說:“那終身大事呢?我等著。” “不會等很久的。”玹子輕拍保羅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慶。”他們下樓走過房東的廚房,房東太太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玹子,每次保羅來她都是這樣。玹子想大聲說:“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羅的手臂走出去了。 本來是萬里晴空,天邊綴著朵朵白雲,像輕氣球一樣不知會飄向哪裡。他們剛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來。 “你的衣服要淋濕了,應該開車來。”保羅常常不開車,他情願走路。 雲朵從天上飄過,雨點很大,還夾著碎冰雹。他們在街旁店舖的廊簷下走著。走到另一條小巷口,忽聽有人說:“進來坐一下嘛,雨還要下的。”這是一家小店的老闆娘在招呼。他們兩人互相望著,才想到並沒有商量好要到哪裡去。 這是一家新開的小店,看起來還乾淨,他們便走了進去,在一張小桌前坐了。老闆娘滿面堆笑,問要哪樣,牆上歪歪斜斜貼著紙條,寫著玉溪米線、石屏豆腐之類。他們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長片豆腐在炭火上烤過再塗上辣醬。玹子看看保羅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來。保羅拍拍她的頭,故意說:“小姑娘,你看見食物這樣高興,是不是餓壞了。”自己拿起一塊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來。玹子見狀,更是笑個不止。店裡沒有別人,一時成了他們倆的天下。老闆娘倒是大度,不以為怪,自做她的事情。這時有個年輕女子,挑了一擔菜,淋得落湯雞似的,像是剛買菜回來,輕聲向老闆娘交待,說了幾句話,就把菜挑到後面。走過店身時,正看見玻子笑得彎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腳步,馬上又往後面去了。 雨漸漸停了,藍天亮得耀眼。他們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無意中回頭,見那女子對老闆娘說:“買炭去。”轉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濕衣服貼在身上,顯出好看的曲線。玹子心中一動,覺得這身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無暇仔細去想,只顧和保羅說話。他們中英文並用,說的話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這呢喃中都十分快樂。誰也沒有提起吃午飯。這一大,他們出門遇到一場雨,又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沒有吃午飯。 下午,外文係為畢業同學舉行簡單的茶話會。系主任王鼎一平時頗賞識玹子,曾建議她留校。這時,對玹子說,去省府工作可能會失望的,不如仍在學校教書。玹子笑說,原來希望就不高,只不過換換環境。師生親切話別。 幾個同學一起吃晚飯,大家都有些悶悶的。有人說,畢業是大事,應該告訴父母,可現在不知道父母在哪裡。又有人說:“父母不管在哪裡,總會保佑你的。倒是前面的路會不會保佑我們,很難說。”又說些個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講會還是在操場舉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燈,皎潔的月光足夠亮了。時間還不到,操場上已經有不少人在來來去去。各年級的學生差不多都來了。教師也來了不少。江昉、李漣和錢明經都來了。玹子們搬了磚頭擠在“講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場邊一段樹幹上看著大家,那樹幹很大,正好做講台。場上漸漸靜下來。他說:“我本來是想和歷史系的同學敘敘家常,蕭先生說可以和大家談談。我沒有什麼金玉良言,只是大家遠離父母,也許願意聽聽年長人的話。諸位現在面臨著人生的新起點,又在一場全民族同力以赴、抗擊侵略者的神聖戰爭中,處境必然會復雜一些,生活必然會艱難一些。人生在世會遇到許多想不到的事。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學生活會幫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幾次由於異族侵略,政權南遷,文化也隨之南遷,稱為衣冠南渡。一次是晉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紛紛南遷;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還有一次是明末福王渡江,建都南京,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這三次南渡的人都沒有能夠返回自己的家園。我們現在進行的戰爭,不只為一國一家,而是有世界意義的。我們為消滅法西斯的反人類罪惡而戰,為全人類的正義而戰。我們今天不但過了黃河,過了長江,一直到了西南邊陲,生活十分艱苦,可是我們弦歌不輟,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們年輕人在,我們一定能打回去,來一次衣冠北歸。這是我的信心,當然信心是虛的,必須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為現實。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個人的能力有大小,命運有好壞。能力可以說是各人的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發展,等於廢棄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發揮作用,這就是盡才。除了本身的努力以外,也要依靠環境才能盡才。這就需要有個合理的社會。對於每個人來說,能夠盡其才的環境是順境,妨礙盡其才的環境是逆境。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順境,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順境中我們要努力盡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環境許可的條件下盡我們的努力。任何時候,我們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盡倫盡職。盡倫就是作為國家民族的一分子所應該做到的;盡職就是你的職業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運有好壞,而盡倫盡職是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做的。 “近來我常想到中國的出路問題,戰勝強敵,是眼前的使命。從長遠來看,中國唯一的出路是現代化,我們受列強欺凌,是因為我們生產落後,經濟落後。和列強相比,我們好比是鄉下人,列強好比是城里人。我們要變鄉下人為城里人,變落後為先進,就必須實現現代化。這就需要大家盡倫盡職,貢獻聰明才智,貢獻學得的知識技能。只有這樣,我們現在才能保證抗戰勝利,將來才能保證建國成功。” 弗之講話,有時用問話口氣,似在和同學交談。講了約一小時,停下來請大家發表意見。 有人遞條子,月光下勉強認出,“孟先生說的現代化令人興奮,可是怎樣做到?我要去延安,你覺得可以嗎?”又有一個條子上寫著:“讀書能救國嗎?”孟弗之說:“如果我們的文化不斷絕,我們就不會滅亡,從這個意義上講,讀書也是救國。抗戰需要許多實際工作,如果不想再讀書,認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我覺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國的道路是可以探討的。” 這時有學生站起來說:“孟先生鼓勵同學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個學生大聲說:“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個站起來,寬寬的肩,正是嚴穎書,他說:“我們要抗戰勝利建國成功,最好的指導應該是三民主義。”當下有人反對,有人讚成,幾個人同時說話。弗之拍拍手,“大家熱心討論,這很好,是不是請哪位先生也講幾句話?” 江昉站起,緩緩說道:“我常聽見同學們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詞取自《禮記》。我們的祖先就嚮往著一個平等、富足的社會,經過兩千多年我們還是沒有達到,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學的理論來引導。”大家都明白,他講的是馬克思主義,江先生接著說:“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見,抗戰的道路還很長,也許必要的時候,我們都得上前線,不過在學校一天,就要好好學習,認真讀書。”場上一片沉默,氣氛很嚴肅,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這時有個女同學嚶嚶地哭了起來,弗之溫和地說:“生活對同學們說實在是太沉重。可你們要記住,你們背負的是民族的命運,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設現代化的國家,要靠諸君。也可以說你們背負的是全世界、全人類的命運,因為我們是在和惡勢力作戰,正義必須取勝,反人類的大罪人必敗。”弗之環視大家,最後說,“無論走怎樣的道路,我相信你們都會對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會後,玹子和同學們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講話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常那樣風趣,我的路會是怎樣的?她想著走出校門,見保羅在馬路邊等她,便把道路問題拋在腦後了,他們不想隨著人群,就站在黑影裡。過了一會,見幾個同學陪弗之一起走過來,峨和吳家馨跟在後面,家馨在擦眼淚。兩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 弗之等人踏著月光緩步走著。幾個學生直送弗之到大戲台,一路討論中國現代化和才命問題。 第四節 放暑假了。 峨隨著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問一句答一句,很少說話。但父女兩人都覺得彼此離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閡的開始。 “爹爹,我替你背著挎包。”弗之還是那套裝備:藍花布斜挎包,紅油紙傘。 “書很沉。”弗之溫和地說,“你拿著雨傘吧。”峨接過雨傘,扛在肩上。弗之不覺微笑,到底還是孩子。他們走完了綠蔭匝地的堤岸,走過村里唯一的街,拐進小巷,進了院門。滿院立刻熱鬧起來。在狗吠豬哼哼一片雜亂聲中,聽到嵋和小娃的脆嫩聲音,“爹爹、姐姐回來了。”嵋跑上來接過挎包,小娃接過雨傘,樓梯響處,碧初扶著板牆下來了,神氣喜洋洋的。峨走過去靠近母親,碧初伸手摟住峨的肩,兩人都有千言萬語,又似乎無話可說。 晚上弗之到大門上頭去睡,讓碧初和峨睡一床。峨搶著收拾床鋪,碧初說:“峨,你當時怎麼不說,怎麼不問娘呢?”峨不作聲。 “也怪娘粗心。”碧初嘆道。峨拿起母親的手貼在臉上,仍不作聲。以後母女間再不提這件事。 豬圈上的生活是艱難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滿了朝氣和奮發的精神,由於峨的貼近,家裡更是和諧,快 樂。 嵋自從生病後,身體一直不好,勉強上了半年學,終於休學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沒有上學。他們每天讀書寫字,並幫助做家務。整個板壁都貼滿了他們的成績,像是舉辦書法展覽。臘梅林裡房壁上貼的九成宮被炸剩了半邊,嵋重新臨過,又貼在牆上。嵋貼這張字時,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 “像一隻狗,”她想,“亡國的人都像豬狗一樣。” 他們還畫畫。小娃的內容主要是飛機,各種各樣的飛機。嵋亂塗水彩風景畫,不畫飛機,但卻和小娃做過同樣的夢,夢見這些飛機和敵機周旋。敵機一架架一溜黑煙加一個倒栽蔥,沒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夢中數著,九架,十架,十一架——。 過了幾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們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們要搬家了,搬到寶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個側院,房屋原已破爛不堪,現經修理,勉強可以住人,比豬圈樓上已是強過百倍了。 他們搬家的前一天,來了一位陌生客人。這客人其實已在白禮文家出現過,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帶來兩箱禮品,除火腿、乳扇之類,另有一對玉杯,作嫩黃色,光可鑑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內容是弗之沒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聯合川邊鄰近小土司,邀請孟樾先生全家到他們那裡住一段時期,不需要設帳講學,只在言談笑語間讓他們得點文氣,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遞過茶來。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謝。 弗之看完信嘆了一聲,想,大山叢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誰能往那裡去!他請客人坐下,問了兩句路上情況,說:“上复你家主人,多謝他們想到我。能為各兄弟民族服務是很有意義的事。但是我是明崙大學教員,有自己的工作,職責在身,絕不能任意離開。希望以後貴處子弟多些人出來上學,再回去服務桑梓。現在許多學校內遷,正是好機會。”那人道:“大土司素來敬重讀書人。我們那裡都盼著有你家這樣的先生住上一陣,長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調理一下,休養休養。”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後,還不知是什麼情況,遂說:“我寫一封复信帶回好了。”從網籃裡找出墨盒毛筆,婉言辭謝。這時孟府鄰居兩隻豬打起架來,吱哇亂叫。小娃隔著樓板,大聲勸說:“不要打了,我們明天就搬走了。講點禮貌呀!”嵋跑上樓來,手裡拿著一個笸籮,要打米做飯。她伸手從米罐裡拈出幾條米蟲,從樓板縫扔下去,笑盈盈地說:“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對碧初說:“這樣的少爺、小姐,你家好福氣。”碧初微笑。信寫好了,那人接過收好,忽然跪下叩頭。弗之吃了一驚,側身說“不敢當”。那人道:“我們沒有讀過孟先生的書,只知道要尊敬有學問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見你們的生活,心裡甚是難過。” 弗之誠懇地說:“生活苦些無妨,比起千萬死去的同胞,流離失所的難民,我們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們別無所求。” 那人告辭,堅持留下禮品,說如果連禮品都不收,回去要受處罰。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堅把玉杯退回。 那人緊緊腰帶,大步下樓去了。只聽見大門外蹄聲得得,想是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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