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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3)

東藏記 宗璞 8563 2018-03-19
三個炸彈落在小河對岸。排列整齊。炸彈碎片飛起作弧形,恰好越過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紅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離得稍遠,震得眼前發黑,不禁放聲大哭。淚水和著紅土糊在臉上,連眼睛也睜不開。李漣趕忙一手攬著一個,忽有一架敵機俯衝,用機槍掃射地上的中國人,機槍的噠噠聲十分清脆。李漣護著孩子,抬頭定定地看著敵機。等敵機飛走了,過來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較少,先醒過來,只覺渾身無力。他見嵋在不遠處,大半身讓土埋著,忙爬過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幾聲,嵋仍不睜眼。 “是不是以後只能給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幾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漣等幫著把土扒開。一會兒,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天還是那樣藍,那朵白雲還在不經意地飄著。外公,警報,飛機,炸彈在她腦中閃過,她遂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趕過來了。之薇、之荃見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側,覺得十分平安。小娃湊近碧初耳邊,說:“娘,我覺得過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娘。”嵋在心裡說。 這時士珍議論著,那邊炸死好幾個人,很可怕。她臉色蒼白,語調緊張。 樹林邊傳來哭聲,是死者的親人在忍受死別的痛苦了。一個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歲,你才十二歲!”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歲,剛剛是嵋的年紀。這個不相識的同齡人已經消失了。 敵機又飛回來了,在空中盤旋。 美麗的藍天,你就放縱敵人的飛機這樣任意來去嗎?豐饒的原野,你就忍受敵人的炸彈把你撕破嗎? 小娃掙扎著站起來,大聲問:“爹爹,我們的飛機呢?為什麼不來?”。

“我們的飛機?——我們積貧積弱的祖國呵,哪裡有飛機!”弗之深深感嘆。又見小娃那樣小,滿身紅土,卻站得筆直,專注地望著自己,關心著我們的空軍,心裡一陣酸熱,溫和地說:“可以說我們根本沒有國防。我們的人民太貧困,政府太腐敗——這些你還不懂。” 飛機轉了幾圈,飛走了。緊接著,小東門一帶傳來轟隆巨響。人們屏息凝望,見幾簇火光,從地上升起,在陽光中幾乎是白色的。 “小東門起火!小東門起火!”人們壓低了聲音說。忽然一個人大聲叫起來:“我的家!你鬼雜種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對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勸他。這裡很多人都住小東門一帶,又有幾個往城內跑,要去救火。李漣大聲說:“防空系統有消防隊,大家跑回去沒有用呵。”人們不聽,三三兩兩走了。

弗之和李漣對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我看見日本兵在機艙裡笑,俯衝用機槍掃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漣恨恨地說。弗之在心裡咀嚼這四個字,一面嘆息,世界上,什麼時候才能沒有戰爭呵。 敵機沒有再來,解除警報響了。留下了屍身和炸碎的肢體,留下了瓦礫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內。經過小東門,見火已熄了。人們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幾個人呆呆地坐著,望著這破碎的一切。一棵樹歪斜著,樹上掛著什麼東西,走近時才知是一條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邊走,似乎是遠幾寸也好。 嵋看見了,她的心像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有些發暈。她盡量鎮定地隨著大人走,不添麻煩。心裡在翻騰,可憐的人!一定是住在這裡的,沒有跑警報去,如今變成鬼了。鬼是什麼樣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報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幾個新鬼?可千萬別到我家來呵。

誰都沒想到,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進城後李漣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們走上祠堂街,就覺得異樣。鄰居雜貨舖關門下板,祠堂花園高牆裡冒著黑煙,有些人在祠堂大門出出進進。 雜貨舖姚老闆從大門出來,見到弗之說:“你家去外頭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剛剛看過。”“傷人沒有?”弗之忙問。 “不有傷人,不有。”姚老闆搖手,神色於愁苦之中露出一點僥倖的安慰。 “我們也出城了,走親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你家先生的住處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聽得明白,沒有說話,忙走進門。見幾個人抬著擔架過來,是另一家鄰居,心下一驚,問道:“不是說沒有傷人嗎?”停下看時,見是看祠堂的申大爺,閉目躺著,微微喘氣。一個人說:“他是震傷,不是炸傷。”“送醫院嗎?”“試試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錢,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遞來。弗之交給鄰居,鄰居說:“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過臘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邊落了一枚炸彈。炸彈坑看不見,燒焦的樹林還在冒煙。黑煙下還是鬱鬱蔥蔥的梅林,迎著他們。 他們站在家門前時,覺得神經已經無法承受苦難的砝碼了。他們的家已成為一片廢墟,房前面一個炸彈坑,可以裝下一輛老式小汽車。瓦礫之間,還有半間屋架挺立。半截土牆上貼著嵋和小娃寫的大字。那時他們正在臨九成宮字帖。 他們怔在那裡。沒有哭泣,沒有言語。時間彷彿停滯在炸彈坑邊。 “坐一會兒吧。”半晌,弗之說,從碎瓦中拖出一個凳子來,讓碧初坐下。 “畢竟我們一家人都在!”碧初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呵!在這戰亂之中,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會兒,碧初發令動手收拾。我們人還在,我們還有頭、還有手呢!

“我的書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靜而哀傷的眼光撫慰著他。 “沒事的,”她說,“那箱子在床底下。”他們本要帶著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給它找了個好地方。 峨嵋姊妹撲向瓦礫堆,床拉出來了,書箱完好無損。弗之打開書箱,見書稿平安,全不知已經過一番浩劫。慨嘆道:“這下子咱們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們繼續刨出幾件桌椅箱籠,排列在炸彈坑邊。飲水器皿都已粉碎,沒有水喝。這時臘梅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人風度翩翩,神采俊逸,穿著淺駝薄毛衣,深灰西服褲,依然北平校園中模樣,正是蕭蘧蕭子蔚。 “我們一回來,就知道城牆防空洞塌了。好幾個人跑去看。知道你們不在也沒有人受傷,才放心。”子蔚輕嘆,“沒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飛機炸得真準,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彈落在房子上,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誰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彈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輕鬆,對碧初說。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強一笑。峨特別感動,心想蕭伯伯真是好人,總在寬慰別人。 “大戲台那邊收拾了一間屋子,孟太太先過去休息吧?我們張羅搬東西。”子蔚說,“我去找個挑夫。”說話間又來了幾位先生和庶務科的人,都說現在找不著人的,還是大家動手,隨即抬的抬提的提,還有人找來扁擔,挑起兩個箱子,往大戲台那邊運送。 弗之命嵋陪母親先去休息,嵋說:“讓姐姐去吧,我幫著搬東西。”她在倒塌的土牆邊出出進進,身上原來的泥土未曾收拾,現又加了許多,紅一塊黃一塊黑一塊,頗為鮮豔。小娃則成了個小花臉,前前後後跟著她。一些小東西,其中有龜回買來的硯台,都是他們兩個刨出來的。

峨提了一個網籃,陪碧初先走了。眾人又刨了一陣,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後再說。弗之不知怎樣感謝才好。一個職員說:“用不著謝的,明天說不定炸到我頭上。還得給我——”他本想說還得給我收屍呢,說了一半,咽住不說。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戲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臘梅林中,忽聽見馬蹄得得,愈來愈近。 “騎兵!”小娃說,“騎兵沒用!” 他們站在一棵臘梅樹下,望著祠堂街。一會兒,一騎雲南小黑馬跑過來,進了大門。一個乾淨的、英俊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則是平靜的,像是剛從書房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莊無因。 “莊哥哥!”他們兩個大聲叫起來。莊無因跳下馬,把馬拴在臘梅樹上。一手一個拉住他們倆。三人半晌說不出話。

“我們聽說了,我立刻騎馬來了。”無因目光流露出關切和一點淒涼,“你們害怕嗎?累嗎?”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聽著,”無因果斷地說,“你們倆到我家去住,爸爸媽媽派我來說這事。” “哦,不。”嵋也果斷地搖頭,“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莊哥哥,我們還要守著臘梅林。”小娃說。 “孟合已很有想像力。”無因輕拍小娃一下,“好,這話等會兒再說。” 三人走到大戲台,見進門處的玻璃震碎了,兩扇窗掉了下來。沒有大損傷。孟家棲身之處是戲台頂上一個小閣樓。因樓梯過於窄陡,上下不便,沒有人住。這時閣樓上很熱鬧,樓梯不時有人上下。只見峨拿著盆巾走下來說:“從窗口看見你們了。娘說讓你們先去洗臉。”她向無因點點頭。

“莊哥哥騎馬來的。”小娃報告。 “你能在馬上看書嗎?”峨問。 “不能。”無因回答,隨即轉臉對嵋說:“馬太快,會摔下來。我騎車看書,因為自行車是百分之百聽指揮。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許更少一些。” 兩個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臉,很快洗出一盆泥湯。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遲疑。他們不敢多用水。水是僱人挑的。 “你們快成夏洛克了。”無因說,“你們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兒?”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著。”無因說話間已跑出幾丈遠。 水很涼,兩個孩子不想再洗,但覺得姐姐這樣來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無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們又洗一遍,水的顏色淺多了,經峨認可,一起上樓。 秦校長和夫人謝方立在房間裡。謝方立較碧初大幾歲,面容清秀,於慈和中有幾分嚴峻,似是從秦巽衡那里分來的。碧初用毛巾擦著小娃的手臉,怕生凍瘡,謝方立也拉著嵋教她輕輕搓手,一面說:“你們三個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經得起事的。”她本來想到的是兩個孩子,及時糾正了。又嘆息道,“這里和圓甑方壺的日子沒法子比了。”“他們倒是從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沒有用。”碧初擦乾小娃的手臉,命他走開,自和謝方立低聲說話。 小娃走到弗之身邊,聽他們講話。 秦校長說:“從去年9月28日敵機首次來炸,今天是最嚴重的一次。這一陣對敵機轟炸有些麻痺大意。看來還是得疏散到鄉間去。前些時在城西看了幾處房子,幾個理科研究所設在那兒。修房搬遷儀器等事都得抓緊。卣辰他們幾家家眷已在西里村住下,這樣最好。文科研究所設在哪兒好?” 弗之說:“嚴亮祖的一個副官在東郊鳳頭村有一處房,願意借給我們,給研究所用很合適。我還沒看過。” 秦巽衡大喜,說:“那好極了。我叫人和嚴軍長聯繫,請他介紹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屬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體不好,這樣跑警報是受不了的。” “我們在鳳頭村一帶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書稿的箱子。嘆道:“逃到昆明來還要藏,還要躲!曹操曾說,我輩為盛世之英傑,亂世之豪雄。我們是否盛世之英傑還不可說,可真是亂世的飯桶了。” 巽衡微笑道:“飯桶才好。飯桶裡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邊,忽然說:“有了造飛機的人,就能有飛機了。”巽衡膝下無子女,見小娃點漆般的眼睛,專心望著,不由得摸摸他的頭,說:“多有幾個小娃這樣關心人的就好了。我們學校有航空系,就是培養造飛機的人才。” 弗之說:“小娃從小喜歡飛機。”小娃沉思地說:“我可不喜歡殺人的飛機。” “莊無因挑水來了。”峨、嵋在窗前站著,看見無因很穩地挑了一擔水往公共用水處去了。姊妹倆向碧初說怕多用水的事,謝方立笑了,說:“人都這樣想就好了。”一會兒無因上來,向大人招呼過了,走到碧初身邊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嗎?”謝方立問。 “有時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時候不來。” 又說了些話,秦氏夫婦告辭。無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幾天,說這是爸爸媽媽和無采的意思,說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著弗之,弗之望著嵋和小娃,說:“你們自己決定。”嵋立刻說:“我們和莊哥哥說過了,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離開。”她靠著碧初站著,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經快趕上娘一樣高了。 “多謝你,無因。”碧初輕聲說,“他們去住當然高興。就是不願意離開家。就由他們罷。” 無因心裡頗為失望,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總覺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種寧靜的愉快。他和瑋瑋討論過,找不出是什麼原因使嵋能安定別人、撫慰別人。大家都不再提這事。三人說學校裡的事。無因分析他們的中學小學大概要搬家,全體都得住校。 “同學們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見一致。 “上課下課都在一起,一定麻煩。”這是無因的意見。 一時子蔚來招呼吃飯。單身教職員組織了伙食團,吃包飯。輪流管理,有採買、監廚等,安排周密。現由廚房給孟家人單做了飯,大家下樓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湯。米湯稠而粘,湯裡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長。 飯後,峨等三人送無因走。在祠堂大門前,無因跳上小黑馬,在原地轉了個圈,隨即蹄聲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馬要轉彎時,無因回頭一笑,他很少笑,笑起來有幾分嫵媚。似是說,我們不怕!我們會活得好!這一笑停留在嵋的記憶中,似是一個特寫鏡頭,和那下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滅。 暮色漸濃,從閣樓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幾縷紅霞。峨說住不下,“又沒有我的住處。”吳家馨來看望,兩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兩個煤油箱疊著放,一面念念有詞:“這是書桌。”又拖過一個豎著放,“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別擦著煤油燈的燈罩和燈檯。嵋不斷向燈罩哈氣,藉著濕氣好擦。擦得纖塵不染,透明得幾乎消失在空氣中。他們為爹爹點上這盞明光錚亮的燈,這一天的驚慌、勞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覺,都減輕了。 “三個孩子裡,最讓人擔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著他們,輕嘆道。 弗之有同感;“沒有辦法,擔心也沒有用。” 他們對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紙,端正地坐下,彷彿還在方壺的書房,背後掛著那副大對聯:“無人我相,見天地心。”硯台裡還有餘墨,他蘸飽了筆,寫下幾個字:“中國自由之路。” 樓梯咯登登響,有人上樓來了。樓下有人說:“嚴太太當心。孟太太就在樓上。”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門口,果見呂素初進房來。 素初先向弗之說;“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來,叫我問候你們,受驚了。慧書要跟著來,怕添亂沒有讓她來。”然後幾步走到碧初床前,兩人喚了一聲“大姐”“三妹”,都滾下淚來,弗之帶兩個孩子走到角落裡,讓她們姊妹談話。 “大姐,”碧初說,“我們沒什麼事。不過我這些時身子虛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們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給營上祭,我們就埋在城牆底下了。” “聽亮祖說,今天投彈地點在東南郊,炸毀民房百餘間,死傷上百人,是最嚴重的一次轟炸了。今天我們沒有走,想著不會來炸,還真來了。當時慧書在家。飛機來時,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敘述,沒有任何褒貶的意思。兩人對碧初的健康情況討論了一番。素初說:“我們明天一早到安寧附近的宅子裡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別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學的上學。” 碧初暗想,不知帶不帶那些毒蟲。 素初又說:“三妹一家就到龍頭村住吧。雖是鄉下房子,還寬敞。”“大姐,我正要和你說,託你們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給文科研究所,他們正需要房子。你們同意嗎?”素初沉吟道:“那你們住哪裡?”“在龍頭村找民房,離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從來不對任何事作評估,見碧初這樣說,便道:“想來房主也不會不同意,反正房子閒著沒有用。”她說著拿出一個繡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見這樣的事,總得添置什麼——”碧初不等說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說:“弗之的脾氣大姐是知道的。我們決不能收。”素初見她態度堅決,嘆息一聲,不再勉強。 “倒是要託大姐辦件事。”碧初從床裡邊拿出一個寬腰帶,裡面是從北平帶出的全部細軟,摸出一對金鐲子,遞給素初一隻:“我人地兩生,你替我賣了吧。可以貼補家用。”素初無語,接過了放進小包袱,起身告辭。 月光如水,撫慰著這剛經過轟炸的高原城市。人們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極了,卻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盞燈還在亮著,繼續亮著。 炸不倒的臘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臘梅林亮堂堂的。瀰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經不大覺得了,清爽的臘梅樹的氣味隨著月光飄散在這裡。似乎這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望北方,我的這扇窗是朝北的。遠處天空有一絲極薄的雲。爹,你是不是從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麼事?怎麼不給女兒託一個夢? 可嘆人有記性,也可慶幸人有記性。若是沒有記憶,人只顧眼前,大概會快活些。就連今天的轟炸也已是過去了。可我們怎能忘記!我們從北平逃到雲南,走過國土的一半,還沒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給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黃土隴中了。爹離開我們,只是一種方式,爹用死這一方式救了我們。我知道,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塵落到眼睛裡了。 大姐剛剛送來錢,想要周濟我們,我沒有要。明天二姐也會送來的,我當然也不收。二姐不會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說過,三妹一家太矯情。 “這幫教授讀進去的書比大砲還硬!”是麼?要是這幫讀書人自己能化為大砲就好了。可又沒有這樣的本事。 武漢已經失守,湘桂一帶戰爭也不容樂觀。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驅逐敵寇,收復失地,談何容易!抗戰不是一年兩年完得了的,以後的日子還要艱難,我們必須靠自己。這是爹的教訓,也是中國人從古到今的祖訓。永遠要自強不息!其實世上無論大小事,大至治國興邦,小至修身齊家,歸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家,每個家都有自己的原則,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辭去教務長的職務以後,時間充裕多了。他能專心著述,是我的願望。我自己沒有職業,對社會沒有貢獻,弗之應該多做,把我欠的給補上。他寫文章,一支筆上上下下飛快挪動,我看著都累得慌。我總說慢點好不好,何必趕得這樣緊!他說簡直來不及寫下自己的思想,得快點啊,不知道敵人給我們留多少時間。看秦校長和蕭先生的意思,遲早還要弗之分擔學校的事。學校培育千萬人才,是大事,他不會怕麻煩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絲毫精力。 到雲南日子不長,東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覺得自己氣力不夠,身體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許有一天就隨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來照顧三個孩子。 ——還有弗之誰來照顧? ——孩子們沒有我,總還會過下去。他們終究要離開父母的。弗之沒有我,可怎麼活呢? ——我是死不得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擔心。搬到鄉下去,不用跑警報,可能會好一些。能多有時間料理家裡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們要上課,怎樣照顧他們?也怕再難找到臘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寧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將消磨時光。其實大姐和我一樣是應酬不來的。只是個帶著眼罩的驢,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邊搓牌一邊比首飾,十分揮灑自如。應酬這裡的軍官太太和官員的太太,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內容的一部分。要遷到重慶可能更適合她。 無論生活怎樣艱難,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對付戰勝。現在最使我擔心的是峨。我不知道她會走怎樣的路。 峨的古怪是親戚們都感覺到的。論環境、教育、遺傳,她和另兩個孩子毫無差別。可是她就這麼不一樣。近來她似乎和家裡好一些了,顯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我聽到片斷的話,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邊屋前揀菜。峨和吳家馨回來了,在林子里站了一會,輕聲說話。聽峨說,不要告訴我娘。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麼,似乎各有一個秘密。吳家馨的是關於男朋友的,峨的是關於家裡的。我一方面高興峨還沒有交男朋友,那真讓人擔心!一方面我又不安,關於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麼奇怪! 人的禀性各異,不可強求。峨十二歲時,為小娃周歲煮紅雞蛋,峨兩手拿三個有剪紙花紋的雞蛋說好看。嵋跑上去要一個,峨無論如何不給。我說廚房裡多的是,給一個罷。峨一句話不說,兩手用力,把三個雞蛋捏碎了。 那時的峨正是嵋現在的年紀。現在嵋已在掃地洗碗,操心著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讓人擔心的是長得太快,營養跟不上,會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們的身體。而對於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麼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領她走那些還不可知的迷魂陣,這種迷魂陣其實是在自己的心裡,因外界環境的變化而更詭秘。 只怕我精神不夠用。我也不願讓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幫助我。 月色這樣好,照得臘梅林枝椏分明。那些枝椏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樹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還要不等全乾,再展一遍。自從離開北平,我們從來沒有熨過衣服。可是我們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時這一下一下的功夫。 這樣的月色!把高原的殘冬妝點得清寒澄澈。爹,記得我在老家時學過吹簫嗎?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舊簫,很粗,顏色暗紅,很容易吹。我拿著簫坐在園中草亭上,爹說,簫聲和月色最相配,簫是聯繫著大自然的。王褒《洞簫賦》中有句:“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蒼色之潤堅。”這是說簫身。又形容簫聲,“風鴻洞而不絕兮,優嬈嬈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聲……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現在,爹,我再沒有慈父的蔭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靜啊,這臘梅林。後來弗之送過我一對玉屏簫,較細,可惜沒有帶出來。這簫顏色金黃,上面刻著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爹記得嗎?二十四橋明月夜!全都陷在敵人的鐵蹄之下,山河殘破,民不聊生,簫聲嗚咽,歸途何處? 弗之也說簫是從大自然來的,聲音和著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壺花園裡吹過很有限的幾次。以後不曾再吹。爹也不曾問過我。爹知道,我的生活裡,有更豐滿更美好的東西。我教過峨、嵋和小娃一首兒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寶寶做管簫。簫兒對準口,口兒對準簫,簫中吹出新時調。” 我教育孩子們要不斷吹出新時調。新時調不是趨時,而是新的自己。無論怎樣的艱難,逃難、轟炸、疾病……我們都會戰勝,然後脫出一個新的自己。 臘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對臘梅林充滿了敬意,也對我們自己滿懷敬意。 我們——中國人!我們是中國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寫著。 爹,我知道,你仍從雲朵上向下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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