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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伍

風聲鶴唳 林语堂 10642 2018-03-19
戰時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最精心安排的計劃往往也需要變更。前一天晚上,“游擊隊之母”裘奶奶手下的人員突擊北平城牆外的一所監獄,放走五百名犯人。有些愛國志士包括一些東北大學的學生,被傀儡警察抓住了,於是裘奶奶安排了這次的援救。傍晚時分有十幾個人進入監獄,其中幾個扮做日本軍官,制服了獄中的守衛,拿到鑰匙。犯人獲得了自由,游擊隊問他們願不願參加。全體異口同聲說要加入,還包括一些中國衛兵,他們跟首領回到山區,帶了幾十支手槍、一些自動步槍和彈藥。 游擊隊最近的行動都靠近北平市,人數也驟然增加。更重要的是,這讓日本人丟臉,使游擊隊增加威望,使人有敵人並沒征服這座城市的印象。 今天的砲火只是示威,而非真正的戰鬥。游擊隊行踪飄忽,無法有戰鬥。飛機是出去偵察,只是給山區鬥士留下一點印象罷了。他們在一座廟宇附近投下一顆炸彈,空中白轉一個鐘頭圈。就在無助的情況下,日本人察覺到必須採取某些行動,就加強搜索出城的平民,警察並挨戶搜查游擊隊。

第四天早上,四個中國警察來到博雅家,由一個日本小軍官領頭,還有一個滿洲通譯員。約十一點,馮舅公不在家,馮老太太嚇慌了,躲在自個兒房裡不敢出來。警察被領到博雅的庭院,要他填表格,寫下所有居民和僕人的名字、年齡、姓別、職位和商業關係。日本人似乎很困惑,就問他: “為什麼掛美國國旗?” “屋主是一個美國女士。” “她叫什麼名字?” “唐娜芙小姐。” “她在哪裡?” “她在青島。” 博雅奉命答復有關她年齡和職業的問題,同時他把房屋租約拿給他們看,日本軍官皺皺眉頭,檢查了很久,直到博雅向他提起美國大使館。 軍官是一個矮胖的傢伙,穿戴軍帽、軍服和高統靴,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欣賞屋內的古董、名畫和家具,顯然對庭院的規模和數目十分驚訝。他手插在褲袋裡,一直東張西望,人很機警,下巴向前伸,頭向上仰,彷彿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高了,他每走一步頭就動一下,習慣抬高步伐,盡量使自己高一點。高個的滿洲譯員隨著他,地方警察則在後面懶洋洋地走著。

當他們來到羅娜庭院的時候,日本人彷彿找到了大樂園似的,測覽房間像觀光客一般,而不像一名正在值勤的軍官。院裡的人早就得到警告,羅娜、她丈夫和馮旦都坐在客廳裡。軍官大肆欣賞牆上的名畫和古董架。他用腳試試地毯的厚度,自顧笑著,又感覺到有人看他,就在軍官的尊嚴和藏不住的讚賞間力求保持平衡。然後他跨入羅娜的臥室,盯著她的香水瓶和紅拖鞋。回到客廳後,他在桌上拿起一根香煙,滿洲人連忙替他點火,他仍然意趣盎然地踩著厚地毯,自滿洲人手中接過火柴,眼睛瞇成一條縫,香煙叼在嘴裡。 他指指還沒核對的梅玲的名字。 “還有一個崔梅玲。”滿洲人說。 “她在裡面。”博雅指指對面的房間。 梅玲躺在床上,扁桃腺正發炎發腫。日本軍官冒失地闖進去,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坐在床上,倚著枕頭,就對身後的博雅說:

“她怎麼啦?” 梅玲小聲地說,她的嗓子不舒服。 “她和你是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博雅回答說。 “她在這做什麼?” “沒什麼。” 不知道心裡有沒有什麼念頭,日本人擺出思考的姿態,牙縫間吱吱響,叫滿洲人再問下去。 “一個人住在別人家裡,又不是親戚,怎麼又沒有什麼事情呢?”這是日本人想不通的地方。 “她是我舅媽的客人。”博雅指指門口的羅娜說,羅娜對滿洲人點點頭證實,他正在記錄。這樣似乎還不夠。 “她出生在哪裡?” 梅玲現在真的嚇死了。博雅要她回答,她只好說:“上海。” “那她為什麼來這裡?”這是更想不通的奧秘。 “她來拜訪朋友。”博雅有點不耐煩地說。

“她以前讀什麼學校?” 梅玲怯生生回答說:“我沒上過學校。” 日本人搖搖頭,彷彿確定有些不對勁。這似乎是一次不必要的長審。 “她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父親。”她說。 “她母親叫什麼名字?” 梅玲似乎不願意回答,滿洲人告訴她,這是例行公事。 “東洋人問話,你一定要回答。說什麼都無所謂。” “最近十年你住在哪裡?”他又問道。 “在上海和天津。” “你結婚沒有?” “沒有。”梅玲直率而略帶刻薄地說。 翻譯員記下她的回話,日本軍官則盯著梅玲,用多事而困惑的表情打量她。她白白的手臂戴著翠玉的鐲子,正擱在軟棉被上,加上羞紅的面孔和烏黑的捲發,構成一幅可愛的畫面。她的頭斜向一旁,用自衛、驚恐的眼神看著軍官,就像博雅書齋那一幅畫中的小鳥望著大蛇一樣——不是正望,而是用眼角偷窺,不是觀察他或接受一種印象,而是由眼中露出明顯的恨意、恐懼和迷惑。問完了話,軍官對滿洲人眨眼說:“她很漂亮。”然後轉向她,和善地用蹩腳的英語說:“你應該找日本醫生看病,日本醫生像德國醫生一樣好。”

梅玲沉默不語,軍官又笑笑說:“你喜歡日本人吧?中國人和日本人應該做朋友。哈!” 他發出日本人表示欣賞一個笑話時特有的尷尬、不自然、做作的笑聲,低頭擰了梅玲的面頰。梅玲縮頭尖叫,眼睛裡有厭惡的怒火。日本人挺了挺身子,恢復軍官的儀態,對滿洲人吼了一聲,就走出房間。 搜查繼續在前院進行。馮老太太沒有出來,由博雅帶日本人檢查房間。走到一個十寸高的方形白玉壺前面,軍官停下來,那是這棟房子的前一位屋主——滿洲親王——的珍藏。他轉身問道:“乾隆?”博雅點點頭。 他們才走完住宅的一半,就向西北彎,來到“漩水台”的地方,俯視紅欄木橋和對面的果園。搜查變成敷衍,日本軍官似乎有別的心事。 “走到那一邊要多久?”

“半個鐘頭。” “我們掉回頭。” 不知道是滿洲人看出軍官的心事,還是軍官曾私下對他說了什麼,譯員走近博雅低聲說,他最好把軍官看中的白玉壺送給他,以爭取他的好感。於是博雅在“自省廳”傳話給傭人,到了門口,另一個傭人便交給他一個包裝精細的紙盒,博雅遞給翻譯員,後者對軍官說了幾句話,軍官笑笑,只“噢”了一聲。他對博雅伸出手,顯然充滿敬意地說:“屋子好大!”就走了。 馮舅公中午回家吃飯,聽到這件事,很不開心。大家都聚在他的院子裡,熱烈討論這一次的搜查。 “他們為什麼要搜我們的屋子?” “一定是為了游擊隊。”博雅說,“但願我送白玉壺沒送錯。” “當然。”老人說,“但是我們根本不該讓他們看到我們的財寶。他們看到年輕婦女了嗎?”

“他們一定要對著名單看。” “糟了,”老人說,“我原指望有那面美國國旗,可以不讓他們進來查看,現在他們看到了。他們能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他們搬不走屋子,但是晚上常有女人被綁去。竟有如此的時代!我們的古董也不安全了,露財誨盜。”他引古諺說,“我們必須把古董收好藏好。沒有這些麻煩,日子已經難過了。” 老人坐著抽水煙,看來憂心忡忡的,彷彿屋子已被人闖進來似的。 “一切都完了,”馮老爺說著嘆了一口氣,“博雅,你祖父買了這座園子,我一直想好好管理它,但是外甥、甥女都走了,現在這兒變成了一個荒寂的地方,我要留下來。我這種年紀不想再搬,我們必須守住這個園子。姚家的神牌還在這兒,等戰爭過去,這裡將是還鄉者的中心……生意愈來愈差了,不過我要盡量撐下去。至於你們年輕人,我該考慮考慮。”他吹吹煙斗,把它放在大桌上。實質上他的身體似乎還很強壯。

博雅回到梅玲的房間,發現她臉色蒼白,又害怕。 “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她面帶激動地說,“我怕,博雅。沒有別的地方能讓我過夜嗎?” “別傻了,”他說,“你以為他們會不惜麻煩,把你送到日本醫院?我們馬上就要走了呀。” “多久?” “再過五天,或者四天。” “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嗎?不然我先走?” “單獨走?真不敢想像。你急什麼嘛?” “但是他們知道我的名字了。” “那又何妨呢?” “博雅,你不知道,你不該告訴他們我的真名字。噢,博雅,今天晚上帶我到別的地方去。” “你到底怕什麼?你以為他們今晚會綁架你嗎?他說日本醫院,只是開玩笑。” 梅玲沉默了一會才說:“我不喜歡他的眼神。他特別盤問我,我今晚上不能睡在這兒,我真的不能。我能否到你朋友家去?”

“到老彭家?” “是的。我可以在那邊住上幾天,一直到你準備妥當。他是什麼樣的人?” “噢,他是單身漢,一個人住。你用不著怕,他是道道地地的君子。不過你的身體能出門嗎?” “噢,那不算什麼。” “你的東西呢?” “我一分鐘就可以弄好。” “好吧!如果你堅持,就這麼辦。等到傍晚,我會帶你去老彭家。事實上,我很希望你認識他。” 受了好奇心的驅使,那天下午博雅就過來堅持要梅玲告訴他過去的生涯。 “我從哪裡說起呢?” “從童年起,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們在路上有很多時間嘛。” “但是現在告訴我吧,我會覺得和你親近些。” 於是梅玲和他單獨在一起,開始述說她的身世。她母親是鄰近上海產絲區湖州人。她離開丈夫後,就帶著四歲的梅玲去上海。她在閘北區一所學校教書,每月薪水五十元。母親帶她上學,後來她轉到一間男生中學去教書,只好把女兒留在家裡。因此梅玲很小就學會了理家,讓母親安心上課,等她中午回家,午餐就弄好了。母親對女儿期望很高,就在晚上教她。

梅玲是一個倔強的孩子,原先她跟母親上學,和其他小孩子一起讀書,大家都叫她“老師的孩子”。她常和同學熱烈爭吵,護衛母親的湖州口音。當時各地已規定老師要用國語上課,但是梅玲的母親和大多數的南方人一樣,總是改不了家鄉的口音,她老是漏掉“ㄣ”的尾音,所以“盤”字之類的聲音總是念不准。她老說“牌”,而自以為說了“盤”字。梅玲知道母親念錯了,因為她自己念“盤”字就一點困難都沒有,但是她總是堅持說她母親念的是“盤”字,她發出一種介於“牌”和“盤”之間的聲音,“ㄣ”音若隱若現,然後始終維護她的母親。但是在家裡她卻告訴母親念錯了,想教她發出正確的“盤”音。母親慈愛地說:“孩子,我的舌頭又僵又笨。我知道那個讀音,但是我讀不出來,我一輩子都是這麼說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得教書維生哪。”第二天母親聽到梅玲故意在班上念出含有“ㄣ”音的“牌”字,以維護母親,她很感動。 當梅玲逐漸長大,不再上學,晚上就在她們唯一的客、餐、臥兼用的房間裡書桌上,不僅埋頭做功課,有時還翻閱母親批改的學生筆記和作文。她觀看上面批改的部分,藉以從母親那兒學到超過學校學生的東西。她也自己查字典,尋找可疑音符的同音字。她看見母親改到好文章時,臉上不覺一亮,兩個人便一起欣賞其中的佳構。梅玲不久就有了豐富的文學知識,有一天她看到作文堆積在桌上,趁母親不在時用毛筆批改了一部分,打上分數,還在末尾學母親的字跡,加上批評的字眼。母親回家,意外地發現作文批好了,因女兒的大膽而震怒。後來她檢閱評語,不覺點頭微笑。梅玲寫得還不壞,只是不十分成熟而已。 “這個評語還不壞,你怎麼做的?” “噢,媽,”女兒回答,“很簡單嘛。你常用的評語不會超過二十個字,只是常加以變化——譬如'文筆流暢'囉,'漫無條理'囉,'虎頭蛇尾'囉——我通通都知道。” 有一次母親很累,特准梅玲替她改作文,但警告她不要刪太多。梅玲對這任務非常自豪,非常盡力地做。母親躺在床上看她工作。她看出梅玲很有興趣,興致勃勃為好句子畫線或勾圈,有一次還在兩篇傑出作品上打上三角記號。母親覽閱她批閱的成果,在需要的地方略微修改一番,學生都不知作文是一個和他們同年齡的女孩批改的,有些人注意到字體的不自然,母親解釋說她人不舒服,是在床上改的。 白天梅玲待在家,負責洗衣、煮飯、清潔工作。她們的房間在一條巷子裡,是著名的“陋巷”,巷裡擠滿紅磚房,誰都可看見十尺外對面房子的動靜。她們的窗子正好面對一家棺材店。兩端翹起,大框架的棺材在小孩子眼中是很醜的東西,不過就連這種東西看熟了也會產生輕蔑感。 不過她仍不能忍受看到小孩子的棺材,或者看見貧賤的婦人為孩子買棺材。 “你知道,”她對博雅說,“連死都有貧富之分。喪親的窮人比較哀痛得深。有時我看見有錢的弟兄穿著絲綢,來為母親或父親買貴重的棺材,和店東討價還價,彷彿買家具似的。” 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梅玲自然慣於獨來獨往,上市場或店鋪買東西,如此很早就學會管理她的錢財。閘北區的太太小姐們大都是來自小店主或小工廠工人的家庭,不像富家千金故作嫻靜。她們刷洗、聊天、敞開胸脯餵孩子、大聲吵架,夏天夜晚就坐在竹凳上乘涼——一切都展現在街上行人的眼中,沒有一個人比別人更有錢,人們很自然民主。工廠做工的太太小姐們自己每天有兩三角的收入,可以不向人伸手,自己花錢打扮或散心。就在這樣擁擠、吵鬧、自由而民主的中下層社會中度過了少年時代,也因此培養了貧家女子的獨立精神。巷子裡的噪音很可怕,女人、孩子一吵鬧,所有的人都聽得到,巷子裡一天也不沉悶。對一個過慣這般鬧街生活的人而言,完全看不見鄰居的僻靜住所,似乎單調得難以忍受。 週末母親沒課時,梅玲常到國際住宅區的中心看表演,或者到北京路去看電影。在“大世界”,只要花兩毛錢的入場費,就能消磨一天,看古裝或時裝的中國劇、雜耍、聽人說書或者看一場民俗表演,常常一起去看。這是單口朗誦的節目,配著小鼓的韻律,運用高度優美而動人的語言,以固定的調子說出來,動人的段落則像一首歌曲。在專家手中,這種單口藝術可以用不同的節拍、腔調、手勢和表情從頭到尾把握住觀眾,既使故事已聽過了一百回。這些簡短旅途代表她們的假日,她們常常在小飯館喝半斤水酒才回家,十分滿意同時也很精疲力盡。 梅玲如果喜歡一樣東西,就會全心全意。 “我簡直為大鼓瘋狂了,尤其是劉寶全。”她承認說,“最後幾年,我母親健康不好,她不能再看表演,我就一個人去,我母親不大贊成。但劉寶全表演,我硬是非去不可。”她說,聽劉寶全這位最好的鼓手說書,完美的字句和音調似乎撫慰了她的感官,激勵起她的情緒。她喜歡伯牙和鍾子期故事中描寫河上月光的段落,優美的音節彷彿由字音和字意描繪出河上靜月的美景。 梅玲現在憶起伯牙——和她面前的男士姓名相像——的故事,兩個人熱烈的友情,伯牙的琴音只有子期能欣賞,所以子期死後,伯牙就不肯再彈琴了。 “鍾子期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博雅說。 “那就變成文君的故事啦,這就是文君的故事長,子期的故事短的原因。” “我可以背出整本故事。”梅玲說。 “背一點吧,讓我聽聽。” 一陣遲疑,梅玲終於屈服了,開始敲桌當鼓。她的聲音又低又柔,當她念到河上月光的那段,自己也完全沉醉在其中。她的小嘴微斜,很像月光下的波紋。博雅被吸引住了。突然她稚笑一聲地打住。 在這一段打岔之後,她又繼續述說整個故事。 母親在世的時候,她過得很快樂。她母親因為工作過度、營養不良,健康一天天衰退,但是學校工作還得做,作文也得改。梅玲天生樂觀,總是展望事情光明面。她母親花了三十元的巨款,幾乎是一個月的薪水配了一副眼鏡,但是似乎也不能減除頭痛的毛病,而頭痛又帶來食慾不振、消化不良等現象,梅玲常說母親需要的只是休養一年,補充營養,症狀就會消失的。她母親只有四十歲,再過幾年也許她嫁人,可以養活母親,讓她辛苦謀生多年之後好好休息一番。但是母親的病情不斷惡化,她沒法休息,巷子裡的噪音使她心煩。這時候梅玲才開始知道什麼叫貧窮,也曉得金錢和幸福息息相關。 結局來得太突然了,她母親患了三天的流行性感冒,沒有就醫,便過世了。當母親開始發高燒、胸口發疼,梅玲嚇慌了。她叫來一個中國西醫,但是治療沒有效。母親猝死的震撼對梅玲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突然體會到自己孤零零一人,又沒有謀生的方法。她甚至沒有想過母親會這麼早就去世,現在她想養活她,陪她度過晚年的模糊夢境也化為烏有了。 梅玲只有十七歲。她還住原來的房間,因為一個月只要六塊錢房租。靠學校朋友們的奠儀,她付完了喪葬費用,約還剩五十元。她對學校校長說,她很想教書,還把自己如何幫助母親的經過告訴她,校長雖然同情,卻告訴梅玲沒有文憑是不可能的。她開始看廣告應徵秘書工作,但是許多工作都需中學畢業。她坦白說自己沒上過學校,可是照樣能把工作做好,但是每次有文憑的人就被錄用。她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接著她在報上登廣告,願意當“家教”,這更難了。有一次她和一家人會面,對方要她教孩子們學校的功課,尤其是數學。她對數學、社會科學或物理一竅不通。她只會中國文學和作文。有人要她教國文和英文,她一個英文字都不懂。最後她總算找到了國文家教的工作。孩子們的母親起初似乎很和善,但是三星期之後梅玲就失去了工作。次日她回去拿八本留在那兒的書本,無意間聽到夫妻吵架。她一進門就听到丈夫生氣地說:“她是個好老師。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她唯一的缺點就是長得太美了。”既然已經丟了工作,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進去,拿了東西,說聲“再見”便匆匆離去。 “我簡直嚇壞了,我的處境很嚴重。我一連幾天滿街去應徵廣告。為了省錢,只要不太遠連電車都不坐。我看到有些廣告徵'年輕貌美的小姐'當女推銷員或醫生助手。本來我不理這些,但是現在走投無路只好找些試試。一兩次經驗就夠了。有一次我踏入一家單身公寓,除了一個年輕西式裝扮的男士和模模糊糊的公司計劃,沒有一絲業務計劃跡象。但是我仍充滿希望,告訴自己情況再壞,去當小孩保姆總可以了吧。” “就在這時候,”她繼續說,“一些好運來臨了。我曾經寫過一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說,寄給當地一家報社的婦女版,結果被採用了。那個月月底,我收到通知,到報社去領五毛錢,但我得先刻一個印章,我花了一毛錢,坐黃包車要四毛,坐電車也要一毛左右。不過我若能寫一千字,就能得更多。我開始提出其他有關婦女的問題,尤其是女人依附男性問題的文章。女編輯非常同情,她答應盡可能發表我的文章。” “次月月底,我收到三元半的稿費憑單。口袋裡裝著自己的錢,我覺得格外驕傲和快樂。我到福州路一家飯店頂樓的戲院去,當時有一個叫張小雲的年輕女伶正在那兒說書,門票兩毛錢,我上了樓,經過二樓的茶室,看見一大堆人圍桌喝茶。地方特別吵,你知道那地方若發生口角,都是由吵架雙方的黨派或村子裡有頭有臉的人出來調解。各階層的觀眾都到屋頂戲院去,其中大多數是普通找樂子的人。” “我獨自坐在角落裡的方凳上,聽小雲說書。每聽到精彩段落的結尾,觀眾就大聲叫'好',我太興奮了,也隨大家高聲叫好,前面有個年輕人回頭看我,後來他又找各種藉口回頭看我,我不知道什麼吸引了他,因為我留著普普通通的短髮,身穿一件南京路貧家女常穿的夏季薄衫。” 博雅打斷了梅玲,“我知道,”他柔聲說,“你眼中的光彩。你身上的溫暖、純真、清新的氣質吸引了他的注意。”梅玲滿臉通紅,繼續說下去,只說可不是頭一次看到男人盯著她看……她專心聽人說書,她幾次撇開眼睛,躲避那青年的目光。 當女伶說完書,梅玲起身離開,注意到那位年輕人跟在她後面。到了樓梯頂,他停在她面前,遲疑了一會兒才說: “小姐,原諒我的唐突,我看到你一人來,這地方又擠。我能送你下樓嗎?” 梅玲抬眼看他,發現他衣著講究,以上海的標準來說,也不算難看,只是有些瘦小。 “謝謝你。”她回答說。一個人走下樓梯,但那位青年仍然跟在她後面。 梅玲繼續走,不理他。到了街道入口,她轉個彎,那位青年仍然用乞求的口氣問她,他能不能用車子送她回去。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好,而且年紀又輕,無拘無束,又有冒險感。她願多了解一下這位青年,畢竟交個朋友也沒壞處。他看出她臉上的矛盾,就熱切地說:“當然,你不認識我。張小姐明晚還在這兒表演。我能不能期望再在這兒和你相見?” “好吧。”梅玲笑著走開了。 這就是他們戀愛的開始。在七月酷夏的涼夜裡,她多次和他在屋頂戲院及小咖啡館相會。不久兩個人愛苗滋長。上海街上的戀史一點也不稀奇,但是那個年輕人——梅玲也沒有告訴他名字——似乎真心愛上了她。他儀態溫雅,面容斯文,只是帶有病弱和富家受挫子弟的特質。梅玲天生自信、純真、衝動,不久就告訴他自己是單獨一人。她開始給他看自己發表的文章,使他對她更崇拜。他發誓說要娶她,但要等以後才能讓父母知道。有一天下午他到她的房間,看見唯一的窗戶面對太陽,屋裡熱得像火爐似的。他奇怪這地方怎麼能住人,就說要租一個好地方給她住。幾天后,他在法租界的法隆道替她找了一個舒服的房間。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常來看她。 不久他的雙親發現了這項安排。父親是“中國商人航海公司”的買辦,不相信兒子是認真的,建議用錢打發這個女人,但是兒子堅持立場,發誓非她不娶,父子之間起了巨大的爭吵。有一天他母親出現在梅玲的住處,問她是否願意放棄她兒子,梅玲拒絕了,堅持她並非為錢而嫁他的。經過母親的調解,最後解決之道是兒子若要娶梅玲,她必須先上大學。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事更讓梅玲渴望的了。她被送去複旦學院,以特別身份選修英語和鋼琴。未婚夫常到學校去看她,週末並帶她出去。她在學校沒有註明已婚,晚上出去引起了不少議論,不久就被學校開除了。約一年後,年輕人的父親希望兒子厭倦了梅玲,甩掉她。他不承認這次的婚姻,說要等他們超過兩年,才正式讓他們成親。他父親進一步堅持要調查女方三代的底細,這是訂婚前的習慣。 這時候梅玲把母親的身世和父親的資料告訴她的未婚夫。他的父親仇恨心很強,愛走極端,憎恨所有軍閥,特別是梅玲的父親。他大發雷霆,叫兒子不要再與曾經關他入獄——這是他永遠難以忘懷的恥辱——的軍閥女兒來往,對梅玲而言複雜得出乎意料之外。她丈夫一再把父親的話轉告她,說她是漢奸的女兒,他家一定前世欠她的債,老天爺派她來家討債的。 然後有一天他來告訴她,父親已經改變心意,他是來帶她回家住的,但卻不成婚。梅玲害怕了,說她寧可住在外面。但是她丈夫說父親老而專制,不容許違背,如果她不聽話,父親會剝奪他的財產權。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梅玲說。 “不,我不知道。”博雅說,等她再說下去。 不過時候不早了,羅娜進來,說他們馬上要吃飯了。 “我在路上告訴你。”梅玲說。 這就是截止那天下午梅玲告訴博雅的身世。 晚上七點半左右,天色全黑了,博雅帶梅玲到老彭家。一個傭人提著她的皮箱和一條備用毯,其他的行李要等博雅離開北京時再一起運走。 博雅告訴傭人先走,他們手攜手在黑暗中前進。 “我現在同意你,”博雅說,“如果你遭到什麼變故,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他問她何以見得日本人知道她的名字便格外危險。 “你是否曾和日本人廝混過?” “不,從來沒有。” “那為什麼呢?” “這種時期一個人小心點總好些。”她說。 博雅專心注意梅玲,根本忘記自己走到哪兒,直到他看見二十碼外那位熟悉的警察站在角落裡。 “噢,我們不能走那條路。”他說著然後突然轉身,帶她穿過連串的彎曲的小巷。那邊很暗,他忍不住吻她了。 “你會不會永遠愛我?”他低聲問。 “永遠永遠。到上海後,我們必須永遠不再分開。” “你願和我到任何地方?” “你去哪我都永遠跟著你。” “蓮兒,我倆互屬。當看見你坐在我的書桌前,白皙的手玩著毛筆,我想,這才是我需要的家。老實告訴你,我吻你坐過的書桌和椅子——還有你手指握過的毛筆。” “噢,博雅!” “是的,這使我更渴望你。你似乎屬於那兒。喔,蓮兒,我怎麼如此幸運能擁有你?” 她貼緊他,“一個人常無法找到知音,但我在找到時真幸福。在沒認識你之前,我從不知道什麼是幸福。我曾有不幸的一生。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一切,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不像凱男。你必須告訴我你喜歡我哪一點,我就維持那樣。當你生氣時,可以打我,如果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願讓你打。” “你是說笑話,蓮兒。” “不,是真的,現在就打我,我要你打嘛。” “我怎能打你,我會心疼呀!” “假裝我做錯了事,你很生氣,”梅玲說,“來嘛!”她轉向臉頰迎去。 他凝視她的眼睛,在星光下若隱若現,就輕柔地碰了一下她的臉。 “這不是打耳光。”她說。 “你是叫我做不能的事嘛。”現在他擰著她的面頰。 “重一點!”她說。 “我寧可把你吃掉。”博雅說。 “叫我俏丫頭。” “我的俏丫頭。” 梅玲很滿足,但是博雅卻餘情激動。當他們到達老彭家,傭人正在門口等著他們。 “你可以回去了。”兩人進屋,博雅對傭人說。 老彭坐在客廳,似乎想得出神。他們進屋,他起身相迎。 “這是崔小姐。”博雅說。 “博雅兄常談起你,”梅玲大方地說,“我沒想到會這樣打擾你。” 老彭忙這忙那說:“你的皮箱在我房間裡,坐吧,坐吧。”他拿最好的一張椅子給梅玲。她一坐下,就听見彈簧吱吱響,有些不安,她無助地望著博雅。 “我想彭大叔不會介意的。”他說。 “沒關係。”老彭用尖細的嗓音說。他站起來走向臥室。 “如果你喜歡,可以睡我的床。對小姐來說也許不夠乾淨。” “你睡哪呢?”博雅說。 “我?”他靜靜笑著。 “只要有一塊木板,我哪兒都能睡。我可以睡那張扶手椅。別替我操心。” “不,我不能這樣。”梅玲看看木板床和不太乾淨的棉被說。不過房間還算暖和。 “只過一夜嗎?”老彭說,“另一房間有張小床,但那邊很冷。我可以搬一個火爐進去,不過也不很舒服。” “噢,別麻煩了,”梅玲說,“我們可以明天再安排。” 她感覺本能地被這位中年男士所吸引。博雅已告訴過她,老彭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徐徐講話的時候,低沉的聲音,很悅耳。她看看他高額上的皺紋,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好感更加深了。此外他還有一副天真、常掛的笑容,在中年人間很少見。 “我真不好意思,”他們走出臥室,她說,“佔用了彭大叔的床。” “你能不能睡硬板床?睡地板?”老彭說。 “對骨頭有好處哩。” “我小時候常跟母親睡硬板床。”梅玲說。 他們坐下來,梅玲仍興奮得滿臉通紅。 “你怎麼不用夾子把頭髮攏在後面,像以前一樣?”博雅問她。 “你喜歡嗎?”梅玲問,跳起身來走進臥室。博雅開始告訴老彭那天早上發生的事,但是她幾分鐘就出來了,頭髮攏在後面,只有幾撮在額頭上。 “我找不到鏡子。”她說。 “牆上有一個。”老彭指指角落的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個生鏽的小鏡子。 “謝謝你,我用我自己的好了。”她由皮包裡拿出一面小鏡子,開始凝望。 “你不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小傑作嗎?”博雅對老彭說。梅玲由鏡邊抬頭看他並微笑。 “她有一顆硃砂痣。崔小姐,轉過來讓彭大叔看。” 梅玲回頭,老彭站起來,“到燈下來,讓我看看。”他說。 梅玲順從地走到燈下。老彭非常仔細地看她。 “正硃砂痣,很少見。”說著用手去摸。梅玲覺得很癢,就閃開了。他們已經像老朋友了。 博雅繼續談警察搜人的經過,梅玲靜坐著。 “我明白了,”最後老彭說,“你們兩個人戀愛了。” 兩人相視而笑,梅玲滿臉通紅。 “你們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們沒有計劃,只是兩人必須在一起。”博雅說。 “你太太呢?” “我會給她很多好處。” “如果她不同意呢?” “喔,那很簡單,她愛住哪就住哪,甚至她想要我的整棟房子也可以。我寧可和梅玲在一起,當難民也行。” “換句話,如果不離婚,你便是博雅的姨太太。”老彭不客氣地對梅玲說。 這句話使她又臉紅了。 “我只想跟著他,我只知道這些。”她說。 博雅起身返家,他告訴老彭他四五天后就能離開。老彭問梅玲是否已帶夠了衣服,現在早晚的氣候已經開始轉冷了。博雅說他第二天早上會把她的毛衣和外套送來。梅玲跟他走進庭院,送他到大門,緊握他的手,愛憐地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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