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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五佛教

吾國與吾民 林语堂 5280 2018-03-19
佛教為輸入中國而構成中國人民思想一部分之主要的異國思想。它的影響之深遠,可謂無遠弗屆,吾人至今稱小孩兒的人形玩具或即稱小孩自身為小菩薩,至若慈禧太后也稱為“老佛爺”。大慈大悲觀世音與阿彌陀佛成為家喻戶曉之口頭語。佛教影響及與吾人之語言,及與吾人之飲食,及與吾人之繪畫雕刻。浮屠之興建,尤為完全直接受佛教之感動,它刺激了吾們的文學和整個思想界。光頭灰氅,形貌與和尚無辨的人物,構成吾國社會的內層,佛教的寺院超過孔廟之數量,且為城市與鄉村生活的中心,年事較長者常會聚於此以斷一村之公事,並舉行年祭有如都市中之公會。和尚及尼姑都能出入人家參與瑣碎家務,如婚喪喜慶,非僧尼固不容顧問者,故小說上往往描寫寡婦之失節,處女之被誘姦時,常非請此等宗教人物從中牽線不可。

佛教在中國民間之效用,有如宗教之在其他國家,所以救濟人類理性之窮。中國近世,佛教似較道教更為發達,各地建築之道教的“觀”倘有一所,則佛教的“廟”當有十所,可作如是比例。以前如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年,西藏班禪喇嘛廣布聖水,受布者光是在北平南京兩處已達數万人,其中包括政府大員如段祺瑞、戴季陶輩。而且莊嚴地受中央政府以及上海、杭州、南京、廣州各市政府之隆重款待。又如一九三四年五月,另一西藏喇嘛名諾拉?葛多呼多者,曾為廣東政府之貴賓,他竟公開誇耀:力能施展法術解除敵軍施放之毒氣,俾保護市民,而他的高明的星相學與巫術卻著著實實影響某一軍事領袖,使他掉轉了砲口。其實倘使中國果能徹底整飭軍備以抗禦外族之侵略,宗教的影響力就不會如此之大,現在外族既不斷壓迫,中國之公理至此而窮,故他們轉而乞靈於宗教。因為中國政治不能複興中國,他們乃熱望阿彌陀佛加以援手。

佛教一面以哲學,一面以宗教兩種性質征服了中國。它的哲學的性質所以適應於學者,它的宗教的性質,所以適應於民間。似孔子哲學只有德行上的哲理,而佛教卻含有邏輯的方法,含有玄學,更含有知識論。此外,應是它的運氣好,佛經的譯文具有高尚的學者風格,語句簡潔,說理透闢,安得不感動學者而成為哲學上的偏好品呢?因此佛教常在中國學術界佔領優勢,基督教固至今未能與之頡頏也。 佛教哲學在中國影響之大,至改造了孔子哲學的本質。孔教學者的態度,自周代以降,即所謂述而不作,大抵從事於文字上的校勘和聖賢遺著之詮釋。佛教之傳入,眾信約當耶穌紀元第一世紀,研究佛教之風勃興於北魏東晉之際,孔教學者受其影響,乃改變學風,自文字校勘變而從事研究易理。及至宋代,在佛教直接影響之下,興起數種新的孔教學派。稱為“理學”,由於他們的傳統的成見,他們的治學精神還是著重於道德問題,不過將種種新名辭像性、理、命、心、物、知,置於首要地位。那時熱心於的研究,猛然抬頭;一書,乃為專事研究人事變化的學術專著;宋代理學家尤其是程氏兄弟,都經深研佛學,挾其新獲得的悟性,重歸於孔教。故真理的認識,如陸九淵,即用佛學上的字義,稱為“覺”。佛教並未改變此等學者的信仰,卻改變了孔子哲學本身的要旨。

同樣強大的是它所影響於著作家的力量,如蘇東坡之輩,他們雖立於與理學家對抗的地位,但也頗以遊戲三昧的姿態,用他們自己的輕鬆而愛美的筆調,玩玩佛學。蘇東坡常自號曰“居士”,這兩個字的意義為:一個孔教學者幽棲於佛學門下而非真為和尚者。這是中國發明的一種特殊方式,它容許一個佛教徒過其伉儷的生活,但茹素戒殺而已。蘇東坡有一位要好的朋友,便是一位有學問的和尚,叫做佛印。蘇東坡與佛印二人之不同,僅在其徹悟的程度之差。此時正當佛教在欽命保護之下發皇的時代,國家至為立官書局專事迻譯佛經。一時僧尼之眾,達五十萬餘人。自蘇東坡稱居士以後,大半由於他的文才之雄偉的影響力,許多著名學者多仿效之,倘非真的出家為僧,則競稱居士而玩玩佛學。每當政局紊亂或朝代更易之秋,無數文人往往削髮逃禪,半為保全生命,半為對於亂世的悲觀。

在一個混亂的國家,一個宗教以世界為空虛可能提供逃避塵世悲痛多變之生活的去處,這種宗教之流行而發達,固非怪事。一個學者出家始末的傳記,常能增進吾人對於佛教流行因素之某種程度的了解。明代陸麗京的傳記,便是有價值的材料之一,此傳記出自他的女兒的手筆,首尾完好,堪為珍愛。陸麗京為明末清初之人物,年事已高,一日忽告失踪。隔了許多歲月,曾一度重進杭州城,來治療胞弟的疾病;他的妻兒即住居貼鄰的屋子,而他竟掉首不顧,竟不欲一行探望自己的家庭。他對於這人生的現象應有何等徹悟,才取如此行徑! 你倘使讀了陸麗京傳記,便不難明白: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按陸麗京早年負詩名,為西冷十子之冠。清初,莊廷史禍作,陸氏被株連入獄,提解北京,闔家鋃鐺就道。莊廷以大不敬論罪,預其事者,法當誅,麗京自分無生望,行前因往訣別於宗祠,跪拜時曾默禱曰,萬一僥倖得全首而南歸,當削髮為僧。繫獄久之,果得白,逐踐宿諾出家。由此看來佛教乃為生死關頭不自覺的現形,是一種對抗人生痛苦的報復,與自殺出於同一意味。明代有許多美麗而才乾之女子,因時局之不幸的變遷,喪失其愛人,因遂立誓出家。清世祖順治之出家,其動機與此有同一之意味。

但是除了此種消極的向人生抗議,尚有佛教的態度,佛教在民間已具有類乎福音的潛勢力,大慈大悲即為其福音。它的深入民間最活躍最直接的影響為輪迴轉生之說。佛教哲學並未教中國人以厚遇禽獸,但很普遍的約制牛肉之消費。中國固有的中庸之道,頗似鼓勵人民消費豬肉,認為這是不得已的罪過,其理由為豬玀一物,除供食用以外,其用途遠較牛馬為小。但是中國人的先天的覺性上,總感覺宰牲口的屠夫是犯罪的,而且忤逆菩薩之意旨的。當一九三三年的大水災,漢口市政府下令禁宰牲口三天,謂之斷屠,所以向河神贖罪。而且這個手續是很通行的,一遇水旱災荒,隨處都會實行起來。茹素忌葷,難於以生物學的見地來辯護,因為人類是生而為肉食的;但是他可以從仁愛的立場上來辯護,孟子曾感覺到這種行為的殘忍,但卻捨不得完全摒棄肉食,於是他想出了一條妙計,遂宣布了一個原則,說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理由是一人未經目睹庖廚中宰殺的殘忍行為,就算孔教哲學的良心藉以寬解下來了。這個食物困難的解決方法,即是中庸之道的典型。許多中國老太太頗有意於巴結菩薩,卻是捨不得肉食,便在另一個方式下應用中庸之道,那便是間續的有定期的吃蔬齋,齋期自一日至三年不等。

然大體上,佛教確迫使中國人承認屠宰為一不人道之行為。這是輪迴轉生說的一種效果,轉生說蓋使人類仁愛同儕,亦仁愛畜獸。因為報應之說,使人警戒到來生可能的受苦;像眼前目睹的病痛苦楚的乞丐,或污穢惡臭的癩皮狗,都可為有力的直接教訓,勝於僅憑臆說而無確證的尖刀山地獄。實在一個忠實的佛教徒確比常人來得仁愛、和平、忍耐,來得慈悲。然他的博愛,或許不能在道德上佔高估的價值,因為每施捨一分錢或布施一杯茶於過客,都是希望為自己的未來幸福種下種子,所以是自私的。可是哪一種宗教不用此等誘餌呢?威廉詹姆士俏皮地說:“宗教是人類自私史上最重要的一章”。人,除了真摯的仁人君子,似頗需要此等誘餌。總而言之,佛教確促起了一般富裕人家的偉大事業,使他們慷慨掏其腰包在大暑天氣用瓦缸滿盛冷茶,備置路旁,以便行人。不管他的目的何在,總算是一件好事。

許多中國小說,確有描寫僧尼之卑劣行為者,所是基於全人類的某種天性,總喜歡揭露偽善者的內幕。所以把中國和尚寫成卡薩諾發(Csanova)那樣的人物,加上以巫術與春藥之類的秘技,是很平常的。實際也確有這種的事情,例如浙江省的某處,那裡的一所尼姑庵實在是一個秘密賣淫窟。不過就大體上講,大多數和尚是好的,是退讓謙遜優雅的善人,倘把罪惡加之一切僧尼是不公平的。倘有任何惡僧的干犯法紀,只限於少數個人,而小說中的描寫,因為要繪聲繪形,寫得生動,也未免言過其實。照我個人的觀察,大部分和尚是營養不足,血虛體弱之輩,不足以闖亂子。此外,一般人對於中國之“性”與宗教的關係,尚未觀察得透徹,致有誤會。在中國,和尚之與艷麗華服的婦女接觸之機會,比較其他任何各界人士為多。譬如每逢誦經拜懺,或到公館人家做佛事,或在寺院中做功德,使他們日常的與一般婦女相接觸。她們平時老與外界社會相隔絕,受了孔教束縛女性之賜,她們欲一度拋頭露面於社會,其惟一可靠之藉口,只有拜佛燒香之一道,每逢朔望或勝時佳節,寺院變成當地美人兒的集會所,婦人閨女,各各打扮得花枝招展,端莊動人。倘有和尚暗下里嚐嚐肉味,他也難免不偶爾幹幹越軌行動,除此之外,許多大寺院每年收入著實可觀,而許多和尚手頭也頗為富裕,這是近年來發現的許多不良案件之原委所在。一九三四年,曾有一位尼姑膽敢具狀上海法院,控告一位大和尚誘姦。甚麼都可以發生在中國!

我在這裡舉一個文學上美麗的例子,他描寫僧尼的性的煩悶,這是一段崑曲,叫做《思凡》,那是很受歡迎的題材,故採取此同樣題材,被之管弦者,曾有數種不同之歌曲。下面一段是從中國著名劇本《綴白裘》裡頭揀選出來的,其文辭堪當中國第一流作品之稱而無愧色,其形式採用小尼姑的口吻獨白。 思凡 削髮最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內出家,終日燒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淒涼人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們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瞧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阿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阿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只因俺父好看經,俺娘親愛念佛,暮禮朝參,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供佛,生下我來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門。為尼寄活,與人家追薦亡靈,不住口地念著彌陀;只聽得鐘聲法號,不住手的擊磐搖鈴,擂鼓吹螺;平白地與那地府陰司做功課,《蜜多心經》都念過,《孔雀經》,參不破。惟有蓮經七卷是最難學,咱師父在眠裡夢裡都叫過,念幾聲南無佛哆哆薩嘛呵的般若波羅;念幾聲彌陀,恨一聲媒婆,念幾聲娑婆呵,哎!叫……叫一聲沒奈何;念幾聲哆哆,怎知我感嘆還多? 越思越想,反添愁悶,不免到迴廊下散步一回,多少是好。 (她走到五百尊羅漢旁邊,一個個塑得好莊嚴也。) 又只見那兩旁羅漢塑得來有些傻角鋝,一個兒抱膝舒懷,口兒裡念著我,一個兒手托香腮,心裡兒想著我;一個兒倦眼半開,朦朧的覷著我,惟有布袋羅漢笑呵呵。他笑我時光挫,光陰過,有誰人,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降龍的惱著我,伏虎的恨著我,那長眉大仙愁著我,說我老來時有什麼結果!

佛前燈前,做不得洞房花獨,香案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繫黃絛,身穿直綴,見人家夫妻們灑樂,一對對著錦衣羅。阿呀,天呵!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今日師父師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機緣亦未可知。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缽。學不得羅剎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棲似我,似這等削髮緣何?恨只恨說謊的僧和尼,哪裡有天下園林樹木佛,哪裡有枝枝葉葉光明佛,哪裡有江湖兩岸流沙佛,哪裡有八萬四千彌陀佛。從今去把鐘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好了,且喜被我逃下山來了。 讀了這一段曲,可見佛教束縛中的女性,她的心還是活躍的。但是佛教一方面固鎮壓了僧尼的情慾,另一方面替一般在俗的善男信女開闢了一條情感上的出路。第一點,它使得婦女們的禮教束縛不似前此之嚴密而較為可耐。婦人之常喜光顧廟宇,其心比之男性為熱切,蓋即出於天然的情感上之需要,俾領略領略戶外生活;而婦女常多立願出家,未始非出於此同樣動機。因此每月朔望或勝時佳節,姑娘太太們在深閨裡十幾天前就在焦急地巴望著了。 第二點,每年春季的香訊,才給予消瘦的浪游欲者以適宜之出路。此香訊大抵在每年的仲春,適當耶穌復活節前後。倘有不能作遠距離旅行者,至少可以在清明日到親友墳上去痛哭一場,同樣可獲得情感上的出路之效果。凡環境許可的人,可以穿一雙芒鞋,或坐一頂藤轎,到名山古剎去朝拜一番。有許多廈門人,每年春季,至今一定要坐著手搖船,遠遠的經過五百里路程,到浙江寧波沿海的普陀去進香。在北方則每年上妙峰山作朝山旅行是流行習俗,幾千幾萬的香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背一隻黃袋,曳一根手杖,蜿蜒前進,夜以繼日,巴巴的去參拜聖寺。他們之間,流露著一種歡娛的神情,一如喬叟(Chaucer)當時,一路上談談山海經,宛與喬叟所寫的故事相彷彿。 第三點,他給予中國人以欣賞山景的機會,因而大多數寺院都建築於高山美景之處。這是中國人度著日常乏味生活之後的一樂。他們到了目的地,則寄寓於清雅的客舍,啜清茶,與和尚閒談。這些和尚們是文雅的清談家,他們款待香客以豐盛的素齋而收穫可觀的報酬於銀櫃。香客乃挾其飽滿的新鮮精力,重返其日常工作,誰能否認佛教在中國人生機構中佔有重要的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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