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龍背著女孩,快步跑進了醫院,衝進急診室大門。醫生們見狀馬上開始救治。一位護士把一個處方單遞到潘玉龍的眼前,說:“先交費去吧。”潘玉龍點頭接過單子,朝收費處跑去。他傾其所有,把身上的全部散錢,統統遞進了收費處的窗口。收款員在處方單上砰一聲蓋了個戳子。
他回到急診室,見女孩手上已經掛上了點滴的藥瓶,護士正把血壓器從她身邊挪開,醫生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瞼,又用聽診器檢查心肺……
潘玉龍焦急地等待著。醫生走過來,說:
“病人的血糖和血壓都不正常,心臟還好、沒有大的問題,但身體非常虛弱,是脫水了,需要住院治療,你趕快……你是她家里人嗎?”
潘玉龍正要解釋:“我是……”
醫生卻已接著說道:“你趕快去交住院押金吧。”
“呃……住院押金要多少錢呀?”
“先交三千吧。你問問裡邊的護士長。”
潘玉龍有些慌:“啊?三千!”
醫生走了。
潘玉龍猶豫一下,走到女孩病床前。一位護士見了,說:
“她剛醒過來,身體很虛弱,你別讓她說太多話。”
潘玉龍應道:“啊。”
女孩躺在床上,氣息虛弱,面色蒼白。他俯下身來,輕輕問道:“你好點了嗎?”
女孩的目光移了過來。
“你能說話嗎?”
女孩乏力地眨了一下雙眼,目光無神。
“你有錢嗎?醫生說讓你住院,要交三千塊錢押金,我沒有錢了,你有嗎?”
女孩噏動了一下乾燥的嘴唇,想說什麼,卻沒能發出聲音。
“你有親戚朋友嗎?我去哪兒能拿點錢來?”
女孩嗓音沙啞,終於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我怎麼了?”
看到女孩開口說話,潘玉龍焦急中含著欣喜:“沒事,你就是身體太虛弱了。你多少天沒吃東西了?”
潘玉龍跑回小院時天色已晚,西邊還殘餘一抹微亮。
他用女孩給的鑰匙擰開正房的房門,走了進去。窗外暮色深沉,屋內景物模糊。
這是潘玉龍第一次得以從容仔細地瀏覽這個女孩的家。家裡非常凌亂,陳舊的家具上胡亂擺了些喝空的酒瓶,四處堆著落滿灰塵的書籍和樂譜,只有屋角的一架雅馬哈鋼琴在昏暗中閃著高貴的亮光。
潘玉龍從客廳走到女孩的臥室門前,在這個家裡,也許只有這間臥室顯得格外乾淨,床頭和牆上都裝點著一些女孩特有的飾物,唯一乍眼的則是一隻掛在床頭的健身拉力器。潘玉龍的目光最後停在牆上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上那位年輕的父親嚴肅孤傲,母親則顯得美麗憂傷。依偎在他們中間的是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只有小女孩一人笑容甘甜。
潘玉龍用鑰匙打開了抽屜上的鎖,拉開抽屜,裡面放著兩張存摺和一些散錢,他拿出了其中一張存摺,然後把抽屜重新鎖上。
潘玉龍揣好存摺匆匆走出院子,在走出小巷前無意地回眸,那位可疑的“老王”再次掠過視線。 “老王”正站在巷口另一端的雜貨攤前買著飲料。潘玉龍感到奇怪,腳步放慢,走了幾步他站了下來,再次回頭看那雜貨攤時,老王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潘玉龍急急忙忙回到醫院的病床前,見女孩已經靜靜地睡著了。他見點滴瓶裡藥液將盡,忙叫來護士。護士換完點滴瓶,輕聲對潘玉龍說道:
“天太晚了,你回家吧。她睡了,沒事兒,你放心吧。”
潘玉龍說了句:“好。”但目光仍然留在女孩的臉上。
護士走了,潘玉龍又在病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起身離去。
夜色籠罩著小院,走廊上閃爍著一縷微小的亮光,一陣清脆有力的敲擊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潘玉龍在一隻手電筒的光芒下,仔細地安裝著那塊白天沒有裝上的玻璃。那叮叮噹當地敲擊聲猶如鋼琴彈奏出的曲調,溫暖而又憂傷。
第二天下班後,潘玉龍提著個保溫筒,在一家粥麵館打了一碗熱粥,然後趕往醫院。他把病床的枕頭墊高,讓女孩舒適地靠在床頭,他看著女孩捧著那隻保溫筒,慢慢地喝著裡面的熱粥。他坐在一邊剝開一隻桔子,同時東拉西扯地與她閒聊:
“有一個姓王的人,老來敲你們家房門,上次還去深紅酒吧找過你爸,你知道他是誰嗎?”
黃昏的陽光從窗戶裡照射進來,把女孩的臉龐映得有些削瘦,她茫然問道:“姓王的?我不知道呀。他長什麼樣?”
“你可能也見過,四十來歲吧……”
“我見過?”
“那天他到深紅酒吧去過。”
“哪天?”
潘玉龍頓住了,也許他突然意識到那一天就是女孩父親的忌日,他支吾了一下,說:“那可能你不認識吧。”
女孩也頓了一下,尚未恢復元氣的聲音裡帶出了她的詢問:“其實,我連你,都不能說……認識。”
“我叫潘玉龍,我是淮嶺市人,在銀海上學。”
“上學?”
“啊,我是銀海旅遊學院飯店管理專業大四甲班的。”
女孩疑惑地看著他:“你在上學?那你怎麼整天不去學校?”
“我現在休學了。”
“休學?為什麼休學?”
潘玉龍淡淡地說:“因為我現在還沒有掙出最後一個學期的學費。”
女孩的臉上,掠過一絲好奇:“學費要自己掙嗎?你家裡不能幫助你嗎?”
“我爸爸媽媽都下崗了,我還有一個姐姐也沒有工作,姐夫是開車的,他們的生活都有困難。”
女孩沉默下來。
潘玉龍試探地問道:“……我也並不了解你,你叫湯豆豆?”
女孩正要作答,病房的門忽然被人咋咋呼呼地撞開,四個年輕的男孩喊著女孩的名字,帶著一股火熱的氣息擁了進來,一個護士在他們身後連連叫著:
“你們小聲點,這裡是醫院!請你們安靜……”
男孩們這才放輕了聲音,但聲調依然有點興奮過度。
“豆豆,到底怎麼了你?你好點沒有?”
“我們找了你好幾次了,你都不開門。”
“什麼病啊豆豆,嚴不嚴重?”
只有那個騎摩托車的男孩,用平靜的聲調低聲詢問:“你沒事吧?”
看著男孩們七嘴八舌快樂的樣子,女孩的臉上露出傷感的笑容,她吃力地向男孩們報著平安:“我沒事兒,挺好的。”又把目光重新移到潘玉龍臉上,鄭重地把她的伙伴向他介紹:“他叫東東……他叫阿鵬……他叫王奮鬥……”
旁邊的李星小聲插嘴:“也叫糞兜!”
其他幾個人笑了起來,潘玉龍也附和著笑了一下。女孩沒有笑,接著介紹:“……他叫李星。”
男孩們分別朝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小伙子點頭致意。
“我叫湯豆豆,我們五個人合起來的名字,叫做'真實'。”
李星道:“這是我們舞蹈組合的名字!”
潘玉龍也友善地點著頭,說:“你們好,我叫潘玉龍,是湯豆豆的鄰居。”
在公墓一面素淨的白牆上,整齊地排列著安放骨灰的格子。骨灰盒上鑲嵌著每位逝者的遺像,猶如密集有序的棋子。湯豆豆父親的照片已經鑲入這面白牆。 “真實” 舞蹈組合的伙伴們站在湯豆豆的兩側,面對這位曾經責罵過他們的長者,表情肅穆,哀悼如儀。
潘玉龍站在他們的身後,他的目光更多地關注著湯豆豆的表情動作,看著她獻上鮮花,擦去淚水。
湯豆豆一行走出公墓的門口。東東回過身來,向大家問道:
“怎麼著,打的還是坐公共汽車?”
阿鵬走到湯豆豆身邊:“豆豆,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跟阿龍一起回去。”
王奮鬥、李星一邊聊著什麼,一邊揮著手朝湯豆豆示意:“那我們先走了。”
東東招呼阿鵬:“阿鵬,你回家嗎?帶我一段。”阿鵬看了潘玉龍一眼,怏怏地跟著東東他們走了。
潘玉龍和湯豆豆目送他們走遠,潘玉龍問:“你要回家嗎?”
湯豆豆沒有作聲,返身又走進了公墓。潘玉龍疑惑地跟了進去。
潘玉龍跟著湯豆豆走進一座存放骨灰的大殿,一排排高大的骨灰存放架把大殿分切成一條條狹長的甬道,殿內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外,空靜無人。
他們走進其中的一條甬道。潘玉龍忽然看見,甬道的深處正有一個人影,向一個骨灰存放格俯身探看,逆光中他認出這人就是老王。見有人來,老王從另一個出口匆匆遁去。潘玉龍跟著湯豆豆向前疾行,將至盡頭湯豆豆停了下來,那似乎正是剛才老王探看的位置。在那個位置的一隻骨灰盒上,照例鑲嵌著逝者的遺像,那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潘玉龍猜的沒錯,那正是湯豆豆的母親!
湯豆豆在母親的遺骨前佇立良久,動手擦去母親照片上的浮灰。潘玉龍看看老王遁去的方向,又轉過頭來,看看骨灰盒上那個女人美麗的面容,因老王的出現他滿腹狐疑。
中午的陽光被班駁的樹蔭篩碎,潘玉龍和湯豆豆並肩走在陵園內的林蔭道上,湯豆豆似乎還沉浸在憑弔的傷感之中。潘玉龍忍不住開口相問:
“你為什麼……不把你的爸爸媽媽合葬在一起呢,為什麼要把他們分開?”
湯豆豆沉默了一下,說:“我從小,就看他們吵架,他們不吵架的時候,就誰也不和誰說話……其實,他們早就想彼此分開。”
湯豆豆對父母的描述,讓潘玉龍無話可說。
湯豆豆接著說:“我媽媽總想尋找浪漫的愛情,而我爸爸,只喜歡喝酒。”
走出陵園湯豆豆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潘玉龍來到一幢老式紅磚房前,見屋裡沒人,兩個年輕人便從窗戶爬了進去。這是舞蹈團的排練廳,已經陳舊不堪,午後的陽光使整個房子連同屋角放著一架舊鋼琴,都像一張發黃變暗的陳年照片。兩個人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裡迴聲陣陣。
湯豆豆說:“就是這兒,我媽以前就在這個劇團工作,我小時候她常常帶我到這兒來玩。”
潘玉龍環看四周,像是看到了流逝的歲月。
湯豆豆已經坐到鋼琴前,打開了琴蓋。說道:“這架鋼琴我媽彈過。”
湯豆豆展開十指,鋼琴流出了一串單純的音符。潘玉龍聽得出來,這就是他在小院裡聽到過的那首傷感動人的曲子,湯豆豆彈出樂曲的前奏,忽又停了下來,她說:“這首曲子是我媽媽寫的,名字就叫《真實》。”
“你們的舞蹈組合也用了這個名字?”
“對,它也是我們的名字。”頓了一下,湯豆豆又說:“也是我們的信仰。”
“你們把真實當作信仰?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真實的東西太少了嗎?”
“有些東西,是必須真實的,比如榮譽,比如愛情。我媽媽說,真實是追求。也是清醒。”
潘玉龍咀嚼著這番話的含義。
湯豆豆苦笑一下,用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和平靜,又說了一句:“我看過我媽媽的日記,我媽媽說,清醒,就是絕望。”
潘玉龍似懂未懂:“你媽媽對誰絕望?對愛情,還是對你的父親?”
“不知道。我媽媽寫這首曲子的時候還沒有結婚,她結婚以後,朋友送給她一架鋼琴,我媽媽就每天彈這首曲子,寄託她想要的愛情。她過去,一直希望我像她一樣,成為一個優秀的鋼琴家。”
“那你為什麼不學彈鋼琴呢?”
“我也學啊,但我不喜歡鋼琴。”
“為什麼?”
“我喜歡更激烈、更刺激的藝術,我喜歡更年輕的藝術。”
停了一下,潘玉龍問:“……你媽媽,什麼時候不在的?”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不在了。”
“是生病嗎?”
“……是自殺。”
潘玉龍啞然。
湯豆豆繼續著她的述說:“也許,這樣的個性才算是真正的藝術家,我媽媽的思想太激烈了,也許她不喜歡我爸爸那樣的潦倒。我爸爸是一個詩人,可他的詩,沒人要。我爸爸很長時間都靠我媽媽掙錢養他。”
“那你像誰呢?像你爸爸還是像你媽媽?”
“我可能……更像我媽媽吧。你呢?你像你爸爸還是像你媽媽?”
“我誰也不像。”潘玉龍停頓了一下,用自嘲的口氣又說:“我的個性,可能像你的母親,我也有很多的幻想。可我的現實,有點像你的父親,生活中也是潦倒不堪。”
湯豆豆認真地說:“……你應該繼續上學,你既然喜歡飯店管理這個專業就應該繼續上學。”
潘玉龍點點頭,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離開歌舞團,他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坐在最後一排座位。當汽車從金苑酒店的門前經過時,潘玉龍向窗外指點:“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
汽車拐過這條街區,直刺藍天的萬乘大酒店撲入眼眸。湯豆豆情不自禁地說道:“你是學飯店管理的,應當到那裡去啊!”
潘玉龍看著萬乘大酒店移動的身軀,心嚮往之地說道:“那是我的理想!等我攢夠上學的錢了,我就去上學了,畢業之後我會到那裡應聘去的!”
“你這樣打一年工,能掙出你的學費嗎?”
“……不能。所以我想用業餘時間再兼一份工,比如去做個家教什麼的。”“明天我就要回深紅酒吧上班去了,我可以跟那兒的老闆說說,介紹你到那兒當服務生去,你願意幹嗎?”
潘玉龍點點頭,輕聲說:“謝謝!”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會跳一輩子舞嗎?”
“跳舞是我的生命。熱愛舞蹈的人都會這樣說的。跳舞,能讓我釋放我的激情和幻想。”
“你幻想什麼?”
“我幻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真實的。友誼、愛情、榮譽和成就,一切都是真實的。”
天已經濛濛黑了,潘玉龍和湯豆豆回到小院。
他們看到“真實”舞蹈組合的四個男孩都坐在樓梯上,看上去已經在這兒等候了多時。看見潘玉龍陪著湯豆豆回來,東東第一個站起來了:
“豆豆,你怎麼才回來,我們等你半天了。”
阿鵬有一點敵意地看著潘玉龍。
潘玉龍沒有逢迎他的目光,對湯豆豆說了一聲“我回去了”,便從他們身邊走過,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他聽見男孩們在樓梯口迫不及待地和湯豆豆交談起來。
東東說:“舞蹈協會要舉辦青春風尚原創舞蹈大賽,現代舞、踢踏舞、街舞都可以參賽。我有一個表姐在大賽組委會的辦公室裡打字,可以幫我們拿到比賽的章程,幫我們報名,初賽就在銀海,複賽要去省城。複賽的冠軍要到北京去參加全國的總決賽。要是能進總決賽前三名的話,還能到中央台的舞蹈大世界和TVB8去表演呢。”
王奮鬥插嘴:“如果能上中央台那咱們可就牛了,銀海隨便哪家酒吧夜總會咱們肯定隨便挑了……”
李星搶過話頭:“瞧你那點出息,中央台咱們都上了,還在銀海跳什麼勁啊,直接去北京跳都夠了。”
東東反駁李星和王奮鬥:“嘁!你們以為上一次電視就能成明星呀,走到街上都有人找你們簽名呀。糞兜儿,你給我簽個名吧,你在電視裡好衰喔……”
男孩們笑起來,潘玉龍也笑笑,他在屋子裡接水洗了把臉,然後一邊擦臉一邊繼續聽他們交談。
東東說:“……可關鍵是沒錢啊,這是原創大賽,參加這個比賽總要請專家給咱們編一套舞吧。還有作曲,還有服裝,都要重新搞。咱們這服裝絕對不行,頭髮也要做做造型,而且報名好像也必須送DV拍的樣帶,還得請人來拍吧,還得請教練……這些都要錢啊。”
李星說:“起碼得三萬。”
王奮鬥驚訝地說:“用不了那麼多吧。”
“怎麼用不了!請人編一套舞就要多少錢?現在都貴著呢,三萬可能還不止呢。你想想服裝,李嘉他們那撥上次去深圳買的那套,光一件上衣就要一千五,還有你想想做一個髮型好一點的得多少錢……”
東東搶著說:“你那是'做',要'設計'的話就更貴了。”
湯豆豆說道:“可這個錢從哪兒出啊?”
王奮鬥有些洩氣:“算了吧,我看還是算了吧,到哪兒弄這麼些錢啊,而且馬上就要報名了,又沒有時間去攢。”
東東道:“李星,你能不能找你爸爸商量商量……”
“我爸哪有錢啊,我爸天天賭,還找我要錢呢!”
……
天黑下來了,路燈亮起來了。男孩們都走了,小院又變得靜悄悄的。
潘玉龍聽到湯豆豆的家裡,再次傳來動人的鋼琴聲,還是那首名叫《真實》的樂曲。原本憂傷的旋律,此刻忽然變得溫暖安寧。
潘玉龍坐在桌前燈下,一邊看書一邊做著筆記。優美的樂曲讓他身心安定。
第二天,潘玉龍下班回到小院,上樓的時候,他迎面看見東東帶了一個商人打扮的三十幾歲的男人,指揮著幾個搬運工,抬著湯豆豆家的那架鋼琴,小心翼翼地走下狹窄的樓梯。潘玉龍側身讓過他們,忽然意識到什麼,連忙快步上樓。
湯豆豆家的房門還未關上,潘玉龍走了進去,看到湯豆豆坐在自己的床上,抱著膝蓋悶聲不響。潘玉龍站在臥房的門口,問:“他們怎麼把鋼琴抬走了?”
湯豆豆沒有抬頭,沉默一會才說:“我把它賣了。”
“……那不是你媽媽留給你的嗎?為什麼賣了?”
湯豆豆抬起頭來,沒有回答。她看者潘玉龍的面孔,反問了一句:“你還想去深紅酒吧打工嗎?我已經和那個老闆說好了。”
當晚,潘玉龍來到深紅酒吧,他換上了一套服務生的衣服,給客人派送酒水。台上“真實”的踢踏激情迸放,台下的喝彩熱烈依然。
潘玉龍穿梭忙碌的空隙,也在欣賞台上的表演。他的目光投向舞台的中央,湯豆豆火熱的紅裙飛舞輕揚。也許只有他能看得出來,那張被華麗的舞步襯託的面容,依然掛著一絲憂傷。
第二天一早,潘玉龍又趕往金苑酒店。 “嘩”的一聲,他把床單抖開,像以前一樣,緊張地重複著客房清潔的一應動作。
衛生間也很快打掃乾淨,潘玉龍走到床頭櫃前,拿起電話:“712號打掃完畢。”掛掉電話之後,他用已經熟練的動作,把床頭櫃上的10元小費拿走。
他推著工作車走到另一間客房,他發現這間客房房門半開,裡面隱約傳來一個女人的低聲驚叫。
潘玉龍趕快停車進去探看,看見一個五十左右的禿頂男人,在衛生間裡抱著一個年輕女子強行親熱。年輕女子並不情願地掙扎躲閃,拉拉扯扯之際打破了衛生間裡的一隻壁燈。
潘玉龍板著臉站在衛生間門口,大聲喝道:“先生,請問要打掃房間嗎?”
禿頂男人嚇了一跳,慌張抬頭,看見門口的這位服務生怒目相視,不由鬆開了自己的雙手。
潘玉龍抬高聲音,嚴肅地再問:“小姐,您需要幫忙嗎?”
同樣愣住的年輕女子反應過來,紅著臉推開禿頂男人,從潘玉龍身邊奪門而出。禿頂男人即尷尬又惱火地看著潘玉龍,他也繞開潘玉龍的身體,提上屋裡的一隻皮箱,走出了這間客房。但潘玉龍用聲音把他攔住:
“對不起先生,您剛才打碎了一個壁燈,您需要賠償。”
禿頂男人愣了一下,只好放下皮箱,滿臉不高興地往外掏錢:“多少錢?”
潘玉龍照舊板著臉:“對不起,我不能在這兒收錢,麻煩您跟我去一下結帳處,您得在那兒結帳。”
禿頂男人怔了片刻,無可奈何地看著潘玉龍關上房門,然後跟著他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下班的時候,一個匆匆趕來的領班把潘玉龍叫住。 “潘玉龍,客房部譚經理叫你去一趟。”
來到客房部,潘玉龍敲敲門,門里人聲喧嚷,沒人應聲,索性推門走了進去。
客房部的辦公室裡此時非常忙碌。客房部經理剛剛打完一個電話,見潘玉龍進來,劈頭就問:“你怎麼回事啊?718房的客人投訴你索要小費。你才來幾天呀!”
潘玉龍大吃一驚:“我索要小費?”
經理讓潘玉龍坐下,說道:“客人投訴到總經理那兒去了,說你逼客人給小費,說只要給小費,打破壁燈的事就可以私了,可以不讓他賠。但客人還是主動賠了,並且把你告了!潘玉龍有些你才來幾天,膽子怎麼這麼大!”
潘玉龍有些激憤,嘴裡亂了方寸:“不是這樣的!那是那個客人……他打了壁燈想溜……”
經理伸出了一隻手掌,示意潘玉龍不用再說,也許他早就料到潘玉龍會做出申辯,於是當即打斷:“只要是有客人投訴,沒人會承認的。可我們沒辦法,我們只能相信客人,你說我們應當相信客人還是應當相信你啊?再說客人憑什麼冤枉你啊!”
潘玉龍解釋道:“他要欺負一個女的讓我看見了,所以所以他那什麼……”
經理尚未開口,旁邊一位正忙著發獎金的女主管插話打斷潘玉龍:“這就說不清了,人家都投訴到總經理那兒了,現在總經理要咱們客房部提出處理意見,你說我們怎麼提。我看你就別解釋了,趕快回去寫份檢查吧,好好認識認識這事。”
經理接下去又說:“你啊,你還是先有個好的態度,只要你有一個好的態度,哪怕是這個事真是……我現在不管你這個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現在就要你的態度。你把態度擺正,可能最後也就是罰你點錢,我估計你這工作還能保住。你要是硬抗呢,我們也沒法向上交代,那就只好把你開除了,何去何從,啊,你自己看著辦吧。”
潘玉龍氣得說不出話來。
女主管給幾個員工發放獎金,把一疊表格給經理看。經理翻看了兩頁,發現潘玉龍還站在原處,抬頭揮揮手,說:“你可以走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潘玉龍沒有動彈,氣得身上發抖。
經理又說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潘玉龍扭身就走,挎包帶子不小心掛在桌角,被桌角砰一聲拉斷,旁邊的一把椅子也隨即仰面摔倒,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潘玉龍抱著背包愣了一下,感覺解釋不了,索性就勢轉身出門,屋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
晚上,潘玉龍依舊來到深紅酒吧。酒吧依舊浮光掠影,人頭攢動,火爆嘈雜。
潘玉龍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海洋中來往穿梭,忙得暈頭轉向。台上音樂強烈,震撼人心。 "真實"組合的少男少女們在聚光燈下,舞步激揚。
潘玉龍艱難地擠到一張小桌旁邊,剛剛為客人遞上酒水,一個領班模樣的人便過來對他指手畫腳,潘玉龍聽罷點頭跑開。
他跑到廁所,看到地上一片污穢,一個服務生正扶著酒醉嘔吐的客人離開這裡。潘玉龍被熏得眉頭緊皺,找來拖把打掃清潔。
清潔完畢,一個員工又跑來對著潘玉龍的耳朵喊了一通,潘玉龍馬上點著頭,隨他往後院趕去。潘玉龍擠出酒吧後門,嘈雜的音樂一下被掐在門內,他像從深海中抬起頭來,暢快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氣,他從後院費力地搬來一箱啤酒,兩手提著像個大螃蟹似的跑到庫房門口。他放下啤酒箱剛剛喘了口氣,目光便落在了牆上的一部IC電話機上。
後院的庫房外很靜很靜,幾乎聽不見酒吧內的喧鬧聲音。潘玉龍撥通父親的電話,“……爸,姐姐和姐夫的事他們自己會處理的。我媽那病可得抓緊治啊,沒有錢大家都想想辦法吧……我現在晚上又打了一份工,等月底結了帳我就把錢寄回去,我姐那邊能不能也出一點兒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兒子……”
潘玉龍捏著電話的聽筒,他的頭和他的聲音都低沉下來。
潘玉龍把一箱啤酒搬到了吧台旁邊,剛剛直起腰來,吧台服務員不容喘息地又遞給他一個果盤,給他指了指那邊的桌子。
台上的踢踏舞表演已經結束,換上一個歌手在溫柔地吟詠,台下的客人也隨之安靜了許多,收斂了亢奮各自喝酒。潘玉龍去給客人送上果盤,轉身之際無意回眸,竟然看到老王和湯豆豆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低聲交談。老王似乎在詢問著什麼,湯豆豆忽而點頭忽而搖頭。潘玉龍端著收回的空酒瓶往吧台走去,邊走邊回頭向那個角落張望。
酒吧終於打烊了,門臉上的霓虹燈也黯然熄滅。換了衣服的潘玉龍和湯豆豆從裡面疲憊地出來,一起走到冷清的街邊。
阿鵬從酒吧的後院推出了他的摩托,剛想招呼湯豆豆上車,卻見湯豆豆和潘玉龍兩人已經走向馬路對面。阿鵬欲呼又止,若有所失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在夜深人靜的街上,潘玉龍打破沉默,問道:
“那個一直在找你的那個人是誰啊?我看他今天……他跟你談些什麼?”
“啊,他說他是搞舊城研究的,我們這條石板街,都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他問我們家是什麼時候搬過來的,還問我爸爸媽媽叫什麼。”
潘玉龍“哦”了一聲,“哦”得有點心不在焉。
湯豆豆似乎感覺到什麼,轉過臉來,看到了潘玉龍滿腹心事的模樣。
“你很累嗎?”
潘玉龍慌忙答道:“啊?沒有。”
“你肯定累了,白天上一天班,晚上又熬這麼晚,回去早點睡吧。”
“我回去……還得熬夜寫檢查呢。”
“寫檢查,給誰寫檢查?你犯什麼錯誤了?”
“我沒犯什麼錯誤。”
“沒犯什麼錯誤,那乾嗎要寫檢查?”
潘玉龍往樓梯上走去:“該著我倒霉吧。”
湯豆豆沒有跟上,站在梯口,她注意到潘玉龍身後的背包上,一根帶子不知何時已被扯斷。
第二天,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小鳥在屋外嘰喳啾叫。湯豆豆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先來到潘玉龍的門口,推了一下才發現門上有鎖,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手錶,嚇了一跳。她忙洗了一把臉,匆匆走出家門,直奔臨近的商場。
在手機櫃檯前,各種手機琳瑯滿目。湯豆豆彎著腰一路尋覓,迅速認准了一款手機,她指著說:“我要這個!”那是一隻帶相機的手機,外殼深紅亮麗。
她又來到箱包櫃檯前,仰頭看著牆上掛著的一溜男式背包。
售貨員熱情地陪在一旁:“這是牛皮的,質量好……這款也挺好的,最近特別流行這種顏色……這款是適合裝手提電腦的……你是給誰買啊,他是乾什麼的?” 和買手機的果斷截然相反,湯豆豆仔細挑選著每一款背包,反复比較之後,最後選中一款時尚而又實用的深色背包。
湯豆豆走出商場,站在街邊,用新買的手機打著電話:“……好好,再見阿鵬。哎,你記住這個號了嗎?”
掛掉阿鵬的電話,湯豆豆又撥了一個號碼:“東東……對呀,我剛買的……對啊,就這個號!”
她興奮地一邊打著手機,一邊向附近的公交車站走去。她在金苑酒店門前下了車,風風火火地走了進去。
湯豆豆在走廊裡攔住一個廚師,向他打聽。這位穿著骯髒工作服的廚師高聲反問:“他是哪個部門的?”“好像是客房部的。”“哦,客房部在那邊!”
湯豆豆順著廚房手指的方嚮往裡走去,路過職工浴室和職工食堂門口,浴室一側雜物亂堆,食堂門口污水橫流。不時能看到三五職工躲在角落裡抽煙閒聊,偶爾還有人大聲喧嘩著,從身後跑過。湯豆豆東張西望沿著這條走廊一直向裡,在經過一個房間時聽到了潘玉龍激動的聲音,她返身抬頭,看到那個房間的門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果然寫著客房部三個字。
客房部經理與潘玉龍已經發生了爭執。經理生氣地拍著桌上的一份檢查書,聲音氣急敗壞:“這就是你的檢查?檢查有你這麼寫的嗎,有你這麼寫檢查的嗎?”
潘玉龍的臉漲得紅紅的,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只能檢查我的態度不好。我沒有做的事我當然不能承認!”
旁邊的一位女主管上來插嘴:“我昨天跟你怎麼說的潘玉龍,客人有什麼必要誣陷你呀?誣陷你客人又不得錢。服務員被客人投訴一般都不會承認, 這個我們都理解。問題現在不是總經理查這個事嗎?我們跟上面也得有個交代。”
潘玉龍頂撞道:“那我沒做我交代什麼!我沒跟他要錢我交代什麼!”
客房部經理把語氣放緩,慢慢說道:“我昨天不是都跟你說了嗎,啊?我不是都跟你解釋清了嗎,這個事咱們先不說真假……啊,就算是假的,是客人說錯了,可現在這個事呢,已經投訴到總經理那兒去了,咱們就都別解釋了,好不好。你承認了,我們罰你點款,跟上面有個交代,這個事也就算完了。”
“我做的事我承認,我沒做的事我怎麼承認!”
“你這小伙子怎麼那麼倔啊,這不都跟你說清楚了嗎?”
“你們說清了我說不清啊,我憑什麼讓他這麼冤枉我呀!”
女主管和經理都搶著說:“你……”
女主管謙讓了一下,讓經理接著做說服工作。
經理苦口婆心道:“……你冤枉不冤枉,現在誰能證明你是冤枉的呢?……”
女主管附和著:“真是!”
門“咣”的一下被人推開,湯豆豆昂首站在門口,瞪著眼說:“我證明!”
屋裡的三個人全都愣了。
湯豆豆高聲道:“你們合起來冤枉人家憑什麼還逼著人家承認!”
經理回過神來:“你誰啊,誰冤枉他了?”
湯豆豆衝著經理說:“你!”旁邊的女主管剛要接話,湯豆豆又吼了一聲:“還有你!”
女主管被吼愣了。
經理正色道:“你是誰呀,你是哪兒的?”
“我是他妹妹!”
“他妹妹……”經理突然想起什麼,轉向潘玉龍:“你不是說你在銀海就一個人嗎?怎麼又出了一個妹妹?”
潘玉龍張口結舌,不知做何解釋。
湯豆豆搶道:“那我是他女朋友,行了吧?”
潘玉龍嚇了一跳。
經理板起面孔:“我們這兒是酒店,我們這是在工作,你跑到這兒乾什麼來了?”緊接著又轉頭對潘玉龍正色道:“你怎麼把你女朋友帶這兒來了,你還想不想乾了!”
潘玉龍還未開口解釋,湯豆豆已經一把拉著他向屋外走去:“他不干了,他辭職了!”
屋門“咣”的一聲被狠狠摔上,剩下經理與女主管呆若木雞。
夕陽金黃色的陽光,灑滿城市中心廣場。幾個溜旱冰的孩子在遠處笑鬧追逐,天上掛著幾隻美麗的風箏,長長的飄帶獵獵而動。
潘玉龍和湯豆豆並排坐在廣場花壇的邊沿,望著滿地的陽光。潘玉龍仍然愁眉不展,湯豆豆則面含微笑,把剛買的新背包放到了潘玉龍的腿上。
潘玉龍驚詫地看著這只背包。
湯豆豆平靜地說:“這個包是學生背的,去上學吧。”
湯豆豆幫潘玉龍把包打開,把裡面的功能一一展示出來:“這裡可以裝書,這兒是轉筆的,這裡面,可以裝字典……”
潘玉龍的目光,則落到包內放著的兩捆厚厚的錢上。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哪來的錢?”
湯豆豆移開目光,去看遠處。
潘玉龍自語道:“噢,是賣鋼琴的錢。”
“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們要參加的比賽,幫我賣琴的那個老劉,答應安排我們參賽。”
潘玉龍把目光轉了過來,看著湯豆豆眼瞼上長長的睫毛。
他們回家時天色已晚。一進家門,湯豆豆戴上護腕,在她家的外屋自己數數練著拉力器。潘玉龍環視著屋子,目光在鋼琴被搬走後略顯空曠的角落停頓下來。
“你媽媽留下來的鋼琴……賣了不可惜嗎?”
湯豆豆鬆了拉力器,說:“反正我也不想彈了。彈琴必須從小學的,而且中間不能斷,我都斷了那麼久,再學再練也練不成最好的了……”
湯豆豆繼續拉下去,她使勁數完了最後一個數字,喘著氣把拉力器放了下來。她走到錄音機前,把《真實》的磁帶放了進去。
《真實》的樂曲響了起來,湯豆豆接著說道:“可跳舞就不一樣了,也許再過十年,我就可以成為中國弗萊利了!”
“弗萊利是誰?”
“世界踢踏舞王呀。大河之舞和王者之舞都是他創造出來的!”
潘玉龍點了點頭,用欣賞的微笑表達鼓勵,“祝你夢想成真!”
潘玉龍說完,默默地向門口走去。湯豆豆在身後把他叫住:
“嘿,你要去哪兒?”
潘玉龍在門口停下,回頭說道:“去找工作。”
湯豆豆用目光命令潘玉龍,說:“拿上書包!”
潘玉龍看了一眼門邊桌上那隻新買的背包。他知道那兩萬塊錢還原封未動地放在包裡。
湯豆豆又重複了一句:“拿上你的書包,上學去!”
潘玉龍抬起頭來,目視著湯豆豆,耳朵卻似乎在傾聽著屋裡的音樂。他說:“我喜歡這個曲子。也喜歡它的名字。我和你母親一樣,我喜歡真實的東西。”他停頓了一下,用平靜的聲音把話說完:“我會去上學的,但我需要自己奮鬥,我需要這樣一個真實的過程。”
潘玉龍走了,湯豆豆看著他的背影,露出敬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