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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冉之父.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8733 2018-03-19
冉來了。 “父親……父親他……” 冉神色愴然,眸子淒迷著哀霧。 冉很久沒來了。 我說:“冉,你父親病了麼?” “死了……” 冉倏忽間淚潸潸下。她緩緩坐在沙發上,雙手摀住臉,一動不動,彷彿打算永遠那樣了……我不禁愕然。 許久,我囁嚅地問:“什麼病?……” 冉放下雙手,目光恍惚,似乎不知該看何處。 “不是病……不是……他在存自行車的地方跟一個婦女吵架,人家用傘捅他。 新傘,傘端是金屬的。從他兩根肋骨間捅進去了,捅著了心臟……“ 我又是一陣愕然。 “依我,就不開追悼會了。可母親堅持非開不可,他的一些弟子們,也都主張要開。所以,所以我來給你送這個……” 冉從小包中取出一份訃柬,猶猶豫豫地放在桌上。它印製得很莊重,很考究。

“有空兒,你就去參加;沒空兒,就拉倒。反正人已經死了,左右不過是那麼回事兒……” 我立刻說:“我去我去!哪能不去呢!……” 冉匆匆告辭…… 我獨自發呆…… 一位社會心理學權威,一位性情極有涵養,平和得如一泓靜水的老人,竟會在存自行車的地方跟婦女吵架,竟被對方用傘捅死,越細想,越感人生之無常……我認識他,才一年多。某日北影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件事。問什麼事,說小事一樁,說希望我替他要到一個“飼養證”。 “你也對花花產生憐憫?” “花花”是一條小狗,一條黑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冬季裡,跑到了我們這一居民區。左胛骨那兒帶著一道很深的砍傷,皮肉令人觸目驚心地綻翻著。最先發現它的是幾個孩子。它蜷在我們儿童電影製片廠宿舍樓傳達室的山牆後,由於冷和疼,瑟縮著栗抖。孩子們發現了它,就圍住它。

其中有我兒子。我想他們當時看著它,一定像看著一個年齡比他們還小的男孩兒或女孩兒,一個無家可歸的男孩子或女孩兒,一個受了重傷奄奄待斃的小小流浪兒。他們可憐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我們童影宿舍傳達室旁邊,蓋著一間簡易的小土坯房子,住著些民工。正是中午,孩子們放學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民工們見孩子們圍住什麼看,也紛紛好奇地走過去。那小狗在他們眼裡,肯定和在孩子們眼裡是不同的。他們大概看到了一盆肉。他們中的一個,就拖了它的一條後腿,想把它拖回到他們住的土坯房子裡,殺了它,吃它的肉。也許他們認為,不殺牠,它活不過幾個時辰,也是難免一死的。人拖它時,它並不咬人,也不叫。我想當時它眼中,肯定充滿了恐懼,肯定充滿了絕望,肯定充滿了聽天由命的無助的悲涼。如果它真是一個男孩兒或女孩兒,真是一個小小流浪兒,也許但求一死?但求速死?

可是有一個孩子突然叫喊起來:“不許拖它!” 那一天的那一個時候,我正開了陽台的窗子,放我寫作時吞吐造成的滿室煙霧。於是下面的情形便是我探身窗外所目睹的了:民工們未將一個孩子的叫喊當成怎麼一檔子事兒,拖小狗的那個仍拖它。 “不許拖它!” 許多孩子都叫喊起來。 “你們的?你們的?” 民工們不示弱。 “你們的?!你們的?!” 孩子們更不示弱。 “你們想殺了它,吃它的肉,是不是?!” 首先叫喊起來的那個孩子,咄咄逼人地質問民工們。 “是,又怎麼樣?你們再叫喊,我們立刻弄死它!你們信不信?” “你們敢?!” “噓,噓,怎麼不敢?” 拖狗那個民工,說著不拖它了,目光四處尋找能立刻弄死它的東西。

沒什麼順手的東西可被他當場利用,他便去捧一塊大石頭。 首先叫喊起來的那個孩子,撲向他,咬他的手。大石頭落地,又砸了他的腳。 他疼得抬起那隻腳,一條腿金雞獨立,亂蹦亂跳。他惱羞成怒了,摑了那孩子一耳光,還將那孩子一拳推倒了。 於是眾孩子們齊發一聲喊,都向民工們撲過去。孩子們畢竟多,民工畢竟少,那情形頗為壯觀,也頗為刺激。孩子們一個個非常勇敢,甚至可以說非常兇猛,彷彿一群慣於出生入死的獵犬,準備發揚前仆後繼的犧牲精神,天不怕地不怕地圍剿幾頭大獸似的;彷彿他們早就期待著,某一天有某種契機和某種正當的理由,向某些大人們發動一場進攻了。居高臨下,我發現我的兒子表現得一點兒也不比別的孩子差勁兒。他一頭朝一個民工漢子撞去,將那漢子撞得向後踉蹌數步。

我喊:“梁爽,不許撒野!有理講理!不許……”卻哪裡還會引起兒子的注重! 他低著頭,小牛犢子似的,又朝另一個漢子撞去。我簡直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我看見的,正是我那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備受大人們喜歡和誇獎的兒子。幾個孩子圍剿一個民工。同仇敵愾,進攻是一往無前的。 民工們不但惱羞成怒,而且大打出手,開始反擊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農村青年,真急眼了,他們才不管面對的是些孩子不是些孩子呢。雖然他們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可一旦開始以大人對付大人們的狠勁兒對付孩子們,最終吃虧的注定將是孩子們無疑。 我眼睜睜看見我兒子被一個漢子一腳踹倒在地。他爬起來又撲上去,又被一腳踹倒在地……我喊:“嘿,那小子,你他媽再敢踹我兒子,我下樓去跟你拼啦!…

…“ 兒子依然沒聽到我的喊聲,依然沒注意到我。他第三次向那漢子撲去,一頭將那漢子撞倒了。於是幾個孩子一擁而上,將那漢子壓住,一陣拳打腳踢……那漢子卻聽到了我的喊聲,招架著爬起來,抬頭望望我,轉身就往他們的小土坯房跑…… 斯時對面兩幢樓的陽台窗子都紛紛推開了,一些當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伯伯嬸嬸叔叔阿姨的,全將身子探出窗外,呵斥民工們:“反了你們啦,欺負起小孩子來了!… …“ “誰打孩子了?誰打孩子了?認准他,饒不了他!”“媽的,王八蛋你站那兒別動!有種你站那兒別動!老子清清楚楚地看見,你打我女兒了!……” “小海,你挨打沒有?寶貝兒,你挨打沒有?你倒是說話呀!……” 在大人們的助威之下,孩子們一個個表現得愈發兇猛。民工們的心理自是有所顧忌的,哪一個也無心戀戰,紛紛退卻。

幾個當爺爺奶奶叔伯嬸姨的男人女人離開各家陽台來到外面時,民工們已退入他們的住處去了。然而孩子們仍不依不饒,圍住那小土坯房子叫陣,揚言要繼續火攻。大人們問明緣由,都說也難怪孩子們如此憤慨;都說那小狗著實的可憐;都說民工也忒不把作孽當成回事了,這麼可憐的一隻小狗,還忍心殺牠?還忍心吃它的肉?何況它瘦得皮包骨,即便把它殺了,能剔出幾斤幾兩肉哇?民工們自愧,則掩門不出。 孩子們得了理,又有大人們的道義上的聲援,就七嘴八舌非常之嚴正地提出:民工們必須向他們當面保證,今後再不許產生傷害那小狗的歹念;而他們要從此對小狗負起照顧的責任…… 大人們被孩子們的善良所感動,喚出民工們,迫令他們向孩子們當面指天畫地說了些保證的話,一場風波才算平息。從此那小狗就有了保護人。孩子們給它起名叫“花花”。用破紙板給它搭了個窩,窩外面罩了一條誰家扔棄的小破被。窩裡墊了幾件舊棉衣,墊得暄暄軟軟,暖暖和和的。孩子們這些善舉,使一位在北醫三院做醫生的家長尤其大受感動。他為花花實行了一次外科手術,細緻地縫合了它的傷口,還給它輸了兩瓶葡萄糖。小花花乖得很,輸液的時候老老實實的。只要有孩子在旁邊守護著它,撫摩著它,它一動也不動,眼中充滿了感激。孩子們又做了些卡片,說是“飼養證”。並且規定了飼養人資格,是“三好”學生才有資格飼養,不是“三好”學生沒有資格。沒有資格的孩子當然也是可以餵花花,可以和它玩耍的,但是絕對不可以用食物將花花引誘到這一居民小區以外的地方去。而花花膽子極小,似乎明白,只有在這一居民小區的範圍以內,它才能受到保護,才是安全的。

無論用多麼好吃的東西,也是不會將它引誘到遠處去的。事實上,也沒有哪一個孩子懷有將它引誘到遠處的企圖。 我的兒子是“三好”學生,而且被公認在保護花花的戰鬥中,表現極其勇敢,理所當然地是第一批獲得“飼養證”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從外面把他領回家,命他立正站在我面前,嚴厲地問:“你那麼撒野,對麼?” 他說:“對。” 我說:“你還敢嘴硬?還敢說你撒野對?” 他說:“要是見死不救,那對嗎?” 我說:“你可以用語言表達你對這件事的立場和態度嘛!你和大人撒野,你不是明擺著吃虧嗎?要是把你踹成內傷,你後悔也晚了!” 他說:“我不後悔。” 我生氣了,說:“靠牆站著,反省去!” 他就靠牆站著去了,但眼中立時盈滿了淚。

我又說:“你甭覺得委屈!你為一隻小狗挨了兩腳,你自以為值怎麼著?” 他仍不服管教,說:“我們要都像你這樣想,小狗現在已經死定了!” 我瞅了他半天,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見他眼淚斷了線兒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轉身從廚房拿了兩個包子,塞給他,讓他去餵狗…… 我滿口答應了北影朋友求我的事兒,儘管我覺得這件事兒不無可笑的成分。大人喜歡狗的話,完全可以自己養一隻嘛。北影童影,養狗的大人不少。何必非要參與到孩子們中間去呢?那一心希望得到“飼養證”的大人,不知是怎樣的一位大人,真有點兒怪! 兒子放學回到家裡,我對兒子說了這件事兒。我想區區一件小事兒,兒子便能替我辦成。 不料兒子回答:“得研究研究。”

我一愣,問:“研究研究?誰們?” 他說:“當然是我們養狗小組的核心成員們啦!”那口氣,彷彿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員,我這當爸爸的,企圖通過他的關係,批一個官職給自己的哥們儿似的。我取笑他:“你們可算是有了種權力了!好,那你們就研究研究,儘早給我回話!” 兒子鄭重其事地說:“這不是什麼權力不權力的問題,這是原則,是必要的資格審查的程序。對你們大人,性質更加不同。我們當初沒考慮過大人,所以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 我說:“你少跟我來這套!明天你就得給我個回話!”第二天,我始終記著這事兒,詢問結果如何。 兒子說:“大家要見見你那位朋友。” 我說:“怎麼怎麼,你爸爸介紹的朋友,還要面試不成?” 他說:“也不能因為你是我爸爸,就不講原則。”我商量地說:“得了兒子,人家怪忙的,免了你們那原則吧!你再跟你們那些核心成員們幫爸爸疏通疏通,就算給你爸個面子行不?” 兒子乾乾脆脆地回答:“不行。” 見我瞪著他語塞,他又悅:“我們就不忙嗎?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晚上還有作業,和大人上班有什麼區別?大家要見見你那位朋友,就等於很給我面子,也很給你面子啦。我們總不能太隨便地就發出去一個飼養證吧?” 兒子的口氣,言外之意彷彿是——爸你們大人也別太不識好歹了! …… 晚上,北影的朋友打電話問相求之事我忘了沒有?我說沒忘,說只是事情也許不像我想的那麼容易辦成。朋友問這麼一樁小事有何難處?我只得照實講——孩子們要見一見那個希望獲得“飼養證”的人,見了要當面判斷一下那個人有沒有資格,之後他們還要研究研究……“是——這——樣——啊?……” 電話中,朋友的語調拖得很長很長。 隔十幾分鐘朋友又打來了電話,說那人非常尊重孩子們的原則性,願意接受孩子們的任何方式的資格審查,問哪天可以接受面試? 我摀住電話,喚來兒子,沒好氣地說:“一件小事你也不能幫爸爸順利地辦成!你看你們搞得這個複雜勁兒!你替你們那些核心成員預定個日子,哪天?” 兒子說:“嫌複雜?嫌複雜就拉倒!是你們大人找到我們頭上的,又不是我們主動找到你們大人頭上的。”我說:“別貧嘴,問你哪天!” 兒子想了想,說:“那就星期六吧。星期六我們下午沒課。”我接著問:“在哪兒?”我說:“喬老師,真是抱歉得很。這麼一樁小事,還勞您親自來一次。按說我們應當替您要了,給您送去。”他說:“沒什麼,該來的。我家離這兒不遠,就住小月河那邊兒。遠了我也不知道這兒還有些為一隻小狗向大人們宣戰的孩子。 孩子們越認真,我心裡越高興。從小就玩世不恭,對任何事都一副痞子態度的話,咱們中國可就沒什麼大指望了。別說搞社會主義、搞改革不行,搞資本主義也不配。資本主義的歷史,可不是一部痞子的歷史,是幾代最講認真二字的人共同創造的歷史。我的興趣不在狗身上,我的興趣在孩子們身上,我實實在在地是對他們慕名而來的。 “ 我望望朋友,心中暗吃一驚。話題一過分的嚴肅,我這人常常就不知如何與人繼續交談,只有沉默的份兒。竊以為對於幾個孩子,包括我的兒子,為捍衛一隻小狗而向大人們公開宣戰這件事,是不可過分鼓勵和誇獎的。但是出於禮貌,我們報以微笑和點頭,畢竟,老先生的話不無道理。 朋友卻附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難得喬老師有這麼一顆憂國之心。” 冉的父親擺擺手,仍以那麼一種自謙的口吻說:“恥談憂國,恥談憂國。不過是毛病,三句話不離本行而已。舉凡中國之事,政治論說派有之,經濟論說派有之,文化論說派有之,唯善於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某些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包括某些專家學者,一向以為政治經濟是因,社會心理現像是果,此大謬也。這種因果關係也是二律背反的關係。現在可以這麼認為,社會心理已不再僅僅是現象,而是主要的因素之一,決定改革這棵樹上,結出什麼樣的政治之果,和什麼樣的經濟之果。一群人即使在刀耕火種的條件之下,也可以創造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而一群猴子不能。從類人猿到人經歷了千萬年的進化過程,但由人退回到猴子去,往往和蟬蛻一次殼一樣容易……”“我給你們沏茶。我給你們沏茶……” 我起身走到廚房去了。 朋友是很善於察顏觀色的,跟至廚房。 我耳語相問:“老先生怎麼回事兒?我也沒說什麼他不愛聽的話啊,何以引出他一大番宏論?” 朋友也耳語道:“你千萬別見怪。他一向如此,當導師當慣了。對他抬舉的人,才侃侃而談;在他討厭的人面前,他會一句話也不說,故意使人尷尬。” “別沏茶了。趁孩子們沒來,還是聊會兒嘛!我喜歡和你們年輕人聊。民不可能皆聖賢,民亦當恥於皆不肖。不肖者,痞也……” 冉的父親,仍自說自話。那一種語調,雖很平和,並不言語洶洶,但使人聽來,總有一種諄諄教導的意味兒,一種誨人不倦的意味兒,和一種憂患多多的意味兒。 我不敢接言。唯恐一接言,一般性的交談,變成一場嚴肅的討論。我已經很久不和人討論什麼了。克服了這一種亦曾染之的大的毛病,我覺得自身和周圍的生活都安泰不少,自己不再那麼地嫌惡自己了,也不再那麼地嫌惡他人和周圍的生活了。彷彿癮君子戒了煙,尋找到了某種肺清腑爽的感覺,呼散掉了很多自身的濁氣。 不過我並沒因為老先生的借題發揮,而破壞他給我的好印象。有一個時期,我也三句話不離文學來著,逮住一個什麼人就跟人家大談文學,全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所謂禿頭不輕蔑和尚。 我剛用托盤端了茶進屋,兒子就回來了,帶了四位他們的核心成員。 我看看表說:“你們很準時嘛!” 他們也都看表,之後一齊看我朋友。 朋友說:“都別看我。你們要面試的不是我。”我說:“對,不是他,是這一位。”指著冉的父親,讓他們叫爺爺。 他們沒想到要審查資格的是位“爺爺”,面面相覷,似乎不知所措。 一個個窘了片刻,依次叫了“爺爺”。冉的父親連忙站起,讓出沙發,禮賢下士地說,“你們請坐沙發,你們請坐沙發。” 朋友也只得從沙發上站起,坐床沿。 孩子們倒不客氣,心安理得地佔領了兩隻單人沙發和一隻雙人沙發。 冉的父親將椅子擺正在他們對面,如鐘肅坐,恭敬地問:“那咱們就開始吧?” 一個孩子首先問:“你為什麼對我們的花花感興趣?” 不待冉的父親回答,朋友以大人們對孩子們那種習慣了的長輩的口吻說:“你們聽明白了——喬爺爺不是對你們養的狗感什麼興趣,而是對你們本身感到了點兒興趣。至於狗嘛,他要養什麼樣的狗,我都能替他弄到!德國'黑背'、日本'狼青'、加拿大的'雪橇狗'、澳大利亞的牧羊犬、西藏的藏獒,還犯得著非要和你們養一隻賴巴巴的小狗崽嗎?”孩子們一陣沉默,又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看來是核心的核心,就站起來,對我們三個大人一眼也不看,只看著我的兒子,隱忍地說:“梁爽,那我們走了。” 兒子瞪著我,彷彿受了嚴重侮辱,抗議地哼了一聲。我說:“別走哇別走哇! 吃糖吃糖……“連忙從茶几下格取糖盒,抓了糖往他們手裡塞。 冉的父親也立刻聲明:“他的話不代表我,不代表我。我是既對你們的小狗感興趣,也對你們本身感興趣。是因為你們才對小狗……不,不,是因為小狗才對你們感興趣,但主要是對小狗感興趣……” 朋友自覺無聊,躲到另一間屋去了。 我又說:“喬爺爺是很值得你們尊敬的一位爺爺,是社會心理學家呢!” 我兒子說:“爸,你別扯這些,這些對我們不起作用。” 於是一個孩子瞅定七十來歲的社會心理學家,嚴肅之至地說:“你實際上還沒回答我們的第一個問題哪!”七十來歲的社會心理學家想了想,並沒多大把握地回答:“我……我同情那小狗的身世……” “你認為狗也有身世嗎?” “是啊,有的有的。一切有生命的,就都有身世。比如一棵草本的花兒,它春天結骨朵兒了,夏天開放了,秋天凋零了,冬天死了,我們一般就不會替它傷感,因為就它來講,身世挺好的了。可是,如果它夏天才結骨朵兒,還沒等開放,秋天就到了,接著冬天就把它凍死了,我們就會替它傷感是不是?有了你們的愛護,花花的身世就改變了,變好了。如果我們能使什麼的身世變好了,無論那是什麼,只要不是壞的醜的惡的,都值得我們一做是不是?……” 孩子們頻頻點頭,看來他們對他的回答挺滿意。好像他們的問題的標準答案,正是那樣的。然而我看出他們在裝理解。他們挺滿意的,也許只不過是七十來歲的社會心理學家的態度。他那一種虔誠的態度,分明的使他們產生了大的錯覺,起碼在那一時刻產生了大的錯覺——似乎他們是大人,而他是孩子。我猜他們對他們的那個問題,是根本沒有統一的答案的。 “小明的爸爸媽媽有三個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麼?” 一個最稚氣的孩子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使我一愣,這問題太唐突,好生的沒道理。不過就是有沒有資格和他們共同飼養一隻小狗麼,豈可對一位爺爺輩兒的老人的智力正兒八經地進行面試? 我看冉的父親——老社會心理學家也不禁地一愣。孩子們互相交換著會意的眼神兒。 冉的父親猶猶豫豫地說:“老三叫三毛?” 孩子們都笑了。 “那……叫……叫小毛?” 孩子們都得意洋洋地搖頭。 我說:“叫阿毛吧?” 我兒子說:“爸你別幫著亂猜行不行?到底考你呢還是考他呢?”又對冉的父親說:“亂猜是猜不到的,要善於動腦筋思考。” 於是冉的父親就努力動腦筋思考起來。 我遞給了他一支煙,轉身去到另一房間問朋友,滿心希望朋友比我和冉的父親智商高點兒。 朋友氣惱地嘟噥:“這些個孩子!這算幹什麼?這叫什麼問題?” 我說:“是啊是啊,純粹小孩子蒙小孩子的問題?你快告訴我,我好去提示,省得他被難住。” “我怎麼知道!” 朋友聳聳肩,繼續看他的書,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我沮喪地回到“考場”,見冉的父親一口接一口吸煙,已然顯得很不自在。 提出這問題的孩子說:“那我再講一遍,你認真聽。”看看我,又對我說:“你也認真聽。你們一塊兒動動腦筋,啟發啟發他。”於是那孩子又講了一遍。 冉的父親仍回答不了。我也是。 我兒子忍不住說:“這麼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老三叫小明唄!問題中已經告訴得明明白白了嘛!” 接著他們又出了一個問題——海水為什麼是鹹的?冉的父親還是被難住了。 我也不知道海水為什麼是鹹的。 一個孩子就講了個故事——說有個人,做了些好吃的,香味兒引來了鬼。鬼想用一盤磨換人那些好吃的。鬼說磨一轉,就出鹽。人覺得合適,跟鬼換了。人把磨藏在山洞裡,自己需要鹽的時候,便偷偷到山洞去,不願自己的同類也得到鹽。鬼很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一天夜裡,把磨扔到海裡去了。於是海水就是鹹的了,於是那個自私自利的人企圖靠一盤磨發大財的希望破滅了……朋友不知何時也過來了,聽了這個故事就大鼓其掌,一邊鼓掌一邊說:“噢,海水是這麼變鹹的呀!” 我和冉的父親,相應地也都說了些自己知識很貧乏,今天知識有所增長之類的話。 那天孩子們對冉的父親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資格審查,最後他們的核心的核心問他們怎麼樣?他們都說“還行”。冉的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孩子們也便笑了。 我看他們在那一個多小時內也不怎麼輕鬆。當他們都說“還行”時,也是如釋重負的。我和我的朋友,跟著審查的被審查的,一塊兒感到如釋重負。 孩子們終於將“飼養證”交給了冉的父親。囑咐他別丟了,不許轉讓,不得擅自塗改等等。他們還強調指出:之所以必須履行審查程序,乃是因為,據他們了解——人善,養的狗也善;人惡,養的狗便惡。人智商高,養的狗也聰明;人弱智,養的狗便傻頭傻腦。他們不願他們的花花,將來長成一條既惡又傻頭傻腦的大狗… …我的兒子送他的小伙伴們走後,冉的父親說:“這就好,這就好。中國還有這樣的孩子,實在是中國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對,對。喬老師看問題,就是思維遼闊,具有遠見卓識。” 我對中國的將來,和中國現在的孩子們,既不曾怎樣的樂觀過,也不曾杞人憂天地悲觀過。沒什麼意見值得發表,只有對冉的父親滿懷敬仰地笑著而已。 從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見到冉的父親一次。 他用網兜拎著帶蓋兒的小盆來餵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們都熟悉了,並且獲得了他們的信賴。他們見了他,開始禮貌而親切地叫他“喬爺爺”,視他為他們養狗小組的核心成員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對他熟悉起來,信賴起來。在那小狗的意識裡,也許不但認為又多了一個保護人,而且認為是一位媽媽尋找到了它吧?畢竟,一位老人對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般的小狗的憐憫、愛心和責任感,比之孩子們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麼內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擁有那樣一隻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擁有;似乎它最應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種意義。 我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花花駐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見他,便歡躍地奔跑過去迎接。我也常看到這樣的情形——他在進行掄臂運動,花花則蹲踞他跟前,凝視他。他掄左臂,它的頭便歪向左邊;他掄右臂,它的頭便歪向右邊。 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後來我發現花花乾淨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烏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隻出身高貴、備受寵幸的狗了。 兒子告訴我——喬爺爺將花花帶回家,已經給它洗過好幾次澡了。 不久兒子又告訴我——喬爺爺說,過幾天他要請些人來給花花打預防針……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寫作,忽聞兒子的足音異常急促地噔噔噔奔上樓。兒子一進門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幫我們救救花花吧!” 兒子眼中充滿了驚慌。兒子那雙眼睛,使我聯想到民工們要殺花花那一天可憐的小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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