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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民選.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2404 2018-03-19
第二天,在省委,在省委書記的辦公室裡,三個月前剛從別的省調來的省委書記,正在與省報的記者王曉陽單獨交談。不是由王曉陽求見,而是由省委書記召見。 省委書記問:“王記者,到省報幾年了?” 王曉陽謙虛地說時間不算長,才十一年。說著雙手呈遞給省委書記一張名片。 省委書記說:“十一年,那不算短了,也稱得上是老記者了。” 低頭看著名片又說:“已經是主任記者了嘛。還是民盟省委的委員啊!” 省委書記刮目相看似的將目光又望向了王曉陽。 王曉陽笑笑,笑得意味深長。潛台詞是——省委書記大人,咱們就別兜圈子了,開門見山吧!既然是您抬舉我,召見我,還能不預先把我的底細摸個透透的呀? 省委書記也無聲地笑笑。

他說:“好,咱們直奔主題。你寫給省委的信,我認認真真地看了。在翟村的事情上,再具體地說,在韓彪這個人物的事情上,我代表執政黨,你代表友黨,咱們坦誠溝通一下情況,行不?” 王曉陽點點頭。沉吟片刻,又補充道:“我只能權且代表一下罷了。” 於是二人你問我答或我問你答地交談起來。彼此彬彬有禮。既不因相互之間地位的差別而一方擺出優越一方故作卑恭,也不因三十來歲的年齡差距一方以長者自居一方由於是晚輩而局促。就像兩位學術資格不分高下的學者在探討什麼學術問題。 省委書記說——“民選”早已是全國廣大農民的強烈要求和迫切願望,在別的省份進行“民選”的情況證明,效果是良好的,農民們是具有相當可喜的民主熱忱和較為成熟的民主意識的。本省將在幾個縣里樹立第一批十個村,作為“民選”樣板村。翟村是逐級上報逐級審議通過的十個村之一……

省報年輕的老記者說——自己是常年跑農村新聞的。因為韓彪不但是他那一縣里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地區和省裡也是位經常出席各種會議、姓名經常見諸媒體的人物,所以,他曾隱了記者的真實身份,長期在翟村“調研”過連任兩屆的村長韓彪…… 省委書記問:“那麼,你究竟對韓彪有怎樣一種與眾不同的看法呢?” 省報記者反問:“您呢?” 省委書記微微一笑,從茶几上抓起了煙盒:“你吸嗎?” 省報記者不客氣地抓過了一支。 倆人都吸著煙以後,省委書記說:“還是先聽你的看法吧。” 省報記者說:“他是某些貴黨官員不遺餘力大樹特樹起來的人物,您在召見我之前,當然已經聽過他們的介紹了,所以我要先聽聽您對他有幾分了解。”

省委書記說:“還不是報上電台電視台宣傳的那些。” 省報記者說:“您信?” “那些宣傳要是虛假不實,責任也有你們記者一份。” “另一部分責任應由某些官員來負。” 省委書記將這位言語近乎肆無忌憚的是民主黨派省委委員的記者足足注視了有五秒鐘,又是微微一笑,以調侃的口吻道:“你來者不善呢。” 省報記者也笑道:“善者不來。我雖然口無遮掩,但並無危險。” 最後,在省委書記的一再“敦促”之下,還是省報記者先談了——他介紹說,韓彪非翟村人,也不是本省本縣的人。究竟原籍是哪里人,連他也沒了解清楚。只知道翟村曾有個叫翟傳貴的農民,和兒子在外地當了幾年小包工頭,積攢下了一筆錢後,回到翟村承包了幾座山。經高人指點,說山里也許有銀礦脈,於是開起礦來。韓彪便是那父子經人介紹,高薪從外地聘來的找礦師傅。然而錢花了十幾萬,卻一塊銀礦也沒采出來。接著蹊蹺之事發生。先是介紹人黑夜在公路上被車碾死,肇事車輛至今沒有查到。接著父子倆雙雙死於礦井塌方之事,只撇下兒媳婦一個小寡婦。不幸的日子裡,韓彪跑前跑後,幫著小寡婦處理喪事。翟村人都議論說,看不出那姓韓的外地人還挺仁義。再接著韓彪與小寡婦登記結婚。翟村人雖感出乎意外,卻仍認為,對那小寡婦可算是不幸後的一幸了。更加奇怪的事總是發生在最後的——不久韓彪四處召來了幾十號僱工,不到半個月就有一車車銀礦石源源不斷地運出了山,從此韓彪一年比一年發達……

省委書記說:“情節還怪曲折的,有意思。可是敢問大記者,能說明些什麼呢?” 省報記者綿長地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盡之後,以從容不迫又頗自信的口吻說:“探案學方面,有一種分析方法,叫'後逆推理”。我認為,也許是這樣的——韓彪憑他的經驗,早已找到了礦脈,一經掘近,便停止了,另行採掘。所以,幾處礦脈,對他而言早已瞭如指掌。雇主父子卻由於毫無經驗,全然蒙在鼓裡。否則,怎麼可能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幾處同時出礦?……” “你的'後逆推理',有什麼事實根據支持嗎?” “有。我的暗訪記錄。某些老僱工說,當年,在韓彪胸有成竹的指點之下,那幾處地方一掘就現出礦層了……” 省委書記不禁“噢”了一聲。

省報記者又說:“那麼,礦主父子的死,介紹人的死,就不但蹊蹺,而且,而且……” 他不再說下去,一味吸煙了。 省委書記站了起來,踱著,踱著,不停地踱…… 他終於又落座了,問:“你還了解到些什麼?” “從幾年前起,縣公檢法三部門,就不斷收到匿名舉報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剛才悟到的疑點……” “立案偵查的結果呢?” “從沒立過案,所以也就從未有過什麼偵查結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況,怎麼也會派人去翟村了解了解吧?哪怕是像徵性的。” “那時韓村長已是人物了?” “對。” 省委書記又起身踱步。他踱過來,踱過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麼。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轉身,省報記者卻已不坐在沙發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書架那兒看一本書。

他說:“講啊,你怎麼不講了?” 省報記者說:“還想听?我以為咱倆話不投機了呢!” “當然!我愛聽與我不投機的話。何況我也沒覺得咱倆話不投機。”——省委書記走到省報記者身旁,將省報記者拿在手裡那本書奪下,又說:“借你了。不,給你了!一會兒你看我這兒有什麼你感興趣的書,只管帶走。”——說著,替省報記者將那本書塞入拎包,並將省報記者推至沙發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飯。”——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才十點多,離吃午飯早著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頓午飯,所以我現在對你的要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你了解的情況全都講出來,我保證洗耳恭聽。” 於是王曉陽說,韓彪在連任兩屆翟村村長的年頭里,招僱的採礦工不但越來越多,而且給他們中許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戶籍,使他們成了些個有雙重戶籍的人,也成了些個有兩份身份證的人……

“這當然是嚴重違反行政管理法規的,起碼會干擾以後的人口普查。他替他們造假身份證嗎?”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續的。” “此話怎講?” “因為蓋有縣公安局的大印。” “對他有什麼好處?”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變了。有許多人,包括來歷不明之人,搖身一變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們的人數,已比翟村原來的人數少不到哪兒去。加上還有些翟村農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幾個,也都成了韓彪礦上的僱傭工。這兩種人,由於切身利益的牽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韓彪的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絕對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隨韓彪之心所欲。這就是為什麼,他已連任了兩屆村長,此次'民選'在即,仍要連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沒列入'民選'的樣板村……比如,像從前,由縣里宣布一份任命狀了事,那會怎樣?” “村長是他。” “這麼肯定?” “對。因為縣里的官員們,據我想來,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經被他餵熟了。” “有何事實根據?” “某些事實根據是需要某些剛正不阿的人去調查和收集的,我又沒有此種特權。” “照你這麼說,只有下令市裡成立專案組NB023!” “那又怎樣?我很熟悉他們,親耳聽他們談起韓彪,像談起他們最賞識的人。” “那樣的干部是少數。” “少到多少?” “總之你得承認是少數。” “我也沒說是多數啊。我用了'某些'這個詞,對吧?看,我們開始話不投機了吧?我還是明智點兒,趁你沒翻臉之前走的好……”

王曉陽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別那麼目中無人。我不同意,你說走就走未免太耍大牌了吧?我畢竟是位省委書記吧。” 省委書記抓住省報記者一隻手腕不放,省報記者只得又乖乖坐下了。 “來,吸支煙……” 於是二人都獲得了各自沉默一會兒的機會。 “如果還按解放以後一貫的方式呢?” “也就是由貴黨鄉里縣里的干部提幾位候選人名單,群眾認可一下,那當然肯定是韓彪了!在貴黨某些官員心目中,韓彪優秀得不得了。在翟村,只要他再收買幾個人,他就成了大多數群眾舉雙手擁護的人。” “那麼你對'民選'的結果有何預見?” “韓彪。” “照你說來,沒治了?” “貴黨……”

“大記者!” 省委書記表情極為嚴肅起來。 於是,輪到省報記者張口結舌了一下,愣住了。 “我們共產黨有什麼非常對不起你個人的地方嗎?” “這倒沒有。” 省報記者臉紅了。 “你親人中有人曾被打成過右派?” 省報記者搖頭。 “有人曾在'文革'中受迫害?” 省報記者搖頭。 “有人失業?” “我的親人們,生活過得還都可以。” “我想也是。省報鼎鼎大名的王記者嘛!除了我這位外來的和尚,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的某些親人是因為沾了你的光,生活才過得還可以吧?為了他們和你自己生活過得還可以,你與敝黨的某些科長啦、處長啦,甚至局長啦什麼的,不是也一向的關係密切,甚至稱兄道弟,經常地搞點禮尚往來嗎?” “人難以與現實為敵。” 省報記者答對得倒也坦蕩。 “咱們不談你了,讓咱們先來談談中國。對於中國的現實,無非有三種人持三種觀點——糟得很,越改革越糟,簡直一無是處。你持的不會是這一種觀點吧?” 省報記者開誠佈公地說:“我曾經持這一種觀點。” 省委書記步步為營地問:“那麼現在呢?” “成就不小,有目共睹;問題不少,按倒葫蘆起了瓢。” “這也差不多就是第二種人的第二種觀點。這還接近些客觀。至於浮誇的第三種觀點,咱們暫不談它。而我們執政的中國共產黨,心裡是很著急的。對那些嚴峻的問題是重視的。既不是掉以輕心更不是包庇慫恿的,這也該是一個事實吧?” 省報記者低聲回答:“這我承認。” “所以需要對中國有責任感使命感的一切人,比如你這位民盟省委委員先生……” “你再叫我先生,我立刻就走。” 王曉陽皺起了雙眉。 “那麼你剛才貴黨長貴黨短的,我們就更能坦誠相見地談下去了?……” 省委書記第三次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辦公桌後,從桌上翻找到幾份文件,一手拿著,一手指著,眼望著王曉陽繼續說:“'民選'的事,是我來之前,在前任省委書記主持之下,開了多次常委會議定的事。而且早就將文件逐級發下去了。我不可以輕易改變它,也沒有什麼理由將翟村從文件中劃掉,取消它已被逐級批准的'民選'資格。雖然,你使我了解了一些韓彪和翟村的有價值的情況,但在我們的談話中,你還一直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韓彪其人為富不仁、坑害鄉里、違法犯科吧?你舉出的那些事,別人們還有替韓彪的別種振振有辭的解釋,專等著堵你的嘴啊!” “僅僅是堵我的嘴?” 王曉陽問得語氣冰冷。顯然,他對倆人之間的交談大為失望。 “我希望由我將問題提出來時,那些也想轉彎抹角堵住我嘴的人,心裡雖想而不敢那樣了。所以,民盟省委王委員先生,我要求您的幫助。” 王曉陽沉吟著,不知該不該將省委書記的話當成戲言。因為對方的表情是更加的嚴肅了。最後一句話儘管言詞調侃,但是鄭鄭重重的,聽來毫無玩笑的意味。 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期待省委書記還說什麼。 他期待到了這樣一句話:“我聘請你為省委特派記者。不過你的公開身份應該是翟村'民選'工作宣傳組普通成員之一。你對你所了解到的情況,只要你認為有價值的,直接向我匯報,直接對我負責。” …… 吃過午飯,臨分手時,王曉陽似乎漫不經心地問:“您喜歡看書嗎?” 省委書記回答:“共產黨官員,也並非全是靠書架裝點知識化門面的人。” 王曉陽又問:“我指小說。” 省委書記回答:“我在大學是學中文的。” “有一本從美國翻譯過來的小說,您讀過嗎?” “讀過。一九八二年前後翻譯過來的。當時我任省委宣傳部長,有責任判斷它該不該被封殺。” “結果呢?” “我暗示如果加上一篇導讀性前言,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希望您這位執政黨的省委書記,再讀一遍,對美國教父維托·考利昂這一人物,做二十年後的今天的再分析和再思考。” 王曉陽的話語說得很凝重。 省委書記回答:“我們談話時,我已聯想到了,我再讀一遍後會告訴你感受。” 王曉陽說:“那倒不必。我已經再讀過一遍了。我認為,中國目前已很有了一些維托·考利昂。起碼很有了一些一心想成為中國式的維托·考利昂的人。” 省委書記對他的話不動聲色,只說:“我再讀,我一定再讀。咱們會有機會交流讀後感的……” “民選”在翟村按期舉行。離預定日子預定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翟村的農民們,皆已入場,安安靜靜地坐著了。氣氛是十年來少有的肅穆。農民們臉上的表情,一個個也都那麼肅穆。彷彿是學生一次畢業考試,關係重大得與每一個人以後的人生軌跡緊密相連。他們互相不交談,甚至誰也不看誰。即使平日嘻嘻哈哈胡鬧慣了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彼此也沒話說,形同陌路人。 翟村人,無論原本的翟村人,抑或後來落戶於翟村的人,抑或兩種人之間,在那一天,在那一時刻,心理上都變得拒人千里方覺安全了似的。彷彿雖然長期生活在一個村子裡,卻不曾有過任何往來,以後也打算老死不相往來似的。 他們的臉,都一律地朝向正前方,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的投票箱。那是專為此番“民選”做的一隻投票箱。相對於一個村的投票,它未免顯得太大了。油成了搶眼的紅色。不消說,它是韓彪命他礦上的人做的。農民們望著它的目光,都有那麼幾分怪異。怪異之中充滿著祈禱。好像它是一隻彩票箱,將會產生一種大獎。選舉場地自然也是韓彪礦上提供的,是礦上的娛樂室,以往僱傭的掘採工們打麻將聚賭的地方。賭是他們一向的娛樂方式。再不就是嫖。賭嫖自由,他們就都是惟命是從的好僱傭工了。他們以惟命是從感激韓彪給予他們的兩種自由。縣里的官員還因而向韓彪頒過獎狀,表彰他對他的僱工調教有方,管理得法。獎狀正是在這同一個地方頒發給韓彪的…… 離投票還有十幾分鐘時,韓彪來了。披件貂領大衣,來得行色匆匆、風風火火。身後跟隨著秘書及韓小帥一干人等。 於是一切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們,包括充當監票員角色的王曉陽。 韓彪看一眼手錶,連說:“差點兒晚了,差點兒晚了,真晚了就該有人背後議論我態度不佳了!” 工作組的人從各個角落走向他。人還沒到他跟前,招呼先到了,都堆下滿臉笑容。也不知他們的高興為哪般。彷彿竟是他們各自的大喜之日,而韓彪卻只不過是位應邀前來賀喜的嘉賓。 王曉陽嫌惡地將目光轉移開了。 韓彪一一與工作組的人握手。那完全是不情願的,不得已的,應付式的握手。顯得在他是多此一舉,怪麻煩因而心裡怪膩歪的事。握時,眼都不看對方。幾隻手先後乃至同時伸向他,他握不過來了。 他緊皺著眉,一副煩亂不堪的表情,以令人同情的口吻說:“省裡的一位領導來礦上視察,我不在場陪著不好。時間就要到了吧?一到馬上開始吧!我是投完我這一票就得走的。唉,唉,我想要什麼榮譽要不到哇?當村長我哪裡會是情願的呢?可各級領導們……可翟村全體群眾……大家聽了,下一屆可千萬別選我當村長了啊!下一屆我無論如何得讓賢了……” 於是圍繞周圍的人都體恤地搖頭、嘆氣,說“理解,理解”,並且都做出一副又同情又愛莫能助的樣子…… 於是韓彪向翟村的農民們抱拳、作揖、鞠躬,也說:“理解萬歲,理解萬歲,請諸位多多理解……” 聽來,彷彿“民選”已結束,彷彿他已全票當選,彷彿那對他是大不幸。 翟村的農民們,斯時一個個緊閉雙眉,表情矜持,莫測高深。 韓彪一眼發現了翟學禮——那復員兵,那惟一與他展開競選的人,坐在中間一排的最邊上。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注定的失敗,也似乎早有心理準備,還沒開始投票,卻已超前流露出了失敗英雄的悲壯神態。 韓彪兩步跨到他跟前,主動伸出了一隻手。翟學禮意外又猶豫地站起,不自然地笑笑,與之手手相握。 韓彪並沒有馬上放開復員兵的手,而是緊握復員兵的手不放,大聲說:“學禮,修車行開得好嗎?有什麼困難只管找我。缺資金了也找我。十萬二十萬的,拿去用就是!” 把個複員兵搞得別提多麼尷尬,只有不自然地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抽回手不自然,任憑被握著手也不自然。 韓彪雙肩一聳,抖落了大衣。早有韓小帥從後及時接住,搭在自己臂上。 於是韓彪竟擁抱翟學禮,一手輕拍復員兵後背,俯其耳樣子很是機密地說:“我將投你一票!下一屆我非讓賢不可。別這麼沮喪。在今後的幾年裡要多接觸群眾,爭取讓群眾了解你,信任你嘛……” 俯耳又機密的話本是應該小聲說的。他似乎也是那麼說的,怕他的話被第三者聽了去似的。然而他的聲音卻“小”得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歲的複員兵,被搞得面紅耳赤,備感羞辱。在大他二十來歲的人物韓彪面前,他一時顯得那麼的嫩,那麼的不成熟,那麼的沒有自信,那麼的……根本不配是韓彪的競選對手…… 工作組的人又講了一番注意事項,投票終於開始…… 韓彪果如其言,一投完票,便率眾離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韓小帥們各自懷著有功之臣的輕鬆愉快,你東他西,或尋花折柳,或豪飲相慶去了。 他們是都心中明鏡似的專等著韓彪日後對他們的論功行賞了。 當然沒有什麼省裡的領導到礦上來視察。 韓彪自己也回他的一處行宮,享受按摩去了。女按摩醫師漂亮可人,風情百種,是他從省城某大賓館高薪“撬”來的。 自己控制著的人們佔有著將近一半的選票,侄子韓小帥們責任包乾,又使錢賄賂了些個人。他斷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選票,那是早已鐵定歸屬在他的名下了。他是亦喜亦恨。喜的是大功告成,而且易如反掌。 “民選”後的村長,將證明著他毫無疑義的群眾基礎和威望。這麼好的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他韓彪豈能坐失不要?不久他又將是新聞焦點人物了!錦上添花,好上加好!恨的是翟學禮。不識時務的毛頭小子,什麼東西!雜種!和我競選,也他媽配!什麼時候得細細調教他一番,讓那小子領教冒犯自己的下場!還要讓他有苦說不出來,幹往肚子裡咽。什麼他媽的“民選”不“民選”!在本縣的地盤裡,凡自己想要的,各方面就他媽的該給自己!給就叫“民主”。否則,不管什麼方式,都他媽的不是“民主”!…… 他猛一翻身,將騎在他身上的女人翻在下邊了,接著就凶狠地干起了那種事兒。彷彿身下是翟學禮的淑妻,懷著股大恨在進行強姦似的。那女人見他表情異常,動作野蠻惡劣,不知他是怎麼了,特別害怕,竟不敢像以往那麼浪那麼淫…… 突然韓小帥不敲門便闖入進來,明明看清了他正乾著那種事兒也不趕緊退出,卻反而跨到床邊,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報告:“叔,壞,壞了!選舉結果出來了!……” 他扯線毯將那女人一蓋,便赤身裸體地站起來,一時不明白侄子何以慌張何以結巴…… “村長不……不……不是你……是翟學禮那小子!……” “胡說!我不信!怎麼會!” “千真萬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選票在那小子名下!……” 在“民選”中落選了的前任村長呆住了。 “叔,咋辦?……” 他狠狠地扇了侄子一個大嘴巴子。韓小帥臉上頓時出現五道紫紅的指印。接著他朝侄子踹了一腳。人高馬大的韓小帥竟被踹得捂著肚子蹲下了。他雙手舉起一隻大鈞瓷花瓶要往侄子頭上砸,幸而被那女人一攔,韓小帥才沒頭破血流。 花瓶碎在地上。 韓小帥也嚇傻眼了,他從沒見他的叔叔韓彪如此大發雷霆過。 韓彪幾乎將屋裡能摔碎的東西全摔碎了…… 翟村的選民,以農民特有的,經常用愚怯巧妙“包裝”了的城府(幾乎只有某些農民才具備那一種城府,而且往往表現為較高級的一種),以及孩子般的狡黠,徹底將韓彪這位在翟村說一不二,跺一下腳,乃至會驚動整個縣里四面八方的勢力人物耍弄了。他們收他的錢。錢是多好的東西啊!對於他們,尤其是多多益善的東西。何況他們明知韓彪有的是錢。收下時絲毫也不感到有什麼不妥,更不感到有什麼不安。他們如是想,你要收買我的選票,你當然得出點兒血。現如今什麼都講價值,那麼我的選票也是我的無形資產,一年一個行情的。他們自然不敢當面對韓小帥們這麼說。但是他們嫌錢少時,可以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而又顯出顧慮重重的樣子,韓小帥們就不得不加錢了。結果使韓小帥們替韓彪拉選票的“成本”大大超出預算。超出得太多,韓小帥們就都不便向韓彪如實匯報了,怕韓彪罵他們花他的錢不心痛,更怕韓彪懷疑他們有貪污行為。所以他們寧肯用自己的錢往“成本”裡貼,指望日後韓彪被選上了村長一高興,獎賞他們的錢比他們“無私”地貼入“成本”的錢多得多。 翟村的農民選民們,收下韓小帥們的錢時,都是當面信誓旦旦地保證了他們那一票一定投在韓彪名下的。都曾虔誠之至地表示,不擁護韓村長繼續當村長,那麼還有另外的誰值得擁護呢?翟學禮?他有過什麼權威?他有過什麼德望?他怎麼能與韓村長相提並論?…… 但是,真在選票上畫“√”、畫“×”或者畫“○”時,他們就都成了自己們的意願的主人了。印製的選票、發的筆,選票統計出結果以後,直接封了,帶回省裡,由地方最高部門即“省'民選'辦”存檔。這使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耍弄韓彪一次。耍弄了他不是也白耍弄嗎?無論他多麼想知道都是誰耍弄了他,也是根本無法知道的。那為什麼不耍弄他一次?從前兩次可不是這樣——第一次是由鄉里的干部們來宣布他韓彪是惟一的候選人,然後舉手錶決,當眾點數舉起的手超過半數。誰敢不舉手?第二次真“民主”些了,發統一的白紙條,自帶筆,寫被選人姓名。理由是“尊重人權”——候選人有姓有名,不擁護可以寫別人的姓名,在候選人姓名後畫“√”、畫“×”,有辱候選人之人格。這是韓彪手下的人們振振有詞地提出的,他們一起哄,方式便被採取了。那樣的選票,選後都將落在他們手裡,誰有膽量不寫韓彪二字?只要一對筆跡,哪張選票是誰的,鐵證如山啊!…… 而此次“民選”,翟村的農民選民們想——韓彪你沒轍了吧?老子收了你的錢,老子當面發誓選你了,可老子實際上選的是翟學禮,把你韓彪當猴耍一遭了吧! 大多數翟村的農民選民們都那麼想,也都是照他們的想法做的;大多數經由韓彪的安排才擁有了雙重居民身份,也就是那些落戶在翟村,已事實上成為翟村合法選民,而實際上仍只不過是韓彪礦上的外地僱傭工的人們,也都是那麼想那麼做的。他們不是傻瓜。他們受剝削心裡是清楚的。在韓彪眼裡,他們只不過是牛馬,他們心裡是明白的。小恩小惠能給予他們的只是一時的小高興,卻並不能整個兒收買了他們的心。現如今,要收買一個人的心,即使農民的心,價位也是相當高的。零售是一回子事,整賣是另一回子事。而且,普遍的人,只零售,不整賣。好比賣血,一二百毫升是慣常的賣法,三四百毫升也可以豁出去一次,但絕沒有誰甘願將自己的血液一總賣光…… 媽的韓彪,對不起NB023!現如今,有些個當官的,還有收了人家的錢,向人家保證了,而並不替人家著實辦事兒的呢!——選舉人們內心裡這麼想著,在韓彪的姓名後狠狠畫“×”,在翟學禮的姓名後認認真真地畫“√”…… 那時他們內心裡別提有多痛快。 然而,選舉結果也是大大出乎他們預料的。他們人人以為,那麼想那麼做的,只不過是自己,根本影響不了大局。於是幾乎人人那麼想,幾乎人人那麼做。而似乎難以動搖的大局,徹底地被翻局了…… 選舉結果公佈以後,竟無人鼓掌。人們離去時,皆一臉的沉重。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和誰說話,低垂了頭各走各的。彷彿他們的心情不但沉重,還十分憂傷。彷彿那結果,並不代表他們的意願,是什麼鬼搞的鬼…… 了解他們的王曉陽看出——他們都想哈哈大笑而又強自忍住,當時對他們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他料定他們許多人一回到家裡就會高興地甚而幸災樂禍地喝酒。 他們許多人正如他所料…… 只有翟學禮一人坐著發呆許久——結果也是他絕沒想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擁護者和無一人為選舉結果鼓掌的冷場情形,使他陷入了生平空前的大糊塗…… 鄉里縣里的幾名幹部,面面相覷。 王曉陽卻哼起了歌: 種瓜的得瓜呀種豆的得豆, 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下午,王曉陽去往村外,用手機與省委書記通了一次電話。 省委書記聽了選舉結果,以欣慰的口吻說:“有時候,我們某些自以為頂善於分析,絕不會犯判斷性錯誤的同志,卻往往犯了判斷性錯誤。為什麼?這是很值得我們自省和反思的……” 王曉陽由衷地說:“我接受您的批評……” 省委書記在電話那端又說:“一般的經驗是,相信人民大眾,總比不相信人民大眾好。他們有他們的民間原則,正如我們執政的共產黨有我們的黨內原則。倘我們的意識居然落後於他們的意識,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要用我們的原則去壓制他們的原則,那麼實際上不完全是他們的悲哀,更是我們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無人之地,王曉陽手機貼耳,聚精會神地聽著省委書記的每一句話,竟有些聽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講什麼好了。想說些“深刻”之類的話,很快又打消了念頭。覺得那時那刻,倘那麼對一位共產黨的省委書記說,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人,若決心對某些彷彿不可一世的人的氣焰實行打擊,只要他們時刻尋找機會,往往總是會達到一下目的的……這是哪本書裡的話?……” 省委書記在電話那端考王曉陽了——王曉陽想了半天,回答了幾次回答不對。 省委書記告訴他——是中的話;省委書記還告訴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議重讀那一本十幾年前引起風波,而如今已無人談起的小說…… 那時候韓彪正在縣醫院裡量血壓,查心臟,生命垂危似的。彷彿一個剛剛遭到殘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覺得自己在精神上被施加了私刑。縣里的頭頭腦腦懷著內疚去看他,被他一個個罵出了高級病房…… 翟村的那一個晚上,異乎尋常地寂靜。沒有一個人去翟學禮家。似乎他不是被選為村長了,而是被宣佈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誰都成心與他保持安全的距離…… 這也是那一種農民們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現。 至夜,小兩口突聞院裡黃犬狂吠。擂砸院門之聲令他們心驚。 復員兵披衣躍起,疾出臥房,摸黑從堂屋牆上摘下了雙筒獵槍,一邊往槍膛上子彈一邊喝問:“什麼人?!” 院門卻已被撞開,一群人影闖入了院子,各個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聽黃犬哀號一聲,想必已遭砍殺…… 翟學禮剛欲推桌子堵住家門,家門也被撞開,來者們闖入了堂屋。他們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復員兵慌忙持槍退回臥房——因為他是複員兵,被縣林業局選為義務護林員,那雙筒獵槍是發給他用以護林時自衛的。本縣的盜伐者們猖獗又兇惡,除了這復員兵,沒第二個人肯當什麼義務護林員…… 闖入者們以韓小帥為首,其中竟有才入夥的翟老栓的兒子!他們一個個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碼的理智,同仇敵愾地要來取翟學禮小兩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後殺兩個人嗎?韓彪有的是錢,會出面替他們私了抹平的。韓小帥也保證了這一點。來者們都企圖通過殺死翟學禮小兩口,向韓彪證明無限的忠誠…… 他們猛撞臥房的薄門,瘋狂地用利斧劈它…… 復員兵的妻子嚇得縮在床角嗚嗚哭;復員兵決心誓死保衛他的妻子,一再高聲警告。 但韓小帥們哪裡會把他的警告當回事兒呢? 門倒了…… 槍響了…… 一條黑影高伸胳膊,雙手在空中抓撓了一下,撲於床上…… “他先開槍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韓小帥歇斯底里的聲音。 他舉刀撲向復員兵——復員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動了扳機…… 韓小帥也撲於床上…… 復員兵被激怒了,扔了獵槍,抓起兩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揮舞,將暴徒們逼出臥房,逼出堂屋,逼出了院子…… 恰巧王曉陽和一些村里的男人們聽到槍聲,各操傢伙奔跑而來……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兒子…… 一小時後縣公安局的警車呼嘯而來,還有一卡車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武警——他們當眾用銬子將翟學禮小兩口銬上了。 復員兵那時說:“不關我妻子的事兒……” 率隊的副局長扇了復員兵一耳光,惡狠狠地吼:“你他媽吃了熊心豹膽了!……” 那少婦被往警車上押時絆了一腳,跌倒於地,於是竟被兩人各拖著一條腿往警車那兒拖…… 王曉陽上前製止:“她還不是罪犯,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待她!……” 連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亂之中,也沒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個…… 他大聲抗議道:“我是省報記者!……” “滾,別妨礙公務!……” 那位副局長一掌將他推得朝後趔趄數步…… “我還是'民選'工作的省委特派員!” “那你在這兒亂攙和什麼?!”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後趔趄數步…… 當那副局長坐入他的小車,王曉陽搶前幾步,奔過去攔住車,拉開車門大聲質問:“那些人為什麼不帶走?!他們……” 他指的是韓小帥的幫兇們,他們已被村人們一一制服,捆住了,靜等著移交縣公安局發落。見縣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長率領之下全要走,村人們一時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他發現韓彪也坐在車內,目光陰冷地朝外觀望。 那位副局長狠狠瞪他一眼,“嘭”地將車門關上。 車呼地從他身旁開走了…… 幫兇們一個個領會了什麼,皆喊叫:“放開我們!放開我們!……” 村人們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曉陽身上,而他也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在幫兇們喊叫過後的一陣肅寂中,翟老栓開口了。 他說:“大家都在等著誰來帶個頭是吧?那麼,我帶這個頭吧……雖然,我只一個兒子……學禮他是咱們選的,對不?他開槍是被逼的,對不?咱們第一遭由自己們替自己做主選了一個村長,對不?……那咱們去保他吧,現在就去。谁愿意,跟上我……” 斯時天已拂曉。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臉上舊淚未乾,新淚繼淌…… 他一說完,獨自轉身向村外走去。 於是,村人們一個個,一夥夥,最後,二百多人全跟在他身後了。 當然的,也用繩子牽走了那些幫兇。他們皆從翟老栓的話中預感到了什麼,不再喊叫,全蔫了,懊悔莫及地垂下了頭…… 王曉陽想阻攔他們。心裡這麼想,嘴卻張不開。呆望一會兒,他也緊跑幾步跟上了他們…… 省委書記在床上接到了王曉陽從縣里第二次撥到他家裡的電話。 他將自己親眼所見一一匯報後,義無反顧地說:“對不起了省委書記同志,我已經決定站在翟村的選民們一邊了。如果他們到省城去向您請願,您將會發現他們中也有我……” 省委書記在半個多小時內始終一言未發。甚至,既沒“嗯”一聲,也沒“啊”一聲。 他不知自己何時放下的電話。 他耳邊響起了自己曾以循循善誘的教誨口吻對王曉陽說的話:“有時候,我們某些自以為頂善於分析,絕不會犯判斷性錯誤的同志,卻往往犯了判斷性錯誤。為什麼?這是很值得我們自省和反思的……” 省委書記覺得,自己那話,彷彿是別人的聲音了。彷彿是別人們為提醒自己才諍諍言說的了,且具有對自己因翟村的“民選”是那麼順利而一夜高枕無憂的諷刺意味……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床頭櫃——上面放著一本翻開的書,用隔頁品隔著。恍然間,好像看到從書頁上,從字裡行間緩緩地凸顯出什麼形狀,遂成一個小人兒。如同美國電影《終極殺手》中那倏忽地便能液態而消液態而現的殺手般的小人兒。那小人兒醜陋、猥瑣、猙獰,衝著他狗面狒狒似的齜牙不止。 那小人兒囂張地說:“我,維托·考利昂!純中國種的維托·考利昂!……” 那小人兒漸說漸長,越加醜陋,越加猥瑣,越加猙獰。 他聯想到了中老維托·考利昂的女兒結婚的場面——一千多人的場面啊! “我,純中國種的維托·考利昂……” 省委書記一掌朝那書頁,也朝那張牙舞爪的小人兒拍將下去——硌疼了他的手。 隔書頁的東西是銀的,很精美,具有高級工藝品的觀賞性,也凹印著韓彪的銀礦的標誌——微縮了的韓彪的手印…… 每年,韓彪都出錢製作那麼一大批,與其他幾件精美的東西組合在一起,放在同樣精美的盒子裡,作為微不足道的辦公用品,送往鄉、縣、市、省各級黨的或政府的機關部門…… 省委書記研究地拿起它看,陷入良久良久的嚴肅沉思…… 一小時後,一輛“奧迪”開出省委大院,向翟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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