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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一章

伊人伊人 梁晓声 5489 2018-03-19
在北方,無論城市亦或農村,三月都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季節。從節氣上講,早已立春了,然而哪哪其實都看不到一點點春的跡象。  春節前一個星期一直到初五,確切地說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處在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之中,天天風勢凜冽。 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鐘,寒流終於肆虐過去了,風也多了,一陣有,一陣無。然而天氣仍乾冷乾冷的。  C大學後門所臨的那條馬路,夏季里新鋪過了。它被風刮得乾乾淨淨,彷彿黑地毯從遠處鋪來,為著迎接喜歡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刮得乾乾淨淨,一派容易令人眼厭倦的灰色,預示著就要黑下來了。  人行道上站著幾個人,等著出租車的出現。在他們對面,在“伊人酒吧”的原址那兒,酒吧已不復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離那一大片火災垃圾三四十米處,有一張舊長椅,綠漆斑駁,中間的木條,被“伊人酒吧”的煙囪倒下時砸塌了,像一匹斷了腰的可憐的老斑馬。它原本在酒吧的後面,酒吧變成了一片火災的垃圾,它於是呈現出來了。 

在那樣的一張長椅的一端,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雙長筒黑皮靴,頭上卻圍著一條白色的長圍巾,遮住了半張臉,幾乎只露一雙眼睛。如果她並沒圍那一條白色的長圍巾的話,那麼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廢墟是很協調的。倘以舞台美工的眼來看,可視為那廢墟的活的陪襯物。她的白圍巾真夠長的,在領上交叉繞了一環,竟還有很長的兩端垂在胸前。  她雙手插在皮大衣兜里,已經一動不動地在長椅上坐了很久。  她身下墊著一張報紙。多餘出一半兒,被一陣陣倏然而起的風刮得沙沙作響,卻絲毫也沒使她分過神。  她一直在註視著廢墟。  她分明沉浸在一種什麼難解的心結之中。  “請問,這兒怎麼了?”

她循聲望去,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他的臉朝向著廢墟,她看到的是他的側面,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 “喬祺!……” 那個男人正是喬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絨服,還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過豎起著羽絨服的高領。  而那個女人自然是秦岑。  當喬祺向她轉過臉時,她將遮住著自己臉的圍巾往下一扯。  她非常激動,卻沒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來,不是要成心在喬祺面前顯示矜持。實際上她很想站起來,很想立刻走到喬祺跟前去,告訴他一年中她有多麼思念他,思念得多麼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釘子,將她牢牢地釘在一張破損的長椅上了。  “秦……岑?!……” 喬祺顯得特別意外,但臉上卻幾乎沒有什麼激動的表情。自從喬喬死去以後,他變成了一個很難再因什麼事而激動的男人。也許那一時刻他內心裡也是很激動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幾歲,頭髮也稀了。被風吹亂了。這當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氣質方面被城市潛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還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現在,他的樣子又像一個半老不老的、心靈疲憊的、穿羽絨服的農村人了。農民的那一種“土里土氣”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認了。 

他的眼神向秦岑傳達著這一點。  自然而然地傳達著。  在2005年的這一個時候,他從坡底村來到這裡,只不過想隔著“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裡邊他所熟悉的情形。還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著玻璃。看看就走,趕最後一班列車連夜回到鄰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裡去。是的,他企圖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個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對於自己談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來看看,根本做不到。回來看過了,就做得到了。他這麼以為。他想清理他的記憶,清理出更多的空間,留給喬喬,和他的父親。沒有喬喬,這一個坡底村的農民的兒子,也許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麼一回事。他是懷著對喬喬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記憶的。以後也不打算再往裡邊裝什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兒看到的是一片火災後的廢墟,還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從記憶中抹去的女人……

他問:“你的酒吧……怎麼了?……” 秦岑眼中的激動,剎那間遊走了一半,因為“你的酒吧”四個字。  她指指長椅另一端,低聲說:“你也過來坐下吧。” 喬祺略一猶豫,走過去坐在了長椅的另一端。  秦岑將身旁多餘出來的那半頁報紙齊齊撕下,遞給喬祺。  她說:“椅子臟。” 他說:“沒事兒,我這一身該洗了。” 她說:“那也還是墊著吧。” 於是喬祺默默接過,墊在身下。  她又說:“喬祺,你別對我不滿啊?” 喬祺望著廢墟問:“為什麼?” 秦岑說:“快整整一年沒見到你了,見到了也不主動起站一下……我在這兒坐得太久,腿麻了……” 喬祺收回目光,瞧著她的臉說:“你瘦了。”

秦岑眼中頓時淚光閃閃,將臉一轉。  喬祺伸出一隻手,在她靠近他這一邊的大衣兜那兒,使勁按了一下。  他問:'伊人酒吧'怎麼了? ” 秦岑低聲說:“失火了。” 喬祺似乎再不想問什麼了,又將目光默默地望向廢墟。  她從大衣兜里抽出一隻手,伸向喬祺,也將喬祺的一隻手握了一下。  “不過你放心,咱們的酒吧上了保險,沒有太大的損失。” 她將“咱們的”三個字說出很強調的意味。話一說完,她想將手收回去。儘管她那麼不願放開他的手,卻也不太好意思一直便將他的手握下去。沒等她的手收回去,喬祺已反過來握住她的手,並且連同他自己的手一齊揣入了羽絨服兜里。  他說:“秦岑,酒吧是你的。從去年春節起,酒吧就是你的了。以後,你不要再說咱們的酒吧了。”

他也將“是你的”三個字說出強調的意味。  “反正你的股份,你的股紅,我都替你存在銀行里呢。不管到任何時候那也都是……” 秦岑的話說得別提多麼鄭重,語速也十分急迫,彷彿那是她此時此刻最想對他說的話。 而喬祺打斷了她。  他說:“談點兒別的吧……秦老還好嗎?……” “他……去世了,突發心髒病。原先一點兒徵兆也沒有……” “李老師呢?” “也去世了。兩個人磕磕絆絆地過了一輩子,從中年起就分床而眠了。誰也沒想到,連李老師自己也沒想到,秦老一走,她自己活在世上的意思勁兒一點兒也沒有了……她是服安眠藥死的……” 喬祺不禁轉臉看秦岑,見她的臉也正轉向著自己,見她眼中淚光閃閃。 

“你乾爸乾媽,他們都是好人。我心裡一直很尊敬他們……秦岑,你自己呢?……” “我……結婚了……” 羽絨服兜里,喬祺的手,將秦岑的手放開了。  “三個月後,又離婚了……” “……” “不是我提出來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他……是什麼人?……” “不想告訴你”。  “為什麼是他提出來的?” “他覺得,其實我對他沒感情……而他,不願自欺欺人,和一個對他沒什麼感情的人長期做夫妻……” “他……是那位許教授嗎?……” “你怎麼會想到是他呢?” 秦岑反問了一句,隨即又苦笑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我不會告訴你是誰的,起碼這會兒,你也別亂猜了。你猜不到的。他呢,把小俊娶走了……”

“他……和小俊?他們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有時候根本不是誰自己所能操控的。比如'伊人酒吧'失火了,比如一年前,我怎麼也沒想到平地冒出個……” 羽絨服裡,喬祺的手,又將秦岑的手握住了,並且使勁攥了一下,而這使秦岑的話沒說完。 “那,小婉呢?” “放心。虧你還惦著她倆。我給小婉找了一份工作,挺穩定的,收入也可以。可是,她和小俊結了仇了似的,不來往了。” “她倆又是為什麼?” “嫉妒唄。小婉覺得,那麼好的事兒,不該落在小俊頭上,而應該落在自己頭上。” “什麼好事?” “嫁給了一位大學教授,終於住上寬敞的房子了,還有私家車坐了,對於一個農村女孩兒,那還不是夢寐以求的好事兒嗎?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啊!我也有的啊!比如我就特別嫉妒那個小……對不起……能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嗎?”

“喬喬。” “和你同姓?” 喬祺點頭。  秦岑嘆道:“我嫉妒她。” 她再次將目光望向“伊人酒吧”的廢墟,沉吟片刻,又說:“你了解的,我這個人,從不嫉妒誰。可一年來,我每一想到你那個喬喬,內心裡就嫉妒得要命。不是因為這一份嫉妒,我也不會那麼對自己不負責任,也對別人不負責任地倉促結婚一場……” 喬祺內心頓時充滿內疚。  他低聲說:“秦岑,去年的事……請你寬怒我。” 秦岑小聲問:“一年來,你一直和那個女孩兒在一起?” 喬祺也長長地嘆了口氣。  他說:“沒那麼久。六月份,我們就分開了……” “你們分開了?……你們又是為什麼?” 秦岑詫異了。  “她……六月份死了……”

喬祺的另一隻手,從兜里掏出了煙…… 於是,各坐那張破舊的長椅一端的喬祺和秦岑,一個吸煙,一個沉默。吸煙的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沉默的,低垂著頭,耐心地沉默。  喬祺接連吸了三支煙。  秦岑一直低頭沉默著。  當喬祺終於將煙盒揣入兜里時,秦岑抬起頭,轉臉望著他問:“難道就不願對我講講你和你那個喬喬的事嗎?” “真想听?” 喬祺也朝她轉過了臉。於是,他們才第二次互相望著。儘管,他們的手在羽絨服裡只稍微分開了一下,之後便互相緊握在一起。  秦岑點了一下頭。  “那講起來,會很長……” “我有時間坐在這兒,你呢?” “你不冷?” 秦岑搖頭。  她微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澀,又溫柔。  羽絨服兜里,她的手,從喬祺手心裡抽出,反過來輕輕握著喬祺的手了。  天,這時已經黑下來了。馬路那邊,路燈成行地亮了。  “秦岑,你讓我從頭講給你聽……” 於是,隔著破舊的長椅中間塌斷的地方,喬祺向秦岑娓娓道來地講起了喬喬…… 也不知他講了多久,時間過了多久,當那一大堆“伊人酒吧”的焦黑的廢墟和夜的黑暗重疊在一起,連輪廓也看不清了,喬祺才終於這麼說:“該講的,都講完了……” 他的另一隻手,又掏出了煙盒。  她說:“別吸了。我替你數著呢,你都接連吸了三支了。” 喬祺猶豫一下,將煙盒揣入了兜里。  秦岑又小聲問:“如果喬喬出現的時候,我們已經結婚了,情形會怎樣?” 喬祺微微揚頭看了一會兒夜空,語調緩慢地回答:“那也許會不同吧。但是,只要喬喬提出,那我也會陪她回坡底村去住。即使你反對,我也會不顧的。而你要是跟我鬧,我就會跟你結束我們的關係……” 羽絨服兜里,秦岑將他的手輕握了一下。  她說:“我不會跟你鬧的。我怎麼會跟你鬧呢?那我也會陪著你們回去,天天為你們做飯,替你分心,幫你照顧可憐的喬喬……” 秦岑的聲音更細小了。  而喬祺,不再仰望夜空了。他又長長嘆息了一聲。  “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秦岑沉默片刻,問出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 喬祺扭頭看她。  她也扭頭看他,期待著回答。  喬祺搖了搖頭。  他低聲說:“不能了。起碼,近年是不能了。我已經承包了屬於坡底村的一片荒地,包括一道黃土崗。我以後要將那一片土地變成一處美麗的地方。秦岑,你應該明白,我在音樂方面,僅僅有三四分天分而已。往多了說,也超不過五六分去。又那麼的不專一,這種樂器也擺弄,那種樂器也試把。到頭來,表面看,似乎樣樣通,是個全才似的。其實呢,哪一方面的水平都有限。自我陶醉一番,或登一般性的舞台,也許還能唬唬人。但是欣賞能力高的人一聽,就什麼毛病都聽出來了。現在,真有音樂才華的人那麼多,我已經不太好意思再登上舞台了。我在城市裡很多餘了,差不多是個廢人。我想,我還是紮根農村的好,做一個有點兒與眾不同的農民吧……” 等他緘口了,秦岑問:“說完了?” 他點點頭,轉正了臉,又仰望著夜空了。  秦岑說:“喬祺,我指的不是酒吧。指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喬祺的頭,就那麼仰望著夜空,一動不動地定住了。  “如果你想回答使我失望和羞愧的話,那麼我請求你先別說出口,考慮一段時期再正式回答我,行嗎?” 她的話說得很慢,很慢。  她的手,在羽絨服兜里,將喬祺的手很緊很緊地握住著了。 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的反應。  喬祺感受到了那緊緊一握的不同尋常。  他態度鄭重地說:“行。我一定認真考慮。” “我們走吧,我的腳都凍疼了。” “怪我。一說起來,就跟你說了這麼久。” 喬祺首先站了起來。  秦岑將那隻一直揣在他兜里的手抽出,也站了起來。  她說:“可是這隻手卻出汗了。” 她向他伸著那隻手。  喬祺看她一眼,在路燈銀輝的映照之下,見她兩眼晶亮,有什麼發光的東西在眼中旋轉似的。 他又抓住了她那隻手。  他說:“我也覺得身上冷了。我們各有一隻手暖和點兒也好啊!” 於是,他將他們的手,再次共同揣入了羽絨服兜里。  當他們離開了幾步時,背後的廢墟上,發出了些響動。  喬祺不由得站住了一下。  秦岑說:“是野貓。也不知這城市裡哪兒來那麼多野貓,這地方倒成了它們撒野的一處好地方了!” 兩隻,不,不僅僅是兩隻,似乎同時有幾隻野貓在廢墟上相視為敵,互撲互咬,兇叫之聲不絕於耳。  喬祺說:“秦岑啊,我們倆不是一樣的人。我對生活要的很少。這一點,你早就應該看分明了的。” 秦岑說:“現在,經歷了一些以前不曾經歷過的事以後,我已經變成和你差不多的一種人了。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以前的眼光看待我。” “不好。這可不好。你是你。你為什麼要變得像我一樣了呢?秦岑,聽我說,你要好好經營另一處酒吧!興許什麼時候,我又想到你經營的酒吧去演奏樂器了呢!你經營得好,其實我看著心裡是替你高興的啊!現在你就給我一個保證可以嗎?” 他又站住了,看著她的臉。  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張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只點了點頭。  他又說:“如果以後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告訴我。” 她又點點頭。  馬路寂靜悄悄。偶有車過。  他們的身影,在馬路那邊的人行道上佇立了很久,沒攔到出租車。  於是他們向前走去。  大約,都以為在前邊的某段路,能比較容易地乘坐在車裡。  下雪了…… 在清冽的路燈光輝的照耀之下,有些雪花變得亮晶晶的,像是銀屑。  他們的身影走在路燈的光輝裡,走在奇異的雪花里,頃刻也鍍了層銀似的,也亮晶晶的了。 但是他們還是沒有攔住一輛出租車,只有繼續走著,走著;也不知走到什麼地方才能共同坐入一輛出租車裡,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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