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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章.2

伊人伊人 梁晓声 8153 2018-03-19
他耳聞過戀兄情結一說。以他的眼,看得分明,小喬喬對他的兒子喬祺,其親其愛,便很符合戀兄情結那一說。也難怪這個“小妖精”啊,她主要是由他的兒子從小抱大的啊!一到三歲有空兒就抱在懷裡,三到五歲經常背在背上。與兒子相比,他確乎是在極有責任感地做喬喬的父親,而兒子則太像喬喬的一位母親了。一切一位母親應該為自己的孩子所盡的義務和付出的愛心。他的兒子對喬喬是都方方面面週周到到地盡過了,付出過了。從十五歲的喬祺是一個少年時起,到現在二十二歲了的喬祺是一個大小伙子,兒子已整整充當了七年母親的角色哇!自打將這個“小妖精”在七年前那個大雪天從城裡撿回家來,以後兒子就完全忘了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啊!十五歲的少年學著充當一位小母親的角色,不容易呀!以至於現在二十二歲了是大小伙子了的兒子,心性都有點兒變得像女人了。

喬守義看著兒子和小喬喬睡在一起的親愛勁兒,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頭瘡疤一般的失敗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沒受過高等教育的家長,巴望兒子替自己圓了大學夢似的,他巴望早一天從兒子身上看到一場甜蜜愛情和美滿婚姻的發生與實現。是的,這是他留戀人世的一個理由。而喬喬卻還這麼小;兒子已經二十二歲了;而自己感到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喬喬也是一個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兒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來道破當年那一個秘密呀!由誰來道破呢?由外人嗎?那對於喬喬的心靈的後果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從小被父兄的雙份愛心浸泡著長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親父親,自己的“大哥哥”不是親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來是一個棄嬰,又讓她如何能平靜地對待那一種現實呢?由兒子來道破嗎?打死兒子,兒子也不肯那麼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該怎麼道破啊。面對家中快樂天使般的喬喬,他會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這是胡思亂想些什麼呢?若等喬喬到了可以結婚的法定年齡,兒子都三十三歲了!以自己的身體情況而論,是怎麼也活不到那麼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兒子和別一個女人結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對喬喬不好,並且在兒子耳邊搬弄些喬喬的是非,挑撥離間,結果使兒子對喬喬也……他不敢細想下去了。世上哪一個女子又適合做兒子的妻子並且不管他的命運怎樣都會始終如一地愛他呢?別看兒子目前在某些個城里人眼中是個雖無地位卻有點兒小名氣的人物似的,在農民們眼中其實接近著是個“不務正業”的農村青年啊。農民農民,那還是要以務農為本以土地為根的呀。曾有好心人對他說:“老村長,你只喬祺一個兒子,你得替他的將來操點兒心呀。現在整天背著個樂器盒子往城市裡跑,也能替家裡掙點兒現錢花,還不是個愁。將來咋辦?年齡一天天長大了,不是城市里人也不再像農民,莊稼活兒一樣拿不起來,怕是連個媳婦都討不上了呀。正經農戶人家的女兒,誰肯嫁他?難道嫁了他以後,整天跟著他到城裡沿街賣唱嗎?……”

喬守義畢竟不是一般個農民,而是三十幾前年回鄉務農的高中畢業生。在當年,高中畢業那就等於中國次高級的知識分子。所以他明白,對於農民的後代,城市裡能往好了改變他們命運的機會,遠比固守幾畝土地多得多。無論那是多麼高產的幾畝土地。而農民的兒子的雙手,一旦也能夠使幾件樂器發出美妙的音響,並由而獲得城市里人的青睞,命運再怎麼差,那也不至於比雙手握一輩子鋤把差到哪兒去。  他一點兒都不擔心兒子將來的活路。  他常想的是這麼一個問題——除了可愛的喬喬,這世上再難有另外一個女子適合做他兒子的妻子了。  他真希望喬喬能一年長兩歲,而兒子的年齡暫時停止在二十二歲上。  果而能這樣,兒子和喬喬,他們將會成為多麼幸福的一對兒小夫妻啊!分享著他們的幸福,自己興許能多活幾年吧? ……

然而,就在那一年冬天,癌症吸去了喬守義最後的一些生命力。  當日干冷乾冷的,炕前聚了許多村人,一個個都在抹眼淚。喬祺蹲著,雙手緊握父親的一隻手。二十二歲的青年,平時以為自己是個男子漢了,而一旦即將失去父親,就又變成了一個大孩子。他淚流滿面,不斷用他的前額撞著木炕沿。即將失去父親的悲痛和恐慌,使他那會兒心裡都沒有了妹妹的存在。  而喬喬,被擋在人們的後邊,難以靠近父親,面對牆角,也已哭得淚人兒似的。  喬守義那會兒又昏迷過去了一陣。  “躲開,你們躲開!讓我看到我爸!讓我看到我爸!……” 喬喬突然大聲哭喊起來,拼命往兩旁推開人們,不顧一切地突破著人牆…… 人們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紛紛閃開。 

喬喬一到炕前,穿著鞋就爬上了炕;接著就撲抱在喬守義身上,摟住他頭,和父親臉貼臉,一邊哭一邊大聲說:“爸,爸,你睜開眼看看我呀,我是你的喬喬!爸你別死!我怕你死,我不讓你死呀爸!……” 也許,死神那時刻動了一下惻隱之心,喬守義竟被她的哭喊聲從彌留之際喚醒過來。 他忽然一下子睜開了雙眼。  他的雙眼變得異常明亮。  他眼神定定地將喬喬的淚臉兒看了幾秒鐘,隨之將目光望向了村人們。並且,他那隻被兒子的雙手緊握著的手,已病得瘦骨嶙峋的手,企圖從兒子的雙手中掙脫出來。  喬祺不解其意地放開了父親的手。  喬守義居然憑著最後的一股生命力,將手舉到了自己胸前。他望著村人們,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

接著,他用兩根手指,試圖從自己的上衣兜里取出什麼。然而這種努力沒有成功。他的雙眼迅速變得黯淡無光,緩緩地,心有不甘而又無可奈何地閉上了。任喬祺和喬喬再怎麼放聲大哭,再怎麼喊叫他,也不睜開一下了…… 所有在場的村人們,全明白喬守義臨死前指自己的嘴是什麼意思。在他們看來,那是他向村人們所暗示的最後的請求;也可以被認為是最後的告誡。甚至,還意味著是一種無言的咒語。  這使坡底村人每一想起喬守義臨終前望著他們的那種定定的目光,無不心生畏怵。  以後十餘年中,全村大人,無敢在背後私議喬家兄妹二人關係者。喬喬的身世,被他們不約而同地、集體地、長久地保密著。而喬喬撲抱在臨終前的喬守義身上慟哭失聲的情形,許多村人是親眼目睹了的。並未親眼所見的,後來亦聽人描述了。他們都特別感動於喬喬這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對喬守義的真情實愛。雖然並非父女,真情勝似父女。村里還有那親生的大小兒女,父母死時不悲不痛不掉一滴眼淚的呢。他們那一種自願保密的默契,並不全由於畏怵,一半也是由於感動,以及心底里的善良。 

喬守義臨終前想從上衣兜里掏出的是一封信,寫給兒子的。是用從喬喬的作文本上扯下來的兩頁方格紙寫的。幾行硬筆書法般頗耐欣賞的字體,證明著他寫時意念的鄭重和莊重;亦證明文化教育在一個農民早期人生中所打下的優美印痕,如同皮膚上的胎記,如同深深地刺在靈魂上的刺青,並沒有被以後三十餘年遠離文化的歲月侵蝕得色跡全無。  喬祺: 我死後,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嚴重的傷害,都不許做一點點對不起喬喬的事……就是這樣。銘記。 父絕筆 自從喬祺過了十歲以後,喬守義就很少再叫他兒子了,而是直呼其名。只不過叫“喬祺”二字的語調,有時溫和有時嚴厲罷了。他的這一封短短的絕筆信,亦如以往。喬祺看時,難以判斷父親寫下自己名字那會兒,心裡邊究竟是溫和多一些,還是嚴厲多一些。字數太少了,他反复看也看不出來。心情仍被喪父的哀痛籠罩著,也不是太明白父親留下這樣一封絕筆信的深意。信上的日期告訴他,它是父親半個多月前就寫好的。顯然,那時父親已自知壽數將盡。也顯然,父親寫前覺得有許多事許多話應囑咐他這個兒子,肯定是打算將兩頁紙都寫滿字的。卻不知為什麼,連一頁紙也沒寫滿,僅僅留給了兒子二三行字。 

他回憶半個多月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有一天,喬喬大聲嚷嚷:“誰扯我的作文本了?誰扯我的作文本了?” 他說:“大聲嚷嚷什麼呀喬喬,家裡會有誰扯你的作文本嗎?準是你的同學扯的,非嚷嚷不可明天到學校嚷嚷去!” 而父親立刻坐起在炕上,以慚愧的語調說:“別,明天千萬別到學校嚷嚷,是爸爸扯的。” 喬祺和喬喬相視發楞之際,喬守義又說:“喬喬,對不起啊,爸爸以後再也不會扯你本上的紙了。” 喬喬就躥上炕去,撲抱住他說:“爸爸,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知道我就不會大聲嚷嚷了。我還以為是大哥哥扯的呢!” 喬祺佯裝生氣地說:“以為是我,就該大聲嚷嚷了嗎?作業本都是誰給你買的?還不是我嗎?” 那些日子,父親白天也經常躺著。說肩背疼,躺著被火炕烤烤,舒服些。沒過幾天,大口大口咳血了。 

“這老農,真能忍病!” 醫院的一位主治醫生這麼評價喬守義,而喬祺從那醫生的表情看明白了一切。  父親不許他告訴喬喬…… 喪父的哀傷沒能將喬祺這個親兒子徹底擊垮,卻將喬喬一下子按倒了。她的家裡沒有母親已令她常覺遺憾,她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也會失去父親。而且是愛她如愛寶貝的父親。她從早到晚地哭。並不哭出聲,而是默默流淚不止。結果眼睛哭腫了。嗓子發炎了。再後來發高燒,再再後來轉成了肺炎。公社醫院離村里近些,喬祺先是天天用自行車推著她到公社醫院去打吊針。打了幾天吊針還不見退燒,公社醫院的醫生惟恐耽誤了她的病情負責任,建議喬祺及時帶著她轉到城市裡的醫院去治療。又是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比七年前他將喬喬從老師手中接過那天的雪還下得厚,覆地尺許。沒法用自行車推著喬喬了。雪下得那一條路坑坑洼窪的,他怕喬喬從自行車座上摔下去。他也學七年前的父親,駕起了一輛雙套馬車。喬喬身下舖著褥子,身上蓋著被子,斜依在他懷裡。他一隻手臂摟住著她,另一隻手持鞭催馬。那一條農村土路的路況實在是太差了,小喬喬若不在他懷裡,若不被他的一隻手臂摟住著,身子非被一次次顛起來不可。兩匹馬欺生,鞭子不催就不快走。或者走著走著就不聽吆喝拐彎走回頭路。總算到了江橋那兒,拴牢馬,望著橋梯上厚厚的雪,他不能不堅持背著喬喬上橋。無論喬喬如何如何說自己能過江橋,他都不妥協。在城市裡的一家醫院打完吊針回來時,他背著喬喬在橋梯上滑倒了一次,所幸沒摔著喬喬,只磕疼了自己的雙膝。上了江橋,他喘息一下,轉身回望那橋梯。七年前老師將喬喬託付給他時的情形,彷彿又歷歷在目地發生於橋梯下那兒。 

“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 七年來,老師當年的話,早已深刻在他的頭腦中了。想忘都難以忘掉了。不想都會經常浮現在頭腦中,或清晰地響在耳畔。  走過江橋,下了那邊的橋梯,他又滑倒了一次。  “小妹,對不起。摔著你沒有?” 當他這麼問時,喬喬在他背上哭了。不過他不知道她哭了。她咬著袖子哭。自從聽父親對喬喬說過“對不起”三個字,喬祺也學了過去,也開始喜歡對喬喬說“對不起”了,彷彿那是會使她聽了開心的話。  抖落被褥上的雪,安頓好喬喬,仍使她斜依在自己懷裡,揮鞭催馬時,天已黑了。兩匹馬走在回村路上,倒是馴服極了,不必他再吆喝它們了。 

他索性將鞭子放在車上,雙臂將喬喬摟抱在懷裡。  他一路回憶起了七年前她是個嬰兒時,自己怎麼樣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頭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 他耳邊響起了七年前那個漫天飛雪的下午,還是個嬰兒的喬喬在曠野上的哭聲,笑聲,以及十五歲的自己為了不使她哭,而一陣一陣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語…… 也憶起了父親怎樣駕著馬車抱著喬喬想將她送給那邊的派出所去憑他們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的事…… 憶起了七年前父親為她召開的那一次全村大會…… 他憶起了許多許多,樁樁件件,彷彿就是發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 他真想講給喬喬聽啊!  但是卻明白,一件也不能講。甚至也不能當成別人家的事講給她聽。  因為他太清楚,她是一個如同體溫計一樣敏感的女孩兒。  守口如瓶有時是遵守紀律,有時是心理快感,有時接近著自我虐待。  馬鈴兒嘩嘩響…… 馬蹄踏冰車輪碾雪…… 喬喬依偎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似乎睡著了…… 他低頭看看她,卻見她大睜雙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臉兒在月光下慘白。  他內心裡對父親感到深深的罪過。  他內心裡也對喬喬倍覺內疚。  不能告訴父親的也一點點都不能告訴喬喬。起碼現在還不能。  欺騙和隱瞞了父親七八年的事情,還將繼續對喬喬欺騙和隱瞞下去。  繼續到以後多久呢?  到喬喬十歲的時候?到她十五歲的時候?到她十八歲的時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樣二十二歲了是一個大姑娘的時候嗎?  什麼時候告訴她才是最好的時候?  或者根本就應該將這樣的念頭像按死一隻小蟲似的按死在自己心裡,才是明智的選擇? 馬鈴兒嘩嘩…… 喬祺困惑。  “冷嗎小妹?” “不。” “還發燒嗎?” “輕點兒了。” “想什麼呢?” “想爸爸。” “……” “還想你。” “傻話。我不是摟著你嗎?” “爸爸對我那麼好,還沒等我長大了報答他,他就走了。從今以後,世上只有大哥哥一個愛我的人了……” “我會連同爸爸對你的那一份愛也擔起來,我保證。” 喬喬的身子在被下一翻,面對著他了。  她也用雙手摟抱著喬祺,喃喃地說:“大哥哥,我以後再也不磨你了!” “又是傻話。七八歲以前的女孩,都愛磨人,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再說,我從來也沒嫌你磨過我呀!” “現在我自己想想,覺得不好。” 喬喬害羞地將頭埋在他懷裡。  “別摟著我,把手縮被子底下。” “摟著舒服。” “凍傷了手!” 喬喬的雙手,反而將他摟得更緊了。  於是喬祺一隻一隻將她的雙手拽到被子底下。  “就這麼乖乖偎著吧,聽話。我唱歌給你聽。”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遙遠,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為什麼離別得那樣匆忙?  二十二歲的坡底村的青年,當年他所會唱並且自己真的喜歡唱一唱的歌,無非是幾首前蘇聯歌曲再加上幾首東歐國家的歌曲。都是聽來詞曲憂鬱的那一類。 他的老師高翔不但教會了他幾種樂器的演奏技巧,教會了他看五線譜,還教會了他唱以上那些歌曲。潛移默化的,他的老師影響了他人生的同時,也重塑了他的性情。老師不在了,老師的影響仍在。老師和音樂,無形中使他變成了一個憂鬱的青年。而喬喬,使憂鬱的他更加憂鬱了。  在那一個冬季,那一個夜晚;在七八年前和七八年後的同一輛馬車上,憂鬱的大哥哥和快樂天使般的小不丁點兒妹妹,一個依偎在另一個懷裡,都覺得他們真是誰也離不開誰。  馬車停在家院前時,喬喬在他懷裡睡著了。喬祺將她連被子帶褥子抱進家裡,輕輕放在炕上後,俯下身,將唇吻在她額上。  他直起身時,喬喬睜開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 她說:“哥,再親我一下。” 其實馬車一停,她就醒了。她是裝睡。病了,她心裡就更加的自嬌了。嬌,就更想讓大哥哥抱她一下了。  喬祺說:“我不是親你,我是想知道你還發燒不發燒了。” “那人家都是用手。” 喬喬的大眼睛忽閃了一下。  “我手涼。你小時候我一擔心你發燒了,就那樣。家裡又沒有體溫計,只有那樣。如果那算是親,七八年以來我至少親你一百多次了!” 喬祺說完,轉身想去往炕洞裡添柴,喬喬輕聲叫住了他。  她心裡那嬌,還沒夠。由於喪父之悲,由於病,其嬌與以往不同。像朵蔫了的花,急需澆點水。倘不,便會蔫死似的。起碼,她自己是這麼感覺的。  她說:“哥,那就真的親親我吧。” 她橫躺在炕上,朝喬祺微微側著頭。眼神兒中,充滿乞求的意味兒。那樣子,著實有些令人看著可憐。  喬祺愣愣地望著她,彷彿沒聽懂她的話。  她又說:“如果剛才一次,連同以前的一百多次都不算親我,那等於我從小到大,你都沒親過我一次。你還口口聲聲說你愛我呢!” 喬祺不禁暗悔自己的話說得太絕對了,也不符合事實。事實是在她四歲以前,他沒少親過她。反正不會比一位小媽媽親自己可愛的女兒的次數少。難道她對四歲以前的事兒全不記得了嗎?他往炕前走了一步,細端詳她,想要看出她是不是裝的。結果沒看出來。  他說:“忘了你路上怎麼保證的了嗎?你保證以後再也不磨我了,對不對?” 她說:“我也沒磨你呀,只想讓你親親我。” 她的聲音很細弱,七分由於病,三分是裝的。在她,覺得自己並沒裝,完全是由於病。愛撒嬌的小女孩兒都這樣。撒嬌本就是得裝的事。可她們一裝,就連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裝的了。 “我得往灶裡添些柴,還得燒水。不燒壺開水,你夜裡渴了怎麼辦?” 喬祺說罷,又欲離去。  “哥……” 喬喬的聲音聽來淒淒切切的,那一種彷彿願望被漠視了的哀傷勁兒,令喬祺的心頓時軟得沒有形狀了。  七八年來,她第一次害重病,而且是在父親死後不久的悲傷籠罩的日子裡。  喬祺站住了。邁不動腳步了。猶豫片刻,復一轉身,跨至近旁。他伸出兩條長胳膊,雙手按在席上,身體前傾,俯視著喬喬的小臉兒又猶豫片刻,接著緩緩低下了他的頭。  喬喬閉上了眼睛。小臉兒由於剛從寒冷的外邊回到溫暖的家裡,也許還由於仍在發著低燒,紅撲撲的像紅蘋果。  喬祺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 之後他說:“小妹,我覺得你還是有點兒燒。” 喬喬睜開眼,嘴角微微一動,臉兒上露出了願望被理解並且被滿足的一絲笑意。  “明天去打針,別忘了提醒哥在醫院買一支體溫計。” 喬祺說罷,再也不猶豫什麼,果斷地走了出去…… 喬喬一病就是二十幾天。  醫生認為她本應該住院的。喬祺也希望那樣。可病床緊張。等終於有病床了,喬喬的病也好了。二十幾天裡,喬喬更瘦了。喬祺也明顯的瘦了。顧不上理髮,顧不上刮鬍子,看去不似一個二十三歲的小青年,而有幾分像一個“大老爺們儿”了。  那時,快過春節了。  以往積攢的一小筆錢,為喬喬治病花光了。還借了幾十元錢。  那一年的春節,從初一起,家中不斷有村人來拜年。喬守義活著時,這個家的人氣都沒那麼旺過。村人們幾代以來迷信這樣一種說法——誰家在春節前死了長者,如果他或她在人間大體上是個好人,那麼閻王爺照例會放他幾天節假,讓他或她有機會重返人間清算積怨,為的是體現一種對鬼的公平。村人們怕鬼偏偏在春節期間清算到自己頭上,與死者生前有怨的也罷,無怨的也罷,都會主動向死者的家人表達友好,以圖吉利。  喬喬確乎變了。迎客、送客、敬茶敬煙,見什麼人說什麼樣的拜年話,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又得體,簡直堪稱村里大小孩子們的典範。聽著村人們當面或背後對喬喬的誇獎,喬祺內心倍覺欣慰。從此也對喬喬刮目相看了。  他特別想向坡底村農民以外的人們炫耀自己有一個多麼清麗多麼懂事的小妹妹了。是的,那是一種炫耀心理。他覺得有點不好。也覺得沒什麼。於是初五後,接連幾天用自行車馱著喬喬到江橋邊,不辭辛苦扛著自行車上下江橋,就這樣將喬喬帶到了城市裡去拜年。 喬喬對“大哥哥”此舉雖無參與的熱忱,卻有充分的理解。  當喬祺問她願意不願意時。  她說:“大哥哥願意的事,我都願意。” 而二十三歲的坡底村的音樂青年所認識的那些城市裡的人,無非是些樂團的青年演奏員,藝校的青年教師,各行業職工俱樂部的文藝骨幹,一心想當音樂演奏家的少男少女以及他們的父母。  喬喬沒有料到,在這些人家裡,她的“大哥哥”竟受到特別真誠的歡迎和相當禮遇的款待。  喬喬第一次邁入一戶戶城里人的家門,她對他們本人比對他們的家更感到好奇。但她一點兒也未因自己是一個農村女孩兒而自卑。一方面因為她是喬祺的妹妹,家家戶戶的人都對她表示出喜歡的態度;另一方面因為她的“大哥哥”在那些人的家裡那些人的面前絲毫也不自卑。恰恰相反,他使小妹感覺到他彷彿是一個優秀的人在一些比較優秀的人中間。 “大哥哥”是那些人中惟一的農村人,但那些人卻似乎皆因此點而在“大哥哥”面前說些慚愧乃至羞愧的話。 “大哥哥”大大方方地在別人家裡嗑瓜子、吃花生、喝茶,還吸煙,並被要求吹薩克斯,拉大提琴、二胡和手風琴…… 有一戶人家的六歲的男孩兒是“大哥哥”的最小的學生,跟喬祺學二胡。他的爸爸讓他叫喬喬“小姐姐”,而那男孩便很有禮貌地口口聲聲那麼叫。 “大哥哥”誇他二胡拉得有進步時,他的爸爸媽媽都喜悅地笑了。那男孩要求喬祺開始教他大提琴或手風琴,喬祺說他年齡還太小,以後才能學,因為他的個子還不及大提琴高,他的雙臂還不足以將手風琴的琴頁展開。 “那,老師,過完春節開始教我小提琴吧!”男孩兒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 “小提琴我可教不了你。我雖然也會拉小提琴,但拉不好。不過,春節後我介紹你跟本市最好的一位小提琴手學,行不?” 男孩兒這才不央求他了。  在城市裡串了幾天門,那一天喬喬第一次從“大哥哥”口中聽到了一番“謙虛”的話。否則,她還以為自己的“大哥哥”是什麼樂器都能以一流水平進行演奏的人呢!  那男孩兒的父親是市委辦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對喬祺說:“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彷彿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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