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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2

伊人伊人 梁晓声 10979 2018-03-19
淚痕在喬祺臉上凍成了兩行冰痕。這少年那時心裡明白,從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親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儘管除了他所敬愛的高翔老師已經被列車碾死了這一點,他另外並不知道什麼別的事。  在邁入家門前,他擦了幾下臉。他的父親正在翻箱子,回頭看著他奇怪地問:“怎麼去了一下就回來了?” 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高老師病了,器樂班的學生都回家了。  而父親,竟一點兒也沒懷疑就信了,只不過又說:“那你,應該到高老師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別的學生不一樣嘛。” 他說他本是那麼想了的,但因為一次也沒去過高老師家,不知高老師家住哪兒,所以沒去。 “你就不會問問其他老師?” “問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麼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再說,我兜儿裡一分錢也沒有,要是遠,我不坐車怎麼去?……” “我看你就是沒誠心!我寫的那些尋人啟事都貼了沒有呢?” “都貼了。” “你不許騙我!” “我以前騙過你嗎?” 父親一時語塞,便又繼續翻箱子。  喬祺心裡隱隱地發生著刺疼。這少年以前從沒騙過任何人,更沒騙過自己的父親。顯然,父親不再問什麼了,也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值得懷疑的表情,乃是基於對他這個兒子一向的誠實品質的信賴。他暗想,為了“小妖精”,從今而後,他將不得不開始學會騙人了,包括騙自己的父親,首先是騙自己的父親。而且,還要越來越騙得高明。這是他極不情願的。這少年從小本能地感到,作為一村之長的兒子,撒謊騙人是可恥的。 

父親從箱子裡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蓋上了箱蓋。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親將它們夾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譴責的態度說:“沒見過這種人,大冬天的,把個光屁溜的小孩兒用小被一包,就拋棄了!對自己的骨肉,真是夠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別人家的女人,給她做身連襖帶褲的小棉衣,要不怎麼過冬呢?” 他心裡又隱隱地刺疼了一下,差一點兒就張口告訴父親真相了。然而父親還是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值得懷疑的表情,一說完就向外走去。  “爸……” 父親在門口轉過身。  “要是她醒了,我……該餵她奶嗎?” “不,給她點兒水喝就行。水我已經涼在一隻杯子裡了。別放糖,不能慣出她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對她沒什麼好處。她睡得正香,你也別犯賤,閒著沒事兒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倆就得專有一個人讓她黏了!”

“知道了。” “還有,那書包,你別動。裡邊的錢,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議地說:“我拿過別人的錢嗎?” 父親又語塞了。  “小妖精”的睡態,幾近於無聲無息,像一個被做成了閉著雙眼的樣子的大布娃娃。他將耳湊向她的鼻和嘴,這才聽到她的呼吸之聲,吐納如絲,均勻而且酣然悄悄,在他聽來,挺美妙。  父親將火炕燒得溫熱適中。 “小妖精”的鼻尖上滲出了幾顆細小的汗珠。他想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縮手幾次,未敢。又從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舊棉花,想替她拭去,猶猶豫豫的,還是未敢輕舉妄動。  第二天第三天喬祺沒去少年宮。  第四天,他在少年宮聽到了人們對於高翔老師之死的某些議論——說高翔老師與一名還未滿二十歲的姑娘秘密戀愛已經三年多了,在他還沒返城時就開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鄉下姑娘。她的父親1962年餓死了。她有一個姐姐。而她的母親,一直是高翔家的佣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難,與他一家一同被發配往農場,之後又一同告別北京落戶本市,不久病死於本市。高翔老師的父母感念老女傭的忠誠,想方設法將她小女兒的戶口從農村老家辦到本市,並安排她到菸廠去工作,視如女兒。但是,當他們的兒子高翔與他們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之間的秘密戀愛被他們發覺時,他們勃然大怒,認為肯定是那來自鄉下的姑娘勾引了誘惑了他們的兒子,認為她對他們儿子的所謂之愛另有動機,目的不純,簡直等於是忘恩負義損人利己。結果她被逐出了高家。然而愛情的種子一經在年輕的心中發芽,除非將它從年輕的心裡摳出,並且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焙成一粒碳,否則它是不會自行停止生長的。

愛情依然在“地下”進行活動,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鎮壓”。高翔的父親母親並非特別專制的父母,更非兇暴之人。事實上他們對於兒子高翔,幾乎從來都是尊重其選擇和決定的。比如他們希望他返城後報考中央音樂學院,以他的音樂特長那是不成什麼問題的。而高翔對北京似乎已沒什麼剪不斷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日漸喜歡起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來。他寧肯在少年宮當器樂班的老師而不想考中央音樂學院,父母不加勸說就默認了他的決定。但對於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反常態。他們有他們的考慮。他們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他們無時無刻地盼望著盡快地重新再成為北京人。哪怕不恢復他們從前的身份也在所不惜。儘管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當美麗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幫”後開始理所當然地給予他們種種破格的禮遇,他們內心裡還是只不過視這一座城市為他們的流放地。北京是他們的心結。是他們的精神碼頭。是他們早已確定了的靈魂安息地。不重新回到北京他們死不瞑目。高翔是他們惟一的兒子。當他們離開這一座城市時,兒子必須同他們一起回北京。僅僅這一件事,才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向兒子妥協的事。對於從前的身份他們有完全放棄的心理準備,卻從來也沒想過可以考慮將惟一的兒子單獨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們人生流放地的城市。不,這對於他們是一件不容商討的事。他們認為,在這一件事上,兒子若違背他們的意志,那麼也就違背了是他們的兒子的起碼原則。而兒子的愛情,當然也應該順理成章地發生在北京。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兒,他們都是打算面對現實的。但就是不可以是自己家已故女傭的女兒,更不可以是一個安徽鄉下一無技長的姑娘!她才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啊!何況,以他們目前的能力,若將她的戶口也辦回北京,那將是多麼多麼難的一件事啊!兒子為什麼非要將這麼一種難以理解的愛情進行到底不可呢?世上不是只剩下了她這麼一個姑娘啊!想來想去,在他們那兒,只剩下了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們惟一的兒子,被他們家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施展難以抵禦的惑術迷住心竅了。結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後被菸廠解雇了。本就是臨時工,不需要什麼理由。然而愛情仍在“地下”繼續進行,此時愛情已不僅僅是愛情,也是“地下抵抗運動”了。姑娘像她的母親活著時一樣,也在一戶人家當起傭人來。愛情之“地下抵抗運動”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們認為那是對他們是父母的正當權力的蔑視和挑戰。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謀,他們的兒子不過是被一時迷住了心竅的隨從。其實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難而退了,倒是他們的兒子破釜沉舟一往無前。於是那姑娘有一天被雇主客客氣氣地辭退了,誰家也不願僱一個品質上有劣蹟的姑娘做女傭。難道勾引雇主家的兒子不是一個女傭最不能被寬容的劣跡嗎?何況她不知悔改,反而繼續。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氣而又堅決,只說不需要了。高翔與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場,連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門,只得找了個藉口住到少年宮去。當時,在中國,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況別提有多擁擠,誰要租到一間小小的屋子在城市里長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而那時,姑娘已懷孕了。在當年,在中國,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兩性關係只能是一樁雙方擔驚受怕倉促而又慌張進行的“事件”。所尋覓到的空間,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恥。也正是這一點,常使戀愛中的青年因他們婚前的性行為產生心理上的“犯罪”感。那一種“犯罪”感使高翔和他所愛的姑娘覺得他們是一對做案了的賊。愛情的果實結成得太不是時候了。在當年,在中國,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對於一對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與否,其實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術推算能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因為當年的中國幾乎還沒有什麼避孕之藥公開出售,而買避孕套是要憑單位證明的。遺憾的是,高翔所愛的姑娘,她的數學頭腦先天就不怎麼好。高翔決定向他的父母宣布真相。而姑娘不同意。她沒有勇氣同意。由於雙方門不當戶不對,她在心理上本就是愛得很自卑的。她怕高翔的父母將她懷孕了這一件事,當成是她的又一次陰謀得逞了,進而當成是她的訛詐手段。她堅持要回到她的家鄉安徽農村去,她說回到了家鄉她自己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她想她可以將孩子生下來。她以為,家鄉的人們,對於她未婚而孕這一件事,也許不但會抱有寬容的態度,而且還會給予一點兒同情。起碼,在家鄉,她周圍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然而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錯誤。她在家鄉更其不幸地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反面教員,連她的親姐姐,縣淮劇團的一位女演員都覺得因她而丟盡了臉。 

“我們農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裡的人家攀上一種非親非戚的親密關係的嗎?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們給人家做女傭的母親,用二十幾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換來的!如果高翔一家遷回北京了,那咱們姐妹就等於和一戶北京人家有了特殊關係!北京人家啊!何況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藝界的名人!文藝界的名人你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即使不能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能對別人說說,那也是咱們姐妹倆的一份榮耀!是咱們的母親一輩子善心待人為咱們姐妹積下的一份德!人家把你的戶口辦到城市去了,人家給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也算是對得起咱媽二十幾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卻不知道珍惜這一種難得的關係,你竟然痴心妄想成為人家的兒媳婦!於是就千方百計勾引人家兒子!那樣一戶人家的兒媳婦是專等著你去做的嗎?現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懷孕了,卻回來住在我這兒,害得我也沒臉出門,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當姐姐的一番番用諸如此類的話訓斥她羞辱她。那些話也基本上代表了家鄉人對她的看法。到了那麼一種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鐵下了一條心,不聽任何人的勸,一定要將孩子生下來不可了。 高翔這一邊呢,畢竟是人生頭一次初戀,愛得就很不懂事。沒分開時,山盟海誓的,彷彿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人甚麼力量能使他們分開;一旦分開,不必再整天呵護著哄慰著了,便體會到了一種彷彿解脫般的輕鬆,責任感漸漸的淡了,只不過起初跑到她的家鄉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時間一久,連信也寫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現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語了。而那正是愛他的姑娘在非常時日里所渴望所需要的。不是他變心了。不,他沒變心。只不過初戀的那一種如膠似漆的黏糊勁兒熱乎勁兒,由於分開而降溫了。 

孩子終於是生下來了。 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親投水塘將自己溺斃了…… 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安徽農村的青年,來到了這一座省城,來到了少年宮。他抱著一個孩子。那會兒高翔在上課,教手風琴。  前幾天他剛在少年宮被評為模範教師,還獲得了一百元獎金。他正打算給她寫封信問問她的情況,並向她報告自己事業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獎金給她寄去。  他被同事從教室裡叫了出來。  在少年宮一進門的大廳那兒,當著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農村來的青年對他說:“給你,這是你的孩子!” 對方還沒開口說話,他見對方懷裡抱著孩子,心中已頓時明白了幾分。  對方那麼說了之後,他呆住了。可想而知,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臉上會是何種表情。

他簡直無地自容。  對方又說:“你不想要嗎?你不想要,我怎麼抱來的,再怎麼抱回去就是。” 對方臉上卻沒有什麼特別使他尷尬的表情,話也說得極其平靜。彷彿只不過是受人之託,給他送來一種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見慣的“東西”。  他很機械地伸出雙手接過了孩子。  “是個女孩兒。” “……” “你永遠也見不到她媽媽了。” “……” “她媽媽死了。” “……” “你的女兒已經半歲多了。你知道在農村,一個沒結婚的女人整天懷抱著一個孩子,別人會怎麼議論這種事嗎?…… “……” “半年多啊,任人指點,任人蔑視,她媽媽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對誰都沒有說出過孩子有你這麼一位父親!為了你的名聲,為了你的家門的名聲!上天有眼,她對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經把她發送走了……” “……” “現在,她只有你這個父親了。” “……” “如果她媽媽不到這一座城市裡來,不到你家,就不會不愛我了,就不會懷上你的孩子,就不會死。那麼,我們就是夫妻了。農村里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對窮夫妻。” 對方說完最後幾句話,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少年宮。  從始至終,他自己沒說出一句話。  他抱著他的女兒在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視之下,一時間似乎變成了石頭,發呆得連眼睛都不眨動了。而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樣子。  一分多鐘後他也離開了少年宮。  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也都沒有說一句話。都不知該說句什麼話好。

他抱著他的女兒在街上茫然地轉悠了一會兒,頭腦才有點兒恢復清醒。  他抱著他的女兒回家了。無處可去,只有回家。  他一說他抱著的是他的女兒,他母親兩眼一翻,立刻就昏過去了。  他沒敢說他女兒的媽媽已經死了是怎麼死的,怕他父親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過去。他心裡明白,他的父母是斷難接受他們有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孫女這一現實的。  第二天,他將他的女兒送給了他最愛的學生。經過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種結論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學生,再無另外的一個人可以託付。不知他根據什麼確信,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沉默寡言的農村學生,是絕不會使他失望的。  那一夜他還作出了另一項重大的決定——死。 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場雪。  他將他的女兒託付給他的學生以後,並沒下江橋,而是轉過身走在兩條鐵軌之間,無魂無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 聽到前方列車鳴笛,他臨時決定了他的死法…… 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以後才知道的。當他對一些細節也有所了解時,已經二十來歲了。而在當初,他僅能從人們的議論紛紛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屬於”他了的那一個女嬰,也許將真的“屬於”他了。她是他老師的女兒。他的老師和老師所愛的姑娘,先後自殺了,為了他們事倍功半的愛情,也由於初戀時不懂得愛情…… 以後的五六天裡,他每天下午照例背著大提琴走出家門。他對他的父親說是到少年宮去,實際上他沒去。但是他也沒到別的地方去。他背著大提琴一直走到江邊就不再往前走了。隔著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見少年宮的全景。門前左右兩邊的大柳樹依然結滿霜雪,像兩株巨大的銀珊瑚。他或者站在江邊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橋梯的台階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橋梯。拉時,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少年宮。眼淚從眼中流出,在臉上凍成冰的淚痕,他也沒覺出。手指尖凍麻了,兩雙手都凍僵了,他就交叉揣進袖筒,或塞入懷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著少年宮。江這邊,無論春夏秋冬,一切對於他都太熟悉了。江那邊的城市,除了少年宮,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從沒想要多麼的熟悉它。在極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顯著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宮。那雖不宏偉但是造型很美觀的建築物,如同城市的一種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別有一番意味。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宮值得他久望不厭,而其他景物都不怎麼值得他看。那少年宮成了他內心裡的一座神殿。供奉著一尊無形的倍遭人們議論的,由而也在所難免地被蜚短流長所塗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愛和崇拜著的神。這少年當年還不能意識到,在那些日子裡,他的琴聲中攙入了一縷憂傷的情調。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別的樂器了,比如手風琴、二胡;或者吹奏樂器,比如簫、笛、薩克斯什麼的,樂聲中也都有一縷憂傷的情調。連是歡快的曲子都那樣。本就憂傷的曲子更是那樣。而這一點後來影響了他的音樂天分,受到權威人士更充分的賞識;也影響了他的音樂事業的長足發展。這是他的老師高翔活著的時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親終究是村長。不能在他離家後變成一個全職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親有時將“小妖精”送到張家去,有時送到李家去,求村人們幫忙照看幾個小時。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將“小妖精”抱回。如果父親回家早,便是父親的義務。 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長的兒子撿了一個“小妖精”這件事了。  大約是老師死後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裡時,既不見父親,也不見“小妖精”。看了父親留下的紙條,他去到一戶村人家裡想要抱回“小妖精”。人家卻告訴他,“小妖精”被他父親剛剛抱走了。人家還告訴他,他父親決定將“小妖精”送到城裡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橋那兒撿的,送到那一處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 他跑出村口時,天黑下來了。馬車以及父親坐在車上的背影綽約可見,離他六七十米。 他追著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麼做呀!……” 父親回了一次頭。他看出父親一手持鞭,一手將“小妖精”抱在懷裡。緊接著,父親連揮幾鞭,將馬車趕快了。轉眼,馬車消失在夜幕之中。馬鈴嘩嘩,他知道馬兒是奔跑起來了。顯然,父親想將他甩下。  他窮追不捨,繼續喊。  馬鈴聲卻越來越遠,越小。 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氣追了十餘里,連歇也不敢歇一會兒。  等他追到橋頭那兒,只見馬車拴在一棵老樹上,兩匹跑累了的馬在吃雪。哪裡還有父親的身影!父親早已抱著“小妖精”走過江橋去了。  他也毫不遲疑地登上了江橋…… 他氣喘吁籲滿頭大汗地趕到派出所時,見幾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輪番逗“小妖精”樂,而愛樂的“小妖精”一陣陣樂得格格嘎嘎的。他看得出來,民警們也都挺喜愛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現,使民警們很是詫異。  父親說:“這就是我兒子,他有點兒捨不得這孩子了。” 喬祺摘下了帽子的頭上直冒氣。  女民警問喬祺:“你怎麼一頭汗啊?” 喬祺說:“跑的。” 女民警又問:“你跑什麼呢?” 喬祺看看他父親,不吱聲了。  女民警朝他臉上細看一眼,接著問:“你還哭過吧?” 喬祺一轉身,抱著“小妖精”躲到牆角那兒去了。  民警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了八九分。  喬祺的父親說:“如果再沒我們什麼事兒了,我們父子就放下孩子走了。” 一名男民警,看樣子是個負點兒責任大小有點兒權力的人,慢條斯理地說:“村長同志,你剛才看見了,對這一件事兒,我已經親自做了文字記錄。但是你們如果將孩子放在派出所,一走了之,這不太好。派出所不是托兒所呀,這孩子是個活物,不是別的什麼失物,我們可以先把她鎖在一個櫃子裡,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什麼時候找到失主了,什麼時候再將她從櫃子裡取出來,讓人家簽字後認領了去……” 喬祺的父親說:“民警同志,有一點您也許還沒搞明白。我們雖說這孩子是撿的,但事情明擺著,這孩子不是家長丟失的,是被她的家長拋棄的……” 那民警打斷道:“村長同志,不是我也許還沒搞明白。對你說的那一點,我很明白。我的同事們也都很明白。” 他說著,掃視著他的同事們。  於是他們一個個點頭。  他從桌上拿起記錄本,用筆敲點著又說:“你看,我直接記錄的就是'棄嬰'二字。'撿的',這是我們習慣上的一種說法嘛,以與偷的、搶的、騙的相互區別。對於棄嬰,'撿的'實際上就是發現了的意思嘛!看,這兒,我用的是'發現'一詞。你把她留在我們這兒,我們這兒以後就亂了套了,就沒法兒正常上班了。我們派出所的民警,不能輪流照看這一個孩子呀!我們每個人還都有一攤自己的工作呢!所以,我認為,村長同志,你還是應該將孩子抱回去,前幾天怎麼照看的,繼續先怎麼照看著……” 那名女民警插言道:“看得出來,這孩子被照看得不錯,否則不會這麼活潑。” 一名男民警說:“豈止是活潑啊,簡直是歡實!” 其他民警一個個又點頭。  負點兒責任有點兒權力的民警說:“聽到了吧村長,我們的同志的話,等於是在表揚你啊!當然囉,也包括是在表揚你兒子。這孩子被照看得不錯,肯定不會是你一個人的功勞。為什麼你還是應該將孩子抱回去呢?第一,你們父子,顯然能比我們更好地盡到對這孩子的責任。第二,這也就是對她的父母盡到了一份責任。他們拋棄她,也許是由於一時的錯誤之念。等他們後悔了,到處找了,終於找到了,一看自己當初拋棄的孩子被照看得白白胖胖的,他們除了對你滿懷感激,同時也會感激社會。那麼,你等於是為我們的社會在盡責任。第三,這孩子以後長大了,如果還記得她這一段經歷,當然也會感激你們的。那麼,相處得好,你等於多了一個女兒,你兒子等於多了一個小妹妹。第四,我們派出所的民警也會感激你的。你也等於為我們分擔了義務,替我們做了我們肯定不如你們父子做得那麼好的事。至於我們,我們一定留意查訪,一有線索,會馬上通知你們……” 對方的話說完,喬祺的父親沒話可說了。不知再說什麼好了。高帽子一戴,任誰,即使多麼不情願的事,也都只能採取暫且如此的態度了。  而喬祺,歸心似箭,抱著“屬於”自己的“小妖精”,腳步開始朝門口移動了。  負點兒責任有點兒權力的那一名民警,還示意他的同事們全都戴上棉警帽,一起將喬祺父子送到門外。  在門外台階上,他們站成一溜,向喬祺父子敬禮,一個個亦莊亦諧的模樣…… 過江橋時,父親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喬祺懷抱他的“小妖精”,有點兒跟不上了。  所幸父親走一段停一會兒,一遍遍大聲警告:“你給我留心別滑倒了!你要是摔著了她,回家我饒不了你!” 下了江橋,坐上馬車,父親也不催馬,任兩匹馬慢慢走著。  父親一路沒回頭,一路不說話。分明的,心裡惱火,不願搭理他這個兒子。  半路,父親脫下了皮襖,朝後一甩,落在他身上。  回去的路頂風,他趕緊用皮襖蓋住“小妖精”的小被,也為自己擋住點兒迎頭風…… 父親直接將馬車趕到了家門口。默默地看著他蹦下車進了家門,父親才去卸車。 等父親也回到了家裡,他已經給“小妖精”餵過了奶。  “小妖精”一路沒哭沒鬧,吃過奶後,滿炕爬著玩兒,撥拉得一隻葫蘆滾來滾去,於是自己開心地格格嘎嘎笑,樂得那個響亮。她彷彿已認得“家”了。彷彿覺得,只有在這個“家”裡,才是在最適合最安全的地方。沒玩多一會兒,她玩累了,爬到炕沿邊,朝喬祺伸出一雙小手,要他抱的意思。他明白,她是困了。  喬祺將“小妖精”抱起,剛剛拍睡了她,父親回來了。  父親指著他,低聲然而氣咻咻地說:“你別以為這事兒就這麼完了,沒完!” 父親說罷,脫了鞋,也不脫衣,倒頭便睡。  那天夜裡“小妖精”照例睡得很香,父親卻經常翻身,還輕輕咳嗽。頂數喬祺睡得不踏實,父親那邊一有點兒動靜,他就一激靈地醒了,隨之下意識地伸出隻手摸向“小妖精”,看她還在不在。他怕父親趁自己睡著了,偷偷將“小妖精”抱出家門,又往什麼地方去送。 第二天早晨,父親發燒了。由於昨天路上將皮襖脫下,凍感冒了。  他說:“爸,那你可千萬別抱她了,免得傳染了她。” 他的話使父親狠狠瞪了他一眼。  一白天,父親果然沒抱“小妖精”。她想讓他抱他也不抱。甚至,不接近她。  到了晚上,父親夾著被捲和枕頭,一言不發,自覺地睡到堆放雜物的另一間小屋去了…… 又過了七八天,派出所那邊沒有任何信息傳來。父親喪失了期待的耐心,又抱著“小妖精”到公社去了一次。  公社的領導們聽完父親的匯報,一位領導人物愛莫能助地說:“守義,不是我們不幫你解決你這位村長的難題啊!城里人拋棄的孩子,我們農村公社想幫你的忙那也幫不上呀!這牽扯到一個戶口問題啊!如果將一個本應該有城市戶口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農村戶口的孩子,她長大了會恨的呀!” 另一位公社的領導人物說:“守義從來不為個人之事麻煩咱們公社的領導,既然他今天抱著孩子來到咱們面前,咱們怎麼也得給他出個主意。守義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為這孩子特批一個出生指標,那麼她在你那兒被收養著,就合法了。至於城市裡那邊,派出所方面什麼時候有了結果,再把指標作廢了就行。” 喬祺搶著回答:“行,行!” 父親威脅地舉起巴掌,又想扇他。  父親反問:“如果城市那邊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這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她不等於合法地是我喬守義家的一口人了嗎?如果我再拋棄了她,我不是反而要遭人譴責了嗎?弄不好我不是會犯法嗎?” 諸領導又和顏悅色地相勸,都說這麼可愛的一個女孩兒,你千萬別再將她拋棄了呀!說那不是枉費我們領導幫你忙的一番苦心了嗎?說現而今,計劃生育,不管農村城市,一個出生指標是那麼容易特批的嗎?許多農民為此賄賂領導你不清楚嗎?如果孩子的生身父母一直找不到,你就當成你一個女兒撫養著有什麼不好呢?  喬村長斬釘截鐵地說不好。說自己五十來歲了,健康情況又差,有一個親生兒子以後養老送終夠了,絕不願再有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才半歲多的女兒。何況她還說不定是個啞巴!都快一歲了,才只會說“餓”、“吃”,太讓人擔心了啊! 最後,喬村長提出一個方案——他說他要為孩子召開一次全村大會,如果會上有誰家表示願意要這孩子,但凡還有一定的撫養能力,那麼請求公社將出生指標特批給那樣的一戶人家,不論那人家的孩子是否已超生了…… 公社的領導們當著他們父子的面商議了幾句,原則上同意了。  喬村長真的是有些急不可待了。他當天晚上就召開了全村大會。一百幾十口大人,濟濟一堂地聚集在農縣倉庫。主要是怕“小妖精”被凍著了,預先支架起來了大鐵爐子和煙囪,燒得倉庫裡暖暖和和的。 “小妖精”在全村已經是“名人”了。許多男女是被“名人效應”吸引去的。還有的人家是因為替村長照看過“小妖精”,有點兒喜愛她了,想當場看看她究竟花落誰家。  “小妖精”像拍賣會上惟一的一件拍品,被坡底村的農民們抱過來傳過去地端詳,評頭論足。而她,分明很容易受熱鬧場面的感染,彷彿還意識到了那個會是專為她召開的,比以往表現得更加生動活潑。人人都誇她。人人都喜愛她。尤其是女人們,她們爭相以不容置疑的話語向男人們預言——這女孩兒長大了肯定秀麗!  喬村長以為大功就要告成,如釋重負,臉上露出了連日來少有的微笑。喬祺恰恰相反,人們越誇“小妖精”他越想哭。他並不在乎她長大了秀麗不秀麗,只擔心她還能否“屬於”自己。  也許是冥冥中有哪一位神靈在相助吧,到開始進行聲明時,男人女人一時間都沉默了。那一陣長久的沉默,使喬村長的臉又晴轉多云了,使喬祺感覺到了事情的變數。於是十五歲的少年的臉轉陰為晴。  唉,可惜是個丫頭,這要是個小子,我要定了!  男人們如是說。  女孩兒將來出息成個漂亮大姑娘,在城市裡是件幸運的事,起碼可以憑著漂亮嫁位好丈夫。在咱們農村,卻未必是件幸運的事。嫁給誰也逃脫不了農婦的命,整年的臉朝黃土背朝天,風裡來雨裡去,別人看著心疼,她自己心裡也會覺得憋屈。而女人一覺活得憋屈,那就比同樣的男人更加不幸了…… 男人們聽著女人們的話,沒有不頻頻點頭的。某些男人的話代表了村里全體男人對事情的看法。而某些女人的思想代表了村里全體女人的思想。她們的思想進一步鞏固了男人們的看法。於是局面急轉而下,剛剛還是人見人愛人見人誇的“小妖精”,似乎頓時變成了燙手的山芋,誰都不像方才那麼願意抱她了。彷彿誰又一將她抱在懷裡,村長就會決定她屬於誰家了似的。在此種情況下,她終於又回到了喬祺懷裡。倉庫裡的溫度比他家裡還暖和,“小妖精”一回到喬祺懷裡就犯起困來,沒多會兒她偎在他懷裡睡著了。小孩兒就是小孩兒,說睡便睡。在她睡著了兩三分鐘以後,喬村長一聲“散會”,關於她的命運的一場鄭重其事的集體行為,就那麼在她自己完全置之度外的情況下草草收場了。  因為她的性別,一百五十幾戶坡底村的農民,沒一戶打算抱養她。村長代表公社一言九鼎所承諾的出生指標,也因她的性別貶值,一點兒都沒被看好。  那時刻,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懷抱“小妖精”坐在最不顯眼的一個角落,將臉壓在她的小棉衣上,無聲地慶幸地哭了。替她。也替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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