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竣工也最新啟用的一座江橋,相對應的乃是城市的一處邊緣。隔著冰封的江面,從彼岸望過來,城市的燈光顯然疏少了許多。
那是遠離城市喧囂之聲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兒的夜晚,一陣比一陣密集的爆竹聲,在江的這一段彼岸聽來也是依稀的、遙遠的。
而此刻,這裡是靜謐的。
風勢傍晚收斂了。
此刻這裡只能聽到一種聲音。一種在光禿禿的高樹梢頭和乾枯得極其鋒利的草尖上掠來掠去的聲音。那是寒風的殘勢不情願消失而去的幽嘯。不定什麼時候響起,不定從哪兒傳來。像是伏敵相互進行聯繫所吹的口哨。它剛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剛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卻消停了。
於是四周又開始靜謐著。
這裡沿岸排列著十幾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異。若在白天,顏色也不同。它們有的有主,門上釘著寫有主人姓名的木牌,還一一落著鎖。有的卻沒主,門已脫軸了,或歪斜敞開著,或乾脆倒在了門前的雪地上。
它們屬於本市的釣魚愛好者協會。
若在夏秋兩季,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那兒的岸邊總是少不了垂釣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煙囪會冒出繚繞的炊煙,意味著有剛從江里被釣到的魚兒可憐地成了鍋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發散著光亮,或拉著窗簾,或沒拉,人影綽約。如果拉著,意味著裡邊並沒有魚在遭受苦難,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釣魚愛好者們既然深愛此道,那麼在冬季裡也是興趣高漲的。
江面上這兒那兒鑿穿了冰層的一些釣口便是明證。像江面這個大棋盤上僅剩數子的殘局。怕發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個釣口都用環狀的鐵刺障礙圍住著。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個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蓋雪的江面。
他顯然不是一個垂釣愛好者。
因為他沒帶任何一樣釣具。
他彷彿是為了觀賞滿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兒的。
在他和一個釣口之間是鐵刺。月光使每一個鐵刺的尖端都寒光閃閃。
那釣口的直徑宛如缸口。結了一層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湧流著的江水,似乎企圖從這個冰面最薄脆之處往上翻溢,致使剛結滿的那一層薄冰不時地微微浮動一下。
然而水既已結為冰,往往就變成水的克敵了。
薄的冰彷彿具有某種韌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韌性,儘管危機顯見地伏動著,卻就是不再輕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證明,它結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個釣口還證明,儘管這一個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還是有一個酷愛垂釣的人剛剛離去。
那人大約是用釣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畫寫出了四個大字是——“命中註定”。
不知那四個字意味著他滿載而歸還是一無所獲。
仰躺著似乎在觀賞星星的人,走到這兒發現了那四個字,於是就選中這兒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結構之間,如同是那個“命”字粗而短的一橫。
他是王啟兆。
“無處可去”這一句話,對於身無分文的乞丐意味著流落街頭無家可歸;對於真正的流浪漢卻意味著天下之大,可處處為家,流浪到哪兒算哪兒,走一步看一步。很隨便的那麼一種態度。此種態度也堪稱是一種人生的哲學。其玄妙之點在於,相信“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漢們雖也沿途乞討,但與乞丐們相比,骨子裡卻總是多多少少透著份兒達觀甚至沒什麼來由的樂觀的。同是“無處可去”這一句話,對於亡命之徒,比如王啟兆的小舅子之類,則只能意味著是“無處可逃”的別一種說法了。
但對於王啟兆頗為不然。
對於他,“無處可去”意味著不知哪兒才是自己願意去的地方。起碼,在大年初一的當天是這樣。在此日,從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從國內到國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間接去的地方,那還是很多很多的。所謂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沒什麼阻因的。只要那輕便的文件箱沒丟失、也沒被竊被搶,去到這個世界的哪兒,起初的日子都會是無羈無絆,無憂無慮的。只不過雖然如此,卻哪兒都是他並不怎麼願意去的地方罷了。
是的,這確乎是他離開胡副市長說是別人“借給”自己的那一幢別墅後的心境。
但哪兒都是不怎麼願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須去某一個地方啊!因為還有鄭嵐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總是呆在一輛小汽車裡啊!
他心裡很清楚,對於自己,過了初一,初二將會怎樣,那已是一件相當難說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無事,初三初四則斷不會仍然平安無事的了。當局的神經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應極為神速。這一常識他是有的。也就是說他很清楚,對於自己山窮水盡是注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無指望的……
最終他所選擇的去處是“鴻祥賓館”。它是由從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級賓館。受傳統的影響,那兒仍是個嚴肅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為主。嚴肅的地方等於寡趣的地方。當今之中國人,無論男女,出門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點兒出門在外才有機會親身體會的樂子的。所以一般來到這一座城市的人,對於那樣的一家四星級賓館是敬而遠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兩個旅遊旺季,它也還是喜歡清靜的人們理想的下榻之處。而省委省政府,並不認為它有必要不是一個嚴肅的地方。反正各種會議惠顧著它,再怎麼寡趣也不至於虧損。
王啟兆在接到鄭嵐之前便決定了去“鴻祥賓館”,不是多麼青睞於它的嚴肅,而是屬意於它的清靜。
鄭嵐一聽他說不回度假村了,顯出了一絲絲的不快。自從成為金鼎休閒度假村的副經理,她對城市是越來越從心理上開始主動的疏遠了。以至於一來到城市裡,感覺上就特別的空虛。如同從前的一個中國人,確切地說是如同從前的一個沒有城市戶口的女人萬不得已才進城了一樣。而只有在金鼎休閒度假村里,她才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一個真正有尊嚴的人。因而是一個心裡充實的人。一個真正受到理所當然的尊敬的人。
關於尊嚴和尊敬,她心裡太清楚了。她在城市裡所見的那些人,也就是替王啟兆或代表他所見的那些人,其實根本沒有誰真的尊敬過她。在他們心目中,她只不過是王啟兆的情人而已。甚至只不過是他的姘婦而已。他們對她的尊敬態度無一不是偽裝的。是由於他們和王啟兆本人的種種特殊關係所決定了的。而她的尊嚴,則是她靠了自己對尊嚴的強烈要求和維護尊嚴的高超能力從他們那兒“爭奪”來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尊嚴是先天的殘缺不全的。所以她對它的要求反而格外強烈。所以她維護它的能力反而特別高超。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王啟兆這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是真的尊敬她的。而不僅僅是愛她。這是他與別的許多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不是那種只要被愛就如願以償的女人。
是他使她作為女人的尊嚴殘缺不全的。
卻也正是他竭力修補了那一種殘缺不全。
用他既有感恩成分也有崇拜成分的愛。
於是每使她覺得修補得比完好無缺還好。
所以使她覺得自己從他那兒所獲得的尊嚴接近著是合成後的尊嚴。好比是從一團普通麵粉揉成的麵團中揪下了一塊,之後揉入了大小相等的精白粉面團,於是使原先的麵團更具有“筋勁兒”了。
但是她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女人——如果不是睡她所異常熟悉的金鼎度假村里的那一套屬於他們的房間的那一張屬於他們的床上,而是睡在另外一張床上,不管是四星級賓館的床上還是五星級賓館的床上,那她都是會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徹夜失眠的。
事實上自從他們固定性地擁有了那一套房間那一張床,她就再沒有在任何別的房間裡的任何一張別的床上睡過。會失眠只不過是她的一種想像罷了。也是她不願在這一座城市裡過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寶貝兒,不知為什麼,我這會兒實在是有些困倦了,都快睜不動眼睛了。我怕在這種情況下還硬撐著開車,安全沒有保障……”
他將自己的理由陳述得也很正當。
“那由我來開車。一路你盡可以躺在後座睡上一大覺……”
她還是希望他能改變想法。
“寶貝兒,聽我說,咱們是要去鴻祥賓館住一夜。鴻祥賓館你知道的吧,就是以前的省委招待賓館。大年初一的,那里肯定住客極少。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喜歡清靜。我想那裡今天肯定更清靜了。我們去開一間套房……”
他迂迴地、盡量地爭取使她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希望她能夠同意得高高興興。
聽他說是鴻祥賓館,她果然有點兒高興起來了。
“那好吧,聽你的。”
她之所以有點兒高興起來了,乃因她心裡的不安一下子又云消霧散了。她想,看來並沒有什麼真的值得她憂慮的事發生了而他一直瞞著她不願說吧?否則他還會選擇去到鴻祥賓館住下嗎?縱然他真的有什麼事瞞著她不願說,那也肯定的只不過是使他心煩之事,而斷不會是使他感到不祥之事。令他或她心煩之事,隔不久就會生出一件的嘛!只要非是不祥之事,那麼她的不安便真的多餘了。他選擇住在鴻祥賓館,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與省委省政府的關係依然良好如初嗎?而這就足以令她大大地安心了呀。
他偏偏選擇鴻祥賓館去住下的目的於是達到了……
鴻祥賓館的大堂當班小姐是知道王啟兆這個人物的,榮幸之至地為他們登記了一間套房。經理正巧在那時出現,顯得比當班小姐還倍加榮幸。對於他這樣一位與省委趙副書記關係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光臨,經理幾乎當成是趙副書記親自來開房一般重視地親自接待。並且親自將他和鄭嵐陪送到了房間門口。
這使鄭嵐更加有理由大大地安心了。
權力的輻射線射到哪兒,它就在哪兒作用於人們的關係。有時使人對人親;有時令目目惡對。
當套房的房門一關上,鄭嵐立刻就走到床邊坐下了。繼而仰面躺了下去。
從早上到下午幾乎一直坐在車裡來著,她也覺得有點兒乏了。
她感到他走到床邊來了,躺著沒動。
當他幫她脫靴子時,她才慵懶地緩緩坐起來,卻見他是雙膝跪在那兒動作輕輕地代勞著。
她任憑他雙膝跪著將她的兩隻靴子都脫了下來。
沒有一個女人不曾幻想過有某一個男人雙膝跪在自己跟前替自己輕輕從腳上脫下靴子或鞋子。正如沒有一隻小貓或小狗不愛被主人抱在懷裡予以撫摸。
那一時刻她那一種女人的尊嚴和虛榮心滿足極了。
滿足著而又迅速膨脹著。
於是她的眼神兒就溫柔並且嫵媚了。
“唉,你呀,你對我好得常常叫我自己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習慣成自然地摩挲他那粗硬的染得漆黑的刷子般的平頭。還將手伸入他那豎起來的羽絨服的高領裡邊去,摩挲他那短而結實的脖頸。
而他,像捧兩軸精裱的名畫似的,將她那雙被絲襪裹得更加優美的秀腿慢慢捧起,輕輕放在床上。接著,就想將她壓住在自己身下……
她嗔道:“門呀!……”
他雙手從她的身體兩邊按在床上,撐起上身,扭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了那麼多地說:“管它呢!……”
她卻一滾,從床的那一邊下了地,踮著腳跟跑到門前,將安全鎖也鎖上了。剛一轉身,被他攔腰橫抱了起來……
她小聲說:“野豬!……”
自從他們離開了度假村,各自的神經就幾乎都沒有穩定過。一忽兒緊張,一忽兒鬆弛;一忽兒忐忑不安,一忽兒否極泰來;一忽兒她由於從他臉上看出了隱患而自己憂心忡忡,一忽兒他出於照顧她的感受而強作鎮定,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此刻,他們都想要放鬆放鬆他們倍經折磨的神經了。
他們的神經也都十分默契地慫恿他們隨心所欲了。
狎昵,親愛,如膠似漆,纏綿難分……
做愛成為自然而然之事……
他們的神經都渴望達到亢奮的高潮……
但是他卻疲軟了。
疲軟得無可救藥。
對於王啟兆這一個雄野豬一般慓壯的男人,這是從沒發生過的現象。在他人生的各個階段,他都發生過精神疲軟的經歷。卻一次也沒有過在床上,在和女人做愛的關鍵時刻一軟到底的紀錄。從她成為他惟一的女人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沒令她掃興過,更沒使自己沮喪過。
“嘿他媽的,今天這是怎麼了呢?……”
他內心裡諳知其故,卻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彷彿是一個明明被出賣了,又偏不肯承認被出賣了的人。
然而她也並沒覺得多麼的失望。她的神經初步亢奮了一陣之後,也隨之疲軟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質的疲軟。
她撫慰了他一番,讓他懷擁著自己,竟漸漸睡過去了。
事實證明,人這種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過的動物,雖然高級,但畢竟也只不過是動物。真的倦意襲來,對床是沒那麼苛刻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