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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2

欲說 梁晓声 12769 2018-03-19
當然他們的合作也不是一點兒摩擦都沒發生。比如那由八根柱子前後交錯形成的門,按草圖設計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八根柱子,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八根,哪一根也擋不住另一根。老闆對這一點倒沒什麼意見,也承認想法很獨特。但是他不喜歡那些柱子不一般高矮,更不喜歡其上是一群形態各異的長嘴的或寬嘴的扇翅的或單腿獨立的水禽。 他皺著眉頭問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邊,弄出那麼些海鳥幹什麼?”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釋:“那不是海鳥,只不過是水禽。凡有水的地方,它們都會飛來。您看,度假村內有河流繞來繞去的啊!……” 老闆說:“反正都一樣!不好不好。讓人第一眼看到些鳥,沒準會留下個鳥地方的記憶。砸掉,砸掉,統統砸掉!……”

於是統統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現在的牌樓式門頂。 還有就是迎賓主樓前的一尊鼎,高2888米;2象徵21世紀,8嘛,自然是“發”的意思。通體鍍金,太陽一照,金光閃閃。那東西原本是草圖上沒有的,是老闆執意要弄出來矗立在那兒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勸,說一有那東西存在,與度假村的整體風格太不協調了,只怕會給人一種既拜權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闆大不以為然,理直氣壯地反問:“世上誰不拜權?誰不拜金?既不拜權又不拜金的人,那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尤其男人,一不拜權,二不拜金,那他還活個什麼勁兒呢?我不拜權,能在這麼理想的地方建起一處度假村麼?我不拜金,我又投那麼大的一筆資金搞它幹什麼?……”

二“老”說不到一塊兒去,服從的只能是老雕塑家這一“老”。 剪彩那天,各方人士200餘位光臨祝賀。小汽車一輛接一輛駛至,將門前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場地排列得滿滿的。來者除了本省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有不少是外地貴客。僅省裡的市裡的官員就到場20餘位。那天趙慧芝沒來,她說她主持一個會。龔其敏也沒來,他秘書說他到一個廠視察去了。 一位省裡的官員感慨萬端地說:“就是省委省政府組織一次活動,召集了這麼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經濟的槓桿真厲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紅花的嘉賓。他特擔心,怕人們看到那尊鍍金大鼎時,會說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諷刺的話。沒成想人們望見它時,一片讚歎,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氣魄了,太令人肅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兒一立,不想記住金鼎休閒度假村怎麼可能呢?它給人的視覺衝擊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還都說,倒是這兒那兒的那些黑花崗岩石的、青銅的或潔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見絀了。

老闆將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問:“怎麼樣?聽到了嗎?” 老雕塑家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無地自容。 老闆卻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說:“你也別沮喪。我不會因為聽了他們的那些話,就認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那些很耐看嘛!看著就是養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裡想要的這個大傢伙也好。我心裡想要個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鼎,它差不多是舉世無雙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純粹中國古代才有的東西。沒見過哪兒出土了那麼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當代也沒聽說過哪兒造了那麼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麼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國第一鼎了。只有中國才有的東西,若是中國第一,當然也就舉世無雙了。 老雕塑家鄭重回答:“我想,是那樣的吧。”

老闆又拍拍他肩,高興地說:“我心裡想的,畢竟只不過是我心裡想的。是你把它弄出來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預先並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麼樣的鼎,你搞的這個大傢伙,讓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樣式的!所以呢,別人們誇它好的那些話,也都是在夸你的水平嘛!連這只鼎的功勞,一大半也得歸你呀!” 老雕塑家瞧著老闆,備覺安慰,好感愈增,一時大有老闆乃是天下惟一知己的意思,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斯時初秋季節,滿園從外地引栽至此的奇菊盛開於芳草綠樹之間,散紫翻紅,爭妍鬥艷,令人賞心悅目,步步留連。又有眾多佳麗,或端送飲料,殷勤周到地穿行於賓客之間;或三三兩兩,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處照相。窈窕倩影,嬌嬈臉龐,放眼皆是。而這美好情形,令男人們一個個都變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紳士。

看來老闆確實對雕塑家的藝術成果是持極為肯定的態度的。宴會時,他將雕塑家安排在主桌。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又氣質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貼身秘書而外,再就是省市來的幾位幹部。大領導們剪彩之後都匆匆離去。他們於百忙之中前來剪彩已經給足老闆面子;小官員們輪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幾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他們奉了大領導們的指示,代表大領導們予以的支持和重視,一定要坐到曲終人散的。 老闆在答謝辭中,又以真誠的表彰性的話語,再次提到老雕塑家獲得公認的藝術功績,不吝溢美之詞,藉以表達他作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對藝術的滿懷的敬意,對藝術家的滿懷的敬意。 老闆的答謝辭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干部們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讀祝賀詞。最後一位發言時,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時機地對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師,您也說幾句吧。我們老闆剛才那麼稱讚您,您不說幾句,顯得多不得體呀!”

讀者諸君都知道的,在咱們中國,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職業特點與文藝行當沾邊或沾點兒邊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體現著敬意地稱為“老師”的。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聯副主席,在全國都有名氣的。他被稱為“老師”,那就更是天經地義了呀!女郎的幾絲鬢髮,觸到了老雕塑家的臉頰,使老雕塑家臉上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女郎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兒,使老雕塑家聞著激情蕩漾。女郎叫他“老師”叫得那個甜勁兒,提醒的話兒說得那個親密勁兒,平素不怎麼願意在那般熱鬧又那般鋪張的場合拋頭露面起立發言的老雕塑家覺得,若自己不即席說上幾句什麼話,簡直就太對不起老闆,也太對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當最後發言的半大不小的干部朗讀已畢,老雕塑家主動伸手要過了話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麼願意發言,並不意味著他不善於發言。搞藝術的人,有幾個真不善於發言的呢?在咱們中國,但凡是個人物,不管多麼的不願意發言,一生中也必定發言過無數次了。表態式的發言那總是逃脫不掉的啊!六十好幾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發言方面的看家本領,也就是每每在所難免的表態式發言的本領。 他緩緩站起,舉目環視,彷彿天生不善表達,拙於舌,笨於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地說——“藝術家和商界人士,看來是相互太缺乏溝通和了解的兩類人。藝術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業人士的。往往還錯誤地認為,無商不姦。比如我這一位藝術家,一向僅在書上、報刊上、廣播裡、電視裡,才讀到過聽到過'儒商'的說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兒,以前無緣結識,也就不甚了了。現三生有幸與'金鼎集團'的老總合作了一次。沒合作不敢說,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處呢?儒就儒在,他不是為了家族而創基立業啊;他不是為了一己而聚斂財富啊;要非說他就是為了家族也未嘗不可,那麼那個家族的概念,在他這個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是我們整個的省份。他是以一顆無限熱愛家鄉的赤子之心,將金鼎休閒度假村作為一份禮物,奉獻給所有家鄉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斂財富,乃為天下之人也!在他們身上,具體而又充分地體現著仁者愛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認識的、了解的這個度假村的產權人和法人代表,正是這樣的一位儒商。我能與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發言時,一片肅靜。因為人們真的都想听聽,一位本省藝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如何評價金鼎休閒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在場的相當一部分人,之前並沒聽說過老闆的尊姓大名。對於在此地出現了一座如此佔盡良好地利風水的度假村這一件事,之前也沒獲得過什麼資訊,是受到邀請光臨以後才大開眼界的。它的始作俑者,顯然不是那種名聲在外、凡事喜歡預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個腳踏實地、不張不揚、喜歡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將事情一舉做成的人…… 許多人在參觀時,心里便已這麼想著了。聽了老雕塑家的即席發言,覺得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看法。而人若覺得自己的看法被別人對某事某人的評價印證了,通常都是會暗暗產生一點兒小得意的。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發言結束時,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勁兒。 奉承的話和金錢,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裡周星馳的如來神掌什麼的;不是房租婆的“獅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異樣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隱姓埋名屈人簷下的三位義士那一類招招式式攜帶著威力的硬功夫,而有點兒像房租伯的柔軟之功,有點兒像那兩名江湖殺手的琴魔功,很難反擊很難招架的。 金錢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刃器。自古以來,無堅不摧。世界雖然已經發展到了導彈的時代,但單挑獨斗地對付一個一個的人,導彈那是派不上什麼實際的用場的。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過能將一個人炸得無影無踪,卻絕對不能將一個人的嘴心甘情願地變成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幾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為止,所收的最大一筆酬金,乃是金鼎休閒度假村的老闆付給的。那一筆酬金,比他以前曾獲之全部酬金的總和的兩倍還要多。如許可觀之數額,將確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四處探聽掙錢的機會了;更不必逮不著那種機會就唉聲嘆氣,一旦逮著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現了。 而這一點,決定了他要么乾脆不出席。但那對於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首先,乾脆不來他就說服不了他自己。畢竟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來,怎麼能聽得到別人們的評點呀!藝術家都在乎聽到別人們的當面評點呀。要么,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任誰提醒任誰暗示都不開尊口。那樣做,多讓身旁的女郎感到沒面子下不來台呀!那麼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尷尬於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說幾句什麼話,不揀付給自己一大筆酬金的人聽著順耳的話說,那也未免太不識趣太煞風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風景,還不等於是煞自己的風景嗎?幹嗎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風景呢?再者說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發言中說了不少自己愛聽的話了麼? …… 老雕塑家的頭腦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話就不能不是那麼樣的一番話了。 事實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闆的周密部署之內的事。老闆安排自己漂亮的秘書坐在他身旁,也是出於總體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為相當了解老闆了,那僅證明老雕塑家畢竟還是挺單純的。老闆之了解雕塑家,判斷只要自己的秘書鶯聲細語地一提醒,他必不至於拒絕發言;判斷他一旦開口,必將說些什麼,心裡倒是十分有數,十拿九穩的。 果不其然。 老闆先發製人的奉承功夫;老闆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錢刃器;再加上老闆部署的美人之計,那一時刻一併在老雕塑家身上產生預期的良好反應了。 現而今,誰還願聽些個官員們評價私家老闆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員熱衷於趕場似的一種工作內容了麼?他們的身份地位他們的話語,往往是暗地裡有了出場價的呀。他們所言,都是要前思後想顧慮多多反复掂量的呀。既要對得起各自的身價,又要說得圓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樣的話還有意思麼?何況,大領導們參加完剪彩儀式都藉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過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說也罷,不說也罷,無非這麼一種場合之下的四平八穩的套話,樣板話,有什麼可聽的呢? 他們的發言,老闆基本沒往耳朵裡入一句。那會兒他東夾一筷子西夾一筷子吃東西來著。他秘書直勁兒朝他丟眼色,他裝沒瞧見,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說當老闆也夠不易的,方方面面來了那麼許多人,都是按嘉賓貴客的身分請來的,有的必定還得親自出馬當面懇請或一次次打電話叮囑。不應酬到了,失了禮節,下次再有事相請,人家還理你那個茬嗎?大概他也是真餓了,所以得空兒往嘴里胡亂塞點兒。 等老雕塑家發言時,無需秘書女郎再朝他丟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覺地不夾什麼往嘴裡塞了。他那樣子,聽得很扭捏,聽得渾身不自在似的,彷彿一個頂不喜歡聽別人當眾而且當著自己的面說自己好話的低調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撓腮;幾次想要站起,奪過老雕塑家手中的話筒,將話題引向別處。但那是假裝的。他裝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別人們,連同桌的人們也看不出他那是裝的。這證明他裝模作樣的功底也是相當深厚的。要說一個人都沒看出他那是裝的不符合實際情況,還是有一個人心知肚明的。僅僅一個人,便是他的秘書鄭嵐。她和他之間,那是心領神會的。女郎即看出來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時予以配合。每當他似乎聽得忍不住了要站起來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動作不是太大。眾目睽睽,動作太大了,別人們看著,就會覺得那不像秘書所為了。卻也不是太小,動作太小了別人看不到,又會懷疑到老闆。 本人的人格素質如何。在咱們中國,自古以來,謙虛一直是美德之一種啊。一位人格素質良好的人士,那麼他就應該同時是一位謙虛的人士不是嗎?既是一位謙虛的人士,在別人當場對面地幾近於用稱頌的話語來評說自己的時候,他不是就應該有謙虛的表現麼?倘竟沒有,那麼他的人格素質不是就在別人們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麼?現而今,謙虛之美德,儘管在年輕人那兒已受質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兒,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輕人普遍地除了年輕,其他資本都是挺少的。若還一味兒謙虛,就大有可能什麼長處都謙虛掉了,一無所有了。故謙虛這一種美德,如果從人文哲學的層面上來談論終究還可以作為一種美德來看待的話,它對年輕的人們幾乎是不適合的。謙虛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謙虛一下的資本墊底著,襯托著的。而年輕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謙虛不起,是有情可諒的。另當別論。 光臨盛宴的人們,卻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闆自己也不年輕了,五十出頭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闆對面說著老闆如何如何怎樣怎樣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話的時候,許多人的目光,就不約而同地望向老闆,單看他有何反應了。又所以,老闆彷彿聽得渾身不自在,幾次想要起身打斷老雕塑家的話的反應,於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書幾次將他扯坐下去的舉動,於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鄭嵐,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以及怎麼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書啊!每當老闆站起時,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著他西服的衣袖,輕扯他一下。那時她那一隻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現著一種特美妙的手姿。不僅美妙,那麼一種手姿,視覺上還是奪目的,顯然可見的。她也不是僅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著他的袖口扯他。老闆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麼一個男人。屬於通體結結實實,俗話所說“五短身材,車軸漢子”那麼一類男人。即使他已經是在站著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舉動就幾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種小舉動,許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別人們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義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種舉動是很別緻的。她先將自己上身朝後微微一仰,這就不會擋住著別人們望向她的老闆的視線了。接著她將她的一隻手臂舉了起來。舉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於是許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著,她那一隻小指好看地曲翹著,其餘四指的指頭剛剛過頭的手,輕輕撩撫自己的頭髮——從上到下,從前到後,環繞耳廓一經結束撩撫的動作,順勢伸向她老闆,在他衣袖半截那兒,也就是胳膊肘那兒,手姿美妙地捏住著輕輕扯了一下。那麼一種不經意似的優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舉動,使所有目光正在望著老闆的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望著,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種舉動所包含著的肢體語言是這麼樣一些內容:看啊,我的老闆那可是一位特謙虛的人士,他哪兒能忍受別人當著眾人也當著他自己的面,盡說些對他稱頌不已的話語呢?他聽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來想要打斷老雕塑家的話想要奪過話筒去了麼?但我作為秘書,怎麼能不提醒他一下千萬別那麼做呢?那麼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誠意地說著些自己對他的個人看法嘛!對搞藝術的人要特別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藝術身份有藝術地位的人啊,打斷人家正在說著的話那顯得多麼失禮呀。我作為秘書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闆行嗎?那我太失職了呀。唉,唉,老闆,老闆,你這種時候怎麼這樣不大家風度一點兒呢?你怎麼一次次地總是企圖打斷人家的話呢?大家風度那就是一種不管別人正在說著的是什麼話,貶低自己的也罷,稱頌自己的也罷,都應該微笑對待、洗耳恭聽的一種風度啊。唉,老闆,老闆,你可別再往起站了,你已經使我當秘書的很為難了啊! …… 那女郎一次次將她的老闆扯坐下去之後,還臉紅,還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雙嫵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輕的母親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夠教養的孩子的不當舉動,而在別人面前窘且羞慚似的。 那時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們,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干部們,皆對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來。多麼好的一位秘書啊!人長得好,職業表現也好。兩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們一忽兒看著車軸漢子似的老闆,一忽兒看著花樣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點兒不平衡,都有點兒嫉妒。都是男人,為什麼一旦當了國家幹部,就禁止聘用女祕書了呢?這一種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麼時候能人文些個廢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協委員怎麼體恤國家幹部的?為什麼不提出這個對國家幹部太不人文的問題呢? 他們內心裡如此這般地想著,老雕塑家究竟說了些什麼,也就都沒注意聽。正符合著這麼一種中國現象——說什麼是你的事,聽不聽是我的事。看似聽著,內心裡想什麼那更是我的事。 這麼一種中國現象,目前仍在各種時候,各種場合,感染著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闆看出了同桌的幾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並沒注意聽老雕塑家正在說什麼。 他是不在乎他們聽不聽的。 在他心目中,他們其實沒什麼斤兩,更沒什麼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響他事業的,並非是他們那樣的半大不小的國家幹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們坐在主桌,只不過是一種場面所需的點綴罷了。 對於老雕塑家的話,他自己是聽得內心裡很舒服,兩隻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藝術的人啊!在全國都有些名氣的人啊!還是省文聯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協的一位常委呢! 現而今,啊,在中國,如果要點數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諛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撥拉來撥拉去,那還是得在搞藝術的人中去尋覓去發現啊!搞藝術的人中也所剩無幾了。一部分被官場的巨大磁力吸引過去了,一部分被市場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吧,那也終歸還是存在著的啊,並沒完全斷種絕代啊! 眼前正說著自己好話的這一位,便是幾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標清流的一個嘛! 老闆心中暗想,他一向多麼的狷傲孤高,多麼的自標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國一切知道他這麼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認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種口碑啊! 諸位,諸位,且聽他這麼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標清流的人如何評說我這一位你們還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沒怎麼太聽說過的其貌不揚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他就說誰好話的人啊!也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高他就對誰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種也付給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對他大師般地恭敬著,到頭來卻合作得極不愉快,給他留下了極差勁的印象的商人嗎?不是有商人被他不點名地在報上進行抨擊、貶損,認為他們渾身銅臭、目光短淺,聚斂錢財不擇手段卻又愚蠢透頂的事麼? 對於同桌那幾位半大不小的干部們,老闆認為他們若能起到傳話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夠了。 剪彩活動從始至終進行得不錯,與度假村老闆合作的老雕塑家對老闆的從商素質評價很高——僅向他們所代表的大領導們匯報這麼一種總的印象,總的感覺,他寄託於他們的願望和目的那也就實現了,達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別的桌的,眾多的嘉賓貴客們對老雕塑家的話作何反應。因為他們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會層層面麵包括絕對不可輕覷的傳媒界的反應。時代很不同了啊。理順直接影響自己事業成敗的官方關係也就是擺平幾位大個兒的國家幹部,對於他已是輕車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況呢,所謂官方印象,說白了還不就是大官印像大官態度麼?半大不小的些個官兒,有幾個真敢與大官印像大官態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書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熱情洋溢而又真誠之至的稱頌性質的發言,一次次幾乎被打斷卻又根本沒被打斷,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之中結束了。 真的,比起聆聽領導幹部們的發言,普遍的人們,還是更樂於聽聽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說些什麼。同樣是稱頌之詞,只要不太肉麻,人們的心理那還是易於接受的。搞藝術的人嘛,表達對人對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們這麼一想,也就不太計較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否言過其實評價過高了。再說,什麼為實?眼見為實嘛!他們認為他們的眼觀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發言,那可不是預先有所安排的一種發言啊!更不是場面上司空見慣虛與委蛇的一種發言啊!人家那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之下發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種發言啊!一種激動起來了,有話要說非說不可的即席發言啊!他們既不反感他的稱頌性質的發言,又寬厚地認為那隻不過是太個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達,也不計較他用詞的得當與否,評價過高與否,人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大受影響了。 “儒商”這類商人,在中國是被傳說得很多,而實際上很少很少的一類商人。現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現了一位!一位真正稱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標清流的老雕塑家,以親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證明了金鼎休閒度假村的老闆,一位此前大隱隱於市,故而他們沒太聽說過的其貌不揚的老闆,乃是一位當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們相信老雕塑家的話。起碼比對某些官員的話相信,更比對某些傳媒的話相信。現而今,某些官員一說某位商人的好話,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們內心裡的想法也就複雜了。適得其反,真儒也難儒了。而傳媒要是稱頌商人呢?大多數人直接的想法是——賤!嫌貧愛富! 人們經久不息的掌聲是相當由衷的。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他們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們的耳朵對於發乎真情的話語已經久違了。他們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揚,而且顯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沒什麼好氣質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們中國人,對金鼎休閒度假村老闆這一類商界人士,那是全沒半點兒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輕蔑的。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們不那麼體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爺”、“掮客”之類的人;或者聯想得更糟…… 現而今呢,相當年輕的商人出現了,形像也特別好氣質也特別好修養也特別好學歷還特別高甚至還是洋學歷洋碩士洋博士之類“出身”的商人漸次產生了,咱們普遍的中國人,於是乎倒覺著還是以前那些也許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愛些。 這也不足以證明咱們中國人多麼的古怪。 事實上,在僅有一點或一兩點令我們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時候難免會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與諸方面都堪稱一流種種的好都集於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間,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還是別的什麼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別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還是前者更容易獲得我們的好感。 那些將人世上諸般好條件都佔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餘大獲利益的人,在同性別的人看來是討厭的、可憎恨的。有時那簡直令同性別的人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只有在異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這老闆人不錯,你看他那樣子,實實誠誠的!” “是啊,不像別的些個老闆,剛搞出點兒名堂,積累了千八百萬的資產,就一副大亨派頭,恨不得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你們注意到了嗎?剛才咱們文聯副主席說他幾句好話的時候,他都聽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書扯了他幾次,他那兒要搶話筒,不讓人家把話說完啦!” “怎麼沒看見?就衝這一點,我對他有好感!” 掌聲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別桌的人們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老闆又往起站,他的秘書不攔他了。他從老雕塑家手中接過話筒,有幾分不知所措地說:“我們敬愛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飄(表)揚了我一番,讓我說什麼好呢?我只能說,慚愧,慚愧!除了慚愧,還說什麼好呢?倒叫我說什麼都不是了!這麼著吧,我露一小手,給大家唱支歌兒吧!其實我唱歌兒的水平比我經商的水平那可強多了!……” 言罷,扯著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來: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闖呀, 莫回呀頭! …… 他唱歌兒的水平實在難以令人恭維,卻勇氣可嘉,唱得別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氣也特別充沛。雖然每一句都走調,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聾。 吼完最後一句,他那一張渾圓的黑不溜秋的臉都憋紫了。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夾雜著哄笑。 氣氛一時變得活躍起來,連與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幾位公僕,也放下了一個個一直繃著放不下來的那一股子當公僕當久了的矜持勁兒,齊聲大叫——“好!” 在掌聲、哄笑聲和喝彩聲中,有位三十多歲、在女性中其貌不揚婚否無人知曉的女記者(雖說現而今咱們中國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個男人決定和那樣相貌的女人結為夫妻,也還是需要非比尋常的道義精神的。)情緒極為波動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說:“我喜歡他!我他媽非得採訪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態和她那一句“我他媽”瞠目結舌。 她卻不管不顧,一起身便跑向老闆那一桌,一手拿筆,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採訪你!我要採訪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闆朗聲笑道:“我不接受采訪。我從不接受采訪。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過女記者雙手呈遞的名片掃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貴手,你筆下積德,千萬別在你們那份八卦小報上登出我的名字販賣我那點子如何發蹟的破事兒!” 見女記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又一臂摟住她肩,嘴湊其耳卻高聲大嗓地說:“對不起啊,我是個粗人,喜歡直來直去的。要是你聽不慣,多擔待啊!吃東西去吃東西去,這麼豐盛的宴席,你不大飽口福,著急忙慌采的哪門子訪呢!” 女記者從沒被那麼不客氣地拒絕過,很尷尬,淚盈盈的,快哭了。 “請請請,先歸座,歸座,我陪你吃點兒什麼。哎你也給我個面子嘛!” 於是挽著女記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過一把椅子,表示歡迎地請他坐下。 老闆一落座,抓起雙筷子,這樣那樣,就不停地往女記者碗裡夾,並且說:“同志,有點兒雅量行不行?別那麼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你要是非想完成點兒什麼採訪任務呢,那你一會兒就去採訪我小蜜!我那點兒經歷,她一清二楚!……” 說時,還惴惴地怯怯地扭頭朝他女祕書那邊看了一眼。 舉座愕然,因了他背後說他的秘書是他“小蜜”;還因他既背後那麼說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種模樣。 他卻正色道:“諸位別笑,真的。全方位服務的女祕書,那還不是小蜜嗎?世上男女之事,沒有一個情字,還不就那麼回事兒?一旦有了個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兒了。我倆之間,好事多磨,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我這人好色,但我專於一色。身邊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見世上萬千佳麗!我這人心裡想什麼,嘴上說什麼。對於我,不能說完全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別見怪。我感激她,沒她在我困難之時,舉步維艱之時,撫慰我,鼓勵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干這干那了!圖什麼呀?我還愁錢不夠花的麼?是她一再對我說,我有能力為咱們省的商界爭光,把事業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頭朝女祕書那邊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記者剛才那雙眼似的,淚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來來來,諸位,乾一杯乾一杯!為好人一生平安!為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於是別人紛紛舉杯,都與之杯杯輕撞,都重複他的話。而且,各自飲過之後,都一致以看著一個好人的眼光看著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這麼想,多好的一個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闆啊!那麼口無遮攔,那麼直來直去!那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那麼的,那個那……用時下的話來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麼有透明度嗎?敢那麼有透明度嗎? 能像他那麼有透明度敢像他那麼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個好男人麼?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闆!豈止好,還蠻可愛的呢! 老闆放下酒杯,環視眾人,壓低聲音又說:“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幾位官員了。跟他們坐一塊兒,吃也吃不好,話也不知該如何說。我不坐回去,他們也不必相互拘著身分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們這兒了行不行?” 那話,說得真摯勁兒的!可憐勁兒的!簡直像一個被父母逼著去上什麼文藝班的不情願的兒童,試圖尋求到體恤自己的叔叔阿姨們的袒護。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記者,其他幾位皆六旬以上老人。最年長的,是除了女記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紀看去可以做老闆的母親,女記者的祖母了,卻面色紅潤,精神煥發,一頭銀絲,燙出恰到好處的微波。她端坐著幾乎沒怎麼開口說過話。別人說話時,她那雙比許多年輕人的眼還清澄的眼裡,投出沉靜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親善地望著對方。她和他們皆是“明日黃花”。他們是省裡各廳市裡各局離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還是公檢法系統的前任老領導。至於她,前年過世了的老伴兒,曾任省安全廳的廳長;她本人是大學裡離休了的法理學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這麼一位法理學教授。在本省公檢法系統,老太太門下桃李數代。 她和他們,都不喜歡同桌的女記者。這麼說也不太正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對某些小報專以販賣八卦新聞為能事的現象,那是頗為反感的。這也難怪他們。從前他們都是一天不吃飯沒什麼,一天不讀報不行的人。從前他們所讀的報和現在的報太不一樣了。現在他們也都是天天讀報的老人,讀完了就來氣。整版的廣告使他們來氣;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們來氣;標題挑逗的花邊緋聞使他們來氣;雞零狗碎還偏要譁眾取寵地報導成這個“內幕”那個“內幕”的“新聞”使他們來氣;連對腐敗的揭露批評,也使他們看了來氣。因為他們作為國家幹部時,都是堪稱官品清白的。怎麼一撥一撥沒完沒了地總有腐敗分子啊,所以他們來氣。亦憂。憂國。憂黨。他們對小報的八卦現象既然如此反感,對本省最為八卦的一份小報的記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歡得起來的。除了老太太望著女記者的目光還算和藹些(那是她身為教授的修養對她的要求),他們都是不願拿正眼瞧女記者的。這也有女記者本身的問題。女記者嘛,女的嘛,不修邊幅,給人的印象邋裡邋遢,開口就是他們聽起來很不著調的話語,還指間夾著煙大口大口地吸……非讓他們全都表現出喜歡她的樣子,也委實太難為他們了。女記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歡的,再怎麼說她也是一名記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乾脆離開這一桌,轉移到別的桌去的。她也不情願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們坐在一桌啊。坐到別的桌去,興許會碰上一下子就對自己產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僥倖地這麼想。可是望來望去,哪一桌也沒空位專等她轉移過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這盛宴的場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覺得今天會有意外的收穫,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收穫,會使她意外到什麼程度,卻又茫茫然難以測之。她一直尷尷尬尬地坐在那兒,也使同桌的幾位老人尷尬。 老闆高調大嗓地拒絕採訪的話,老者們全都聽到了。他本來就是要說給眾人聽的,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否則,既然是俯耳說話,又何須那麼的高調大嗓呢? 老者們全都聽到了他的話,就全都對他心生出又一種好感來。因為他說出了他們早就想說而注定了越來越沒機會可說,即使有什麼機會可說別人們也將大不以為然的話。有人當眾使一家八卦小報的記者下不來台,這是很使他們快意的事。而那個人還是這麼排場的一次盛宴的主人,尤使老者們快感。又聽他說了剛才那番話,也就是那番不願坐回去相陪幾位半大不小的干部的話,他們對他業已形成了的初級階段的好印象,一下子膨化了,狀態變大了,並且一下子躍上了高級階段。竟不願在自己操辦的盛宴上和自己請來的官兒們坐在一起,多可愛的一位老闆啊!可愛得多麼與老闆之眾數不同啊!他們對坐在主桌的幾位半大不小的官兒們,那也是頗不以為然的。不以為然於對方們理所當然的樣子。論資格,對方怎麼能與他們相比?論職位高低,他們現在如果還操權握柄著,那差不多都是對方的頂頭上司。但他們畢竟卸職了,所以主桌就只能由對方去佔據著了。對此他們是毫無怨言的。他們明了場面上的規矩,也都是涵養挺高故而十分可敬的老者。但沒有怨言是一回事兒,半點兒都不失落那是另外一回事兒。失落不失落,往往與涵養無關,而是人頭腦裡的一種天生會這樣或者會那樣的化學反應。化學成分天生起反應,人的後天涵養能奈其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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