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黑的血

第14章 第十四章

黑的血 刘恒 8797 2018-03-19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來,發覺桌上放著一碗雞蛋掛麵。恍惚記得羅大媽叫過他,不知怎麼又睡著了。他下床把掛麵熱了熱,吃了以後來到前院。 羅大爺正在興致勃勃地收拾魚竿兒。 "怎麼樣了?""沒事了!泉子,多虧了你!明天大爺給你釣條鯉魚下酒。"李慧泉把碗還給他,站著呆了一會兒。西屋的狗頭髮在水龍頭底下喜氣洋洋地洗菜,彷彿為鄰居的災禍而高興。她男人蹲在門口擦車子,屁股撅得高高的。這個家庭不知為什麼又和睦了。路燈還沒亮。兒個孩子在踢球,球像個小動物軟塌塌地貼著路面,很可憐地滾著。它停不下來,讓人踢得撲撲直響。 他這麼大的時候玩彈球。沒有彩芯,是那種不透明也不圓的玻璃泡子,一分錢兩個。他老輸,只能輸,他贏了會挨揍。他小時候是個受了欺負也不敢吭聲的孩子。

那些欺負過他的人不知哪兒去了。他們可能都混得不錯。他們小時候比他強,現在也比他強。沒有人敢欺負他了,他活得還是窩囊,這跟欺負不欺負似乎沒有什麼關係。 路燈"啦"一下亮了。到處都是陰影。踢球的孩子們臉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稅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稅務所的人開了票,好奇地看著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很灑脫。 他騎車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鴨。吃起來才覺得沒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兒,細心地把醬抹在薄餅上,碼好蔥絲,捲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樣輕輕地咬。 他泡了兩個多小時。 他騎車沿著二環路毫無目的地逛起來,在西便門拐彎的地方,他想起老癟就是在這一帶撞死的。

沒有任何痕跡。所有水泥電線桿都筆直地豎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癟的命。它挺拔而堅不可摧,也許是老癟一生中見過的最讓他害怕的東西。 他繞到北海。遊船已經停止開放,湖上是一片空曠的秋水,白白的顯得很冷。岸邊的樹黃綠相間,沒有什么生氣。路過美術館的時候,在廣告牌上看到一張巨大的剪紙,是來自陝北民間的展覽。 剪紙是兩個抵在一起的牛頭,牛眼睛是雙眼皮兒。 他在鴻雲樓吃了晚飯。海參沒怎麼動,卻吃光了一盤蔥爆羊肉。 他每進一個飯館都想起過去的日子。他像個傻子一樣被人邀請,為這個報仇,為那個打抱不平,在讚美聲中喝得暈頭暈腦,把自己當成眾人之上的英雄。 現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錢。錢是乾淨的,自己卻仍舊不干淨。

有誰來救他麼?吹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兒去了?他把錢給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給了出去。公安局的人說不定就等在東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時突然撲過來。 他不能讓事情鬧到那個地步。 回家躺到床上,看著頂棚抽煙。腦子裡有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自首吧!" 眼前頓時一團漆黑。方叉子來過,又走了。這件事就是出現在夢裡也是不可思議的。他蠢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麼想也沒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東大橋賣了一天貨。當他以十五塊的價錢賣掉一打毛線衫的時候,其他攤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麼事。他們用一種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著他,批發價是二十四,假充純毛能賣到三十八,跟錢沒仇的人誰也不會像他這麼幹。這是買骨灰盒缺錢急糊塗了,要么就是得了不識數的病。

他把一頂帆布圓帽扣在一個小男孩兒腦袋上,收了一塊錢。 孩子的母親拿過帽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直想罵她。 "質量沒問題吧?"她過馬路的時候還在察看。不收五塊錢她心裡不會踏實。你要白給她,她會從帽子裡猜出一顆炸彈或幾種毒藥來。李慧泉看著這些憂心忡忡的顧客,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捉弄誰。人跟貨一樣,統統掉價,統統不值錢了。 他收攤回家。抓攤架的時候手微微發抖,生鏽的螺絲、髮灰的白帆布罩子讓人心煩意亂。最後看了一眼用白漆-劃出來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間,025三個阿拉伯數字佔了半塊水泥磚,已經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踐踏它。它早晚會徹底消失。沒有人會關心這個位置,這個命運為他安排的無足輕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裡的一粒瘦土。

他終於發覺自己是喜歡這個位置的,他已經無處可呆,不得不放棄它了。 路過朝外大街的海洋書店,在馬路對面的人叢裡極偶然地看到一個身影。他想把車騎過去,一輛往東行駛的電車擋住了他,後邊還有出租車、冷藏車。 "刷子!"那人猛一回頭,正是他。車流中斷之後,他不見了。李慧泉往前騎了幾步、在中藥舖旁邊那條向南的小胡同里看見了馬義甫倉皇的背影,已經跑出了四、五十米。 馬義甫是從工人俱樂部方向過來的。從驚恐的賊一樣的目光裡,李慧泉知道他不僅還在倒票,而且還在繼續賭博。刷子永遠不可能贏,他逃竄的姿勢就是輸家的姿勢,不冷靜,搖搖晃晃。 他會一直輸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條一塊一疙瘩地賭刊底。他可能騙了不只一個人。他真是吉普車公司的工人嗎?胖姑娘是他的戀人還是他另一個大騙局的受害者?簡直不能肯定刷子說過的話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覺得輸得最慘的是自已。這就是他的朋友。僅僅剁掉這個人的中指已經不夠了。他想宰了他。在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東巷十八號。他曾千萬次在這裡出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刷子那樣受驚之後瘋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樣做。他必鬚麵帶微笑坦然地伸出雙腕,給大棒子爭點兒光彩。 院子裡一切如常。羅大媽溫暖地笑著,告訴他小芬好多了。 羅大爺釣魚遠征再一次失敗,臉盆裡泡著兩條小鯽瓜子。西屋傳出剁餡的聲音,噹噹響的菜刀聽不出什麼恐怖,遠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後面呼呼生風的狀態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許沒有他想的那麼嚴重。他在自己嚇唬自己。誰沒有一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呢?西屋的和睦氣氛不正常。戴綠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達成了默契。對這種軟王八來說私了不是困難的事情。羅大媽對女婿贊不絕口,而狗屁助教說不定已經看中了別人的女兒。只要若無其事,外人就永遠蒙在鼓裡。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睡覺以前,他看了會兒晚報,一位顧客在信裡發牢騷,新買的高跟鞋剛穿幾天就成平底鞋了,她對質量問題那麼關心、本意可能是想讓鞋廠老老實實給她換一雙。飛機失事,意大利的飛機,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倖存五人。哪兒都有倒霉的傢伙。哪幾都有走運的人。個體修車戶上街免費服務。丫頭養的真會裝蒜,平時少收點兒比什麼不強!

他睡得很好,沒有夢。 李慧泉在沙家店沒有找到崔永利。給他開門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禿頂,死魚眼,歲數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看不確切。 "他不在。" "我上哪兒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兒?" "不知道。" "他還來嗎?" "不知道。"小個子堵在門口怕他進去。高身量的鄉下姑娘從一間屋往另一間屋裡搬東西,是不大不小的紙板包裝箱。她沒看見他。 他心平氣和地離開這個地方。他有足夠的耐心找到那個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一切依照情況而定。他沒帶擀麵杖。用不著擀麵杖。沒別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星期五,趙雅秋將在京門飯店的舞廳登台唱歌。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泥水弄髒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兩隻沉沒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這兩句。他背熟了這兩句歌詞,他想起它們的時候實際上想的卻是那片陰影似的絨毛。他的厚嘴唇時時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存在。當想像朦朧的時刻,一束清涼的草葉便柔和無比地輕輕歸過去。 亮馬橋一帶的公路車少人稀。商品住宅樓孤零零地立在已經被徵用的田野上,四周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預製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顯得破敗。 崔永利把趙雅秋毀了。這個預感使他渾身的肌肉繃緊,雙拳像兩個榔頭塞在口袋裡。幹吧!另一個聲音卻告訴他,何必呢? 你太小氣了。 我什麼都沒有。我還小氣麼? "大鬍子?四樓……"一位老太太警惕地關上門,又打開:"中單元。"

問了幾家,這是第一個知道崔永利的人。樓的質量很好,樓道卻很髒,到處是浮土。中單元的門口擺著長方形的棕腳墊。他很認真地蹭著鞋底,按了門鈴。裡面傳出敲木琴的聲音。隨後半天沒有動靜。 又按了一下。 拖鞋響。鎖響。崔永利的大鬍子出現在門縫裡,吃驚,不太高興,甚至有點兒惶恐。他穿著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著睡衣。 "你怎麼來了?" "找你聊聊。" "出什麼事了?" "盼點兒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門關上了。李慧泉點上煙。地毯、壁紙、吊燈、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過的是第一流的生活,儘管他是個騙子。

崔永利穿著風衣走出來,臉上換了一種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歡外人進家。破地毯比她的命還值錢,臭娘們幾一個……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打聽的。你甭問了。" "咱們上哪兒喝去?" "隨你的便。" "你臉色不太好。" "是嗎?"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點兒氣餒。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領進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飯館。李慧泉把錢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譜,點了幾個菜。 李慧泉剛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從廣州搞了點兒什麼俏貨?" "什麼也沒搞。我說歇就歇,不是說著玩兒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轉租給他了,想乾就讓他幹。我是說什麼也得好好歇歇,太他媽累了……" "磁帶錄得怎麼樣?" "沒錄成。"李慧泉盯著他。 "你不是聯繫好了麼?""這種事我見多了,沒什麼可奇怪的。翻臉不認人,今天說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裝傻充愣。小趙剛開始想不開,後來就無所謂了。我陪她逛了沿海幾個地方,聯繫了幾次臨時演出。她玩得挺開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開可不行。" "她……人怎麼樣?" "比較懂事。" "她好像沒出過遠門兒?" "看樣子像。新鮮勁兒大,誰都一樣,第一次上學,第一次辦貨,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後面的事就好辦了。" "你們……"李慧泉找不到恰當的話。崔永利淡然地低著腦袋,假裝對一盤溜三樣很感興趣。 "她提到過我嗎?" "讓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腦門兒:"在永嘉飯店有個男服務員長得有點兒像你,當時她說你像廣東人,沒說別的。" "我跟她說過一些話,她沒提?" "沒有。她跟我提這個乾什麼?你都說什麼了?" "沒什麼。都是廢話。想讓她學好什麼的。我這種人配說這個?" "沒說。她沒提。"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自己斟酒,誰也不敬誰。氣氛有點兒彆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紅絲的眼睛。 "你動她沒有?" "大棒子,你怎麼了?" "我問你動她沒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麼?"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來,笑得很響,菜渣子噴在鬍子上。李慧泉捏著酒杯。別乾蠢事。千萬別乾蠢事,他叮嚀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臉上掛著呢!我不說了。說也沒用。你有問我的功夫,什麼事幹不成?咱們是朋友,實話實說,活該讓別人搶你前邊!琢磨去吧。"崔永利用手絹仔細擦鬍子。 "瞧你活得費勁,我都替你難受。你看上她了,幹嗎不追她,跟她說?她不願意,你就連哄帶嚇唬,實在不行就先乾了她!光想管什麼用?不過,你得把人看準了。看不准,一玩兒真的准保又得栽進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來,他的眼神兒表明他笑得併不輕鬆。李慧泉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感到緊張。李慧泉也看出來了。 "操你姥姥的……" "罵吧。你心裡有事,罵罵痛快。" "我佩服你!" "這可真叫我害怕了。說真的,你小子講義氣,路子正,哥們儿也服你。" "別捧我,我不想把你怎麼著!"崔永利好像受了驚,愣了一下,立即敷衍過去了。李慧泉覺得酒的味道不對,可能是冒牌貨。他原以為自己會忍受不住,結果發現他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盤扣在崔永利臉上一定很合適,但他已經沒有這麼做的慾望了。崔永利比他強。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擊。他看著崔永利,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非常機智的臉,那把精心修剪的鬍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聳人聽聞的話脫口而出。崔永利的臉頓時白了。 "你讓他住下了?" "我還給了他八百塊錢。"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你給出個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姿勢,揪鬍子,李慧泉想笑。 "我實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別見死不救。" "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的話我沒聽見,完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這事你得自己看著辦,要么包著,要么捲鋪蓋卷兒自己到分局去……" "你讓我自首?" "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 "我認識你了。" 李慧泉給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進嘴裡。 "你跟我想一塊兒去了。乾了吧?" "我不喝了。你……沒開玩笑?" "我不懂什麼叫開玩笑。" "大棒子,你幹事沒深沒淺,你不行……我以前以為你挺穩當。" "少他媽教訓我!你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絕望地搖了搖腦袋,一聲不吭。倆人先後站起來,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點兒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開了。 公路上塵土飛揚。兩個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麼,站住了,用討好和乞求的聲調招呼李慧泉。 "以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咱得對得起朋友……"李慧泉頭也不回,直往西走。拳頭塞在褲袋裡,脹得難受。不能停下來,他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朝大鬍子撞過去,蠢事幹得太多,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麼東西?這兩個字比任何時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後悔結識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後會增添一點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兒。想到這些,心裡輕鬆了許多,好像慘輸之後又撈回了一點兒。 他沒有醉意。怕喝得過量沒敢騎自行車,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車站。 48路公其汽車在三環路,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他貼著路邊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亂荒涼,遠處的高層大廈聳立在骯髒的空氣裡,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樹。他的路快走到頭了。 羅大媽說有人來找過他。他險些癱倒,但立刻平靜了。個體戶協會通知他開會,準備評選先進個體勞動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順利越境,就要進入緬甸了。緬甸是個自由自在殺人都沒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經如魚得水。 這里水正在乾涸,他是一條喘不上氣來的死魚。夜裡口乾,爬起來開燈找水喝。呼吸困難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著水涼一涼,在對面大衣櫃的鏡子裡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條絕望的魚乾。 她說他像廣東人。 她已經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點兒也不難過。難過沒有用。他只有慾望,要毀滅什麼的慾望。那片絨毛像鍋底上的一塊黑,他想用石頭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點鐘,他準時來到京門飯店。舞廳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張離樂隊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務員推著餐車走過,給他擺上一聽可口可樂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兩根香蕉和一個很大的廣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別人的東西跟他一樣。 他把廣柑的皮剝下來,放下,又剝香蕉的皮。樂隊開始入座,人陸陸續續地從一個小門裡走出,樂器在折疊椅上輕輕磕碰。首先登場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手拿麥克風輕快活潑地寒暄了一陣兒,然後與指揮相互點頭。她走到台邊,樂聲驟然而起。 舞池裡響著嚓嚓的腳步聲,燈光轉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轉自如,表情異常豐富。李慧泉盯住那個空蕩蕩的小門。 他看見了趙雅秋。她站在門口,滿面笑容地跟門裡的人說著什麼。淺色西裝。短髮蓬鬆,腦門上垂下的一束掛住了半張臉。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舊流露著天真,但眼圈塗得太藍了,眼窩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淨淨。陰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覺得自己彷彿不認識這個人。 那片溫柔無比的絨毛哪兒去了? 舞廳裡靜悄悄地湧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輕,穿著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學生旅遊團。中年歌手下去了。趙雅秋接過麥克風,大大方方地走到燈光打出的白柱子裡。 她剛一張口,安靜的日本人一陣騷動,接著就鼓起掌來,紛紛跳進舞池。她唱的是他們的歌曲。 她的日本話不知對味不對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著她,像看著一顆正在升上來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陽。 她向每一個人微笑。 她比他年輕。生活在她眼裡是什麼洋子?周圍這些陌生人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她認為自己生活得幸福嗎?她每天早晨醒來都想些什麼呢? 他站起來到休息室抽煙。他的裝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遜色。新理的頭髮,七月份訂做的西服套裝。 嶄新的長城牌華達呢風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麼毛病。 但是,他對周圍的人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斷定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他再怎麼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種差別。他不如他們。 他是一個無依無靠而又愚蠢透頂的人! 掌聲劈啪劈啪地傳過來。換了一支樂曲。他穿過舞廳,徑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門走去。唱歌的換成了一個動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啞,像驢叫,下邊的反映似乎更熱烈了。 小門裡是幽暗的夾道,靠牆一排座椅上碼著樂器盒子。沒有人攔他。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到化妝室把趙雅秋叫出來。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過來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皺了皺眉頭。她跟化妝間裡的什麼人大聲說道:"找到這兒來了,這是我最最忠實的歌迷!"露出幾張男人和女人的臉,都化了妝,很漂亮地註視著他,又縮了回去。化妝間里傳出竊竊的低笑。 趙雅秋把聲音放得更大。 "你給我帶花兒了嗎?" "……我……"她跟化妝間裡的人笑出了一片動聽的聲音,夾道裡嗡嗡直響。他能在五分鐘裡把她們收拾得永遠不會笑。但是,讓她笑去吧,讓她們笑去吧。他也許向來就是可笑的。他是美麗而幸福的人們難得的笑料。她們可能沒見過像他這樣不倫不類的人吧? 他來了,讓她們見識見識,看看蠢人的標本是個什麼樣子。人是喜歡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這一點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受到嘲弄。活著好像成了令人羞愧的事情。 "我在飯店門口等你。" "……小李,你別誤會!" "我在飯店門口等你!" "我還沒唱完呢……" 他不再答話,傲慢地走出小門。舞廳裡的音樂溫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擁著聚著款款而動,歡樂的氣氛正在膨脹。他視而不見,穿過華麗的廳堂,來到秋風浮游的夜裡。出租車亮著小黃燈出出進進,車輛把飯店門前的空場擠得滿滿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黃很大。他靠著門口的大理石柱子,認真地抽著煙卷,認真地聽著下車的外國人嘰哩咕嚕地說話聲。 他等了一個小時。 她卸了妝,顯得很文靜。她穿著薄呢大衣,把領子豎起來。他感到渾身的力氣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讓風吹走。 "小李,你有什麼事?" "想看看你。" "平時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窮開心,你別往心裡去。" "沒事……你的臉在廣州曬黑了。玩得痛快麼?" "還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沒遇到什麼麻煩。我見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從腳尖上抬起來,很勇敢地註視著他。她的臉模糊不清,像另一個人。他的手在風雨衣口袋裡抓著那個首飾盒子,掌心潮乎乎的。他沒有勇氣拿出來,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麼樣?" "挺滑的,不過人還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驚了一下,好像說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靜下來。 "你不該跟這種人打交道。" "嗨,就那麼回事……" 她咬著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樣子,嘴唇嘬成小圓球,噓噓地向外吹氣。他知道她在裝樣子。她覺得尷尬了。到底是誰應該覺得羞愧?難道是我嗎?他掏出首飾盒子,鼓足勇氣遞給她。 "喲!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歡聽你唱歌……" "是金的嗎?" "你唱歌唱得越來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換成頂鏈可以考慮。"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確定關係,再說我們只是一般朋友,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你。" "我沒這個意思!" "……都這麼說,到時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們不一樣,可是我的確不能要。我的首飾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絨兔小絨狗什麼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確……沒這個意思。" 她笑的時候裝模作樣,不笑的時候也是裝模作樣。她有了一張永遠不卸妝的臉。 "你喜歡我嗎?" "你要喜歡我,就應該尊重我的意見。把戒指拿回去吧,留著向別入求婚的時候用。我還是你的朋友,喜歡聽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回頭朝飯店的自動門看了看。 李慧泉這時才發覺大門的玻璃後面站著一個穿黑色西服的人。一個新的保鏢。他認出那人是樂隊敲小鼓的傢伙,一個在音樂聲中不住踩電門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說一遍,我沒那個意思。" "風真大……我該吃夜宵去了。" "……我以後不來了。" "為什麼?" "我覺得噁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過首飾盒子,把它摔在台階上。沒怎麼用力,可小盒子彈得很高,變成了兩部分。一道閃光濺到旁邊的豐田車底下,像被吸進去似的。趙雅秋呀了一聲,門裡穿黑衣服的人躥了出來。 李慧泉走到台階最底層,回頭看了看。燈光從背後照過來,那兩個靠在一起的人變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輪廓,更看不清她的臉。她叫人毀了。那個在他心裡主宰了那麼多日子的純真的女孩兒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戰戰兢兢地給自己設了一尊神,結果發現這尊神是個聰明的娘子。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毫毛。他在心裡愛護那片唇上的陰影。她跟人胡搞的時候也是那麼甜甜地笑著的吧?他卻不敢在夢中姦淫她! 他站在京門飯店大門外邊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氣罵了一句髒話,聲音出奇的小。飯店蜂窩似的窗戶有明有暗,遠方建築物的燈光像鬼火,公路盡頭的機場那邊亮著一塊天空,藍中泛白,公路另一頭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區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團團黑影。空中有飛機下降,紅色尾燈一亮一滅,響聲震耳。終於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寧靜。 他向出租車招手。豐受驚似的一頓,恭順地停在路邊。他一頭鑽了進去。 "神路街!"在東巷胡固口,長著一張猴臉的司機跟他要三十塊。他笑瞇瞇地看著司機,隨便抽出幾張扔進車窗。 "多了的留著擦屁股吧!"他在車上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沒什麼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干淨。他明天出攤,後天出攤,大後天還出攤。直到有一天他不能乾了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讓車撞死,讓人抓起來為止。 他沒什麼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羅大媽、趙雅秋、刷子……數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統統跟他沒關係。別人都為別人活著。 他為他活著。人都為自己活著!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歸來,他將二話不說掐死他。如果誰敢像那幫化了妝的狗男女一樣嘲笑他,他將二話不說敲光他們的牙齒!如果哪個女孩兒向他露出像趙雅秋一樣的笑容,她們就別指望他會唯唯喏喏、猶猶豫豫了,他將毫不客氣地威脅、逼迫,直到她們屈服。他誰也不怕! "操你媽!"他在東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這一次聲音出奇地大。整條巷子都搖起來,他自己也站不穩了。一些鹹鹹涼涼的小東西爬過臉溝,固執地鑽進了嘴角。他靠著十八號的大門蹲下來。周圍沒有聲音。 月亮還在原來的地方,變白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