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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豐裡.1

末代愛情 苏童 10992 2018-03-19
強盜 民豐裡這樣的建築在南方被稱為石庫門房子,其實就是一種嘈雜擁擠的院子,外面的門是兩扇黑漆楠木大門,門框以麻石壘砌而成,原來門上有兩個黃澄澄的銅環,不知是哪一年讓哪個孩子撬去換了糖人兒,那條又長又粗的大門閂倒一直在堆雜物的籮筐里斜豎著,豎了一年又一年,上面落滿了歷史的塵埃。民豐裡現在住了十一戶人家,白晝黑夜都有人進出,舊時代留下的門閂在新時代就用不上了。天氣很熱,民豐裡就顯得更熱,即使偶爾有點南風,吹到這裡就被牆擋住了,民豐裡的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太陽落山後都端出竹椅到香椿樹街上去吹風,那天黃昏也是這樣的,千勇的母親打了一桶井水淋在竹椅上,拎著竹椅出去乘涼,走到門邊她回頭對千勇說,吃完飯別馬上洗澡,會把胃弄壞的。千勇沒說話。母親說,你聽見了沒有?別馬上洗澡,要洗也用溫水洗,不准到井上洗,現在貪涼,日後落下關節炎你要吃苦頭的。

千勇沒說話,其實千勇從來不聽他母親的嘮叨。千勇放下飯碗就提著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洗澡的。從七八歲起千勇就喜歡與母親的意願擰著幹,更何況他現在已經十八歲了。井是民豐裡十一戶人家合用的,所以鄰居們通常是在這裡談天說地或者飛短流長,主要是那些婦女,她們蹲在那裡洗菜,洗衣裳,洗一切能洗的東西,永遠不知疲倦,千勇認為那是井水不需要繳水費的緣故,他對這些小家子氣的婦女充滿怨氣,每次洗澡時他就踢開井台邊的各種盆器和籃子說,我要洗澡了!把吊桶用勁扣在井裡,又大嚷一聲,閃開,我要洗澡了!婦女們說,這個強盜,強盜又來了。本來她們是可以與千勇論理的,但幾乎每一個婦女都認為與千勇論理白費工夫,面對千勇她們總是忍氣吞聲,總是把仇恨發洩到他母親身上。都是寵壞的,光管生不管教,這樣做母親的從來沒見過。婦女們低聲嘰咕幾句便躲開了,不躲開不行,因為千勇很快會把水濺到她們的身上來。千勇拎起一桶水,嘩地從自己頭頂上澆下去,舒服,千勇怪叫了一聲,舒服,涼到骨頭里,千勇的手在身上拍著,拍到短褲那裡,突然停住了,他回過頭髮現井邊還有一個人,是徐家的女孩桃子,桃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彎著腰在水泥地上磨一塊石頭,嗤--嗤--嗤,聲音難聽而刺耳,千勇記起來這聲音已經在民豐裡響了一個黃昏了。

我洗澡,你還在這里幹什麼?千勇說。 你洗澡關我什麼事?桃子抬起頭朝千勇瞪了一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說,我在這里關你什麼事?又不是你們家的井。好。那濺到你身上可別怪我。 強盜。桃子輕聲地罵了一句,但是罵得似乎有點膽怯,桃子的一隻手還是伸到後面挪動了她的凳子。 你罵我什麼?強、盜?千勇將一桶水拎著,在桃子麵前晃悠著,他說,強盜?我強怎麼盜了?我盜你什麼了?沒罵你,誰是強盜就罵誰。桃子說。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個潑水的動作,嚇嚇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說,我勸你不懂就不要亂說,殺人放火攔路搶動的人叫強盜,我怎麼是強盜? 別跟我來說話,桃子說,我要磨玉石,我不想跟你說話。磨玉石?磨玉石乾什麼?千勇說。

我不想告訴你。桃子說。 什麼玉石?拿過來給我看看,千勇說這句話的時候手已經伸過去搶了,但他沒想到桃子敏捷地甩開了他的手,桃子的一雙烏黑的眼睛憤怒地盯著千勇。 強盜,強盜。桃子尖聲喊。 你罵我什麼?你敢再罵一遍? 強盜,你就是強盜。桃子跺著腳喊。 好,我讓你罵,千勇冷笑著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潑去,緊接著他聽見女孩的一聲驚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滿臉驚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見水迅疾地濡濕了女孩的白底藍點的小背心,女孩上身渾圓的曲線輪廓兀然暴露在他眼前。在短暫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交叉雙手遮住了胸口,而千勇的蠻橫肆意的表情也變得慌亂,他很快移開了視線。桃子後來就那樣遮住胸往她家跑,桃子一邊哭著一邊罵,強盜,不要臉的強盜。有人從屋子裡衝出來朝井台這裡看,看見千勇正在吊桶裡洗腳,千勇的臉上浮出一絲茫然,一絲窘迫。強盜就強盜吧,千勇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強盜,是強盜又怎麼樣?桃子家的大人無疑要來告狀,話說得很難聽,千勇的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掩面啜泣道,我拿這個孩子也沒辦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乾脆送他去監牢吧。民豐裡的十一戶人家相互間即使心存芥蒂,面上也是很客氣的,千勇的母親就是覺得面子上下不來,攤上這麼個兒子,她在婦女們中間丟盡了面子,在婦女們炫耀自己的兒女如何孝順如何上進的時候,千勇的母親便無地自容。為了彌補一點兒子在桃子家人那裡的惡劣印象,她做了半籃子薺菜香乾和肉餡的餛飩,讓千勇給桃子送去,但千勇卻不肯。千勇說,給她家送餛飩?為什麼?送給她家我吃什麼?母親說,你夠吃了,我留了兩碗。

千勇說,不夠,我要吃三碗。 母親的火氣立即躥了出來,吃,你光知道吃,她厲聲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飯,都吃到哪裡去了? 吃到哪裡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說,當然吃到肚子裡啦。你不是吃飯長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誰做的?還不是你做的?千勇覺得母親的話總是漏洞百出,他輕易地就駁倒了她,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來。他看著母親提著半籃子餛飩怒氣沖沖走出門,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細緻地塗擦著他的白色迴力牌球鞋,他說,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麼熱的天澆一桶井水,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大約是一刻鐘過後,千勇的母親拎著空籃子回來,一進門就對千勇說,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發高燒,你看怎麼辦吧。發高燒?千勇怔了一會兒說,怎麼會發高燒呢?我沒臉去她家了,母親說,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有什麼不好辦的?讓桃子也澆我一桶井水,不就兩清了?千勇最後說。千勇提著一隻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里面張望,他看見桃子斜倚在床上看書,千勇舒了口氣,他猜母親故意誇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嚇唬他,千勇想難道我是嚇得住的人嗎。桃子你出來,千勇敲了敲窗欄說,你來澆我一桶井水,我們兩清,省得你們說我欺負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側過身子繼續看她的書。桃子穿了民豐裡婦女流行的花睡裙,習慣性地蜷緊身子,那種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身體曲線便勾勒出來,圓圓的,精巧的,看上去很安靜。桃子你出來,我不騙你。千勇說,我讓你澆一桶井水,你要是覺得不合算,澆兩桶也行,澆兩桶吧,讓你賺一桶。千勇看見桃子啪地丟掉書下了床,她走到窗邊,眼睛並不看他。桃子的嘴唇動了動,千勇想她又要罵強盜了,但桃子沒有罵,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簾,千勇記得那個瞬間他閉上了眼睛,他看見了女孩包裹在睡裙裡的胸部,像兩隻小碗,他並不想注意那種地方,不知怎麼又看見了。看見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誰讓她的睡裙做得那麼緊,誰讓她抬起手臂拉窗簾呢?不怪我了,我讓你澆我的。千勇手裡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台下輕輕撞擊著,千勇說,我讓你澆還我的,你不肯澆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兩清了。立秋後下了幾場雨,民豐里人家種植於門前窗下的夜飯花被雨水打成殘枝敗花,但灼熱粘滯的空氣卻是被洗乾淨了,出入於石庫門的人們重新穿上襯衫和長褲,持續了一個夏天的萎頓精神也便煥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愛的深藍色海軍褲,千勇穿著海軍褲到井台上刷白色迴力牌球鞋,正好看見桃子在那兒,千勇下意識地想避開,剛剛轉過身,腦子里便響起一種尖厲的嘲笑聲,你怕她?千勇原地轉了一圈又往井台走,他想,我怕她幹什麼?嘻,我怎麼會怕她呢? 隔了這麼多天,桃子還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塊玉石,桃子的一隻手在水泥上來回劃動,額前烏黑的劉海也隨之輕輕扇動。千勇澆到井台另一側,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窺望著桃子手裡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會同他說話,但他卻忍不住地要說話。 什麼破玉石?磨來磨去的,千勇說,工藝雕刻廠這種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乾什麼?千勇又說,磨了刻圖章?你會刻圖章?你肯定不會刻圖章的。桃子還是不理睬千勇。

磨玉石沒力氣不行,乾脆我們換一換,你幫我刷鞋,我來幫你磨吧。關、你、屁、事。桃子突然昂起頭對千勇一字一頓地說,然後她鼓起雙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氣,那些白色的粉屑便揚起來,飄到了千勇臉上。千勇第一次聽到桃子吐出這種粗鄙的詞語,而且女孩紅潤美麗的臉上充滿了挑釁的表情,這使千勇感到驚愕,他用手裡的板刷徒勞地拍打麵前的粉屑,你說粗話?千勇說,好,你說粗話。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尋著,他覺得他該對女孩干點什麼,卻不知道該干什麼,天氣涼了,他不再洗澡,他沒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身上澆一桶井水。 女孩子家,千勇後來換了一種教誨的語氣對桃子說,女孩子家不好說粗話的,女孩子說粗話最難聽。就許你說不許我說?桃子鼻孔裡輕蔑地哼了一聲,她把那塊玉石在盛滿水的吊桶里浸了浸,突然說,說粗話有什麼?你還欠著我一筆賬呢。我知道你什麼意思,我讓你澆還我一桶水的,是你自己不要澆。那麼熱的天讓我澆你?讓我替你洗澡呀?桃子說,我又不是傻瓜。現在天涼了,你現在澆嗎?我說話算數,我現在讓澆,一桶兩桶隨你。現在不澆,等到冬天結冰下雪的時候再澆。隨便你,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到時候我要不讓澆就是烏龜王八蛋。桃子這時候噗哧笑了一聲,不知怎麼的,桃子要么不笑,一笑就停不下來,桃子大概想像了某個滑稽可笑的畫面,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青春期的肩部像兩隻蹦跳的兔子。你瘋啦?千勇瞪著女孩的雙肩說,你咯咯咯咯亂笑什麼?關你什麼事?我願意笑就笑。桃子終於恢復了她的矜持和高傲,她瞥了眼腳邊的吊桶說,算啦,便宜你,我就現在澆還你吧。現在就現在。千勇說著端起那隻吊桶,他說,來澆吧,澆了我們就兩清了。這桶水不行,已經讓太陽曬熱了。你再提一桶水上來。隨便你。千勇說著熟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著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麵前,他說,這下可以澆了,澆吧,我要是吭一聲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桃子拎起吊桶的時候千勇團上了眼睛,本來不該閉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麼就把眼睛閉上了,也不該那樣緊張地屏住呼吸,但千勇就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我澆了,我真的澆了。桃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脅。澆呀,廢話什麼?怎麼還不澆? 千勇緊閉雙眼等了很久,等待著的那桶井水卻遲遲沒有澆下來,他睜開眼正好看見桃子放下了那桶水,桃子側過臉去,她好像在看民豐裡唯一的那棵梧桐樹,八月的秋風穿過屋簷高牆,梧銅樹葉發出一陣脆響。 你還等什麼?千勇說,你看著那樹幹什麼?樹葉動得很厲害,其實今天很涼。桃子彎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經心地說,算了吧,我要磨玉石了,把玉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掛在胸前很好看。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麼時候怕過冷。千勇不耐煩地搖著那桶井水,他說,你真的不澆?不澆以後就澆不著啦。不澆,今天真的很涼。桃子又開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邊磨,一邊說,算了吧,本來跟你這種強盜也沒什麼計較的。桃子的臉上泛著兩朵紅霞,千勇看出來桃子臉紅了,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麼會臉紅,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麼突然原諒了他一樣。千勇後來拋著板刷往家走,回頭往井台一望,突然覺得桃子今天特別美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裡隱隱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為什麼。 民豐裡的房子這兩年是愈來愈破敗了,原先的黑漆大門現在露出了木頭的枯色,門洞裡的那條門閂也不知被誰偷走了。石庫門裡仍然是十一戶人家,但該走的走該來的來,該長大的長大了,該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歲到新疆當兵,據說是在一個邊防哨卡,民豐裡的人們當時開玩笑說,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歡,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這些話其實是偏見,細心的婦女都記得千勇去當兵前就學好了,不知怎麼突然就安靜了,懂事了,學好了,這是事實,否則千勇也沒資格去當兵。千勇的母親在兒子走後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豐裡走東串西,半掩半露地向鄰居宣布一個消息,千勇做班長了,千勇的母親盡力壓低喜悅的聲音,你想不到吧?這個強盜,他做上班長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親在井台上向洗衣的婦女們宣布了更驚人的消息,千勇在部隊裡升了排長。千勇的母親抹著眼淚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強盜,竟然升到排長啦。又過了兩年,有關千勇的消息幾乎使民豐裡每個婦女艷羨不已,千勇又升職了,千勇已經當了連長。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下子就學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親端詳著照片上的兒子,兒子一身戎裝英氣逼人,千勇的母親說,這個強盜,這個強盜喲。民豐裡的婦女們永遠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親常常愛把話題引向她的兒子,男孩子長大了說變好就變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麼變好的。千勇的母親常常這麼說。她對兒子在那年夏天的變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豐裡,桃子在井邊提水的時候一些記憶的脈絡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親就走過去捉住桃子的手,說了許多話。桃子,你是個好人。千勇的母親伸出手在桃子的紅錦緞棉襖上摩挲著,她說,我們家千勇,你記得嗎?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讓他學好的。桃子仍然微笑著,但從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親這番突兀的話。 你記得嗎?我們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盜的。千勇的母親凝望著桃子說,記得嗎?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澆了桶井水。記得,桃子點了點頭,突然笑起來反詰道,他澆了我,可我並沒有澆還他呀。千勇的母親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對,你沒有澆還他,千勇的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替桃子摘掉了紅棉襖上的一根斷線,最後她說,桃子,你真的是個好人。 桃子終於捂著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許記得,或許已經不記得了。 怨婦 葆秀是民豐裡最著名的怨婦。 葆秀從城南嫁到民豐裡來時是十八歲,梳兩條齊腰長的大辮子,辮梢上紮著碩大的紅綢蝴蝶結,葆秀眉目清麗,但眼袋總是黑黑地浮腫著,像是哭過三天三夜。葆秀不說話,鄰居們起初以為劉大的新媳婦是個啞巴,後來發現不是,葆秀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別人都接不上嘴。那當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來民豐裡的婦女幾乎都從葆秀嘴裡聽說過一件怪事,這件怪事尤其讓年輕的一代瞠目結舌。我嫁錯了,葆秀說,本來我該嫁給劉二的,劉家使了調包計。怎麼會呢?好奇的人們伸長了耳朵聽。 就是調包了。媒人是領著劉二到我們家來的,說親說的就是劉二。葆秀說,誰知道過門那天老母雞變鴨,變出個劉大來,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過來。 人們都聽得將信將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錯生米也做成了粥,後悔有什麼用?便安慰葆秀道,劉大劉二兄弟倆差不多,別提這事了,讓劉大聽到了他又要打你。讓他打好了,打死了我這口氣也嚥下了。葆秀的眼睛射出一種灰暗的光,是民豐裡的人們所熟悉的怨婦的目光。老人指著葆秀瘦小的背影評論道,這樣的女人,最可憐也最難纏。一件事情的兩種說法往往背道而馳,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樣,用劉大的話來說葆秀是騙人。她在說夢話。劉大的銅鑼嗓有一次響徹民豐裡上空,對於幾十名鄰居的竊聽毫不隱匿,他說,夢話,夢話,劉二不過是替我去相親的,她想嫁劉二?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張臉長得像爛茄子,她配得上劉二?夢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大在碼頭上做搬運工,只用力氣不用嘴皮子,難免作出這類不恰當的比喻,但是民豐裡的人們從他憤怒的聲音中不難判斷,劉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據。如此一來住在香椿樹街上的劉二總是被牽扯到哥嫂的家事中來。劉二出沒於民豐裡的門洞時,婦女們會意味深長地朝他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劉二還是那樣,頭髮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鏡,除了夏天劉二都穿著面料考究的中山裝,藍的,黑的,還有一種罕見的煙灰色,劉二喜歡拎一隻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發著民豐里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氣息。劉二不是乾部,是香椿樹街小學的語文教員,但劉二怎麼看都不像小學教員,像幹部或者像大學裡的教授。鄰居們比較著劉家兄弟的人品脾性,替葆秀想想,假如當初葆秀真是嫁錯了,那確實是很委屈的。 還是要從二十年前說起,嫁入夫家的葆秀雙手死死摀住分道揚鑣的亂發,似乎想哭,卻哭不出來,隔了一會兒終於裂帛似地哭了一聲,人就傾斜著往下衝。劉家人都下意識地以為她想尋短見,慌忙去拉拽,沒想到葆秀瘦小的身體爆發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終於跑到了劉家門外。其實葆秀沒有往井邊跑,她倚門啜泣著,朝地上左顧右盼,小姑子問她,你在找什麼?葆秀啜泣著說,辮子,我的辮子呢?那兩條辮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盤曲著,像西條精巧的紙蛇。葆秀拾起了辮子,抖掉上面的紅紙屑,又輕輕地吹了吹。一滴珠淚凝掛在葆秀的面頰上。旁觀者們這時候發現她的目光已經變得冷靜,順從和屈迎的姿態使她第一次正眼環顧了劉家一家人。 辮子,辮子可以賣給收購站的。葆秀輕聲地對她婆婆說,起碼可以賣一塊錢。有關辮子的往事,葆秀後來曾向知心的鄰居吐露心曲。那時候我很蠢,總覺得拖著辮子就還有點念想,拖著辮子就還是個黃花閨女,死活不肯絞掉那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按照民豐裡--應該說是按照整個老城的規矩,新媳婦一定要鉸掉辮子。有一天鄰居們看見劉家人樓上樓下地追逐著葆秀,婆婆拿著剪子,小姑子低聲下氣地勸著葆秀,說,鉸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癢的,你到底怕什麼?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開攔截她的人,突然把兩條辮子塞到了嫁衣裡面,桃紅色的繡花小襖上鼓出了兩道山梁,葆秀的臉上是一種以死相爭的表情,劉家人一時無從下手,而新郎倌劉大這時已經忍無可忍,他從母親手裡搶下剪子,吼道,我來剪,剪條辮子還這麼難?劉大像扛貨包一樣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搖了幾下,顛了幾下,那兩條辮子就從葆秀的衣裳裡滑出來了,我怕你不出來,劉大怒視著兩條辮子說,讓你出來就得出來,然後便是咯嚓一聲,又是咯嚓一聲,兩條離斷的辮子已經抓在劉大手上了,劉大將它們在手上抖了抖說,還挺重的,說完一揚手便把兩條辮子扔到了窗外。 劉家人記得葆秀當時臉色蒼白如紙。葆秀嘆著氣說,可是劉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麼都剪掉了,有什麼辦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豐裡的那棵老梧桐樹就長在劉家的樓窗前,梧桐樹長了四十多年,華蓋如蔭,茂盛的枝葉遮住了樓窗上昏黃的燈光,卻遮不住劉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廝打的聲音。富有床第生活經驗的人們不難判斷那些聲音的實質內容,他們在掩嘴竊笑之餘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種淒厲的哭叫聲,畜牲、豬、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罵變化多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慘烈,到最後是一聲撕肝裂膽的尖叫,尖叫過後漸漸地就安靜了。鄰居婦女們都覺得葆秀在夜裡有點過份,但是葆秀在她們眼裡是很可憐的。男人們卻與劉大一個鼻孔出氣,替劉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殺豬,這叫什麼夫妻?男人都說,葆秀這種女人,嘿嘿,要她有什麼用?葆秀在民豐裡的日子就這樣含羞地開始,一日復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邊去淘米,眼袋腫腫的,散發出青黑色,婦女們與她搭訕,葆秀的眼淚一不小心就像斷線珠子似地落下來。劉大永遠是粗壯的罵罵咧咧的劉大,即使臉上佈滿了細小發紅的指甲抓痕,劉大仍然罵罵咧咧地喝上一盅燒酒,對著身後說,把花生米拿來!劉大從小就火氣大,每次從民豐裡的石庫門進出時,不肯用手去推門拉門,嘭,總是那麼一腳踹,天長日久民豐裡的兩扇黑漆大門就讓劉大踢壞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還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員會去告劉大的狀,說到傷心處又是聲淚俱下,她說,他不是人,他不把我當人,我要跟他離婚。 那些婦女對劉家的事都有所耳聞,便婉言勸阻葆秀。現在是新社會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離婚是可以的,不過,不過--女幹部說到這裡表情就尷尬起來,不過光為那種事情鬧離婚,好像說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適。女幹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說,再說那種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現在討厭,說不定以後會喜歡的。葆秀的臉羞赧地擰過去,隔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也不是不讓男人碰,就是讓劉大--我不甘心,你們知道嗎,我讓劉家騙了,他們用了調包計。 一語道破天機,說來說去葆秀還是在為嫁錯劉家兄弟的事情耿耿於懷,婦女幹部們相互間會心一笑,便都忙別的去了。自古以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對於葆秀的遭遇,她們表示愛莫能助。葆秀嫁到民豐裡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不管母親心情如何,劉大的骨血一個個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裡,然後哇哇大哭著墜入這個不睦之家,就這樣,像民豐裡的大多數婦女一樣,葆秀二十五歲那年就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管母親心情如何,三個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劉大。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我的,葆秀喜歡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兒女,老大蠻,老二刁,老三嘴饞,都像那個死鬼,想想怎麼也想不通,葆秀揮起棒槌用力地擊打兒女們的髒衣服,尖著嗓門說,怎麼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懷胎受著罪生出來的,怎麼都像了他?那個死鬼!葆秀已經是民豐裡的葆秀了,不管怎麼說,不管從前的眼淚浸濕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揮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乾了,這麼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滄桑歲月也浮在腳邊的污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經不是那個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見了,但前額過早爬上了皺紋,面色枯黃,近似秋天梧桐落葉的色澤,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長著幾個熱瘡。這是火氣,葆秀指著嘴角對鄰居說,我滿肚子火氣不知朝誰發;結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癢,又不敢用手抓,難受死了!所以說,葆秀仍然是一個怨婦。 劉二每次到民豐裡來,後背上就落滿鄰居們窺測的曖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樣無聲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劉二知道他們是在註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兒跑?母親高堂在上,知書達理的劉二總是要來探望母親的。劉二挾著黑公文包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仍然有鄰居冷不防從廂房裡探出頭,說,老二回來啦?劉二便說,回來了,回來看看我母親。心裡卻暗暗地罵,廢話,全是廢話,不是看母親難道是看葆秀嗎?葆秀的那張又瘦又黃的臉,有什麼可看的?劉二不愛看葆秀,葆秀卻是常常用眼角的余光掃瞄他的,葆秀手腳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劉二面前一放,也不說話,退到一邊繼續用隱蔽的眼光掃瞄,雙眸裡忽明忽暗。如果劉大站在旁邊,劉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劉二,有時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來,對劉二說,沒事早點回家去,閒坐著有什麼狗屁意思?劉二覺得他與哥嫂之間隔著一張窗戶紙,捅破難堪,不捅彆扭,劉二想要不是母親還在,你請我來我也不來。後來劉二的母親過世了,辦完喪事劉二果然就不到民豐裡來了,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按照本地的風俗到哥嫂家拜個年,劉二給侄兒侄女每人一份壓歲錢,假如劉二給了一塊錢,葆秀就要準備兩塊錢,因為劉二恰恰也有三個孩子。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葆秀對鄰居們說,我就是要個面子,其實我們家日子比他家緊,但我不喜歡沾別人便宜的。劉二不來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會說到劉二那個家庭,說到劉二的女人秋雲,說秋雲好吃懶做,還成天地向劉二裝病撒嬌。你們知道嗎,秋雲的短褲也要讓劉二洗的,說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還有這種病。葆秀譴責著她的妯娌,聲音裡的義憤之情已經無從掩飾,秋雲這種女人,要她有什麼用?井邊的婦女們輕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內心的另一種聲音,她們憑藉驚人的記憶力回想起多年前劉二和秋雲的婚禮,婚禮上葆秀的兩個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麼哄也停不下來,所有的賓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緒不寧,一個眼尖的女賓後來告訴別人,我看見葆秀在擰孩子的屁股,擰了大的擰小的,一邊哄一邊擰,孩子的哭聲怎麼停得下來? 也不知道劉二是否告訴過秋雲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許想說也說不清楚,而秋雲或許也不會與民豐裡的妯娌一般見識,秋雲是個中學教師,每天在學校裡教孩子們說嘰哩咕嚕的外國話,民豐裡的人們認為文化高的婦女都很傲慢,所以秋雲是不會與葆秀一般見識的。 孩子們雖然遺傳了劉大的特色,偏矮偏肥,但畢竟都長大了,都在學校裡讀書,讀得漫不經心,經常讓劉大用皮帶抽或者用鞋底耳光,劉大怒吼著說,讀不好以後跟我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有什麼出息?這時候葆秀便與劉大保持著配合,葆秀搶走劉大手裡的皮帶,塞給他一條繩子,悄聲耳語道,抽三鞭就停,但劉大常常忘了葆秀的關照,由著性子抽下去,結果葆秀就和劉大廝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罵完劉大又去罵孩子,你也該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門門功課開紅燈,以後跟你爹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吧!葆秀罵完了又抹眼淚,語重心長對孩子說,以後千萬別跟你爹一樣,好好唸書,怎麼就不能學著你叔叔?最起碼也做個教師!現在劉大對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順眼的,禮拜天的早晨,劉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隻陀螺無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買油打醋,劉大扛著一桿濕衣裳站在民豐裡的空地上,一隻手焦灼地扯著褲子說,忙完了沒有?我急死了,早晨起來連個撒尿的工夫也沒有。民豐裡的人們懷著一顆善心回憶起多年前劉家的夜半叫聲,都覺得那對夫妻現在像夫妻了,也難怪,做了多少年夫妻,做到後來都是這樣,也別去管是男的馴服了女的,還是女的馴服了男的。人們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頭禪,我是嫁錯的,我是讓劉家騙到門上來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這麼對人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們認為葆秀不該這麼說了。葆秀後來果然就不這麼說了。 那天葆秀的小兒子放學回家,葆秀看見他嘴上有血痕,再細看嘴裡的一顆門牙也沒有了。兒子說是摔的,但葆秀認准兒子在說謊,肯定是跟誰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誰家的孩子這麼心狠手辣,簡直是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她不能這樣就算了。兒子不肯說,你不說我也能打聽到,葆秀說,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兒子就在劉二的學校裡,劉二應該知道內情的。大約是下午四點半鐘的時候,葆秀去了香椿樹街的劉二家,有人看見她走出民豐裡的門洞,問,去買菜?怎麼籃子也不帶?葆秀邊走邊說,還有什麼心思買菜?老三的門牙都給人打掉了,我要去調查調查。葆秀沒有透露她的行踪。五點鐘剛過葆秀就回來了,收醃菜的女鄰居看見葆秀站在門洞裡,呆呆地站在那兒,嘴里大聲地喘氣,女鄰居走近葆秀,見她臉色煞白,眼睛裡冒出一種古怪的光。 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女鄰居問。哪兒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蒼蠅。葆秀沉默了會兒突然罵道,這個畜牲,人面獸心,沒想到他是個下流坯。 誰打了你家老三?女鄰居聽得有點糊塗,說,到底是誰呀?跟我動手動腳的,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齒的,她說,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的?女鄰居終於明白葆秀在說什麼,一下子就瞠目結舌了,說,劉二?怎麼?這事太--太那個了。 人面獸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麼,關照女鄰居道,這事就你知道,不敢傳出去,讓我家劉大知道了會鬧出人命的。不敢傳出去,這種事怎麼好亂說?女鄰居不斷地點頭允諾。但葆秀自己最後還是把事情傳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豐裡婦女聽葆秀埋怨過劉二,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種尖利的聲音說,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偵探 一個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豐裡來回奔走,腳步忽疾忽慢,腦袋朝左右前後急切地探出去,然後又失望地縮回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少軍嘀咕著,終於垂著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婦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婦女們正說著她們的事,誰也沒有留心,少軍抬頭看看,將手指含在嘴裡打了個唿哨,還是沒有人搭理他,少軍忍不住又用憤怒的眼睛朝她們斜了一下。看見我的兔子了嗎?少軍說。 不在籠子裡?少軍的母親終於抬起頭來。你早晨給它餵菜了嗎?少軍用一種類似審問的口氣說,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籠門插上。 我哪有空給你的兔子餵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親的手一直在盆裡搓著衣裳,她說,大概溜到哪兒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兒去吃草?少軍氣咻咻地說,你什麼也不懂,跟你說了也白說。少軍又斜著肩膀朝民豐裡的另一側走,走走停停,朝每戶人家的門窗裡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幾步少軍聽母親在井台上叫他,便回過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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