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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罌粟之家.1

世界兩側 苏童 9162 2018-03-19
倉房裡堆放著犁粑鋤頭一類的農具,齊齊整整倚在土牆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狀。那股鐵鏽味就是從它們身上散出來的。這是我家的倉房,一個幽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老奶奶的紡車依舊吊在半空中,軲轆與葉片四周結起了細細的蛛網。演義把那架紡車看成一隻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恆地俯瞰著人的頭頂。隨著窗戶紙上的陽光漸漸淡薄,一切雜物農具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輪廓,你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狀。天快黑了。演義的飢餓感再次襲來,他朝門邊跑去,拚命把木扉門推推推,他聽見兩把大鎖撞擊了一下,門被爹鎖得死死的,推不開。 "放我出去。我不偷饃饃吃了!" 演義尖聲大叫。演義蹲下去湊著門縫朝外望。大宅里站著一群長工和女傭。他們似乎有一件好事高興得跟狗一樣東嗅西竄的。演義想他們高興什麼呢,演義用拳頭砸著門,門瘋狂地響著。他看見天空裡暮色像鐵塊一樣落下來,落下來。演義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飢腸轆轆,那種飢餓感使演義變成暴躁的幼獸,你聽見他的喊聲震撼著1930年的劉家大宅。演義搖撼著門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饃。"

有人朝倉房這邊看。演義想他們聽見了為什麼不來開鎖?演義從他們的嘴形上判斷他們在罵餓鬼。餓鬼餓鬼早晚要把你們殺了。演義用腦袋撞著門。有個女傭腰上掛了一串鑰匙走過來了。兩把鐵鎖落下來了,絳紫色的晚光迎面撲來,演義捂著眼睛搖晃了一下,那是因為光的逆差,你看見演義抓起一根雜木樹棍頂在女傭的肚子上。這是他對付他們的習慣(這個動作以後將重複出現)。 "我殺了你。"演義說。 "別鬧,大少爺。"女傭邊退邊說,"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麼?""生孩子。往後你更沒用了。"女傭搖著鑰匙丁丁噹噹地逃去,回頭對演義笑,"那是陳茂的種呀!"

這一年演義八歲。演義把雜木樹棍插在泥地上,然後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體隨著樹棍搖晃。暮色沉沉壓在一頂小葫蘆帽上。頭頂很疼,飢餓從頭頂上纏下來纏滿他的身體。演義的耳朵突然顫了一下,他聽見娘的屋里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演義以為是一隻貓在娘的屋裡叫。坐在紅木方桌前喝酒的兩個男人,一個已經老了,一個還很年輕。老的穿白綢子衣褲,臉越喝越紅,嘴角掛滿醃毛豆的青汁。年輕的坐立不安,腰間掛著的銅嗩吶不時撞到桌上。那是長工陳茂,你可以從那把銅嗩吶上把他從長工堆里分辨出來。他的一隻手抓著酒盅,另一隻手始終撫摸在襠部,那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動作,內涵豐富卻常被人忽略。 "是個男孩,叫沉草。"劉老俠說。

"男孩。恭喜老爺了。" "你想去看看嗎?""不知道。"長工陳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兩步又往後退一步,他突然意識到問題:老地主是笑著的。老地主的笑對他來說吉凶難卜。陳茂轉過臉探詢地望著劉老俠。他說,"去不去?"你聽不出來他是問劉老俠還是問自己。 "狗!"劉老俠果然大喝一聲。他手裡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向陳茂。陳茂看見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塊圓形酒漬,彷彿一隻油蟲在爬。他覺得胸口又熱又疼。 "滾回來!"劉老俠說。 陳茂回到桌前時被劉老俠了一巴掌。陳茂沒躲,只是感覺到那隻油蟲爬到他臉上來了。陳茂站著渾身發粘。他看見劉老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陣響。劉老俠扼住了陳茂的喉嚨,他說,"陳茂,一條狗。你說你是我的一條狗。"陳茂的光腳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嚨被卡住含糊地重複,"我說你是我的一條狗。""笨蛋,重說。"喉嚨被扼得更緊了。陳茂英俊的臉憋得紅裡發紫。他拚命掙脫開那雙虯枝般蒼勁的手,他喘著粗氣說,"我說,陳茂是你的一條狗。"

長工陳茂穿過堂屋往外走,經過翠花花的屋子,他聞見翠花花的屋裡散發出一种血的腥香混雜女人下體的氣味。那些氣味使他頭暈。陳茂站在大宅的門檻上朝外面的長工女傭們做了個鬼臉。他用三根手指配合做了一個猥褻動作。那些人在牆角邊嘻嘻地笑。陳茂自己也笑,他脫下酒漬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氣消失了。他看見自己的銅嗩吶在腰上熠熠閃光。他抓起來猛地一吹,他聽見自己的銅嗩吶發出一種茫然的聲音,嗚嗚嗚地響。 陳茂吹著嗩吶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樣,陳茂在劉家的罌粟地裡鋤草,鋤完草又睡了一覺。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夢見一個男嬰壓在頭頂上,石頭似地撞碎了他的天靈蓋。楓楊樹鄉村綿延50裡,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跡。幾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墾植著從貧瘠走向豐厚。你祖先餓殍仙遊的景像到30年代不再出現,30年代初楓楊樹的一半土地種上了奇怪的植物罌粟,於是水稻與罌粟在不同的季節裡成為鄉村的標誌。外鄉人從各方遷徙而來,楓楊樹成了你的鄉土。你總會看見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你總會聽說黑色大宅里的衰榮歷史,那是鄉村的靈魂使你無法迴避,這麼多年了人們還在一遍遍地訴說那段歷史。

祖父把農舍蓋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戶朝向河水,煙囪聳出屋頂,象徵著男人和女人組合的家庭,父親晨出晚歸在水稻與罌粟地裡勞作,母親把雞鴨豬羊養在屋後的欄厩裡,而兒子們吃著稀粥和鹹菜,站在河邊凝望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楓楊樹人體格瘦小而靈巧,晚上有一種相似的滿足慵懶的神情。 1949年前大約有1000名楓楊樹人給地主劉老俠種植水稻與罌粟,佃農租地繳糧,劉老俠賃地而沽,成為一種生活定式,在我看來那是一個典型的南方鄉村。祖父告訴孫子,楓楊樹富庶是因為那裡的人有勤儉持家節衣縮食的鄉風。你看見米囤在屋裡堆得滿滿的,米就是發霉長蛆了也是糧食,不要隨便吃掉它。我們都就著鹹菜喝稀粥,每個楓楊樹人都這樣。地主劉老俠家也這樣。祖父強調說,劉老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見他的崽子演義了嗎?他餓得面黃肌瘦,整天哇哇亂叫,跟你一樣。

家譜上記載著演義是劉老俠第五個孩子了。前面四個棄於河中順水漂去了,他們像魚似的沒有腿與手臂,卻有劍形擺尾,他們只能從水上順流漂去了。演義是荒亂年月中唯一生存下來的孩子。鄉間對劉老俠的生殖能力有一種說法,說血氣旺極而亂,血亂沒有好子孫。這裡還含有另一層隱秘的意義。演義是他爹他娘野地媾合的收穫,那時候劉家老太爺尚未暴斃,翠花花是他的姨太太,那時候劉老俠的前妻貓眼女人還沒有溺死在洗澡的大鐵鍋裡,演義卻出世了。家譜記載演義是個白痴。你看見他像一隻刺猥滾來滾去,他用雜木樹棍攻擊對他永遠陌生的人群。他習慣於一邊吞食一邊說:我餓我殺了你。你可以發現演義身上因襲著劉家三代前的血液因子。歷史上的劉家祖父因為常常處於飢餓狀態而練就一副驚人的胃口,一人能吃一頭豬。演義的返祖現象讓劉家人警醒,他們幾乎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去奪下演義手裡的饃。很長一段時間裡演義迷戀著一隻黑陶甕,陶甕有半人高,放在他娘翠花花的床後,床後還有一隻紅漆便桶,那兩種容器放在一起,強烈地刺激他的食慾,演義看見甕蓋上灑著一層細細的爐灶灰,他揭開甕蓋把裡面的饃藏在胸口跑出去,一直跑到倉房外的木栩子山上。有人站在那裡劈栩子。劈栩子的人是演義的叔叔劉老信。你看見劉家叔侄倆坐在木栩子山上狼吞虎咽的模樣總是百思不得其解。演義總是把指印留在甕蓋上。演義看見爹拎著鞋追過來,爹抓住他的頭髮問,"今天偷了幾塊?"演義使勁咽著饃說,"沒偷,我餓。"演義聽見爹的鞋掌響亮地敲擊他的頭頂。頭頂很疼。 "今天偷了幾塊?""不知道。我餓。""你還給誰吃了?""給叔,他也餓。"演義抱住他的頭頂,他看見爹從木栩子山上走下去,木栩子散了倒下去一地。爹拎著鞋說,"餓鬼,全是餓鬼。劉家遲早敗在你們的嘴上。"

坐在木栩子山上的兩個人,一個是白痴演義,另一個是他叔叔劉老信。在劉家大宅中叔侄倆的親密關係顯得奇特而孤獨。人們記得劉老信從不與人說話,他只跟木栩子和白痴演義說話,而演義惟有坐在他叔身旁,才表現出正常的智力和語言習慣,那是一種異秉誘發的結果。那時候劉老信已不年輕,臉上長滿紫色瘢疤,他坐在木栩子山上顯得悲涼而寧靜,他對白痴演義敘說著,許多叔侄對話有助你進入劉家歷史的多層空間。 "你爹是個強盜。他從小就搶別人的東西。""強盜搶人的東西。爹也搶我的饃。" "你爹害死了我爹,搶了翠花花做你娘。""我從娘的胳肢窩裡掉下來的。"

"你們一家沒個好東西,遲早我要放火,大家都別過。""放火能把家燒光嗎?" "能。只要狠,一把火把你們都燒光。""把我也燒光嗎?""對,雜種。我不燒死你他們也遲早會殺了你。""殺了我我就不餓了。" 在這段歷史中劉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間聞名楓楊樹鄉村的浪蕩子,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發財之路,結果一事無成只染上滿身的梅毒大瘡。歸鄉時劉老信一貧如洗,搭乘的是一隻販鹽船。據說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十年內像鴿子回窠般地匯入劉老俠的手心,最後劉老俠花十塊大洋買下了他弟弟的墳地,那是一塊向陽的坡地,劉老俠手持單鍁將它夷平,於是所有的地都在河兩岸連成一片了。劉家弟兄間的土地買賣讓後人瞠目結舌,後人無法判斷功過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間滄桑的歧異之處。劉家兄弟最後一筆買賣是在城裡妓院辦完的。販鹽船路過楓楊樹給劉老俠捎話,"劉老信快爛光了,劉老信還有一畝墳塋地可以典賣。"劉老俠趕到城裡妓院的時候他弟弟渾身腐爛,躺在一堆垃圾旁。弟弟說,"把我的墳地給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過地契說,"畫個押我們就走。"劉老俠把弟弟潰爛的手指抓過來摁到地契上,沒用紅泥用的是膿血。劉老俠背著他弟弟找到那隻販鹽船後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結束了,劉家的血系脈絡由兩支併攏成一支,楓楊樹人這樣說。他們還說劉老信其實是毀在自己的雞巴上了,那是劉家人的通病,但是什麼東西也毀不了劉老俠,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簷上的一片瓦、地裡的一棵草都賣給劉老俠。

白痴演義記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劉老信死於火堆中,上下竟無人知曉。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燒的時候只有演義是目擊者。演義滿臉黑煙拖著一個麻袋從倉房那裡出來,演義把麻袋放在台階上對著麻袋嗚嗚大哭。佃戶和女傭們頭一次聽見演義哭。他們把麻袋上的繩結打開,看見劉老信已經被火燒得焦糊了,僵硬的身體發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饃塞住,面目很古怪。演義一邊哭一邊說,"他餓,我給他吃半只饃,他怎麼不咽進去呢?"他們跑到後院看見木栩子山已經燃燒掉了一半,誰也不知道火是什麼時候燒起來的。沒有人看見火就燒起來了。家譜記載,劉老信死於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們釘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個長工把劉老信抬到右岸大墳場埋葬。聽見風吹動白幡,聽見喪號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種簡陋的喪葬,也是發生在劉家大宅的曠世奇事。所有楓楊樹人都知道劉老信縱火未成反被燒死的故事。祖父對孫子說起劉老信的奇死時最後總是說:"別去惹劉老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燒了。"誕生於故事開首的嬰兒一旦長大將成為核心人物,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許多年以後沉草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從縣立中學的台階上向我們走來。陽光呈絲網狀在他英俊白皙的臉上跳躍,那是40年前的春天,劉沉草風華正茂告別他的學生生涯,心中卻憂鬱如鐵。他走過一片綠草坪,穿過兩個打網球的女學生中間,看見一輛舊式馬車停在草坪盡頭。家裡來人了。沉草的腳步滯重起來,他的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掏著,掏出一隻網球。網球是灰色的,它在草地上滾動著,很快在草叢中消失不見了。有一種揮手自茲去的蒼茫感情壓在沉草瘦削的雙肩上,他縮起肩膀朝那輛馬車走。他覺得什麼東西在這個下午遁走了,就像那隻灰色的網球。沉草一步三回頭。他聽見爹在喊,"沉草你看什麼?回家啦。"沉草說,"那隻球不見了。"爹來接他回家。趕車人是長工陳茂。沉草看見馬車上殘存著許多乾草條子,他知道爹進城時一定捎賣了一車乾草。沉草坐在乾草上抱住膝蓋,他聽見爹喊,"陳茂,上路了。"縣中的紅房子咯咚咯咚地往後退。後來沉草回憶起那天的歸途充滿了命運的暗示。馬車趕上了一條岔路,歸家的路途變得多麼漫長,爹讓他飽覽了500畝田地繁忙的春耕景色。一路上猩紅的罌粟花盛開著,黑衣佃戶們和稻草人一起朝馬車呆望。沉草心煩意亂,聽見膠木輪子轆轆地滾過黃土大道。長工陳茂的大草帽把橢圓形陰影投射在車板上。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貼著膠木輪子發出神秘的迴聲。

馬車趕上岔路必須經過火牛嶺。沉草記得他就是這樣頭一次見到了姜龍的土匪。在火牛嶺半山腰的櫸樹林子裡,有一隊騎馬的人從樹影中馳過。沉草聽見那些人粗啞的嗓音像父親一樣呼喚他的名字:"劉沉草,上山來吧。" 第二天起了霧,丘陵地帶被一片白濛濛的水汽所濕潤,植物莊稼的莖葉散發著溫熏的氣息。這是楓楊樹鄉村特有的濕潤的早晨,50里鄉土美麗而悲傷。沿河居住的祖孫三代在雞啼聲中同時醒來,他們從村莊出來朝河兩岸的罌粟地裡走。霧氣久久不散,他們憑藉耳朵聽見地主劉老俠的白綢衣衫在風中颯颯地響,劉老俠和他兒子沉草站在蓑草亭子裡。佃戶們說,"老爺老了,二少爺回來了。"沉草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縮著肩膀,一隻手插在學生裝口袋裡。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於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彷佛在惡夢中浮游。田野四處翻騰著罌粟強烈的熏香,沉草發現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罌粟之浪嘩然作響著把你推到一塊孤島上,一切都遠離你了,惟有那種致人死地的熏香鑽入肺腑深處,就這樣沉草看見自己瘦弱的身體從孤島上浮起來了。沉草臉色蒼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說,爹,我浮起來了。 罌粟地裡的佃戶們親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暈厥的場面。後來他們對我描述二少爺的身體是多麼單薄,二少爺的行為是多麼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暈厥是一個悲劇萌芽,它奠定劉家歷史的走向。他們告訴我劉老俠把兒子馱在背上,經過河邊的罌粟地。他的口袋裡響著一種仙樂般琅琅動聽的聲音,傳說那是一串白金鑰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鑰匙,你就可以打開一座米倉的門,你一輩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你沒有見過楓楊樹的蓑草亭子。 蓑草亭子在白霧中顯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輪廓。男人們把蓑草亭子看成一種男性象徵。祖父對孫子說,那是劉老俠年輕時搭建的,風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見它就想起世間滄桑事。祖父回憶起劉老俠年輕時的多少次風流,地點幾乎都在蓑草亭子裡。劉老俠狗日的干壞了多少楓楊樹女人!他們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交媾,從不忌諱你的目光。有人在罌粟地埋伏著諦聽聲音,事後說,你知道劉老俠為什麼留不下一顆好種嗎?都是那個蓑草亭子。蓑草亭子是自然的虎口,它把什麼都吞嚥掉了,你走進去走出來渾身就空空蕩蕩了。好多年以後楓楊樹的老人仍然對蓑草亭子念念不忘,他們告訴我劉家祖祖輩輩的男人都長了一條騷雞巴。 "那麼沉草呢?"我說。 "沉草不。"他們想了想說。 沉草在劉氏家族中確實與眾不同,這也是必然的。沉草歸家後的頭幾天在昏睡中度過,當風偶爾停息的時候罌粟的氣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覺得清醒了許多。他從前院走到後院,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人坐在倉房門口,啃咬一塊發黑的硬饃。沉草站住看著演義啃饃。沉草從來不相信演義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義是家中另一個孤獨的人。沉草害怕看見他,他從那張粗蠻貪婪的臉上發現某種低賤的痛苦,它為整整一代楓楊樹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親人。但沉草知道那種痛苦與他格格不入,一脈相承的血氣到我們這一代就迸裂了。沉草想,他是哥哥,這太奇怪了。 罌粟花的氣味突然消失了,陽光就強烈起來,沉草看見演義從台階上蹦起來,像一個骯髒的球體。沉草看見演義手持雜木樹棍朝他撲過來,他想躲閃卻力不從心,那根樹棍頂在他的小腹上。 "演義你幹什麼?""你在笑話我。""沒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你有饃嗎?""我沒有饃。饃在爹那兒你問他要。" "我餓。給我饃。""你不是餓,你是賤。" "你罵我我就殺了你。" 沉草看見演義扔掉了雜木樹棍,又從腰間掏出一把柴刀。演義揮舞著柴刀。你從他的怒獅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草一邊後退一邊凝視著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義怎麼找到的柴刀。劉家人都知道演義從小就想殺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險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義手里為什麼總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義的手裡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草一邊後退一邊猛喝一聲:"誰給你的柴刀?"他看見演義愣了愣,演義回頭朝倉房那裡指,"他們!"倉房那裡有一群長工在舂米。沉草朝那邊望,但陽光刺花了眼睛。沉草不想看清他們的臉,一切都使我厭惡。木杵搗米的聲音在大宅里響著,你只要細心傾听就可以分辨出那種仇恨的音色。沉草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裡離開後院,他相信種種陰謀正在發生或者將要發生。他們恨這個家裡的人,因為你統治了他們。你統治了別人別人就恨你,要消除這種仇恨就要把你的給他,每個人都一樣了恨才可能消除。沉草從前在縣中的朋友廬方就是這樣說的。廬方說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就是基於這個觀點產生的。沉草想那不可能你到楓楊樹去看看就知道了。沉草縮著肩膀往前院走,他聽見長工在無始無終地舂米,聽見演義在後院喊"娘,給我吃饃"。所有的思想和主義離楓楊樹都很遙遠,沉草迷惘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怎麼回事?沉草走過爹的堂屋,隔著門簾,看見爹正站在凳子上打開一疊紅木箱子,白金鑰匙的碰撞聲在沉草的耳膜上摩擦。沉草的手指伸進耳孔掏著,他記起來那天是月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獨自清理錢財。沉草想起日後他也會扮演爹的角色,爹將莊嚴地把那串白金鑰匙交給他,那會怎樣?他也會像爹一樣統治這個家統治所有的楓楊樹人嗎?他能把爹肩上那座山搬起來嗎?沉草歸家後被一種虛弱的感覺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幾天,他開始用麻線和竹爿編網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後又開始做球,他在女傭的布笸籮里抓了一把布條,讓她們縫成球形。女傭問二少爺你玩布娃娃?他說別多嘴我讓你們縫一個網球。球縫好了,像梨子一樣大。沉草苦笑著接過那隻布球,心裡寬慰自己只要能彈起來就行。沉草帶著自製的球拍和球走到後院。那裡有一塊穀場,他看見四月的陽光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隻迷途之鳥。後院無人,只有白痴演義坐在倉房門口的台階上。沉草朝演義走過去,他把一隻拍子伸到演義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義面前,"演義,我們打球。"他看見演義扔掉手裡的饃,一把抓住了那隻拍子,他高興的是演義對網球感興趣。演義專注地看著他手中的布球。沉草往後跑了幾步,搖動手臂在空中掄了幾個圓,他聽見布球打在麻線上咚地一聲飛出去了。 "演義,看那球。" 演義雙目圓睜盯著那隻布球。演義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凌空跳起來去抓那隻布球。球彈在倉房的牆上又彈到地上,演義嗷嗷叫著去扑球。沉草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演義,用拍子打別用手抓。" "饃,給我饃。""那不是饃,不能吃。" 沉草喊著看見演義已經把布球塞到嘴裡,演義把他的網球當成饃了。他想演義怎麼把網球當成饃了?演義嚼不動布球,又把它從嘴裡掏出來端詳著。演義憤怒地罵了一聲,一揚手把布球扔出了院牆。沉草看見那隻球在半空中劃出一條熾熱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見了。 在楓楊樹的家裡你打不成網球,永遠打不成。沉草蒙住自己的臉蹲下去,他看見穀場被陽光照成了一塊白布,白布上沾著一些乾草和罌粟葉子。沒有風吹,但他又聞見了田野裡鋪天蓋地的罌粟奇香。沉草的拍子幾下就折斷了,另一隻拍子在演義腳下,他走過去抓那隻拍子,看見演義穿膠鞋的腳踩在上面,他拍拍演義的腳說,"挪一挪,讓我折了它。"演義不動。沉草聽見他嘰咕了一聲,"我殺了你。"他覺得什麼沉重的東西在朝他頭頂上落,他看見演義手中的柴刀在朝他頭頂上落。 "白痴!"沉草第一次這樣對演義叫,他拚命抓住演義的手腕,但他覺得自己虛弱無力,他抬起腿朝演義的襠下踹了一腳,他覺得那一腳也虛弱無力,但演義卻怪叫一聲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義在地上滾著口齒不清地叫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沉草記得那是漫長的一瞬間,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發呆,後來他抓起那把柴刀朝演義臉上連砍五刀。他聽見自己數數了,連砍五刀。演義的黑血在陽光下噴濺出來時他砍完了五刀。時隔好久沉草還在想那是歸家第幾天發生的事,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群長工和女傭先擁進後院,隨後爹娘和姐姐也趕來了。他們看見倉房前躺著演義的屍體。不是演義殺我,是我殺了演義。沉草緊握另一隻球拍一動不動。他茫然地瞪著演義開花的頭顱乾嘔著。他嘔不出來。腳下流滿一汪黑紅的血。後來沉草嗚咽起來,"我想跟他打球我怎麼把他殺了?"沉草記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對他說沉草別怕演義要殺你你才把他殺了,這是命。沉草說不是我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把他殺了?沉草記得他被爹緊緊抱著透不過氣來,大宅內外一片混亂,他聞見田野裡罌粟的熏香無風而來,他看見那種氣味集結著穿透他虛弱的身體。 給演義出殯的那天沉草躺在屋裡,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門反鎖上了。月亮漸漸升高,他聽見窗外起風了。風拍打楓楊樹鄉村的聲音充滿憂鬱和恐懼。沉草把頭蒙在被子裡仍然隔不斷那夜的風聲。他在等待著什麼在風聲中出現,他真的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站在倉房台階上,演義一邊啃著饃一邊對他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演義睡了棺材。楓楊樹老人告訴我,演義的棺材裡堆滿了雪白雪白的饃,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殉葬,他們說白痴演義應該瞑目了,他的饃再也吃不光了。 貓眼女人已經不復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鐵鍋中洗澡的時候溺水而死,懷裡抱著女嬰劉素子,劉素子不怕水,她從水上復活了--那個貓眼女人的後代,她有著春雪般潔白冰冷的皮膚,驚世駭俗,被鄉間廣為稱頌。 人們記得劉素子18歲被一頂紅轎抬出楓楊樹,三天后回門,沒有再去她的夫家。我們看見她終年蝸居在二院的廂房裡,懷抱一隻黃貓在打盹,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她是愛貓如命的女人。許多個早晨和傍晚,窺視者可以看見劉素子睡在一張陳年竹榻上,而黃貓伏在她髖部的峰線上守衛。窺視者還會發現劉素子奇異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鋪,只睡竹榻。劉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紅轎去,初三紅轎回。年復一年劉素子的年齡成為一個謎,她的眼睛漸漸地像貓一樣發藍,而皮膚上的雪光越來越寒冷,一顰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親的翻版。有一個傳聞無法證實,說劉素子婚後這麼多年還恪守貞潔,依然黃花,說縣城布店的駝背老闆是個假男人。到底怎麼樣?要去問劉老俠,但劉老俠不會告訴你。劉素子一直不剪那條棕黑色長辮,劉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進來,她就把黃貓在手裡袂著,說:"別管我,300畝地。"只有父女倆互相知道300畝地的含義。劉老俠把女兒嫁給駝背老闆得了300畝地。劉老俠說閨女你要是不願出門就住家裡,可300畝地不是恥辱是咱們的光榮,爹沒白養你一場。劉素子就笑起來把長辮一圈一圈盤到脖子上,她說,爹,那300畝地會讓水淹沒讓雷打散300畝地會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著吧那也是命。幾十年後我偶然在楓楊樹鄉間看到劉素子的一幀照片。照片的邊角是被燒焦的。我看見舊日的楓楊樹美人身著黑白格子旗袍懷抱黃貓坐在一張竹榻上,她的眉宇間有一種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氣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鄉間攝影師的遺作,樸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劉素子的真實形象。劉素子的黃貓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劉素子熟睡中聽見貓叫得很急,她以為壓著它了,她把貓推到一邊,貓就安靜了。劉素子醒來發現貓死了,貓是被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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