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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長篇小說《殃神》試讀版

金棺陵獸 张牧野 9952 2018-03-12
〔第一章天津1號公墓〕 這個恐怖離奇的故事,發生在“天津1號公墓”,五十年代初也叫“第一公墓”,或“第一殯儀館”,第一是官稱,五十年代後期遷墳動土,第一公墓搬到了別處,實際上早在清朝末年,那裡已經是出了名的亂葬崗,別看離租借地不遠,但除了墳頭就是水溝,特別不干淨,主要是扔死孩子的太多了。 您問哪來的死孩子?有舊社會窮人家生下孩子養不活的,也有橫生倒長的死胎,或是打掉的鬼胎,大的小的都有,總之是多了去了,全往墳地旁邊的水溝里扔。 說到臭水溝裡的死孩子,有人扔,也有人撿,老天津衛有一種混混兒被人們稱為“狗爛兒”,這種人欺軟怕硬,是頂沒出息的光棍兒下三濫,相當於地痞無賴,比如說誰家開買賣,他過去伸手要一份兒錢,你敢不給錢,他半夜就敢給你“掛燈籠”,說老話是“掛燈籠”,怎麼個掛法兒呢?他先到大水溝裡撿個死孩子,趁天黑拴上鐵絲,把死孩子頭朝下腳朝上,倒掛在你門口,天亮之後你一開門抬頭看見,那叫嚇死人不償命;要不然就給你“刷門臉兒”,這招更損,夜裡拎上糞桶拿刷子往你門上抹,等不到早上開門,屋裡的人已然被臭味兒嗆得半死。有能耐你想去,沒能耐你這買賣就別做了,告到官府也沒用,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做小買賣的大多是安分守己的老實人,無權無勢對付不了“狗爛兒”耍無賴,只有掏錢認倒霉,那才算完。

簡單來說,“天津1號公墓”在解放前一直是荒墳野地,專扔死孩子的去處,1950年改為公墓,名稱雖然改了,其實仍是那片墳地。公墓前邊有“第一殯儀館”,埋過最出名的人,是位說相聲的,藝名小蘑菇。天津衛上歲數的人提起小蘑菇,那是沒有不知道的。小蘑菇當年大紅大紫,名動天下,趕上抗美援朝,他參加文工團到朝鮮前線慰問志願軍,不幸遭遇美軍飛機掃射,胸口中彈犧牲在了朝鮮,說白了這就是命,後來屍骨還鄉,埋到天津第一公墓。在第一殯儀館給他開追悼會的時候,送葬的人成千上萬,什麼叫人山人海,什麼叫無邊無際啊,小蘑菇臨死算是給說相聲的露了把臉。因此老天津衛上歲數的人也管這地方叫“小蘑菇墳”。 再往後,人口越來越多,“天津1號公墓”被遷到了別處,當初的墳地,蓋起許多平房大雜院,構成了一條條的胡同,其中有個挑水胡同,我祖父在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給我留下兩間房,我小時候在那住過幾年。您問為什麼叫挑水胡同?因為以往那個年頭,胡同里沒有自來水,住戶們吃水要去大水溝挑,便由此得名,但是我沒趕上,胡同里比我年長一些的人全吃過挑水。直到九十年代,挑水胡同的平房大雜院兒還沒拆遷,當時我已經開始了我的“倒爺”生涯,那時候我回到天津,打算把兩間舊平房收拾收拾,租出去賺幾個錢,沒想到在那個夏天,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發生了很多怪事兒。

我回到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看見周圍住的老街舊鄰,還有胡同里自小在一塊兒玩的伙伴,雖然有幾年沒見了,可是並不生分,胡同口的煎餅果子也還是那個味道。 挑水胡同是由眾多三合院兒四合院兒組成,由於私搭亂蓋,原本寬敞的院子都變窄了,家家戶戶在門口搭小屋,又當廚房,又當堆房,很多住戶破東爛西捨不得扔,加上這些亂七八糟的雜物,院子裡的通道僅能走過去一個人,過冬時堆上白菜更要命,如果倆人打頭碰臉走到對面,必須側身避讓,否則誰也別想過去。 那會兒說是住四合院改成的大雜院,院兒裡倒像狹窄的胡同,我住的大雜院兒分成前後兩段,有大門、二門,坐北朝南的格局,出了大門是胡同,進二門是裡院兒,北屋正房有三間,西屋東屋各有兩間,咱得交代清楚了,我們家住西屋兩間,北屋兩間住的是楊奶奶,六十來歲的一個老太太,她有個兒子,人送外號“楊四把兒”,三十多歲不務正業,東對付一頭,西對付一頭,撐不死倒也餓不著,閒慣了成天胡混,前兩年跟媳婦打了離婚,如今同楊奶奶住在北屋。

我住西屋兩間,對門東屋住的是我堂叔,六處的公安,忙起來十天半個月不在家,回來也都是後半夜了,堂嬸四年前故去,家裡還有倆閨女,大閨女白玉,白玉比我大兩個月,我還得叫她一聲堂姐,二閨女白錦歲數小,放暑假時堂叔將二閨女託付給楊奶奶,每天跟楊奶奶在一塊兒吃飯。 大雜院兒前頭住的人多,有幾家是後搬進來的,我一家也不認識,這次回到小蘑菇墳挑水胡同,不等收拾屋子,先被楊奶奶拽住說了半天話,遠親不如近鄰,這要說起來,那可沒個完了。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太念叨夠了,她吩咐楊四把兒幫我收拾屋子,自己帶我堂妹白錦去準備切面,張羅著做炸醬麵。老北京的炸醬麵用黃醬,老天津衛吃炸醬麵用的是甜麵醬,楊奶奶家這頓菜碼齊全的炸醬麵,可讓我惦記了好幾年,眼看今兒個又能夠一飽口福了。

收拾屋子的時候,我想到剛才進來,看前邊不大對勁兒。前頭有兩家住對門,一個東屋一個西屋。您可聽明白了,我們灶頭大院兒,是坐北朝南的兩進四合院兒,分成前後兩段,當中隔了一道二門,前院兒的東屋和西屋,等於是東南屋和西南屋。過去老天津衛講究——“有錢不住東南房”。不僅東南房不好,西南房也不好,冬不暖夏不涼,西南房夏季潮濕悶熱,東南房寒冬陰冷招風。舊社會有錢的人家,絕不願意住這兩個死角。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前邊的東南屋和西南屋,是去年剛搬來的兩家,我從門口路過,看見東南屋住家門楣上釘了八卦鏡,西南屋住家門楣上高懸桃木劍,想不明白這是要唱哪出兒,降妖還是捉怪? 按輩分說,我比楊四把兒差一輩兒,要管他老娘叫聲“楊奶奶”,歲數我也比他小得多,但是我們倆一向沒大沒小的胡論,我進了屋問他:“前邊兩家搞什麼名堂?”

楊四把兒說:“別提了,缺了德倒了霉的兩家,斗上法了。” 我聽得一愣:“挑水胡同真是臥虎藏龍,居然還有人……鬥法?” 楊四把兒將來龍去脈對我說了一遍,敢情前邊住家多,幾乎每間屋都擠上三五口人,東南角房主是賣菜的三哥,剛搬進來不久,三哥夫妻倆下邊有個兒子,上邊還有個姥姥,不是孩子的姥姥,是三哥的姥姥。兩口子起早貪黑賣菜、賣水果,全家都是外鄉人,小孩沒戶口,也不上學,成天跟在爹媽屁股後頭賣菜。挑水胡同全是幾十年沒有翻修過的老房子,一大家子人剛搬進來,當然要換換門板、糊糊頂棚。換門板的時候,三哥為了便於菜筐搬進搬出,給門上多開出半塊磚的量,他在東南屋這麼一折騰,西南屋那家可不干了。 西南屋住的是天津衛本地人,三口之家,鄰居們管這家爺們儿叫二哥,二哥累死累活開出租車掙錢,有個兒子五六歲,二嫂子整天在家無所事事,東家西家到處串門,嗑瓜子扯閒篇兒,四處搬弄是非,看見對面賣菜的將門戶加寬,不由得火往上撞。以往的人迷信,忌諱門對門,門口門口,門就是口,如果其中一家的口比另一家大,一旦湊成形勢,門大的一家會將對門一家吃掉,二嫂子急了,讓二哥連夜換門,換成比三哥家大出半塊磚的門戶。您想全是平房胡同大雜院兒的住家,一間屋子半間炕,怎麼折騰也大不到哪兒去,多說有一塊磚半塊磚的量,換完了門還不解恨,又在門楣上高懸一口木劍,按迷信來說這叫“衝門煞”,她那意思是:“你不是想一口吃了老娘嗎?老娘在門前掛一口寶劍,你張開嘴先吃老娘一劍!”

胡同大雜院兒的鄰里關係,要說好,真能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要說不好,也真能恨出個仇生死。再者,個別天津人排外,看不起外地來的,管鄉下人叫“老坦兒”,是老趕的變音,有說相聲的編過一個順口溜埋汰“老坦兒”,說是“老坦兒進城,身穿條絨;頭戴氈帽,腰繫麻繩;喝瓶汽水,不懂退瓶;看場球賽,不知輸贏;找不著廁所,旮旯也行”,又說“天津衛遍地是錢,不能都讓老坦兒賺走”,認為排擠、欺負“老坦兒”是天經地義。咱不能說所有人都這樣,那是以偏概全,但過去確實有一部分人這樣,並且來說,為數不少。開出租這家的二嫂子,為了門大門小這麼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非跟對門賣菜的爭這口氣兒。 賣菜的三哥一家,剛開始不明白門大門小有什麼講究,直至看到對門掛上寶劍,賣菜這家的姥姥也不願意了,誰肯吃這麼大的虧?鄉下人在“迷信”二字上絕不含糊,翻箱倒櫃找出一面八卦鏡,釘到門楣上,門口掛銅鏡也有講究,你過來什麼全給你原樣兒照回去。兩家算是斗上法了,你壓我一頭,我壓你一頭,天雷勾動地火,麻花就怕擰勁兒的,為此結下了解不開的仇疙瘩。

常言道:“天燥有雨,人燥有禍。”那個蒸籠般悶熱的夏天,天燥人也燥。賣菜的三哥和開出租車的二哥兩家鬥法不要緊,可給我們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惹來一場大禍,要說惹了多大的禍,好比“安祿山日了貴妃,程咬金劫了皇槓”,這個禍惹到天上去了! 我們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地名有講兒。老天津衛以挑水為名的胡同不下十幾條,吃挑水也不是住家自己去挑,有專門兒賣水的水鋪。每天天不亮,水舖的人將河水或井水打上來,挑到各家各戶門口,一挑水收一毛錢,多要再多收。住家洗菜淘米可以直接用,吃水卻不能直接吃河裡的生水,通常要先倒進水缸,放白礬過濾,再拿竹竿攪勻,燒開之後才能喝。如果說家裡來了客人,趕不及燒水沏茶,以往臨時燒火點爐子比較麻煩,單燒一壺熱水也不值當,那怎麼辦呢?好在水鋪不僅送挑水,鋪子裡還有灶頭,轉圈的老虎灶,五六個灶眼兒一齊燒水,從早到晚不斷火。誰家要沏茶,打發人拎上鐵壺,提前放好了茶葉,到水鋪交上五分錢,可以直接打一壺開水。您別看一毛五分的錢不多,架不住喝水的人多,河水是沒本錢的,有力氣你隨便挑,燒老虎灶既不用炭也不用柴,專燒秫秸,秫秸更不值錢,而且水鋪僱的伙計多為山東逃難來的老鄉,以前勞動力也不值錢,因此說開水鋪沒有不賺錢的。

我們這個大雜院兒,俗稱“灶頭大院兒”,前邊直到七十年代還是燒老虎灶的水鋪,只不過不是個人的買賣,算是公家開的,等到1978年接通了自來水,打那時候開始,挑水胡同才不再吃挑水,卻保留下個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的地名。據傳挑水胡同在五行里佔個“水”字,灶頭大院兒在五行里佔個“火”字,水火不能相容。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迷信的說法,反正有老虎灶的前院兒經常打架,鄰里之間相處總不和睦。 簡短節說,開出租車的二哥家在門口掛上桃木劍,原以為佔了上風,沒想到對門釘了八卦鏡,老時年間那叫“照妖鏡”,二嫂子讓照妖鏡照得“吃嘛嘛不香,幹嘛嘛沒勁”。這娘們儿放起刁來,站在大雜院兒裡甩閒話,藉著數落孩子指桑罵槐,鬧了半天沒人搭理她,一生氣堵住三哥家門口,跳起腳破口大罵,她是撕破了臉,什麼難聽罵什麼。

三哥兩口子是做小買賣的老實人,又是外鄉來的,窩窩囊囊不敢惹事兒,這家的姥姥卻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小老太太乾瘦,想當年那是“紅槍會”的大師姐,戰過官軍打過東洋,不是吃素的主兒,眼裡不揉沙子,八十多了腰板兒筆直。三姥姥坐在屋裡聽見二嫂子罵到了門前,手裡做針線活兒的大剪刀可就抄起來了,佈滿皺紋的瘦臉一沉:“好個潑婦,欺人太甚,老身八十多歲早活膩了,今兒個豁出這條老命去結識她!” 左鄰右捨不能眼看這兩家動手,楊奶奶帶著鄰居們死說活勸,連拉帶拽,又搬出住在裡院兒當公安的堂叔,好不容易勸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兩家方才罷手,門上的木劍和八卦鏡可沒摘,一連二十幾天,還在較勁。 兩家鬥得如此厲害,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同在一個大雜院兒住,低頭不見抬頭見,至於嗎?

我對楊四把兒說:“你在挑水胡同那麼大面子,沒過去勸兩句?” 楊四把兒說:“管他們那個閒事兒乾嗎,哥哥我還等著看熱鬧呢。” 老天津衛閒人多,閒人沒有不愛看熱鬧的,就這個看熱鬧的習慣,我的親娘七舅姥爺,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兩家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打架,實屬平常,我當時聽楊四把兒說完也就完了,壓根兒沒往心裡去,接著收拾屋子。後院兒有葡萄架子,我順架子爬上屋頂,拿磚頭壓好雨苫,站在高處往周圍看了看,一轉眼離開好幾年,後院兒倒沒什麼變化,比狹窄的前院兒寬敞多了,灶頭大院兒後邊的四合院兒,年頭可是不少,不下一百年了,咱前邊說小蘑菇墳,在解放前一直是墳地,墳地哪來的屋子?我聽說這老四合院曾是墳前的寺廟,平墳之後改成了民宅,五十年代末才擴出前院兒,後邊大致保留下老四合院兒的格局,舊四合院兒的房屋皆為一丈見方,大約有十平方米一間屋,角落裡有養金魚的大瓦缸,葡萄架子上藤蔓茂密,不管夏天的日頭多毒,院兒裡也有涼爽的濃蔭,以前我經常搬著躺椅到屋頂上看星星。 我正想得出神,我堂姐白玉打外邊回來,幾年不見,出落得愈發標致,劉海兒仍是刀切得那麼齊,她說:“你怎麼還那麼沒正形?扳不倒騎兔子——沒個穩當勁兒,剛到家就上房。” 我和楊四把兒打屋頂上下來,天太熱,渾身是汗,加上掃房落的灰土,臉上都和了泥兒。 白玉接過水管子讓我們洗臉,她問我現在做什麼。我說我當了“倒爺”,在北京跟兩個哥們儿往俄羅斯倒服裝,如今帶上一車皮的服裝,坐火車過去,列車進到俄國境內,別管大站小站,它是有站必停,全程七天七夜,一路上把衣服吆喝出去,不等到莫斯科就賣光了,坐上“電甩”直接咣當回來,再裝一車皮衣服繼續去俄國,你聽沒聽過嗎,北京的倒爺震東歐? 要說什麼是“電甩”?早年間,人們將飛機稱為“電甩”,那會兒大部分人沒坐過飛機,認為飛機是個大鐵鳥,有倆翅膀,把人塞到鐵鳥肚子中,千百里地,通上電一甩就到。 我說順了口,接著對白玉說:“我這趟回來,一是把房子收拾出來屯貨,二是找關係要車皮,然後就到中俄列車上當倒爺。” 楊四把兒在旁邊聽得兩眼放光:“哎喲,兄弟,有這麼好的買賣算我一個,你吃肉我喝湯都行。” 我說:“咱倆誰跟誰啊,我吃肉怎麼也得讓你啃兩塊骨頭,哪能讓哥哥你喝湯。” 白玉說:“我聽說那邊亂,你素常冒冒失失的,過去可得留神。” 楊四把兒說:“放你一百二十個心,下回我跟去,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我兄弟,不是你哥哥我在挑水胡同里說大話,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咱這兩下子,對付幾個老毛子還不綽綽有餘?那是老太太攤雞蛋,一勺一個!” 我站在白玉面前,耳朵裡聽著楊四把兒自吹自擂,聞到楊奶奶家炸醬的肉香,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心想還是挑水胡同四合院兒舒服自在,卻不知“險道神”快要找上門了。 如今說“險道神”,只怕大部分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裡有位好漢名叫鬱保四,徵方臘時他挨了一飛刀,殞命陣前。鬱保四的綽號叫“險道神”,那是形容他身材高大,當道一站,萬夫莫開。老時年間,抬棺送葬去墳地,出殯隊伍中往往有一個紙糊的惡神開道,高有一丈開外,下邊至少要兩三個人才抬得起來,這個開道的凶神就被稱為“險道神”。路上撞見“險道神”,等於看到了死人。過去說“險道神找上門”,或說“走路遇上險道神”,往往是指兇多吉少。 怎麼個兇多吉少是後話,咱們不提後話,先說白玉幫我收拾了屋子,掃完房過遍水,又從楊四把兒家裡搬來鋪蓋,這會兒楊奶奶的炸醬麵也做得了,夏更天黑得晚,大夥搬了馬扎和板凳,坐到院子裡一邊說話一邊吃飯。 我們北方人以麵食為主,“包子、餃子、饅頭、花卷、餛飩、烙餅”一概屬於麵食,但是說到吃麵,必定是指麵條,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過去老天津衛有事兒沒事兒吃麵條,做壽吃壽麵,生孩子吃洗三面,死人吃接三面。逢年過節吃好的,主食除了餃子也是撈麵。不過遇上事兒吃的是打滷麵,平常以炸醬麵為主。炸醬麵好不好,全在炸醬上,上好的炸醬,必是“肉丁紅亮,香氣四溢”。冬天吃麵條要吃熱的,完全不過水,內行話叫“鍋兒挑”。夏天則吃過水面,勁道爽口,並且要配上“面碼儿”,比如掐頭去尾的豆芽菜、青豆嘴、鮮豌豆、黃瓜絲兒、小水蘿蔔纓,外帶兩瓣青蒜,再澆上過年吃剩下的臘八醋。麵條、炸醬、菜碼儿,缺了哪一樣兒,也不算是正宗炸醬麵。楊奶奶做的炸醬麵,在我們挑水胡同堪稱一絕,聞到這炸醬麵的香味兒,簡直能把人的魂兒勾走。 那天我是餓狠了,炸醬麵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楊奶奶讓我這吃相嚇到了,幾年沒見,怎麼變得這麼沒出息?楊四把兒急忙端來一碗麵湯,讓我來個“原湯化原食”。 我這炸醬麵還沒吃完,楊四把兒又說起到了吃黃花魚的時候,楊奶奶該熬黃魚了。老天津衛的人口兒高、嘴刁,專愛吃海魚,沒人願意吃河魚。河魚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佐料壓住這個土腥味,就會同時遮住魚的鮮味。如今大多飯館烹魚河海不分,全是一個味道,吃不出分別了。過去的魚也真是不一樣,一平二淨三蹋目,其中的淨是指黃花魚,拿倆字形容“鮮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為明天能吃上黃花魚了。沒想到楊奶奶轉天要去山東,楊四把兒行四,二哥三哥早夭,他還有位大哥在山東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孫子了,要去看孫子,這一去,少說要住上三四十天。楊奶奶在小蘑菇墳挑水胡同住得最久,她不走還好,她這一走,可沒人勸得住前邊門口掛桃木劍和八卦鏡的兩家了。 轉天一早,我和楊四把兒送楊奶奶上火車去山東,回來下了過水切面,放上頭天晚上吃剩的炸醬,端起碗剛吃了沒兩口,耳聽前邊又亂成了一團。 大雜院兒前邊住戶多,後院兒是三家,前院兒有六家,晌午天熱,屋裡待不住人,二嫂子和三姥姥分別坐在自家門口。二嫂子捅爐子做飯,一抬頭正好看見對門八卦鏡,心裡這股無名邪火再也按捺不住,過去說門上的銅鏡是“照妖鏡”,她住在對門,出來進去躲不開那面銅鏡,豈不擺明了拿她當妖怪?她家門口掛的桃木劍,也讓照妖鏡擋了回來,再想不出別的招儿了,前幾天打算撕破臉鬧一場,結果讓鄰居們勸住了,兩家沒動上手,但是積怨已深,此刻她火往上撞,拎起通爐膛使的火筷子快步上前,要將對門的“照妖鏡”捅下來。 開出租車的二哥和買菜的三哥,當時都不在家。三姥姥坐在門口包餃子,一眼瞥見二嫂子手拎火筷子到了近前,她是打舊社會過來的人,起五更爬半夜,戳香頭練功夫,手中大桿子一抖,三五條壯漢也近她不得,況且當初還做過“紅槍會”的大師姐,怎會將三嫂子放在眼內。民國年間,有各種“會、門、道”,“紅槍會”是其中之一,清朝末年鬧義和團的時候已成氣候,成員大多是莊戶人家,頭裹白巾,手持扎槍,尊常山趙子龍為師祖,近似於民間的練武會,打過洋兵,也搶過官府的軍糧。別看三姥姥八十多歲,一身武藝擱下好幾十年了,說到動手絕不含糊,剛好手邊有擀麵杖,隨手抓過來往外一擋,早將二嫂子手中的火筷子撥在旁邊。 二嫂子雙手握不住火筷子,院兒里地方又狹窄,火筷子被磚牆撞了回來,正磕到她額頭上,擦破點兒皮,這可不饒了,躺在地上撒潑打滾,殺豬般慘叫:“可了不得了……出人命了!打死人了!” 我和楊四把兒聽到聲音不對,三步並作兩步跑出來,到前邊一看姥姥和二嫂子兩位,一個抓著火筷子躺地上打滾,一個握著擀麵杖坐那兒運氣,我們倆大吃一驚:“好麼,您二位是要華山論劍啊?” 其餘在家的鄰居,此時也都出來勸解,明說是勸架,也不乏有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在旁邊煽風點火,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鬥得越厲害越好。但是鄰里糾紛,停留在口舌之爭的層面,左鄰右舍尚可勸解,一旦抄傢伙動上手了,那可要歸派出所處理。有幾位好心的鄰居苦勸二嫂子和三姥姥,千萬別把事情鬧大了。其實兩家好說好了,同時摘掉門口的木劍和銅鏡,什麼事兒也沒有,根本犯不上動手。又有人看見是二嫂子拎了火筷子先動手,告到派出所她不佔理,況且三姥姥八十多歲快九十了,你說她把二嫂子揍了,派出所的人也不信不是? 二嫂子發作不得,一肚子邪火沒處撒,打電話叫開出租的二哥回家,她恨得咬牙切齒,找出條麻繩搭在房樑上,聲稱要上吊變鬼,掐死對門一家四口。 開出租的二哥一向懼內,怕老婆怕丈母娘,他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對付他是真管用,問題是對門的三姥姥也不好惹,打不打得過先兩說著,你找上門去跟人家動手,三姥姥那麼大歲數,一旦打出個好歹兒來,咱們不得給人家償命嗎?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不能動手,又不能讓賣菜的“老坦兒”這麼欺負,除非想個高招儿出來,破了對門的八卦鏡。 如果能想出法子,早該想出來了,比方說同樣在門楣上釘一面八卦鏡,你照我我照你,至多鬥成個平手,如何分得出高低勝負? 二嫂子為人迷信,想起挑水胡同住了位“瞎話黃”黃老本兒,懂得看陰陽風水,她先到點心鋪拎了盒綠豆糕,匆匆找上門去請教。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您聽“瞎話黃”這綽號,也該猜出這是個什麼人。 “瞎話黃”說他爹以前專給人家看陰陽風水,然而他爹只是個在馬路邊唸報紙的。舊社會,識文斷字的人很少,平頭老百姓,一百個人當中有九十九個半是文盲,他爹也認不全報紙上的字兒,多說認識一半,連蒙帶唬,外帶自己胡編,添油加醋將報紙上的文章念得聳人聽聞,比如報紙上寫“有一女子投河自盡,沒有找到屍首”,短短幾個字的簡訊,從他爹嘴裡說出來能翻雲覆雨:“海河中淹死一個人,在原地打撈不到屍首,因為早讓河水沖走了,這會兒應該到高莊泥窩去找。海河在高莊有個大拐彎,浮屍到了那個大拐彎,一般就過不去了,並且來說,河中的浮屍,男的臉朝上,女的臉朝下,無一例外,為什麼呢?女屍奶子沉,男屍屁股沉,不信您上河邊看去……”扯起來都沒個邊兒了,比擺野攤兒說評書的還能白話。那時候真有許多半個大字兒不識的閒人,願意掏錢聽這套胡說八道。雖說是馬勺儿上的蒼蠅——混口飯吃,但是憑一張嘴能養活一大家子人,可也不簡單。過去有那麼句話,說是“五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練不好一張嘴”,可見會練的不如會說的,那叫本事。等傳到“瞎話黃”這輩兒,胡說八道的本事比他爹還要加個“更”字,由此得了“瞎話黃”這麼個外號。 二嫂子找到“瞎話黃”訴苦,說她家對門賣菜的不安好心,在門楣上釘了一面八卦鏡,照得她們一家三口抬不起頭,提起來是一天二地的仇,三江四海的恨,她懇請“瞎話黃”支個高招儿,怎麼做才能把對門的照妖鏡壓下去? “瞎話黃”自稱前知八百年,後知五百年,天下的事,只要你提個頭,沒有他不知道尾的,別說陰陽宅風水了,即便是諸葛亮、姜子牙在世,也沒有他這般計策,對付個賣菜的“老坦兒”算得了什麼?不過他看二嫂子只拎來一盒綠豆糕,還是最便宜的,心裡不情不願,兩眼一翻,來個金魚望天,嘬牙花子說:“綠豆糕太膩,不喝茶沒法吃,但餘走腎喝不了茶,早起喝牛奶,臨睡喝紅酒,沒有羶味兒,沒有腥味兒,一水兒的品味,配上綠豆糕那成什麼味兒了?” 二嫂子明白“瞎話黃”的意思,答應只要能把對門的照妖鏡擋住,往後少不了“瞎話黃”的好處。 “瞎話黃”眼珠子一轉,給二嫂子出了個主意,他說:“一個賣菜的會在門楣上釘八卦鏡,能想出這麼個高招儿來,只怕不是等閒之輩,多半是道門兒裡的人,高明歸高明,可也得分跟誰比,在餘面前,那是王老太太碰上玉老太太——還差了那麼一點兒。你按餘的話,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壓死對門不在話下。” “瞎話黃”憑嘴皮子到處混飯吃,咬文嚼字,故弄玄虛,他也不全是胡說八道,如果說出的話來無根無據,絕不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總結他的特點是“耳尖、目明、心富、口誇”。耳尖,有什麼消息他都聽得來記得住;目明,別人不注意的他能注意到;心富,肚子裡有貨,大事小情他沒有不知道的;口誇,則是指言過其實,他打河西說出來的話,您得上河東聽去。 且說二嫂子問上門來,“瞎話黃”信口開河:“餘以為,陰陽宅鬥風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金口玉言,半點不錯。門楣上釘八卦鏡這招儿夠絕的,你出什麼招儿都得讓人家照回去,如何是好呢?” 說到此處,“瞎話黃”兩個眼珠子一轉,想出一個損招儿:“二嫂子你個傻娘們儿,傻到你姥姥家去了。餘點撥你一句,道高,高一尺,魔高,高一丈。人家門上有八卦鏡,你不會在門前種一株成形的李子樹嗎?別的樹不成,說到連攻帶守,非是李子樹不可。李子樹形如傘蓋,不僅可以遮擋對門的八卦鏡,而且以東南和西南的形勢來看,你家是上,對門是下,常言道'李子樹下埋死人',借得此樹形勢,可不是把對門的一家壓成死人了?” 二嫂子聞言心喜,不愧是“瞎話黃”,換誰也想不出這麼個高招儿,李子樹形如寶傘,不止對門的照妖鏡照不到她了,三姥姥家西南角的房子,也成了“李子樹下埋死人”的墳頭,看那個挨千刀的三姥姥一家還不死絕戶了! “瞎話黃”說:“洩露天機,必遭天報,但是餘吃祖傳看風水這碗飯,掙的是這份錢,老天爺怪罪下來,餘甘願一人承擔,所以二嫂子你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一千兩千不嫌多,三百二百不嫌少,可不能白讓余給你出主意。” 二嫂子能省會過,一咬牙一跺腳:“過幾天再給你拎盒綠豆糕來!” “瞎話黃”大怒:“餘搜腸刮肚想出的高招儿,才值兩盒綠豆糕?也罷也罷,餘是半夜下館子,有嘛是嘛了,你千萬別忘了把那盒綠豆糕給餘拎過來。” 簡短節說,二嫂子興沖衝回到家,半夜找不來成形的李子樹,但她是急脾氣,等不到天亮了,催促二哥在門口挖坑,要在當天晚上刨一個栽樹的土坑。夏更天,人們在屋裡睡覺,門戶關得併不嚴實,夜裡十一二點了,聽到開出租的二哥兩口子還在院兒裡連刨帶挖,不免有鄰居出來看,黑燈瞎火看不清,誤以為是在通水溝,誰也沒過問。 二嫂子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在乎驚動鄰居,旁人願意說什麼說什麼,她痛快了就行。二哥耳根子軟,全聽媳婦的,兩口子埋頭在門前掘地,誰知挖到三更半夜,從土裡挖出個不得了的東西。到頭來,未禍他人,先害自身,應了那句話:“勸人莫做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說起二嫂子家門口出土的這個東西,你別說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人沒見過,整個天津衛,不是一百歲往上的人也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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