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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一章(1)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海岩 5740 2018-03-19
也許在厄運臨頭之前,幸運來得太過集中了——她不僅治好了病痛,又探得了吳曉的行踪。一切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奇遇般地接踵而至,使她對那些本應預見而沒有預見的事情,毫無半點心理設防。所以,當林星在德州夜總會門前的台階上看到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時,一切都顯得那麼突然和殘酷! 她跑開了,像逃命一樣。哭泣讓她呼吸困難,步履蹣跚。上海擁擠的街道和高樓大廈,壓迫得她頭暈目眩。 這裡顯然離著名的外灘很近,她很快就看見了那條燈火璀璨的大街,看見了黃浦江對面那光芒耀眼的“東方明珠”。這壯觀的夜景令她更加痛不欲生,因為一切美麗的東西都已離她太遠。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止步回首——在燈火闌珊的街邊,果然站著追來的吳曉。委屈、憤怒、憎恨,一切都有,但統統地,被積蓄了那麼多不眠之夜的思念壓過。她還是不可控制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她只集中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她懷抱裡的這個人是她的愛人,是她的丈夫!

相逢的淚水沾濕了吳曉的肩頭,這樣的相逢讓林星不知該說什麼。她也看見了吳曉眼中欲落未落的眼淚,那眼淚給了她巨大的精神安慰。 那個開跑車的女人開著跑車跟過來了,站在路邊,面無表情地看他們。林星說:吳曉,你跟我回家,咱們回家吧!吳曉沒有回答,慢慢地鬆開她,問:手術,做得好嗎?你現在還難受嗎?林星說:我全好了,我一點都不難受了。我知道你還愛我,我一直知道的! 吳曉輕輕地推開她,轉過身去,往外灘的岸邊走,不知是想躲開她還是躲開那開跑車的女人。他說:你的病好了,我就沒什麼牽掛了。林星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她在他身後說:吳曉,可我牽掛你,這麼多天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吳曉站住了,不回頭,不看她,說:我把欠你的,都還上了。我現在要去還別人的,我欠了別人。

林星隱隱明白了。那迴避的眼神,閃爍的言辭,麻木的面容,還有路邊等候著的跑車和美女,難道她還不明白嗎? !但她依然想挽回一切。她說吳曉你還在恨我嗎?你認為我背叛了你嗎?吳曉不語。你認為我出賣了你嗎?吳曉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林星流淚:我們的過去有多好啊,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你都忘記了嗎? 跑車的喇叭響了兩下,那女的開始催他了。這兩聲喇叭阻止了吳曉剛剛試圖進入的回憶。他看見那女的向他們走過來了,不由一臉緊張。他以逃避的態度,倉皇地做出告別的表示:你住哪兒,明天我來找你。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那開跑車的女孩聽見似的。這副沒種的樣子更讓林星傷心欲絕。那女孩過來了,大大方方毫不扭捏。她站在他們兩人的中間,眼睛看著林星,聲音向著吳曉,問:

“你太太?” 吳曉沒答,尷尬地衝那女孩說:“你先去車裡等我。” 林星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猛刺了一下,他居然不敢向這個女人承認林星是他的妻子!那女孩看上去也不需要他的招認,她甚至對林星展開了微笑攻勢: “我叫阿青,咱們能認識一下嗎?” 吳曉馬上打斷她,他的聲音,聽不出是惱火還是哀求:“你先上車裡等我一會兒好嗎?” 那女孩沒動,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她的微笑和鎮定就像是故意的挑戰,不是對吳曉,而是對林星。林星此時的傷心,已經轉化為憤恨,她恨那女孩的囂張,更恨吳曉的懦弱。他在情人面前竟不敢承認自己的妻子!算什麼男人!這個場面讓林星的心也狠下來,她的聲音因此而激動變形: “吳曉,你是要去這個女人那裡嗎?”

吳曉臉色發白地解釋:“不,我自己住,她是送我回去。你住哪兒我明天再來找你。” 林星嘴唇顫抖不止,但她終於放開了聲音:“吳曉,我住在北京揚州胡同我的家裡,那是我戀愛結婚和幸福生活的地方。你真想找我,就去那兒吧!” 林星含淚說完了這幾句話,轉身跑開。她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她這一跑,對她和吳曉來說,很可能就是永別。但她的精神已經虛弱疲憊,傷痕累累,已無力再與那位開著跑車的闊妞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肉搏。而且,她是吳曉的妻子,是吳曉法定的妻子,她要是在一個插足進來的情婦面前去哀求丈夫,等於喪盡了做人的尊嚴。 她拼命地跑,直到看不見吳曉。外灘沿街那一片都市之焰的燈火,也陸續熄滅了,整個黃浦江都沉入昏暗中等候黎明。她在黎明之前才回到自己的住處。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離開了讓她身心交瘁的上海。

一路上她讓自己心情平靜,沉默地看著火車的窗外那一個個移動的鄉村城鎮。沿途數不盡的高山和平原,不知不覺地把她從一個狹小微觀的情感空間,帶入一個開闊宏大的現實天地。讓她感觸到世界的巨大和生命的永恆。而她自己,自己死去活來的一切,不過是萬頃海洋中的一個轉瞬即逝的浪花。但她還是固執地想,這朵浪花對於海洋來說不算什麼,可有可無,而對她自己,卻是整個大海,難以超脫和無視。 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揚州胡同,回到了曾經承載了他們那麼多溫情和悲傷的小屋。屋裡的一切讓她牢固地相信她確實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過去的一切恍若昨日。儘管,她此時在這屋裡顯得那麼形單影只。 一個人面對厄運也就面對了自己的膽怯,面對膽怯就能發現自己的脆弱,但是,在驚慌失措無路可逃的絕境中,你總有鎮定下來的那個時刻。就像和平的人突逢戰爭,幸福的人忽遭不幸,遲早都會把心態調整到一個新的位置,都會在自己的身體裡重新找到力量的源泉,人的生存本能其實總有你未曾意識到的驚人潛力。

她還記得,在她愛得最深切最幸福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非常寬廣的胸懷和非常達觀的心態。她那時就想到即便吳曉真的移情別戀她也絕不恨他。命運和生活曾經那麼慷慨地把世間最美好的愛情和最動人的男孩都賜給她了,她還不滿足嗎?曾經擁有就代表了永恆的體驗,永恆本來就只存在於人的內心,存在於內心那永不磨滅的記憶和感動! 這樣一想,她就認識到自己得到的東西還是很多的。在這個時代裡,最讓人趨之若鶩的就是金錢和權力,而在通向金錢和權力的必經之路上,又佈滿了讓人異化的陷阱荊棘。異化,她想,這是一個很哲學的詞。在心理學類似的概念中,常用的詞叫變態。她想,現在要做一個正常的人反倒不那麼容易了。要能守住正常人的情操和氣節,無論熱戀和失戀,富足和貧窮,都保持一顆平常的心,那已經很高尚了,很不容易了。她想,她還有很多的事可做。她有一個她喜歡的工作,她今後可以去採訪更多的普通人,然後忠實地寫下他們,和他們一同喜怒哀樂。這是一個能讓人非常充實和有所寄託的事業。

於是連她自己都沒料到,她只用了一兩週的時間,整個兒心情就安靜下來,不再那麼痛不欲生了。心裡想起吳曉時,都當做了懷念,一種幸福大於哀傷的追思。她依然會去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絲鳥酒吧、小四川餐廳和靜源里的那間小小的咖啡館,以及所有過去和吳曉共同相聚的地方,找一個僻靜的座位,聽聽音樂,喝杯飲料,點一兩樣吳曉愛吃的東西。她甚至想著吳曉二十三歲生日就快到了,他過去還抱怨過她沒好好弄花樣給他過生日呢,林星就計劃這次給他好好過一過。吳曉,過去的吳曉,成了她的一個精神上的愛人。現實中的吳曉她不去想了,她不知道他離她已經多麼遙遠。 所以,當有一天她的房門被人敲響時,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激動地以為是吳曉回來了。她平靜地拉開房門,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問明她的姓名之後,自我介紹是個律師,代表他的當事人來和她談談。談什麼?林星在意外之餘,幾乎猶豫要不要讓他進來,要不要讓他來打破自己得來不易的寧靜。

但那律師還是走進了她的屋子。當聽到她問:“你是吳曉專門請的律師嗎?”他便遞上了一張名片,然後回答: “我是上海德州夜總會的特聘律師。” 林星馬上起身中止了談話:“對不起,我和德州夜總會沒有任何關係。” 律師叫住她:“請等一等!我能找到你可太不容易了,請你讓我把話說完。”他從皮包裡取出了一份委託書,落款處赫然寫著吳曉的名字。他把委託書放在桌子上,說,“吳曉,是你丈夫吧?我是受他的委託而來的。” 林星看那委託書,她心慌意亂想看清上面的內容,但滿紙只有吳曉二字。她的口氣明顯退卻下來: “他……委託你什麼?” 律師又從皮包裡拿出一份協議書,擺在了林星的面前,他說:“委託我代表他和你協商你們離婚的事宜。”

林星彷彿被一片黑暗罩住,她說:“什麼?” 律師的回答不疾不徐:“鑑於你們夫妻雙方感情不和,長期分居,因此我的當事人提出與你協議離婚。你們都很年輕,沒有子女,雙方婚姻關係存續期間的財產也不復雜,因此,我當事人希望與你在互相尊重互相體諒的基礎上,友好地分手。關於財產分配問題,我當事人願意將你們二人現有的全部財產,包括家私、物品、銀行存款等等,全部歸你所有。另外,鑑於你的身體狀況,我當事人願意今後每年負擔你一定的醫療費用,具體數額雙方可以協商……” 林星愣了半天,幾乎沒有去聽律師關於離婚條件的闡述,她的思緒早被另一個問題抓牢: “德州夜總會的老闆,是個年輕的女人吧?開一輛紅色的跑車……”

律師也愣了,林星的話在他聽來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但他還是禮貌地解釋:“我想你可能是說德州夜總會董事長的女兒吧,她是開著一輛跑車。你們見過面嗎?” 林星不答,反問:“吳曉就是想和她結婚嗎?” 律師笑笑:“噢,這與我的受託事宜無關。我不太清楚。”他看看林星眼裡打轉的淚水,又額外補充了一句,“據我知道,不會吧,至少短期內不會。” 林星問:“為什麼不會,你知道嗎?你的當事人是個很衝動的人,他要喜歡上誰,會迫不及待的。” 律師又笑笑,臉上的氣氛比剛進屋時輕鬆隨意多了。 “是嗎?這和我的印象可太不一樣了,我想肯定和上海所有人對他的印象,都恰好相反。我們恰恰覺得他是一個缺少激情的人,不愛說話,整天睡覺,對女孩子沒有興趣。只有在吹薩克斯管的時候,才有點年輕人的生氣。也許我們不像你那麼了解他,你們畢竟夫妻一場嘛。不了解他的人肯定都會覺得他太古怪,長著一張青春偶像的臉,喜歡的東西卻都死氣沉沉的。他最喜歡吹的一首曲子據說就是一首送葬曲,真是不可思議。” 林星說:“如果我不同意離婚呢,他們怎麼辦?他和那個開跑車的女人,他們是不是不結婚也照樣在一起呢?” 律師說:“據我知道,目前他們並沒有在一起。我今天來主要是代表吳曉和你協商你們兩人終止婚姻關係的問題,我看我們的話題沒必要再去涉及第三人了吧。” 林星說:“他要和我離婚就是因為有個第三人,為什麼不許我涉及?好,那我告訴你,我不同意離婚!你去跟那位開跑車的小姐說,我不離婚!吳曉永遠都是我的愛人!” 律師說:“婚姻是雙方自願的,如果一方已經不願再把另一方當做愛人,這種婚姻關係是難以維持的。今天我來,是希望你們兩位能心平氣和地協議離婚。我不希望你們通過法律訴訟解決問題。但是,如果沒有別的選擇,我們也只有訴諸法律,由法院來判決。不過這對雙方都是一種無謂的傷害。” 林星說:“我沒有一點過錯,法院憑什麼判?難道法律會支持那些第三者?” 律師說:“法院審判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和其他相關法律。按照婚姻法的原則,凡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的,可以判離。在審判實踐上,如果對當事人的感情是否確已破裂難以認定的話,一般會看他們的實際婚姻關係是否已經解體。你和吳曉已經分居半年多了,一般可以認定婚姻關係已經破裂。即便法院考慮到你的要求不予判離,一年之後一方再行起訴要求判離時,法院是肯定會判離的。對那種名存實亡而且不可能恢復的婚姻關係,法律是不主張強硬維持的。” 林星早就看清了,她和那位開著跑車的闊妞爭吳曉,和這位包攬訴訟的律師談法律,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僅僅一兩個回合她就走投無路了。她不知道她和吳曉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也不知道在這位陌生的律師面前,該怎樣隱藏自己心中的沮喪和傷痕,“他要和我離婚,為什麼不能來當面和我談談呢?我和他,曾經那麼,那麼相愛……”林星幾乎說不下去了,她仰起臉,想把眼淚倒進肚子裡。 “難道人和人都是這樣的嗎?愛得那麼快,那麼深,可轉眼又消失得那麼急,那麼絕情,連再見一面談談都不行了嗎……” 律師表示同情地點點頭,但仍從職責出發,為他的當事人辯解:“正因為你們有一段非常幸福的愛情,所以,我當事人才不願意回首往事。而且我當事人馬上就要到美國得克薩斯州的音樂學院進修去了。正在忙於準備工作和出國的各種手續。在現代社會裡,當事人把這種個人事務委託律師代理是很正常的民事行為,不能一概地說是什麼絕情吧。” 林星摀住臉,她不想讓這個律師回去向吳曉學說自己的眼淚,可她還是忍不住浸濕了兩隻滾燙的掌心。律師沉默了一會兒,大概看出今天的協議顯然難以達成,於是說: “我看這樣好了,這份協議書可以留在你這裡,你可以再詳細看一看。也可以對有關條款提出你的修改意見,我們可以改天再談……” 在他說出這番結束語準備起身時,他完全沒有料到林星會突然抬起頭來,嘩啦一聲拿過桌上的那份協議,幾乎帶著點粗暴地,打斷他的告辭: “不用再談了。我同意,現在就要簽字嗎?” 律師反應了半天,才慌忙打開自己的鋼筆,遞了過去,“你可以再仔細看看,不用著急,不用著急。” 林星沒有再看,便在協議上籤上自己的名字。她把林星兩個字寫得很大很大,大得不合規矩。她想讓吳曉好好看看這兩個字,這是他曾經那麼愛護過的名字。她的淚珠噼劈啪啪地掉在協議書上,在寫完最後一劃的同時,心裡也知道這一劃就標誌著她曾經擁有的幸福到此為止,她無數個日夜的痴心等待,等來的竟是這一紙休書! 這休書一式兩份,她都簽了字。律師驗證完了,收好,最後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嗎?” 林星說:“沒有。” 律師說:“過幾天我可能還會來,有些手續恐怕還得再來麻煩你。” 林星說:“我也有件事麻煩你,吳曉有些錢還存在我這裡,都是他爸爸留給他的,你替他帶回去。” 律師笑道:“剛才你籤的協議上已經寫明了,你們夫妻雙方在婚姻關係存續期間的全部財產收入,包括任何一方在這期間得到的遺產收入,都歸你所有,所以這錢你可以自己留下。” 林星想都沒想就回答道:“請你替他帶回去,這錢我不會要的。” 她起身走進臥室,從櫃子裡取出了那隻裝著八張存單的信封,放在了律師的面前。但律師依然是一副勸解的口氣: “你是不是還在跟他賭氣呀?其實完全沒必要嘛,你留下這筆錢也是按雙方的協議嘛。現代社會的民事協議實際上就是一種雙方當事人都……” 林星再次打斷了律師:“我們早就另有協議的。我和他,我們從一開始就有一個雙方都決心遵守的約定。” 律師摘下眼鏡,擦,然後饒有興趣地眨著視力不清的眼睛,願聞其詳地問: “什麼約定?” 林星的目光移向一邊,停在了牆上她和吳曉的合影照片上,在那張照片上,兩人笑得都很天真。那和諧一致的笑容已經說明了他們那個約定的內容: “彼此相愛,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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