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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2)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海岩 13655 2018-03-19
最後送到主任的辦公室裡,主任叫住了她,先是恭喜恭喜之類的話,繼而問:寫長天集團的那份稿子,你還留著呢吧!林星反問:怎麼了,社里不是沒興趣嗎?主任說:最近幾家單位正在聯合評選九九中國十大風雲企業家,聽說內定的人選裡,就有吳長天。社里正有意找幾個世紀末經濟領域中有點影響的人物做些報導,作為對新世紀的展望。我一下就想起你這篇東西了,倒是可以拿出來改一改。特別是你那個關於群星和北斗的論述角度,我看還是蠻生動的。要改的話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你不出去度蜜月了吧?林星淡淡地說:那稿子好像是放在我原來的家裡了,等我有空回去找一找。 林星的態度大概沒有表現出主任所期望的那種興奮,甚至,還有幾分曖昧,現在讓她再寫吳長天,怎麼寫呢?她已經是吳家的新婚媳婦了,雖然尚未得到這位公公的正式承認,但這關係在法律上,也算是名媒正娶。社里所有的人,包括主任在內,只知道她結婚但沒人見過新郎官,更沒人知道這新郎官就是吳長天的親兒子。

下午,從社里出來,她先到醫院去拿了藥。自從改為每週三次血透析之後,她的病情就得到了較好的控制,人也比過去精神多了。或許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雖然這一周為忙碌結婚的各種手續疲於奔命,但下午她在醫院取藥時看到前兩天驗血的結果,各項指標居然還比以前有了程度不同的好轉,簡直是個奇蹟。 一回到家,趁吳曉不在,她興致勃勃地動手,佈置他們那間小小的居室。儘管在這裡已經住了幾個月,但結婚之後,感覺又有不同。這畢竟是他們第一個名副其實的“家”。而初為人婦的心情也是那樣微妙地甜美,使她對家裡每一個角落的安排佈置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和溫馨的情感。 好心情使林星把一切都想得很開,他們沒有錢,還欠著朋友的錢,還愁著治病的錢,但他們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應當是快樂幸福的。她撤下牆上那些掛了多日的明星畫片,掛上社里一位老大姐送的花頭巾。那花頭巾上的圖案非常東歐風格,很像一件外國的民間掛品。床邊擺上了一小塊人造毛的坐毯,床頭靠吳曉那一邊的地上,則鋪了一塊雪白的澳洲羊皮。羊皮和坐毯都是她的同事上午剛剛送的結婚禮物。結婚不僅給她帶來了重新佈置房間的心情,也帶來了這些物質上的條件。

夜裡吳曉一回來,看到房間變了樣,便笑了。雖然有褒有貶,但對她的佈置,總體上給予肯定。他是熱衷此道的,受到誘發,自然興起,竟半夜三更四處找東西對某些角落做著補充和修改。林星也不反對,從道理上說,這是兩個人的家,佈置上既要體現兩人共同的愛好,也應允許各有不同的趣味。何況,現在只要吳曉高興,她對一切都無可無不可。 看著吳曉把那些從客廳的牆上撤下來的寶貝畫片又掛進了衛生間,她沒有發表一句反對意見。她靠在衛生間的門口,向他通報了今天早上見到他父親的情形。 “我和你爸談得挺好的,他這回沒再說咱倆的事,還向我問起你呢。”林星說,“我一看當時的氣氛挺好的,所以就把咱們結婚的事告訴他了。” “什麼,你告訴他了?”

吳曉馬上從衛生間裡出來了,似乎感到很突然。林星看他惶惶不安的面孔,心裡不由得有些奇怪:“總要告訴他的,你還想永遠瞞著?” 吳曉有些迫切地問:“他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後來我們就分手了。” “他沒生氣嗎?” “沒有。我覺得沒有。他什麼都沒說,好像點頭來著。” 吳曉愣愣地,不再說話,但看得出來心裡七上八下的。他的這副表情讓林星隱隱不快。她想他當初說結婚時是多麼義無反顧啊! 也許是為了想印證些什麼,她在上床熄燈之後主動溫存吳曉,她想讓吳曉要她。可吳曉說:我今天有點累了。林星佯作生氣:你現在不累的時候也很少愛人家了,昨天新婚之夜你都沒主動過。吳曉就把她摟在懷裡,說:你不是有病不能累著嘛。接下來他要了她,在她的感覺上,他對她還是投入的,也算盡情盡興。完事以後她照例問他:舒服不舒服?他答:舒服。真舒服假舒服?真舒服。吳曉答這種話時像個小學生在課堂上的答問,乖得讓人心疼,和他在街上跟人打架時的野蠻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第二天上午吳曉陪她去做透析。她做透析時他到外面給他父親打了電話,正式告訴他自己結婚的事情。中午他們從醫院出來時林星敏感地看出吳曉悶悶不樂,就問他和父親是怎麼說的,他父親又是怎麼一個態度。吳曉落落寡歡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著遠處說: “可能咱們不該這麼背著他結婚。他畢竟生我養我二十二年了,咱們這樣結婚太傷他心了。” 吳曉態度的變化使林星幾乎不能忍受了,吳曉的這句話讓她深深地疑惑並且感到委屈,她氣憤地站住了。 “吳曉,你是不是後悔了?你是不是對跟我結婚後悔了?” 吳曉也站下了,回過頭看她,皺眉說:“你就別再添煩了好不好,走吧。” 林星忍著眼淚,說:“你要是後悔了,咱們可以離婚!現在就可以去!結婚是自由的,離婚也自由!”

吳曉說:“你怎麼還來勁兒了!” 林星的眼淚流下來,她張著兩手,突然泣不成聲:“我知道,我心裡什麼都知道,吳曉,我知道我有病,我連治病的錢都沒有,我離了你就會死,所以,所以,你跟我結婚就是為了給我治病。我感激你!真的吳曉,你讓我知道了什麼叫幸福,知道了什麼叫愛,什麼叫家!我都知道了,都經歷過了,享受過了!可以了,你可以和我離婚了!我不會怨你,更不會賴著你的,我永遠永遠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她起初是一種發洩,一種傷心和牢騷,說到後來,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真正出自肺腑的洶湧傾吐。吳曉沉默地站在那裡,不說話也不看她,聽著她哭。這個哭和以前的不一樣,她自己寸心可知,這是她心中一直深藏著的慟哭。 吳曉不知怎麼也看出來,這個哭是不能勸的,必須讓她哭完,等她哭完了,他才悶悶地說:“走吧。”

她哭得疲倦了,哭也終於把她心底的鬱悶都散發出去了,於是她紅著眼睛跟著他回了家。 一路無話。 回家之後的心情漸漸平復了。兩人一起動手做飯,下了麵條,用昨天的剩菜湯拌著吃。吃完,又一起擠在狹小的廚房裡洗碗刷鍋。誰也不看誰。 吳曉終於先開了口:“跟我回趟家吧,結了婚總得回去見見我爸。” 林星沒有說話,她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廚房,才問:“什麼時候啊?” 吳曉的嘴角微微笑一下:“你說呢?” 就在這一天的下午,他們手拉著手,回吳曉家去看吳曉的爸爸。這是結婚後吳曉第一次領著她回婆家。他們一路上輾轉倒了好幾路公共汽車,黃昏前才趕到了京西別墅。在擁擠得出了一身臭汗的公共汽車上,林星為了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的氣氛,用一種不無溫情的幽默趴在吳曉耳邊說:這就算是你們吳家迎親了嗎?吳曉也就笑了一下,與其說是自嘲,不如說是俏皮:就算是吧,委屈你了。

站在京西別墅的門口,他們誰都沒有急著敲門,吳曉仍然不放心地問: “嘿,你是不是還反感我爸呢?” 林星搖頭,她搖著頭嘆了口氣,“怎麼會呢,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爸爸,永遠都是,我永遠也鬥不過他。” 吳曉笑笑,說:“你們都太固執。” 兩人商量好,進門後沒有直接去客廳或者書房。吳曉先把林星領到後面,領到微風中碧波輕搖的游泳池畔,讓她在池邊草坪的沙灘椅上坐著等他,然後自己進了樓,他要先去和他爸爸單獨談談。 他一走林星就不自然,有些坐立不安的,目光無處安置。一會兒看看靜靜的更衣間裡,那扇半開不開的門,一會兒看看池邊甬道的細磚上,那斑斑駁駁像褪色血跡似的點點殘紅。她這是頭一次在吳曉家一人獨處。聽到偶然的腳步聲也會一陣心驚。那位曾經見過幾面的長天集團行政部經理李大功,突然從後門進來,嚇了林星一跳,李大功也對林星一個人在池邊東看西看有幾分警覺。彼此都有點戒備也有點尷尬,但還是互相點頭打了招呼。林星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的背影在一條不知去向的甬道上消失了,才又回到沙灘椅上坐下來。

金色的夕陽把別墅的斜頂投向水中。一切景物並不明亮,卻色彩鮮明,彷彿比中午陽光直射時還要清晰。黃昏的意義就是銜接白天和黑夜,是一個轉折的象徵,這就更使林星心裡忐忑不寧。她時斷時續地,為自己默禱,而一切又都遙不可知。誰知道樓上吳家父子的談話,究竟是心平氣和,還是面紅耳赤。 終於,天快黑的時候,吳曉下來了,招呼她進樓去吃飯。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和父親的談話已經有了一個和解的收場。由於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一位保姆,所以林星也不便馬上細問。保姆殷勤地接過她手上的外衣,引領他們進了小樓,進了那間燈火輝煌的大餐廳。 餐廳確實很大,居中放著一張足可擺下二十把座椅的長形餐桌,吳曉的父親吳長天已經在主位上正襟危坐,見她進來才倉促露出一絲笑意,招呼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口氣中除了一向都有的慈祥外,又多了幾分不曾有過的親近。桌上的菜很豐富,色香味形器,樣樣俱佳;飲料也有好幾種。林星記不清有多久沒吃過這麼奢侈的飯菜了。吳曉看著她,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大概是因為終於能在自己家裡,和她同席而坐了。林星和他對視時也笑了一下,但更多的時間裡,沒有放鬆自己的矜持。

大家都落了座,吳長天迴避了正式的話題,先是介紹菜點,繼而評論廚子。除了那天他過生日外,吳曉也有半年沒有在家吃飯了。看著吳曉為林星倒上一杯性寒敗火的西柚汁,吳長天也舉起自己的杯子。 “來,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了。首先,歡迎林星成為我們吳家的一員。聽吳曉說,你的父母也不在了,那我從今天開始,不,從前天你們結婚那時候開始,也就算是你的爸爸了。來,爸爸祝你們新婚快樂,祝你們能夠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一輩子和和美美。” 這幾句話說得林星熱淚盈眶,不僅是因為終於聽到了這句祈盼已久的祝福,同時也讓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想如果她爸爸媽媽還在的話該有多高興啊。 這頭一次與吳長天同席而坐的家宴,吃得併不輕鬆。吳長天在親切的祝福之後,掩飾不住臉上的心事重重,話語並不很多,席間因此仍然潛在著某種觸摸不著的生分。吃罷飯吳長天稱身體不適,早早上樓休息去了。吳曉問林星是想在這兒住下還是回去。林星當然不願意在這種讓她拘謹的地方過夜,就央求吳曉還是回去,於是吳曉上樓又去和父親打了個招呼,兩人便出了京西別墅的大門。

直到兩人走到大街上,林星才松出一口氣來。他們乘出租車穿過夜晚的城市,夜晚的城市真是一年比一年更明亮了。他們從寬闊的長安街向東徐行,沿途每一個高大建築上都閃耀著節慶般的燈飾,遠遠看去,整個兒長安街就貫穿在連綿不斷望不到盡頭的流光溢彩中。林星最喜歡黑夜,因為黑夜的明亮體現了城市的繁榮和活力。黑夜又是那麼安靜,深不可測的夜空可以讓你的心充滿了沒有障礙的寬廣,它的邊界就是你感覺的邊界,會使你的思考變得奔騰而活躍。這時若不是車窗外下了一些雨點,激起了地上少許泥土的氣息,林星棄離了時空的頭腦差點進入了一個廣袤的幻境。 到了揚州胡同,下車時,吳曉從身上拿出一張嶄新硬挺的百元大鈔讓司機找。林星一看就意識到他們已經得到了那個一直沒有得到的接濟。一走進家門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要擁抱對方,他們用默默的擁抱來慶祝愛情的勝利。良久,林星才鬆開吳曉,像賢妻良母一樣為吳曉燒上一杯熱牛奶,心裡想著做妻子的感覺真好。她問吳曉:你和你爸怎麼談的,他是一下就同意了還是慢慢轉變了思想?吳曉說:一下就同意的。我怎麼著也是他的兒子。林星的目光有些疑問:他什麼都沒說就同意了?沒罵咱們嗎?沒罵我嗎?她注意到吳曉的眼神有幾秒鐘的迴避,語氣也有幾秒鐘的遲鈍,那奇怪的迴避和遲鈍終於洩露出了一份令人生畏的可疑。 “我爸說,說他希望你能答應他一個條件……” 林星在椅子上坐下來,說:“吳曉,我還是喜歡你,因為你愛我,接受我,是無條件的。” 吳曉調和地笑笑:“我是學藝術的,大而無當;我爸是從商的,習慣了等價交換。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業病吧。” 遠處,夜空一角響了一聲驚愕的雷鳴,嚇了他們一跳。雷鳴過後屋裡很靜。林星呆呆地問道: “他要我和他交換的,是什麼條件?” 兒子終於帶著他新婚的媳婦回來了。在吳長天看來,他與兒子的這場談話是相當難堪的。如果提前幾個小時,他就不是這樣談了。 本來中午他計劃要出席長天實業股份公司的一個記者招待會的,因為上午突然接到通知,說北京市的領導在昌平視察,中午要到長天集團設在昌平縣的一個計算機研究所去看看,希望他能出面陪一下。他立即放下正開到了一半的集團人事經理工作會議,匆匆趕往昌平。在昌平送走市領導之後他又調頭趕回城裡。回到公司辦公室的時候,竟連午飯都還沒有吃過。這些年他工作的節奏常常是這樣緊湊的。秘書為他弄來一盤餃子,他邊吃邊看文件。公關部的一位同志拿來一沓表格要他過目,是關於評選年度國內十大企業風雲人物的,請示他其中的一些具體內容怎麼填法。他本來對這類評選從不熱衷,甚至還有些反感。現在辦企業的人如果頭銜太多了,反倒有點標榜招搖之嫌,但想到眼下正在運作和爭取的產權界定這件事,又覺得頭銜多一點,社會影響大一點,還是有利的。於是他很耐心地通閱了那些過於復雜的表格,並對一些具體項目的填報口徑一一做了指示。這時候,秘書進來通報,說有兩位公安局的干部已經在會議室裡等候多時了,一定要見見他。 公安局的?吳長天心頭一驚,非同一般,心跳直躥到了太陽穴。他竭力保持了平靜,說:“請他們進來。” 和這幾年好萊塢的警匪電影中突然流行的模式一樣,進來的這兩位警察也是一對老少搭檔。老的大約五十多歲了,言辭隨和尊重,少的看去才二十出頭,面孔嚴肅不苟。他們都穿著便衣,甫一進門不免四下張望,也許是從未進過如此寬大闊綽的辦公室吧。 主賓落座,簡短寒暄彼此介紹之後,老警察竟擺開了聊家常的架勢,有點互換庚帖的親熱: “我今年五十整了,吳總看上去比我年輕吧?” 吳長天說:“我也五十了,你是幾月生人?” 老警察說:“我是十月,和共和國同年同月,”他笑笑,“可惜不同日。” 吳長天也索性親熱上去:“那你是老弟,我就是這個月生的,月初剛過的生日。” 老警察馬上謙恭地拱拱手:“噢,那是那是。”沒想到接下來他的機鋒借勢一轉,出口快捷,竟一下子把吳長天弄得有點措手不及。 “聽說吳總今年的生日是在北京過的?” 第一句正題就直接介入到了過生日這件事情上來,吳長天隱隱有些不妙的預感。他來不及多想,倉促答道:“是啊,我北京有家。” 老警察從小警察的皮包裡,拿出一張照片交給吳長天:“您瞧瞧這個人,見過嗎?” 吳長天這才徹底明白自己剛才是被錯覺誤導了,對方以拉家常的方式開始,讓他心情鬆弛之後,話題進展卻急轉直下,迫使他旗鼓不整慌張應答,而照片上的那張臉更是令他頭皮一炸,他連自己面頰上的肌肉是否保持了平靜都無法判斷了。 照片上,是個低眉笑眼的女孩兒,雖然濃汝豔抹,但仍能一眼看出,正是那個死去的阿欣!吳長天目不敢視,說: “這人……有點面熟。” “您幫我們想想,在哪兒見過她。” 老警察的態度倒是十分客氣,像是求人辦事似的。吳長天做思索狀,心裡拿不准該怎麼說。老警察給他留了足夠的回憶時間,才提示道: “您過生日那天,見過這女的嗎?” 吳長天順勢恍然:“啊,對,好像她是來陪客人跳舞的。好像有這麼一個。” “您那天請了很多客人嗎?” “沒有,我是個不大喜歡熱鬧的人。那天隻請了幾個老朋友、老部下,加上我的兒子。噢,後來我兒子的……兒子的媳婦,也來了。” “您還記得那天,一共有幾個女孩子被請過來跳舞嗎?” “這我不知道,我那天不舒服,吃完了飯就休息了。我是一向不喜歡跳舞的。後來聽說他們也都沒跳,我一休息他們也就散了。” “這個女的,您記得她那天穿什麼衣服嗎?” “這我不記得了。” “是深顏色淺顏色?” “不記得了。” “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大概……我是九點來鐘上樓休息的,她們可能就這時候走的吧。怎麼,這個女孩子有什麼問題嗎?” 吳長天覺得自己不反問一下,就有點不合理了。老警察也無所謂保密地,說:“這人死了。” 吳長天做出吃驚的樣子:“哦?死了?” 老警察說:“屍體是在河北省和北京市交界的一個河塘里發現的,是漁民打魚打上來的。頭部有創傷,現在我們初步懷疑是被殺。” 吳長天點點頭,忽然半笑地問道:“怎麼,是不是……我也成了嫌疑人了?” 老警察笑笑:“沒有沒有,從這女孩兒的手錶停擺的時間看,她可能就是在您過生日那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分死的。不過按您剛才說的情況,她已經離開您家了。” 吳長天做回憶狀:“啊,九點四十五左右我正和我兒媳婦談事情呢,她是九點半左右來的。十點多才走。” 老警察說:“您兒媳婦……叫什麼?” 吳長天說了林星的名字和單位,他留意到旁邊那位小警察始終板著臉孔,此時突然目光炯炯地插嘴問道: “您是怎麼請到這個女的去您家跳舞的?您原來認識她嗎?” 吳長天答:“我印像中是我們行政部的經理李大功帶來的,他們怎麼認識的我不清楚。” 老警察問:“那我們可以不可以找找這位行政部的李經理談談?” 吳長天爽快地表示:“當然可以。”他當即很積極地叫了秘書進來,吩咐他們幫助去找李大功。兩個警察也就站起來告辭,和他握了手,表示了謝意。還表示,以後有什麼不清楚的再來麻煩他。 警察走了。吳長天自然什麼也乾不下去了。他分別打電話向李大功和鄭百祥通報了情況,囑咐他們在接待警察詢問時應注意的問題。他們的通話當然用了一種沒有默契絕不可能聽懂的曖昧的語言,但相信足以使鄭百祥和李大功心領神會了。儘管便衣警察的突然造訪讓吳長天自己實際上有了點驚弓之勢,但他在電話裡還是極盡語言語氣之能事地表達著輕鬆和樂觀,以減輕這兩位同黨的心理壓力。 下午他早早地回了京西別墅。在和秘書通電話時他知道下午那兩個警察果然找了李大功,之後又找了鄭百祥。他想晚上應當找個地方把他們叫到一起碰碰情況,進一步統一統一口徑。想到這裡他先給黨校的梅啟良掛了個電話,表面上是約梅啟良到頤和園昆明湖泛舟賞月,言語間像是偶然順便地,談到下午有兩個警察來找他的事。繼而又像說一件奇聞似的說了在河北發現了個屍體,很像來他家跳過舞的一個女孩。他這樣在電話裡向梅啟良通報情況,即使被人聽了去,也絕對聽不出什麼反常來。他對梅啟良說:“他們主要是想弄清這個女孩是乾什麼的,大概是想幫著找到她的父母吧。”吳長天故意把問題說得輕描淡寫,老警察說初步懷疑是他殺的這些話,他並未提起,他想這時候也要避免把梅啟良嚇壞。 黃昏的時候,兒子回來了,帶著他的新娘,那個漂亮的、病弱的、倔強的、吳長天痛恨的新娘,來見他這個公公。新娘不敢進來,躲在後面的泳池那邊,讓兒子一個人先來和他見面。兒子走進書房,剛說了一句:“爸爸,我結婚啦,我們來看看你。”吳長天的眼圈便紅了。兒子的樣子使他在剎那間凝視了自己的一生。他奮鬥了那麼多年,無數艱難困苦,他都嘗盡了。事業上功成名就,可在個人的生活上,幾乎是到了妻離子散的地步。現在,又碰上這道難過的關口……當這個世紀就要完結,下個世紀正待開始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一切都像是突然走到了盡頭。在這個焦頭爛額的黃昏,在他莫名其妙地被逼上絕境的時刻,兒子帶來這個“叛逆”的婚姻要他承認。他第一句話就是問兒子:“我生你養你,二十年,現在你要離開我了,難道都不能提前和我打聲招呼嗎?”無論是在情感還是在道義上,兒子都低了頭。也因為兒子看到了他從未看到過的東西,那就是父親眼中的淚水。兒子說:“爸,我錯了,我知道你還是愛我,那就原諒我吧。”吳長天壓著胸口的哽咽,問:“我只需要你回答為什麼,你為什麼才二十二歲就要結婚?而且是這樣結婚!” 兒子說:“林星她有病,我沒有能力治她的病,我不和她結婚您就不可能幫她。” 吳長天咬牙切齒,他說:“你知道嗎,孩子,你爸爸有多少次,差點垮了。我的公司有多少次生死存亡!可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脅迫!包括你,如果你們想用結婚來脅迫我,那你們就想錯了。” 兒子沉默,兒子的語言總是木訥遲鈍的,但他的沉默,卻像山一樣。吳長天靜下來,吸煙,吸煙使他慢慢鎮定下來。他知道現在不是用氣的時候。鄭百祥和李大功已經到了,還在樓上等著他拿主意。他的當務之急,是擺平他一生中這場最大的危機。而在這場危機中,他一直抵觸的這個兒媳婦,卻偏偏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辯方”證人! 於是他把一腔的惱怒緩下來,對兒子嘆了口氣,說:“今天你們既然來看我,說明對自己這麼荒唐地做事情,還是有認識的。既然你們已經結了婚,你要我怎麼說呢……” 兒子木訥地說:“原諒我們。” 吳長天在沙發上坐下來,這只書房的單人沙發是一隻英式的皮製沙發。那高高的靠背還帶著兩個內向的折翼,體現著威嚴也體現著古老的秘密。每當吳長天深陷於這巨大的靠背時都能發現自己的渺小。他想,這麼多年事業上的跌跌撞撞,真正讓他一次次死裡逃生的是什麼?是他標榜的那個永不屈服的個性嗎?當然不是,這一點他心知肚明。真正幫助他挺過來的,是耐心,是水一樣的柔弱!古人說:“五十而知天命”,他確實是到五十歲這一年才恍然悟出,所謂“內用黃老,外用儒術”何以為歷代所崇尚。在忠孝仁義禮智信的教化下,統治者的方略涵養和求存之道,實際上更多的是取之於“道家”。以前,吳長天只知道人要往高處走,得“道”之後才明白水要往低處流。道家“崇水”就是時時刻刻有意讓自己處於下風,真是智慧之至。天地萬物,確實只有水才既可隨形而變又無處不能生存滲透。 眼下和兒子的這位媳婦之間,他就必須讓自己處於下勢和弱勢。因為她可以挺胸仰頭不要他這個公公的承認和錢財,兒子仍然會跟著她走。事至今日他不承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除了受人恥笑之外,還會失去兒子。而且,在抽過了半支煙之後,他不能不顧及到那個迫在眉前的凶險。在他五十大壽的那個晚上他都乾了些什麼,除了鄭百祥、李大功和梅啟良這幾個同謀之外,林星幾乎確實是唯一可以證明他“清白”的一個局外者。 他把那半支煙掐滅,盡量不顯突兀地,換了個口氣,問兒子:“治林星的病,到底要多少錢?” 兒子說:“治這個病,最好是換腎,連手術帶恢復治療,大概總要三四十萬吧。” 吳長天用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好吧,這個錢由我來出。” 兒子瞪大眼,看了他半天才相信似的,想笑,又忍回去,只說了句:“爸,謝謝你了。” 兒子的笑讓吳長天的鐵血心腸柔軟下來,同時也生出些通常人到老年才會有的傷感和脆弱。 “你知道嗎兒子,我這一生,得失太多,對什麼都無所謂了,可現在人一老,最怕失去的,還是你呀。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倒不想指望兒女給我們養老,就是怕子女對我們沒有感情。你結婚都不告訴我一聲,你知道爸爸有多傷心嗎?” 吳曉顯然被感動了,他說:“爸,這不是告訴您了嗎,林星是個很好的女孩兒,我覺得您以後肯定能接受她的。” 吳長天收住了突然襲來的心酸和感嘆,抓住兒子的話頭,轉而問道:“我可以接受她,可她能接受我嗎?我過去可是一直反對你們交往的啊。” 吳曉絕對擔保地表態:“您放心吧,爸爸。您是不了解她,她的父母都不在了,您要是對她好,她會把您當她的親人的。她是一個最懂報答的人。” 吳長天說:“昨天我去找她,我正好有件事想請她幫個忙,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了。她昨天回去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吳曉說:“是讓她做什麼證明吧。是不是原來租她房子住的艾麗和阿欣都找不著了?爸,您是怎麼認識她們的?” 吳長天說:“是你大功叔叔認識的,我過生日那天他帶她們過來陪客人跳舞,聽說從這兒走了以後她們就失踪了,所以咱們家也就成了嫌疑對象了。” 吳長天也沒有過早地告訴兒子阿欣已死的事,在兒子與林星來看他的這個晚上,沒有必要讓他們覺得事情有多嚴重。兒子果然沒覺得這事算什麼,只淡淡地說: “這跟咱們家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吳長天說,“她們那天大概是八點鐘不到就來了,九點多鐘才走的。她們來這兒有人知道,離開這兒卻沒人看見。” “那天不是鄭叔叔、李叔叔,還有梅叔叔,都在嗎,他們可以證明。” “如果公安局認為這幾個人都是共謀的話,誰又能給誰證明呢。” 吳曉笑了,“爸,您說真的呢還是開玩笑呢?” 吳長天也笑一下,他心裡卻很難和兒子一起笑起來,臉上的笑也只維持了瞬間,便被由衷的嘆息代替:“有時候,你覺得肯定是玩笑的事,不知怎麼一弄就成了真的了。” 這就是林星在樓外的游泳池畔焦心等待的時候,吳長天父子在樓內書房裡的一席傾談。談話結束時兒子代表他的新婚妻子向父親做了承諾:“爸,你放心吧,如果真需要林星為您證明什麼,她肯定會答應的。”吳長天對這個承諾感到很高興。兒子也很高興,因為他的婚姻終於在這一天得到了家庭的承認和接納。吳長天也第一次,與兒子和兒子自己選擇的這個女孩兒,坐在了一張餐桌上,共進家庭的晚餐。他以茶代酒,對他們的未來,送上了父親的良好祝福。關於他希望林星為他作證的那件事,在這個晚上,沒再提起。 他的祝福是熱情的,特別提到林星父母的那幾句話,令那女孩動容。他那一刻幾乎忘記了他這麼快就放棄自己的固執同意這門婚事的最初動機。餐桌上有了一個女人,畢竟就有了一種家的氣息。他想,但願這個女孩能給吳曉,還有這個包括他在內的家,帶來寧靜和幸福。 飯後,送走了他們,吳長天回到樓上,鄭百祥和李大功還在焦灼地等他,而他們看到的吳長天,竟是一臉安然。見到李大功,吳長天才想起了埋怨:你是怎麼搞的,屍體還是沒有處理紮實,你這麼一錯再錯非把這事徹底搞壞不可!李大功低頭擦汗。鄭百祥勸道:算了,我剛才已經說他一頓了。現在得商量咱們該怎麼面對的問題了。吳長天說:問題倒還不至於那麼不可救藥,公安局認定阿欣死亡的時間是那天晚上的九點四十五分,我們得設法證明在這之前她已經從我們這兒走了。現在倒是有一個證人,可以證明那天晚上我們是什麼時候就散了場。我現在可以找到這樣一個證人。 鄭百祥和李大功幾乎同聲發問:“誰?” 吳長天答:“林星。” 李大功懷疑地說:“她?她可不是個順脾氣的女孩兒,而且也不像艾麗那樣能用錢買。” 吳長天在兩人臉上環顧一輪,說:“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兒媳婦了。” 鄭百祥、李大功都備感意外:“結婚啦?和吳曉?”他們當然不會有和吳長天同樣的苦澀和無奈,此時此刻,這對他們無疑是一個上好的消息。 吳長天淡淡地點一下頭:“對,前天他們結了婚。” 李大功喜形於色:“那就好辦了。” 鄭百祥比較冷靜:“你和她談了這事嗎,她答應給咱們作證嗎?” 吳長天說:“昨天我和她談過一次。今天我沒再多說。接下來讓吳曉去和她談吧,等吳曉說完了,我再親自找她。其實讓她證明的事情很簡單,她那天晚上來我這里呆了不到十分鐘,讓她改成一小時,就足夠了。這對她不應該是件為難的事。” 李大功理所當然地放了心:“那是,已經是兒媳婦了嘛,她不為吳總,也得為吳曉啊,也是為她自己啊。” 鄭百祥對林星完全不熟,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他問:“聽說她是個大學生,又是記者,搞社會科學的人,幹這種……怎麼說呢,幹這種作偽證的事,會不會有心理障礙?” 鄭百祥所慮,不是沒有道理,吳長天不得不為他,也為自己,做一番分析推理:“我並不是明說讓她作偽證,那樣的話在法律上和個人良心上對她的壓力太大。我只是說我這一個小時確實在休息,大家確實散場了,這是一個事實,但除了我們自己,沒有其他證人。她那天正好在,只要她願意說明自己多呆了一會兒,就已經是證人了。再說,老鄭,咱們中國人實際的行為方式,你洋書讀多了倒不如大功清楚了。中國人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和別人的關係就像是自己跳到水里,圍著自己盪出的一輪一輪的波紋,以遠近分親疏,這就是中國傳統道德的所謂人倫。越近的波紋就越和自己息息相關,越遠的波紋就越無關痛癢,最中心的那個點,就是自己。那天我跟梅啟良不是也說了嗎,中國人從古至今,為了自己而不顧家,為了家而不顧團體,為了團體而不顧社會,不顧國家,不顧天下!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 鄭百祥和李大功都靜了氣,即便不是口服心服,至少也是無言反駁。吳長天說:“好了,你們也早點走吧。咱們從現在起,不要沒事總往一塊湊,要避避嫌。有什麼事要碰面,就打手機約到外邊去。大功,你的手機一定要開著。” 李大功拍拍放手機的皮包,說:“我一直開著呢。” 彷彿是被他這一拍給拍響了似的,他包裡的手機果然叫了起來。李大功笑笑,說:“你看。”他把手機取出,打開來問,“餵?”來電的人剛說了一句什麼,他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吳長天和鄭百祥當然都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李大功用手摀住電話,目光驚恐地對他們說道: “還是他,又來了!” 他們同時都明白了,這個又來了的人,就是那個他們誰都以為不會再來的敲詐者。 這回是吳長天自己接了電話,對方還是那麼客客氣氣地笑著:“吳總嗎,上次沒能當面謝您,這次給您補上。” 吳長天說:“我不是滿足你的要求了嗎,你也應該守點信用吧,怎麼又來電話。” 對方說:“上次是給阿欣治病的錢,現在我告訴你,阿欣很不幸,她死了,您總得再出點喪葬費吧。” 吳長天啞口無言,他知道和這種人講理是徒勞的。他愣愣地,好半天才問:“你還想要多少?” 對方笑:“咱總不能按國家規定的喪葬標準吧。我看這樣吧,你準備好五百萬,一口價,從此往後咱們就兩清了。” 吳長天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不得不和這樣一些社會無賴勾心鬥角、討價還價的地步,也只有放下斯文互相威脅: “老兄,你懂不懂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的道理啊,心太黑當心要付出代價的。” 他聽出對方的心早就黑得無所謂了,顯然不是那種一嚇就軟的小孩子,“病有病的錢,死有死的價,我這人公平合理。你弄傷了人家判個有期,弄死了人家就是死罪,出個五百萬換回你一條命來,你還覺得虧嗎?” 吳長天面色發白,說:“三百萬都堵不死你的嘴,我們沒法再信任你。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對方的氣焰稍稍收斂,說:“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阿欣不是死了嗎,死總歸是到頭了吧。” 吳長天說:“餵,我們見面談談好不好,見面談談什麼都可以商量。” 對方心照不宣地冷笑:“把錢準備好,明天我會再打這個電話的。” 電話沒聲了。吳長天等了半天才知道對方是掛了機,他緩緩關掉電話,看看鄭百祥,又看看李大功,三個人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鄭百祥先開口:“這種人,沒法再跟他交易,一點信用沒有。昨天給他三百萬,今天又要五百萬,你要給了五百萬,明天他還會要一千萬!” 李大功附和:“鄭總說得對!” 吳長天慢慢地坐下來,叼了煙卻忘了點火。李大功幫他打著一隻火機,他卻把煙從嘴上拿下來,說:“大功,你明天把我最後還存著的那五百萬,取出來吧。” 鄭百祥氣急敗壞地說:“吳總,這樣不是個辦法!” 吳長天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和不容置否的權威,說:“這個人之所以敢一次一次地要,是因為我們沒有見過他,他沒有暴露自己當然就敢於把我們給捅出去。現在我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我們必須見到他,我們必須知道這個人是誰!否則,我們永遠會在他的控制之下,將來他就是把整個長天集團都要了去,我們也得給他!” 鄭百祥不再說話。吳長天轉臉看定李大功,他說:“大功,你跟我有二十年了吧。這二十年來你李大功是立了不少大功的。現在,咱們三個最老的長天人,命是綁在一塊兒了。我剛才說咱們中國傳統文化講的是人倫,最基本的有五倫。除了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之外,還有一個是朋友。咱們中國人有很多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只能跟朋友講,所以人生得一知己足已。大功,我和你,和老鄭,咱們是二十年的知心朋友了,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李大功的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我吳長天空有長天之志,咱們鄭總縱有百祥之身,可沖鋒陷陣打頭炮的,還是得你李大功!” 李大功眼眶子紅紅的,聲音都啞了,他說:“吳總,我李大功是個小人物沒資格做您的朋友,咱們不是朋友,咱們是君臣。我李大功別的不懂,可我懂中國的君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吳長天深深感動。他想,他在長天二十年,別的不敢說,和部下的感情,在部下心目中的威望,還是可以引以為榮的。他知道很早以前李大功就對別人說過:我這輩子就認准吳總了,就是吳總讓我犯錯誤,我也敢去!他那時聽了還笑,還說我怎麼會讓他去犯錯誤……以前的很多事,很多話,歷歷在目,都像是現在和未來的預言。一九九九年的七月,正是這樣一個被各種預言所籠罩的不祥的酷夏。 和李大功相比,鄭百祥考慮問題畢竟更務實更具體,他打破吳長天和李大功之間蔓延開的情感對話,提醒道:“吳總,時間不早了,究竟怎麼才能鉤出這個人來,怎麼才能讓他露面,還得有個具體辦法。” 吳長天面無表情地看著鄭百祥,說:“五百萬的誘餌,還怕釣不出這麼一條爛魚來?” 吳長天的這句話,說得相當堅決,甚至,有幾分在他來說並不多見的凶狠。這句話也成為他們這一晚上暗室密謀的最後一記驚嘆。 天已很晚,他們結束了密談。為了避免保姆看見,鄭百祥和李大功從後門悄悄離開了別墅。吳長天也沒有下樓去送。他們走時天正在下雨,後門的小街上,雨中無人。吳長天把臥室的燈熄掉,一個人呆坐在沙發里,整個別墅都靜下來了,像是一座空宅。除了窗戶上似有還無的雨聲,他後來也聽到了讓林星和吳曉都嚇了一跳的那聲驚雷。 就在這個先晴後雨的晚上,林星無意中發覺自己在京西別墅得到的全部的快樂,包括在吳家的這第一頓晚飯,和晚飯上吳曉父親那幾句充滿父愛的祝福,以及她由此而產生的對人生幸福的真切感受,全都在回家之後吳曉那曖昧難解的表情中變得遙遠,變得捉摸不定,變得貶值了。她不得不懷了一種隱隱的恐慌和難以揮去的心理陰影,來重新判斷這個晚上每一個細節的真偽,難道她得到的一切僅僅是一場交易的幾個籌碼不成? 她臉上的疑問逼迫著吳曉力圖把事情的道理說圓:“就算這事是我求你做的行了吧,我爸現在也是你爸了,他有困難我們總得幫他吧。” 林星說:我又沒說不幫他,那天早上我都答應他了,都說幫他了。我想弄明白的是,他現在突然承認我,接受我,是不是就為了這個! 因為有了這個陰影,這件事對林星來說已經成了一個越描越黑的問題。而在吳曉看來,人和人的關係本來就是互相的。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即便他爸爸就是因為林星幫忙而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也是人之常情,也是父母子女間一種很正常的感情互換,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對林星咬文嚼字地追根問底,頗有些不勝其煩,“我爸在商言商,說話就是這麼個習慣,你要這麼挑字眼兒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林星不再和他爭論,把心裡的不舒服保留著。她現在需要盡量迴避和吳曉的爭吵,尤其是當涉及到他的父親時。她提醒自己千萬別變成一個是非太多的媳婦,讓丈夫兩邊不好做人。 這件事就這麼放下了。第二天吳曉早早地起來去電視台拍MTV。終於有人為他們投資拍這個MTV了。晚上他們還要照常演出,他們樂隊又被請回了他們的老根據地天堂酒吧。這兩件事加起來,對吳曉來說可算是雙喜臨門。天堂酒吧比一般的酒吧更大,更有名氣也更有味道,在那裡演出是件比較過癮的事。林星因為就是在“天堂”第一次見到吳曉的,所以對那裡也懷有一份特殊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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