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第6章 第六章(1)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海岩 9066 2018-03-19
鄭百祥率先開始,話題還是從今天的壽宴扯起:“梅書記,你是不知道,今年這個生日可是我們硬逼著吳總過的。以前吳總從不給自己過生日。今天我們是把你梅書記抬出來了,說你也要來,吳總才辦了這頓飯。” 梅啟良笑笑,說:“我也一樣,基本上不過生日。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受共產黨教育,動不動狠斗私心一閃念,到現在都落下毛病了。” 鄭百祥滔滔不絕:“這是觀念問題,實際上私心不是壞東西,私心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我們搞企業管理,也是先要解決好職工的個人利益問題,才能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就好比解放戰爭的時候,共產黨只有搞了土改,把地主的田地和浮財分給農民個人,才會組織起數百萬支前大軍,那些農民出身的解放軍戰士才會拼死而戰。農民戰士心目中的共產主義是什麼?就是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說到底是'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毛澤東不實現不承諾他們的個人理想,能三年打垮蔣家王朝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搞到現在,才悟出私有製也不是壞東西。現在咱們國家的憲法雖然不像資本主義憲法那樣開宗明義地規定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至少也明確提出了私有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依法受到國家的保護,這也是歷史的覺悟啊,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鄭百祥話裡的話,梅啟良當然聽得明白,但他精明就精明在故作遲鈍上。他說:“哎,憲法這麼修改,是根據情況的變化。即便是現在,公有製仍然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主體。下一步吉海市委要根據省委的統一部署,好好抓一下國有企業改革的部門,你們長天這種大企業,可要帶頭搞出點經驗來。” 吳長天說:“國企改革最大的難點,依我看,就是沒有真正意義的企業所有者,也就是說,國企沒有業主。它的投資決策、利潤回報、長遠發展,對企業各級經營者的獎勵和控制,這些業主職能還真沒有人來投身進去操心勞力地負起責任。現在國企的業主是誰呢,是國家。國家只是一個概念,不是具體的個人。國家專職管理國有資產的部門,也只是一個機構,這些機構的負責人隔幾年就正常調換一批,從本能到心態,都不可能像私營業主對自己的企業那樣同生共死。即使能,也施展不了,國有企業上上下下的人事環境多複雜呀,口舌是非太多,各方面都管得太死。要是管得鬆了,又容易出雲南紅塔的褚時健這種典型。國家有關部門作為紅塔的業主,怎麼管褚時健的?他有那麼大的功勞。為國家創造了那麼大的財富,國家又給了他多少物質激勵和獎賞?很少很少。那麼好,你不獎賞他,他自己來。他弄了上億元的一個小金庫,非一日之功吧,誰又發現他了?誰又制約他監督他限制他了?國企的頭頭兒,恐怕不止一個褚時健吧。”

見吳長天略略有些激動,梅啟良笑著幫他鬆弛:“怎麼啦,你也想當褚時健?” 雖然是鬆弛的話,在吳長天和鄭百祥此時的情態下,卻說得針鋒相對、劍拔弩張。鄭百祥正色道: “我們要當褚時健早當了,比他方便多了。去貪賬上的錢,沒有比這個更蠢的了。這次我們吳總親自策劃了一場戰役,兩個月內在股市上淨賺了好幾個億。我們個人要是想撈點外快,自己悄悄註冊一家公司或者讓自己的子女進場跟莊,也是足以一夜暴富的,可這種事我們想都沒想,掙的錢全是公司的。這並不是怕你們政府的那點監督,我們是信了吳總從曾國藩那裡學來的'自概'之論,自己管住自己。” 梅啟良糊塗裝到底,一本正經地說:“這不正說明,你們自身公而忘私,思想上對自己嚴格要求嗎,要總結國企的成功經驗,領導班子清廉自律,就是很重要的一條嘛。”

梅啟良偷換前提的企圖既明顯又巧妙,吳長天不得不把意思再緩緩地撥回來:“我們之所以不這麼做,是因為我們這幾位長天集團的主要創始人,始終是把公司當做是自己的。長天集團是靠我們自己籌集資金,自己艱苦奮鬥,從小到大拉扯起來的。如果是你市委任命幾個乾部,政府給足了投資來搞的話,不可能是今天這個樣子。” 梅啟良在節骨眼上倒是一點不糊塗了,毫不遲疑地跟了一句:“哎,吉海的大型國企有不少家,大多數都是市委任命的干部,政府投的資,也有不少搞得很不錯嘛。你們剛才說的那些現象,在有的國企確實是存在的,可你們概括出的結論,還有你們那個觀點,可有點問題。” 話既然說開了,而且說到了這麼深的層次上,吳長天當然不能退回去了。他不疾不徐地爭辯道:

“國企搞得好的當然也不少,可仔細分析分析,都是各有各的特殊原因。有的是趕上了好市場,有的是藉助了某種壟斷體制,有的是因為領導者個人的能力品質。可是研究問題不能光從特例出發,而主要應該去研究常態。我說的這個常態,就是指人的本性。特別是我們中國人的行為動力,離不開一個'私'字,這是由幾千年文化傳統和歷史過程形成的,不可視而不見。中國文化以儒家思想為主脈,而儒家文化的中心就是人倫。中國的社會也確實就是這麼現實:一個人,做事情也好,盡責任也罷,都是先以自身為中心點,再一輪一輪地看出去,看這件事和自己的關係親疏遠近,然後再決定怎麼做、怎麼盡這個責。忠君是忠自己的君主,守孝是孝自己的父母,愛孩子先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母子女有吃有穿了,再管別人。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己及他。如果這件事不是為他自己做,而是為別人做,甚至僅僅是為一個空洞的主義、精神或者機構而做,那就不一樣了。在咱們中國,自古以來,為了個人而不顧家庭,為了家庭而不管團體,為了團體而損害國家損害民族損害天下的事,還少嗎?!國家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在大多數普通人的內心天平上,一般來說是自己的利益更重。雷鋒叔叔不是沒有,但現在可不是雷鋒輩出的時代了。宏揚雷鋒精神的現實意義不過是懲惡勸善,提倡公德和愛心,可不是在社會分配的機制上加速進入共產主義。”

吳長天的這套理論觀點想說明什麼,其實已經表達得相當露骨,但他有意地,並不聯繫自身的實際。梅啟良聽罷哈哈一笑,笑得更其老辣,他索性引帶著吳長天和鄭百祥二人,直奔主題,說道: “你們說了半天,不就是想說長天集團的產權界定這件事嗎?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在中國,理論上允許探討的事,在現實中不一定馬上能辦。現實中能辦什麼,還是要看具體的法規政策怎麼說,啊。” 吳長天知道落實此事最終必然要歸結到政策法規上來,他胸有成竹地笑笑,說:“梅書記是一直關心我們長天集團的。關於產權界定問題,我們最近搞了些法規政策和財務方面的依據,有直接的也有間接的。正想先送到您那兒,聽聽您的意見呢,明天我讓李大功給您送到黨校去。”

梅啟良點了頭,他點頭的神情是認真而又會意的,給了吳長天極大的寬慰。梅啟良也就自然地,適時結束了這個還難以馬上表態的話題。他站起身來說:“李大功呢,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和那兩個女孩子跳舞啊?” 吳長天和鄭百祥也站了起來,說:“他們都在後面游泳呢,梅書記現在還堅持游泳嗎?” 並沒有誰提議,但他們一行人還是自然而然地走出了書房,向後面的游泳池走來,梅啟良說:“我哪還有時間游泳啊,我可是只有公沒有私,全部時間都忙著工作了。”鄭百祥揭發說:“游泳是過時的運動,現在梅書記改打網球了。我聽說梅書記打得不錯呢,反手尤其好。”梅啟良也不否認,說:“我是左撇子,右手又強,所以難防。”吳長天馬上把話接過來:“明天梅書記有空的話,我來安排一場球好不好。咱們兩個,正手對反手。”梅啟良說:“明天晚上我約了人談事的。”吳長天說:“白天也行,上午下午都可以。”鄭百祥在一邊提醒吳長天:“明天上午特種材料公司梁總工程師的遺體告別,你不是說要親自參加嘛,已經告訴家屬了。最近家屬對因公死亡的名分鬧得很兇。”梅啟良聽了便說:“你們忙你們的,打球有的是機會。”

後面的游泳池裡,李大功與那兩位第一次來的女孩兒正在互相打水仗。李大功採取集中一點,各個擊破的戰術,專攻那穿黑衣服的女孩。而那位叫艾麗的女孩則敵我不分,攻幾下這邊,打幾下那邊,機會主義,兩面樹敵。那位黑衣少女終於招架不住,登岸而逃,脫去了黑衣的身子倒是很白。李大功意猶未盡,上岸去捉。他剛才席間大概多喝了幾口酒,挺著發福的肚子在那位苗條女孩兒身後窮追不捨,見到吳長天、鄭百祥陪著梅啟良過來,也不顧忌,頗有些醜態。當著梅啟良的面,吳長天也不好喝止,怕壞了氣氛,只好用話替他遮掩:“今天梅書記來了,大家都高興,李大功今天也就讓他喝盡興了,我平時是難得讓他們這麼輕鬆一下的。” 梅啟良並未介意,應景地笑笑。鄭百祥則更是湊趣,居然不怕有失身份,竟幫李大功截住那沿岸嘻笑奔逃的女孩,一人抓手,一人抓腳,拖到池邊,像盪鞦韆似的一、二、三喊著,要往水里拋。吳長天喊了一聲小心!話音未落,兩人配合失誤,抓手的李大功已鬆了手,抓腳的鄭百祥還抓著腳,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女孩的腦袋重重地碰在池沿上。鄭百祥下意識地把女孩的雙腳往水里一拋,女孩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慘事發生得那麼突然,近在咫尺,所有人都沒有半點準備,除了水中另一個名叫艾麗的女孩驚駭的尖叫之外,岸上的人個個呆若木雞,鄭百祥更是面如土色。李大功不知是酒醒了還是依然醉著,還傻傻地衝著水中喝問:“哎!怎麼啦你?”直到吳長天大喊了一聲:“快救人!”他們才如夢方醒地跳了下去。 吳長天看到他們手忙腳亂地把那女孩拖上岸,手忙腳亂地為她做人工呼吸。他驚呆地看到她頭部滲出了點點鮮血,染紅了泳池邊上的塊塊瓷磚。他說了句:“得趕快叫救護車去。”便往樓裡走,他聽到身後艾麗啞啞的哭泣,夾雜著李大功故作鎮靜的安慰:“沒事沒事……” 梅啟良也跟進樓裡,跟著吳長天走進書房,默默地看著他查電話號碼簿往急救站打電話。打了半天打不通。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去撥112服務台。吳長天見梅啟良一言不發的樣子,便說:“梅書記,我看你先回去吧,這裡我們會處理好的。”梅啟良沒有說話,吳長天便跑出去叫了在前邊屋裡獨自看電視的鄭百祥的司機去送梅啟良。那司機還不知後邊發生了什麼事,畢恭畢敬地開來了車子。和梅啟良告別時,吳長天低低地說了句:“抱歉了梅書記,他們真是胡鬧。”梅啟良沒有多言,只說:“還是快送醫院吧。”

送走梅啟良,吳長天退至書房繼續打急救站的電話,終於打通,剛說了半句,電話就被突然進來的鄭百祥按斷了。 “怎麼了?” 吳長天疑惑地看著全身濕透的鄭百祥。鄭百祥狼狽的臉上說不清有多少複雜的內容,他抖著說: “別打了,她死了。” 吳長天頭皮一緊,他幾乎要喊起來:“死了也要叫醫院來人呀!” 他再次撥電話,但電話再次被鄭百祥按掉了。 他瞪著鄭百祥,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瘋了! 鄭百祥的表情、聲音,都發著抖,恰恰是這點顫抖,說明了他還正常,還知道害怕。他說:“吳總,你先別急著打電話,反正人已經死了,早送醫院晚送醫院是一樣的。這事很麻煩,你得給我們拿個主意!” “麻煩?你是想保你自己還是想保李大功,啊?”吳長天生氣地厲聲質問。

“這事是我們惹的,我們有麻煩。可吳總,你也有麻煩、公司也有麻煩!” “有麻煩是當然的!我早就告訴李大功少喝酒少喝酒。他不聽。這件事,李大功是主要責任,你老鄭也有責任。當然,我也要承擔領導責任。” 鄭百祥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老吳,這不是我們怕負責任的問題,這種事會帶來一系列的後果,咱們二十年打下來的天下,說不定就完啦!” 吳長天這位老搭檔的激動,使吳長天自己不得不把語氣放緩,話也說得推心置腹:“老鄭,這事對你們來說,也就是酒後失手,是過失行為,不是故意的行為。我和梅書記都在場嘛,都可以為你們作證嘛。法律上對這種過失行為是有說法的。另外,這個女孩子是我們哪個下屬單位的人,我可以要求她的所在單位對家屬充分補償,做好家屬工作。只要家屬通情達理,這個事情不至於鬧大。” 吳長天一時混亂的思緒,突然被自己的這番話梳理清楚了。可鄭百祥卻依然按著電話,說:“問題的關鍵是,這個女的不是我們下屬單位的,我剛剛問過李大功了,這兩個人都不是我們集團的職工。” “那她們是乾什麼的?” 鄭百祥的喉嚨沉了一下,臉上呈現出一種恨天怨人的懊喪,說:“她們,她們是妓女!” 吳長天只覺得像是有人在他頭頂上猛擊了一下,有點發蒙。這些年他經歷過無數深淵薄冰,自以為曾經滄海難為水,對任何事都可處變不驚了,可今天鄭百祥的這句話,真的讓他看不出前面的深淺了。 妓女? 他吳長天怎麼沾上妓女了! 鄭百祥進一步點破,“吳總,咱們長天集團現在可是社會性公司,多少人都盯著。公安局一來調查,股市上肯定會有人興風作浪炒作這個題材,新聞輿論再跟著推波助瀾,幾天之內就能把長天實業的股票信譽給搞垮!經濟上的這個損失是現在就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那就是您吳總多少年樹立起來的社會形象、人格聲譽,讓那些報紙添枝加葉地那麼一說,也得毀於一旦。另外,這件事一旦傳揚開了,最麻煩的就是梅書記。他現在正是關鍵時刻,沾上這件事,進常委的安排肯定得放在一邊了,能不能在市委原職幹下去,也得打個問號。就是勉強不撤他的職,他還敢在長天集團產權界定這件事上再說一句話嗎?他不說話,產權就算吹了!” 鄭百祥的每一句話,吳長天都感覺他在誇張其詞,但仔細一想,每句話又都那麼真實和必然。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他的股票會為這個意外的事件跌下去,他的名聲會被牽連得百口難辯。最難以接受的,是他們精心準備了那麼久,已經接近成熟的那個合法取得長天集團股權的計劃,就要無端地破產!他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這一切都已經可以預見,而且不可避免! 他愣半天,愣了半天才用了一種他以前從未在下級面前流露過的猶豫和無措,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鄭百祥張開了口,卻欲言又止,只說:“吳總,這事還是你來通盤權衡一下,你決定怎麼辦,我們聽你的。” 吳長天的腦子很亂,他強迫自己鎮定,強迫自己恢復往常的持重,他說:“叫李大功來。” 李大功來了,同樣濕淋淋的。不知是發冷還是恐懼,站在吳長天面前,始終抖抖索索戰戰兢兢。 出乎意料地,吳長天沒有責罵,只是沉著聲音問:“死的那個女孩子,叫什麼?” 李大功面色僵硬,答道:“我就知道她叫阿欣,回頭可以看看她身上有沒有身份證。” 吳長天又問:“跟她一起來的那個人呢?” 李大功說:“叫艾麗,不過,她們這種女孩兒在北京可能都用假名字。” 吳長天盯著自己的這個老部下,真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惱火,他壓著聲音吼道:“你怎麼和這種人混到一起去了!” 李大功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她們倆,原來……原來是和林星住在一起的……” 吳長天想起來了,李大功不久前是提醒過他的:纏住吳曉的那個林星,和這種女人來往密切……他一下子想起來了。他沒好氣地對李大功說:“事情都是你搞出來的,你自己到公安局去說清楚吧。” 他說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鄭百祥。鄭百祥面色青灰,一言不發,低頭而立。臉上閃亮的,不知是汗是水。 李大功眼睛紅紅的,他說:“吳總,我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當,我現在就拉著屍體上公安局去。我不是考慮我自己,我是一個無名小卒,殺人償命都無所謂。可這件事要是影響了您,影響了公司,我,我,我李大功……”李大功哽咽起來:“我對不起您……我也對不起鄭總……” 在李大功的啜泣聲中,屋子裡沉悶了片刻。吳長天緩下聲音,問他們:“那個叫艾麗的,現在在哪兒?” 鄭百祥啞聲替李大功答道:“她有點受驚,我們剛把她領到樓上去了,讓她安靜一會兒。” 吳長天給自己點了根煙,他知道時間不允許他再猶豫。如果不馬上把屍體送到醫院,不馬上讓李大功和鄭百祥去公安局報案,這一段無端的拖延,今後必會招來方方面面無窮無盡的疑問。他想了再想,還是把煙掐滅,對鄭百祥說: “老鄭,這事怎麼也遮不過去,沒辦法了。長天實業的股值,你我的聲譽,只能隨它去吧。你和大功即便讓法院判了,也還可以盡量爭取監外執行,這種辦法我會想的。”他又轉臉對李大功說,“總歸是出了人命,你們也不能不承擔這份責任。” 他說著就往書房外走,囑咐鄭百祥:“打不通急救站,你趕快準備車,我們自己把屍體送到醫院去。”可沒想到鄭百祥卻一步跨上來攔住了他,把他已經拉開的房門又砰地推上了。吳長天不由喊了一聲: “老鄭,你不要糊塗!” 鄭百祥馬上發出同樣大的哀求聲:“老吳,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這還不是一盤死棋,我們得再考慮一下,千萬別一失足成千古恨!” 吳長天瞪著眼,說:“對,這正是我怕的。我這時候要是護著你們,其實是害了你們!” 他想拉開門,但門一拉開就又被鄭百祥死死地關上,書房厚重的大門被一拉一關弄得砰砰作響。吳長天厲聲喝令:“老鄭你幹什麼,你把門打開!”而鄭百祥依然壓住門,發著狠地說: “明天,公安局、新聞界、社會上方方面面的人,都會用最大的興趣來打聽這件事了。用不了多久,報紙上就會登出各種各樣聳人聽聞的標題了:長天集團總裁五十大壽樂極生悲!啊,過癮嗎?!不過癮?好,還有:市委書記企業總裁招妓取樂釀出血案!還有:領導幹部和優秀企業家糜爛腐敗大揭秘!夠了嗎?啊!我和大功判刑,蹲監獄,沒有什麼,我們無名之輩,不值得新聞界炒。這件事下一步的主角是你吳總,是梅書記!” 吳長天愣愣地,說:“事情要發展到這一步,我只好承擔。” 他這樣說,拉門的手卻是松下來了。鄭百祥說:“吳總,我們跟你這麼多年,你沒享福,我們也沒有。你是出了名了,我們得到什麼了?我們為什麼還死心塌地的跟著你?” 吳長天已經很久很久沒和自己的幾位親信談過這麼深的話題了。他剖心瀝膽地說:“集團的產權一旦爭取下來,你鄭百祥也是有一份的,大功我也會考慮的。” 李大功哭了,臉上的肌肉扭曲得醜陋無比,他哭著說:“吳總,我李大功不要一分錢的股份,我只求一輩子跟著你,只求你別把我給扔出去。” 李大功此時的動情,讓吳長天也有幾分心酸,二十年風雨同舟,剎那間歷歷在目。鄭百祥說:“產權的事要是真能辦下來,我們要不要股份都無所謂。憑你吳總的為人,我們跟著你不怕沒飯吃。可今天這事只要一捅出來,梅書記肯定就完了。你吳長天的名聲再一臭,誰還敢幫你辦這種有爭議的事?用不了多久,市委就會派人到長天集團來宣布,長天的資產歸招商公司管、歸國資委管;幹部歸組織部管。你吳長天功勞卓著,但晚節不保。就是不撤你職也得加強監督、加強領導班子。你掛名當董事長,市委另派總裁和黨委書記來!吳總,我說的這些你不信嗎?” 吳長天一步一步從門口退回來,在沙發上頹然坐下。鄭百祥關於他吳長天和長天集團大結局的描述,他很清楚,絕不是一部故事離奇的評書演義。現在,確實是梅啟良宦海迷航的關鍵時刻,也是他吳長天一生中一個最重要的時刻。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確實容不得半點節外生枝的口舌是非。產權界定的事,關係到他,當然也關係到鄭、李兩人和集團的很多骨幹今後一輩子的身家利益;關係到他們二十年的奮鬥,最終能不能獲得應有的個人成果。難道真的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功敗垂成! 鄭百祥和李大功也全身疲憊地坐下來,屋子裡這下子徹底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李大功壓抑的哭腔:“吳總,是我的錯,你讓我去死吧。這麼大的事要是讓我給弄砸了,我死了也沒法兒贖這份過呀。” 吳長天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地把它們吐出來,他終於問了一句轉折性的話: “這個女的死了,都有誰知道?” 吳長天的話立即中止了李大功的抽泣,他答道:“只有咱們三個人知道。” 吳長天下意識地和鄭百祥對視一眼。李大功又說:“還有樓上那個艾麗。”停了一下,又說,“還有……梅書記。不過梅書記還不知道已經死人了。” 鄭百祥說:“樓上那個女的可以給她錢,這種女的只要給錢什麼都能答應。” 吳長天低著頭,難下決心。他一會兒覺得,這也是一條路,一會兒又在心中痛問:怎麼能走到這條路上去!這時,他們都聽到了前邊別墅大門傳來的門鈴聲。鈴聲不大,但三個人幾乎同時一驚。 這麼晚是誰來了? 很快,住在門房的保姆敲開了書房的門,通報說外面來了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是來找吳曉的。 又是個女孩子。吳長天吃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準備到前邊客廳去看一眼。走到門口,他轉過身來,和鄭百祥對視了半天,終於說: “你先去,和樓上那個,談談吧。” 這大概是一個決定,一個既匆忙又必然的決定。鄭百祥和李大功很鄭重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不知是解脫還是沉重。吳長天獨自穿過沒有開燈的黑暗的走廊,向客廳走去。他的心裡也是漆黑一團。當走進燈光稀落的客廳之後,他才看到,等在這裡的原來就是吳曉的女友,那個曾對他進行過理性的採訪,後來又愛情至上的漂亮的女孩子! 客廳的空調像是剛剛被保姆打開,屋裡的空氣一時還有些沉悶,除了茶几上老氣橫秋地亮著幾盞半睡半醒的檯燈外,整個房間都壓抑在幽暗的陰影裡。然而在吳長天的視覺中,林星的面色依然光彩照人。在這位不受歡迎的女孩把他的兒子從這里奪走之後,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踏進吳家的大門。她的樣子使吳長天恍惚記起半年以前,她自報家門闖到他的辦公室要求採訪時,就是這樣的姿勢端坐在沙發里故作老練。相形之下,吳長天相信自己此時的模樣,比半年前的那一天顯然是大大地走了形,他的臉色暗淡,身心疲憊,連聲音都失去了正常的光澤。 “你是找吳曉嗎?”他問。 林星在他進屋後就禮貌地站起來,然後禮貌地致以問候:“叔叔,您好。”在吳長天的記憶裡,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叔叔,說不清是讓人舒服還是彆扭。此時他的各種感觸都有些麻木。他糊里糊塗地,又問了一遍: “你找吳曉嗎?” “對,他在嗎?” “他不在。” “他說今天回來給您過生日的。” “啊,他回來了,又走了,他的樂隊剛才來電話把他叫走的。” “是去和電視台的人談拍MTV的事嗎?” 吳長天思緒紊亂,不得不竭力凝神定心,讓自己的精力集中:“啊……好像是吧。” 林星一副釋然的表情:“噢,那就行了,我就是來告訴他這件事的。” 吳長天應酬地笑一下,問:“你還有別的事嗎?”他臉上的疲乏,聲音的喑啞,都是送客的意思。他不能讓林星在此逗留太久,他甚至都沒有請她再坐下來。 林星倒很知趣,說:“沒別的事,他去了就行了。我怕耽誤他的事才專門跑來的。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 吳長天順水推舟地應道:“啊,我剛剛睡下。” 林星做著要告辭的樣子,把沙發上的手包拿起來挎在肩上,她問:“吳曉晚上還回這兒來嗎?” 儘管吳曉走時吳長天囑咐過要他晚上回來住,今晚他本想和兒子好好談一談的。但他擔心這女孩兒會留下來等他,於是說:“他不會回來了吧,不會回來了。” 林星點了點頭,看得出比剛才放鬆了些。她說了句:“那我祝您生日快樂。”便向客廳門口走去。吳長天在她跨出門時想起什麼,又叫住了她: “呃……謝謝你送我的生日禮物,那件睡衣聽吳曉說是你挑的。” 林星咧咧嘴,笑得很靦腆,很幼稚。在吳長天以往對她的印像中,一直沒有這種孩子般天真的笑容。無論是她對他的採訪還是他們的幾次交談,她基本上都是那種矜持嚴肅和針鋒相對的表情。吳長天至此才發現這女孩子竟也有著一份讓所有男人都會一見傾心的明媚。她的氣質與剛才跳舞的艾麗和死去的阿欣相比,少了一層矯飾,多了幾分清純,是那種越看越好看的類型。要不然一向對女孩子不屑一顧的吳曉,怎麼就死心塌地的非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顯然就是做了這清純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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