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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元紅 顾坚 10240 2018-03-19
到了星期五六,外鄉同學的心裡就像扭螞蟥似的蠢動起來,特別是男生,有些積蓄的趕緊花掉餘錢,尚存的一些炒鹹菜、醬黃豆大家分而食之,反正就要回家補充“軍火”了,吃光用光大家沾光,不亦樂乎! 顧莊在吳窯鎮西南十里地。倘從存扣家往吳窯中學說,路徑是這樣的:過莊東大橋,順顧莊中學圍牆走出莊,到老八隊(就是秀平家所在的那個單獨的小村舍),攏夏家舍,過北大河(車路河),順老河堤到萬頭豬場,最後到學校。 存扣總是和秀平結伴回學校。到下午三點多鐘,存扣就出發了,這時秀平就在老八隊西橋口等著他呢。兩個人手裡提著鹹菜瓶兒,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個把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這天,存扣來到橋口時卻沒見到秀平。等了一會兒不見人來,就往她家走去。她家他來過兩次,家里人對他很客氣,有一次秀平媽還特地炒了花生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她大哥秀珠和存扣也談得來。

存扣推開秀平家矮院牆的笆門子徑直走進院中,看堂屋門虛掩著,裡面有些水聲,料想秀平在家趕著洗東西呢,就沒叫她,直接去推門了,想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讓她高興一下。不意開了門一腳跨進去,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釘在了地上。 秀平正在洗澡。農村人在家洗澡,先把大桶放在堂屋心,一頭擱上小板凳,一頭高一頭低,把兌好的水倒進去汪在前面,人坐進去,兩條腿分開擱在桶兩沿上,先洗頭,中間洗身子,最後洗腳。秀平辮子長,頭髮多,先在面盆架上把頭洗過了,披頭散發的。這時她正用心地洗著身子呢,哪裡想得到居然有個人推開了她家的門。 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浴中裸體的美麗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是發育得格外豐滿婀娜的秀平!瀑布一般烏濕的長發;圓滾滾的肩膀;柔美的手臂像剛出水的白藕;乳房飽突圓翹,淋掛著珍珠樣的水滴;柔滑嫩白的肚皮因坐著波起兩道可愛的褶皺;修長滑膩的長腿和兩腿之間……所有這一切真真實實地出現在存扣面前,一覽無餘。秀平光裸的身體像扇起了一股強熱帶風暴,肆意衝撞著存扣的視覺神經,讓他如夢如幻,讓他目瞪口呆。 ——簡直就是傳說中的董永撞上了下凡洗澡的七仙女,存扣看到了平常被衣物和矜持掩藏起來的秀平的另一種真切的美麗,璞玉般的青春原始。真個是玲瓏剔透,鮮嫩嬌豔,活色生香,宛若天人!

秀平洗得正酣,突然聽見門一響,一個人闖了進來,唬得頭髮梗子都要立起來了,猛捋開擋在額前的濕髮一看,是存扣,忙尖著聲音叫:“你、你、你站在這兒乾什麼——快關門呀!”兩隻手顧上不顧下,趕緊把腿兒並在水桶裡,水花飛濺,急吼吼地喊存扣:“不許看!不許看!——你上房裡去啊!”存扣一醒,跌跌撞撞地逃進西房間,坐在踏板上直喘氣。 秀平手忙腳亂地從桶裡爬出來,趿上拖子鑽進東房裡,急急忙地把身上水揩乾淨。想到換身衣裳還在西房自己的床上,又羞又急,把門簾扒開一道縫朝西房裡喊:“把我床上的換身衣裳遞過來呀!” 存扣一看,原來他鑽進的是秀平的閨房。他本想鑽秀平媽的房的,慌亂之中又來不及問。小架子床上疊著幾件小衣裳,花花綠綠的,有小褲頭、小背心和襯衣。存扣手上像捧著火,他哆哆嗦嗦地問:“你、你在哪塊啊?”他怕秀平還在堂屋心。

“我在我媽房裡呢。——呆子,你想把我凍死啊!”秀平在東房裡急得跳腳。 存扣把頭伸出門簾,一看有隻手臂伸出東房門簾直搖,忙上去把衣裳朝她手上一擺,嘴裡說:“我……我走了,我去村外等……等你。”秀平說:“不要!”存扣哪裡還站得住,開門就出去了,慌得連鹹菜瓶都忘了拿。 秀平穿好衣裳就到自己房裡梳辮子,圓鏡子裡映著一張桃花似的羞紅的俏臉。她兩隻手靈快地打著辮兒,想著剛才存扣目瞪口呆地聚住她的身子看以及狼狽不堪地往房裡溜的樣子,不禁“扑哧”笑出聲來,“真是呆樣兒!”她又想什麼都給他看到啦,這怎麼好呀……她咬著自己的下嘴唇,難為情地都不敢往鏡子裡瞧了。可她心裡卻是甜蜜的——被人家看了身子還不生氣,我這是怎麼啦!

她梳好頭後又在臉上搽了雪花膏,把身上衣裳拽拽調適了,就背上書包出來鎖門,把鑰匙放在門框邊一個牆洞裡面,然後到廚房裡就著水缸“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水,拎起灶台上裝好的鹹菜瓶和存扣落下的鹹菜瓶,出大門趕存扣去了。 秀平出了村口,一眼就看到存扣坐在河北曬場上的一個石滾子上發著呆呢。她走到他身後了他都沒發覺,就用手搗搗他。存扣一驚的樣子,回頭看時,是秀平,臉陡地紅了。 “走呀。”秀平輕聲說。存扣就站起來,在頭里走,秀平在後跟著。 兩人在路上走了幾條田埂了,都吭著,不聲不響的,誰也不好意思先說話。直到遇到一個小水口子,存扣一跨過去了,秀平卻站著,說:“我不敢跨。” 存扣說:“不要緊,這才米把長。”他不相信秀平不敢。

“不是的。”秀平說,“泥爛,我怕跌下來。”身子向前傾著,把手夠向存扣。 存扣只好也傾著身子抓著她的手,那邊一蹬這邊一拉,過來了。 “你勁真大!”秀平讚道。 “一般,一般。”存扣今天顯得格外老實。 又走了一段,秀平問他:“哎,你今天怎麼突然闖到我家裡啊?” “不是的!我不是闖!”存扣蛇咬似的叫起來,急忙辯白,“我在橋口等了你十幾分鐘呢,你不來,我就去……喊你嘛……我又不知道你家裡沒有大人。” “我哥跟人上揚州了,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你沒說。” “我哥帶信家來,說他鞋攤兒擺在揚州老西門,那兒有個大學門口,生意蠻好哩。” “噢。” “'噢'什麼呀!嘻嘻……哎,我媽上莊念佛去了耶。”

“你媽也做道奶奶(方言:指念佛的年老女性)了呀?” “可不是!她說跟著一幫老頭老太燒燒香念念經人就不悶了。在主家做佛事還管齋飯,十幾碗(菜)哩。” “蠻好的。年紀大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媽太可憐了,一個人在家……如果我爸還在就好了……人老了多不好,要得病,要死,扔下一個……” “是啊,人總是要老的……男的一般總在女的前頭死。如果我死的話,你還可以再活二十年。” “不嘛!我不要你死!”秀平上去抓住存扣手,聲音中充滿了惶急,喃喃地說,“要死一齊死,你死了我也不能過了……” 存扣被她牽著手,生怕被路人看到,忙掉頭看,幸好沒人。 秀平說:“你怕啥,被人家看到了拉倒。”她噘著嘴,“反正我什麼都被你看到了……”

存扣臉紅了,囁嚅著:“我又不是故意的。” 秀平就抬頭看存扣的臉,臉上春花似的嫵媚:“你還說!你還說!你說不是故意的為什麼在外不吱聲,也不敲門?” “你家笆門子掩著,一推就開了……堂屋門也是掩著的嘛……聽家裡有水聲,我料想你在裡面洗……衣裳來著。”存扣結結巴巴地解釋。 “哪有人家關起門來洗衣裳的喲!” “我……我沒想到這一層。” “你壞,你就是存心想看人家……” “沒有啊!沒有啊!”存扣臉漲得通紅,聲音都帶哭腔了。 “啥人喲,”秀平咯咯地笑,“人家逗你的嘛!”又忽然覺得委屈似的說:“人家可是什麼都被看去了……眼睛睜那麼大。” 存扣頭低著,窘得恨不得地上有個縫讓他躲進去。

秀平見他窘得不行,便撒開了嬌:“不要不好意思了嘛!人家不怪你了嘛!”又低著頭咕噥:“反正……反正以後你要看見的。”言畢,拿眼偷偷地睃他。 存扣被她逗得吃不消了:“求求你,別說了!” 秀平笑得“咯咯”的,驚飛了路旁稻田裡一群麻雀。 存扣看著黃燦燦的稻子,有些感慨:“過起來真快,稻子倒熟了。” 秀平說:“是哩。稻子熟了,就要開鐮了哪。” 自從秀平被存扣無意中看見了洗澡,她對存扣的感情更如被春風拂過的果園,炸開了滿樹的桃紅李白。她在夜裡閉著眼睛假寐著,臉上帶著羞怯的微笑,像隻小牛犢兒,仔細地反芻著那天不期而來的每一個細節,心中是暖洋洋一片,還有慌慌的心跳呀……黑暗中幾次要“扑哧”笑出聲來,只好趕快用被頭堵住嘴巴。現在面對存扣,她強烈而真切地體會到一種親人的感覺,愛人的感覺。啊,存扣。她心中再也盛不下愈來愈多的歡喜,往外溢,攏都攏不住。她急著要找一個傾吐的對象。她要告訴她的媽媽。女兒的心思和喜悅不先告訴媽媽告訴誰呢?

她思謀著用啥方式向媽媽開口呢:是鄭重的?還是撒嬌的? ……其實媽媽是曉得一些的……她開動腦筋做起了文章。羞澀,總是羞澀,讓她心慌,心撞如鹿。面對母親,她幾次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的心裡都急出草來了。 但母親給了她機會。 週末。晚上。秀平坐在鋪上倚著枕頭看書,媽媽一掀門簾進來了,笑著說:“好久不和我兒聊聊了,媽今天和你打夥兒!”秀平就高興地把媽拉上鋪,娘兒倆坐一頭。秀平說:“我想和媽睡呢,就是不好意思。”媽就說:“呆丫頭,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長得再大也是我的兒啊。”秀平把頭埋在媽懷裡,說:“媽,你一個人在家太冷清了。” 她媽見女兒歪在懷裡,乖乖的,像小時候一樣,就是人大了,重了,有些壓人呢。她撫摩著女兒的頭說:“你爸死得早啊……你大姐秀華不死的話今年也二十五了……現在你哥又上揚州了。媽一個人在家裡,出門一把鎖,回來還是摸門搭子,想找個貼心貼己的人說話都沒有,心裡惶呢!”

聽媽這樣說,秀平鼻子就酸了,把頭往媽懷裡拱拱,說:“媽……不是還有我嘛!” 媽說:“是哩,是哩,媽還有個貼心貼肉的乖乖。”她手在秀平頭頂上摩呀摩呀,又用手指頭碰碰女兒的耳垂和粉嫩的臉蛋,說:“我乖乖星期天才走,媽就盼星期六了,到星期六我就望見我乖乖了。” 秀平在媽懷裡哽咽了:“媽,你真這樣想我啊……等我長大了有工作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媽笑了:“呆丫頭,女大不中留,到時候你要上人家,媽媽再留你就是你仇人啦。”又說,“哪家找上我家秀平也是他家祖上燒了高香的,我家閨女多好呀!” “媽——”秀平嗔她媽,“我不把人家,我要陪我媽媽一世呢。” 媽媽高興地直呵呵,低下頭捏著女兒的手,輕輕地問:“告訴媽媽,心裡可有中意的人了?”秀平被媽問得羞紅了臉,耷拉著眼皮,噘著小嘴兒說:“媽——你不是曉得嘛……” 媽笑著說她不大曉得。 秀平在媽懷裡扭麻花似的發嗲:“媽——是、是……存扣嘛……” “噢,存扣,就是上我家的那個和你一起上學的俊小伙啊。”她說存扣媽桂香她熟,是個能人呢。可是怕人家眼角高,支書家的姑娘他媽都沒眼相呢。 秀平嘟著嘴說:“存扣要我呢,我倆咬過勾了……我們兩個人可好哩。” 媽說:“兩個小人好,大人也不會反對。等哪天遇到桂香,我和她說。” 秀平說:“別說,等我們倆一起考上大學了,再說。” 媽說:“乖乖,你們要好好上啊,考上了你們好哇,媽就死了也是笑死的。” 秀平說:“媽你放心,我和存扣成績好著呢。”又說,“等我們考上了,又有了工作了,就……就……” “就結婚,就把你媽帶到城裡享老福!”媽接著女兒的口說,高興得直笑,眼睛裡都笑出了淚花。 “媽——”秀平頭埋在媽懷裡不肯抬了。 夜深了。老八隊的一家閨房裡,一對母女還沒睡,親暱地摟著,喁喁切切…… 存扣至今還異常清晰地記得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是下午兩點多鐘,月紅嫂子叫存扣去草堆上抽捆草來燒火,她要熬些水鹹菜給存扣帶走。月紅在砧板上把水鹹菜切得細細的,又去院子的花盆裡摘些鮮紅的朝天椒。存扣愛吃辣,她要把鹹菜熬得麻乎乎的。正採摘間,門外進來一個人,脆生生地叫她:“姐,忙著呢!”月紅抬頭看,見是秀平,忙招呼:“哎喲,是秀平啊,快,快家裡坐!”又朝灶房裡喊:“存扣啊,秀平來了呢。你出來陪陪,我自個弄就行了。” 存扣坐在灶間準備燒火呢,聽秀平來了,竟有點發窘,不知咋辦好。他知道他和秀平好哥嫂是知道一點兒的,就是說出來也不會反對,但他就是沒與哥嫂溝通過。他不好意思。他想船到橋頭自然直,等他倆考上大學後,人也大了,那時再說就順理成章漂漂亮亮的了。現在秀平上家裡來了,如果嫂子問起來多窘人啊。所以他聽到月紅在叫他,卻坐在木墩上站不起來。 秀平聽說存扣在灶房裡,就進去看,果然見他坐在鍋門口發著呆呢,就笑:“喲,見我來了,就躲起來呀!” 存扣嘿嘿。撓頭。難得的老實。 月紅跟了進來,說:“是我叫他燒鍋的。”又笑著說,“我家存扣老實啊,不像他哥。” “他老實啊?”秀平“咯咯”笑起來,“姐呀,你別說他老實,他悶壞哩!” “噢?我不曉得!我不曉得!”月紅也跟著笑起來。她見秀平這麼俊俏,又活潑潑的,心裡也是歡喜。 秀平一見菜板上切好的水鹹菜,便說:“姐,你這是替存扣熬鹹菜啊?——我替你熬好不好?” “你會熬?啊,行啊,你倆自己弄,我去給你們倒茶。”月紅樂顛顛出去進了堂屋。 鹹菜熬好了,兩人走出來。秀平見存扣身上沾著很多草屑,順手從曬衣繩上扯下一條方巾替他上上下下地撣。存扣老老實實地站著,被她撣到頭時,眼睛直眨。秀平說:“怕啥,又不是打你。”存扣說:“我怕撣到眼睛。” 月紅站在堂屋門口望他們,臉上笑吟吟的。等秀平撣完了,衝著兩人喊:“快家來喝口茶。” “不哩,姐,我媽在家等我們呢。”秀平說著進灶房把存扣的空麥乳精瓶子拎了出來。 存扣說:“鹹菜還沒裝呢。” 秀平說:“不裝!”轉頭對月紅說:“姐,是這樣的。我媽今天熬了醬瓜子漬水黃豆,可好吃呢,也給存扣帶了一份。” “叫你媽費心,多不好意思!”月紅趕忙從桌上端來小匾兒,把裡面的花生往秀平兜里裝,說帶到路上剝剝。裝了這袋又要裝那袋,秀平直叫:“夠了,姐!夠了,姐!” 兩個人一前一後剛要出門,正好碰見進院的存根。月紅就喊:“存根啊,這是秀平哩!” 秀平紅著臉叫一聲:“哥。” 存根笑瞇瞇地:“噢,認得,認得。長這麼高了。” 月紅也笑著說:“女大十八變,我們秀平俊俏蓋通莊哩!” “哎呀,姐——”秀平被她說得羞了,拿手捅捅存扣,撂聲“我們走了”,忙出了門。走出好遠回頭一看,見存扣哥嫂仍在門口望他們,連忙拉著存扣拐入了一條岔道。 到了秀平家,秀平媽忙迎上來接過秀平手上的麥乳精瓶子,到鍋上裝小菜。裝滿了又用筷子搗搗,蹾蹾實了,用調羹一點一點往裡加。秀平說她媽:“我媽好偏心,存扣比我裝得多!”她媽笑她:“死妮子,嘴貧哩!”要她帶存扣堂屋裡坐。 兩個人在屋裡說著話,秀平媽一手端著一碗糖水荷包蛋進來了。存扣一看就有些局促,這是鄉下招待客人的大禮,來了遠親至友,親家新女婿上門,才先打一碗蛋茶奉上,最是客氣了。秀平見他愣著,忙叫:“快接呀,我媽燙得端不住了呀!”存扣忙和她上前接下了碗,蹾在桌上。一碗多,一碗少,秀平就對她媽嚷道:“媽,哪碗是我的呀!”她媽笑著說:“六個是存扣的,四個是你的。”秀平就噘著嘴把那四個蛋的碗端在自己面前,嘟噥著:“我媽欺人喲……” 存扣就要把自己的碗跟秀平換,秀平媽忙止住他:“小伙啊,別睬她,她是裝呢。小伙,你吃,你吃!” 存扣臉都紅了。秀平媽不喊他名字,喊他“小伙”,這是把他當自己親孩子叫喚呢!他看看秀平,她正頑皮地對他眨巴著眼呢,臉蛋也是紅紅的。他用筷子扒拉著蛋,有些結結巴巴地:“嬸……嬸媽,我真是吃不掉這麼多。”就要搛兩個給秀平。秀平端起碗直躲,說吃不下也要吃,這是我媽的心意。秀平媽在一邊勸,說她煮的溏生,一咬一吮就是一個呢。存扣沒辦法,只好吃,果然煮得嫩,好吃得很。秀平媽坐在旁邊看他吃,臉上笑瞇瞇的,存扣就發窘,頭吭著,吃得鼻尖上都沁汗了。 告別了秀平媽,存扣和秀平上了路。秀平今天格外高興,一路上又說又笑的,還老搶在存扣前頭走。中午,趁著天暖她又洗澡了,換了件水紅色的春秋衫,配條新藍褲子,腳下是一雙洗得雪白的田徑鞋。她笑著鬧著,跳跳蹦蹦的,那兩條大辮子像活的似的,在她屁股上磕碰著,撒著歡兒,晃來蕩去。存扣難得見她這樣子,瘋得跟孩子似的。但存扣喜歡她這樣,看她興高采烈的,自己心裡也湧滿了暖洋洋的柔情。這些天來他對秀平格外依戀了,夜裡老想她,想她的模樣,想她的聲音,想她的笑,還想……總之,想她的一切。雖然每天秀平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還是想。他都有些要笑自己了:我咋這個樣子呢?秀平跟他在一起,有時像姐姐,有時像妹妹,有時那眼神那口氣甚至有點像……媽媽了。秀平太讓他迷戀了。有時他看著秀平的俏模樣,心裡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自己:她就是和我相愛的人嗎?她就是日後跟自己結婚一世都不分開的那個親愛的人嗎?他太愛秀平了,愛得心裡都有些不踏實了;如果有哪個對秀平有什麼不好,那他跟這個人拼命的心都有。秀平是他的小愛人,是他的,是他的親人,做什麼事,只要望到秀平,他的心裡就無比的安寧和踏實。他已離不開秀平了。 這當兒,存扣在秀平後面走著,秀平高挑婀娜的身條兒在他眼前一覽無餘,讓他欣賞個夠。青春嫵媚的秀平出落得像一朵才開的月季花,讓他看也看不夠。她挺括的褲子裡包裹著的渾圓豐滿的屁股蛋兒兩邊一扭一動的,像藏著兩個活兔子,存扣不由就想起那天無意中看到她洗澡的情景,他的腹部就有了種酥軟的感覺,那裡竟不自覺地有點蠢蠢欲動起來,趕忙落下腳步,躲在高粱稈後面撒了泡尿。 存扣撒了尿正繫著褲子,前面傳來秀平著急的叫聲:“存扣,存扣!你哪兒去啦?”忙從高粱後面鑽出來趕上去,嘴裡應著:“我小便呢!”秀平就嗔他:“做啥不說一聲啊。”她一想,這事他咋個好意思說,小腹一緊,竟也有些尿意了,便紅個臉對存扣說:“我也要尿了。你替我看著人啊。”也撥開高粱稈兒,踩下路坡。這路下面是一片收穫過的山芋地,翻得疙疙瘩瘩的。秀平怕不隱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河邊走,那里長著蘆葦,她要鑽那裡面撒。可一到那裡看蘆根間長滿了草,又怕裡面有蛇,沒奈何,掉頭朝上面路上的存扣喊一聲“你莫偷看呀”,就要蹲在山芋地裡解決了。 哪知解下褲子剛蹲下來,一泡尿還沒開頭呢,秀平面前的草棵子裡慢吞吞爬出一隻拳頭大的癩寶來,看見前面有個人,便停了下來坐著,氣定神閒地拿兩個圓眼睛瞅她。秀平被這綠瑩瑩的醜東西嚇壞了,尖叫起來,拎起褲子喊:“存扣!存扣!快來呀!快來呀!”存扣正老老實實背著這邊替她站崗呢,驀地聽見秀平狂喊亂叫的,忙迴轉身撥開高粱就衝了下去,一看是隻大癩寶,只一腳,射門似的,把它踢進蘆叢裡去了,氣咻咻地說:“一隻癩寶,又不咬人,怕啥?我還以為碰到蛇呢。”看秀平拎著褲子驚魂未定的樣子,便笑:“尿過了沒有,系上褲腰帶走啊。”聽存扣一說,秀平便覺得小肚子疼,難為情地說:“沒、沒有哩……你轉過去。”見存扣背過身去,也顧不得羞了,蹲下來褲子一褪,“嘩啦啦”就尿開了。 憋得久了,又受了點驚嚇,這泡尿撒得真是暢快,提起褲子站起來,秀平還舒服地打了兩個尿驚。係好褲子,見存扣還直直地站著,便說:“好了,走啊。” 存扣一醒神的樣子:“啊,好了?”轉頭對著秀平撒的尿古怪地看了一眼,說:“那……那走吧。” 兩人上了路,秀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在存扣後面,忽然看見存扣兩個肩聳呀聳的,在“咯咯”地偷笑呢,不由大羞,在後面推了他一把:“你笑什麼呀!” 存扣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四十九。” 秀平說:“什麼'四十九'啊?” 存扣終於忍不住哈哈笑開了:“我是說你一泡尿尿了四十九秒。” “媽喲,壞小子!”秀平衝上去拿拳頭打他,“難怪聚精會神呢,數人家女伢子尿尿,不要臉喔!” 存扣邊躲她的拳頭邊笑,還說:“尿勁還挺大的,把土都衝出個洞來哩!” “沒得命喔,下流喔!”秀平聽他這樣說,臉臊成一塊紅布,更是追著打他。存扣東躲西蹦著,猴兒似的。 秀平見打不著他,突然站下來,說:“不來了,不來了!”嘴嘟著,臉對著高粱,狠狠絞著自己的辮梢兒,生氣了。 存扣一看不好,知道玩笑開大了,站在秀平旁邊,拿眼偷偷睃她;想逗她,又不敢,僵在那兒。 秀平看存扣在她身邊大氣不敢出的尷尬樣兒,再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轉身用倆拳頭直擂存扣的胸:“我叫你使壞!我叫你使壞!” 存扣見她是假裝生氣呀,一顆吊著的心才放回了原處。站在那兒不躲不閃,任她在他結實的胸脯上捶得“嘭嘭”響,看著秀平直咧嘴。秀平劉海兒蓬散散的,臉蛋兒粉嘟嘟的,黑眼睛水亮亮的,嗔他,嗲他,嬌憨可愛,美艷動人。存扣被她捶得渾身舒泰,捶得飄飄欲仙,捶得心花怒放,捶得血脈賁張,竟不由捉住秀平兩個雪白的手腕儿,只稍微一帶,秀平就哼了一聲,跌進他的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眼不肯丟手了,毛茸茸的腦袋抵著他的肩窩窩,不說話也不鬧,要死似的心跳氣喘。 存扣胸前賴著個軟綿綿熱乎乎的人兒,濃郁的女孩子好聞的體香直往他鼻孔裡鑽,他再也控制不住,張開強健的雙臂緊緊地回摟住她,兩個青春的身體就貼在一起了,兩個人的唇兒就膠在一起了…… 好時光容易過,不覺秋去冬來,轉眼就到了寒假。 臘月二十四,是外面做營生的人回家過年的最後期限了。因為這天是“送灶”,馬虎不得的。灶王爺升天述職,只要他老人家在玉皇面前哼一聲不好,你這主家可就有受的了。你敢不回來?你敢不忙著打掃灶間,焚香點燭敬他?你敢不做糖餡團子黏著封著他的嘴?不敢。農村人不敢。他們要奉承灶王爺“上天奏好事”,然後“下界保平安”。 存扣媽桂香就是這天下午趕回來的,風塵僕僕的。雖然身子疲憊,卻是滿面春風,歡天喜地的樣子。因為回家了嘛,過年了嘛。她笑瞇瞇地把從外頭帶回來的各種年貨往下卸,一面問月紅:“存扣呢?存扣呢?” 月紅一面幫媽接東西,一面笑著告訴她:“他呀,一早就上八隊了,在秀平家玩呢。”桂香有些詫異:“哪個秀平?”月紅說就是八隊的那個秀平啊,他同學嘛。接著又一五一十把兩個小東西相好的事說給她聽了,把個秀平誇得七仙女下凡似的,又俊俏又懂事能幹,對存扣又好。桂香說:“瞧你說的,不就是來娣家的那個黃毛么丫頭嘛,我見過,又瘦又小,我看不咋的嘛。”存根在旁插一句:“媽,女大十八變嘛,這丫頭確實出落得不醜,通莊都難找。”桂香半信半疑的樣子,說:“果真好,我也不反對,反正要跟他尋人。就怕小人兒弄得心花花的影響學習,這是大事情。”存根說:“沒事沒事,考得蠻好,兩個人都是班上尖子。”“好,叫存扣明兒把姑娘帶家裡來讓我看看。”桂香說完兀自洗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就把秀平帶家裡來了。桂香正好上大街上買鞭炮紙燭,回來剛跨進院門,就看見一個姑娘正坐在太陽底下埋頭洗著一大桶衣服呢,兩個大辮子掛在肩下,大紅毛線衣袖子捋到肘彎,露出雪白的手臂來,在搓板上熟練地洗搓,見人來了,頭一抬,桂香的眼都瞧直了。饒是她在江湖上走南闖北,也極少見過這般標致的妹子:粉白嬌嫩的瓜子臉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挺鼻樑,小嘴兒,齊著眉毛的劉海兒因洗衣服弄得有些蓬亂,漬在亮堂堂的前額上,平添了幾分嬌媚。秀平見存扣媽回來了,忙站起來,嘴裡輕輕地卻是脆生生地喚一聲:“姨娘,你家來了!”兩隻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兒擺,水滴滴的;臉羞紅了,像飛上兩朵桃花。這一站桂香更是驚喜:這娃兒,長腿高胸的,腰肢又苗條,端地生得又清爽又有福相,真是個美人胚子哩,我家存扣倒是有眼光哩。心里高興,嘴上也就甜了:“哎喲餵,是秀平乖乖啊,到我家裡來哪個叫你洗衣裳的!” “媽,是我叫她洗的。”屋裡月紅答腔道,“我看秀平在屋裡六神無主的,就叫她幫我洗下子衣裳,我騰出來收拾收拾準備中飯哩。” “你也真是的,秀平是客,哪作興啊!”桂香笑吟吟地進屋去,把籃子裡的香紙蠟燭和炮仗掛鞭一一放在條台的菩薩面上,回頭見秀平又坐下來“吭哧吭哧”地洗起來了,就招呼她:“先別洗了秀平,家來,姨娘和你談談家常。” 秀平就進屋來。桂香叫她坐在門檻邊一張大凳上,有太陽曬著;自己拿張小矮爬爬凳坐在她面前,親熱地把秀平一隻手抓在手裡,口裡讚道:“小手兒又白又軟和,還是饅頭手哩!”問長問短。秀平有些扭捏,頭吭著,聽她問一句答一句。當桂香問到秀平生日時秀平卻不響了。月紅在旁邊插上來:“媽,你怎問人家八字呢?” 桂香呵呵笑了:“我倒忘了,不問,不問。”但秀平又說了:“是九月十七。”桂香說:“好啊,收稻時養的。不醜,不醜。”月紅說:“媽,你又學算命哪!”桂香大笑:“媽不會算命,但媽看得出,這丫頭好命相!” 這時,存扣躲在房裡,手裡假裝拿本書,其實在側頭斜腦地聽外面的聲音呢。當他聽媽跟秀平談得甚是契合投緣,媽笑得“咯咯”的,心裡就歡喜得不得了。 吃中飯了,秀平搶著上鍋裝飯,桂香替她端碗。最後盛湯了,滿滿一大盆,桂香上去接,秀平說不用,左手穩穩端著,轉身又順手在筷筒裡抓了一把筷子,進了堂屋,平展展地把湯盆放在桌上,替大家分筷子。桂香跟在後面看著,眉開眼笑的。 吃飯時,桂香說存扣吃相不好,“吧嗒吧嗒”嘴,豬似的,不像人家秀平,文文雅雅,一點兒響聲都沒有。說得兩個人臉紅彤彤的,一個是羞愧,一個是害羞。桂香接連搛幾塊肉往秀平碗裡裝,秀平說不要了不要了,又把肉搛給存扣和小俊傑。俊傑上一年級了,平時月紅和存根都慣得不得了,把他養得肉墩墩的,特別愛吃肉。他來者不拒,一口一塊,吃得嘴上都是油。桂香就說:“秀平你不要跟他們客氣,你要多吃點,正長身體呢。”秀平說:“我怕胖呢。”桂香說:“瞎說了,女伢子哪有不長肉的。我做姑娘時稱過一百四呢,人家都喊我小胖子。古語說,'好女一身膘'嘛!”存扣驀的一聲問道:“那好男是什麼呢,媽?”“呆兒子,'好男一身毛'嘛!”桂香脫口而出。存扣聽得脖子都漲紅了。秀平也捺不住用手掩住嘴“咯咯”地笑了。存根一口飯還在嘴裡呢,一扭頭笑得咳咳的,噴了一地,引來門口的雞子爭先恐後地進來搶著啄食。 吃過飯,秀平又是搶著收拾。坐了一會兒,秀平說要家去了,說好了今天撣塵的。她哥昨天也從揚州回來過年了,因為腿不好,登高爬凳還得靠秀平。 桂香就進房拿了兩包茶食出來,又把一個紅紙封兒往秀平手裡塞。秀平躲閃著不要,桂香就說:“乖乖,應該要的,不作興不要——過年還有呢。”硬塞在秀平口袋裡了。 過了兩天,桂香就跑到老八隊去找來娣了。來娣一看到一臉笑的桂香就曉得她的來意了。兩個大人也不轉彎抹角,直接說起兩個娃兒的事來,好像這親先前定妥了似的,笑得“咯咯”的。桂香說:“這倆娃可真是天生的一對,龍是龍,鳳是鳳,天下難找——我曉得的晚,沒準備,又是過年,反正我們兩下大人說白了,也不急,等放暑假找個三媒六證把親訂了,多弄幾桌酒熱鬧熱鬧!——一切我來,你就別煩了。“秀平媽樂得合不攏嘴:”有你這個大能人親家,我煩什麼。不煩不煩,一切聽你的,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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