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駝子要當紅軍

第9章 第九章

駝子要當紅軍 胡发云 4494 2018-03-19
眾人唱起了那首生日快樂的歌。大家唱歌的時候,老人的神色突然木木的,似乎這支歌與他無關。 歌唱完了,幾個孫子叫了起來,爺爺--吹呀--吹呀!可老爺子就像沒有聽見似的,臉上半晌沒有表情。這燭光不知讓他想起了什麼。是故鄉遙遠的油燈?是草地寒夜的野炊?抑或是當年在家鄉放的那一把大火……孫子們又一次催促的時候,老人說,不吹,讓它燃著!一時間大家沉寂下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老爺子長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三個人。一個是我的媽媽,也就是你們的奶奶。一個是你們的媽媽。還有一個就是北定。大家一聽都說,哎呀,大過年的,說這些幹嘛呀!您不是為了革命嘛,為了普天下勞苦大眾翻身得解放嘛!您這麼說,這賬就沒法算了。老爺子不吭聲。西平說,您還有一個對不起的呢,文革批鬥您的時候,您老說--我對不起毛主席!老爺子不應西平這句笑話,硬生生地說,我就只對不起這三個人。燭光中,老人面頰上那塊傷疤變成暗紅色,在那一張蒼白的臉上如燭光一樣跳躍著。北定一看這場面就要收拾不了了,淚水也直勁想往外冒。多少年來,父親給她的委屈,都沒有這一句話的委屈大。她後來說,她真恨父親,就這麼把話說白了,讓她往後為父親做啥都不自在了。北定指揮幾個孫子們,快,快,幫爺爺吹,一口氣,不許換氣--孩子們吹紅燭的時候,北定將家裡所有的電燈全部打開,頓時,家中一片光明--剛才那火光太可怕了。

滿屋亮亮堂堂之後,又回到了年夜飯的氣氛。斟酒,舉杯,挨著個兒向老爺子說最吉利的祝福話。老人很激動,像孩子一樣,正兒八經地對每一個向他祝福的人說,謝謝,謝謝,謝你們……在中欣的記憶中,這是父親對他們說過的最溫柔的話。五個子女一個個按長幼順序敬完,便是他們的配偶了。可可是趙家的小女婿,排在最後。 北定說,我們這一輩人,就數可可的學問最高。可可,你給咱老爺子說幾句吧。 可可站起身,向老人舉杯,說,爸爸能活到今天真好!新世紀了,我們都看到了一個變化。二十年前,我和中欣都作好了和家里永遠決裂的準備。那時,我們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這樣一個氣氛中,來為爸爸慶祝八十大壽。這些年來,我也回來過好幾次,但那更多的是出於禮節,出於對中欣想家的理解。這一次,我是自己想回來看看爸爸的。那天,我在電話裡聽見爸爸對我說,可可,回來看我,我快要死了--這是我聽見的最感人的一聲呼喚--只有消除了一切隔膜的人,才會發出這樣的召喚……我和爸爸,互相間曾經很陌生,陌生得像永生永世也不可能走近。我們一開始就互相懷著敵意與偏見,那敵意與偏見不是來自我們個人生活的經驗,不是來自互相了解之後,而是來自一種預先就設定好了的理論與信仰,來自一個空洞的、關於階級對立的神話。所以,當我和中欣第一次去見爸爸的時候,當我看見中欣跑上前去,摟住爸爸的脖子,當我看見爸爸接受了這種親情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老兵的氣魄,一種雖敗猶勝的氣魄。在我和中欣的婚姻上,爸爸當時是一個失敗者。但是在戰勝自己的偏見與固執上,爸爸是一個勝利者。這個勝利的最終結果,就是我們大家的寬容,理解,和諧與幸福。就是今天大家的歡聚一堂!我衷心祝福爸爸--也代表我父親祝福您,好好活著,做一個世紀的見證!

老人一直站著,像一個士兵一樣,直挺挺地站著。聽可可把這麼一大番話說完。端著酒杯的手,也紋絲不動地那麼一直舉著。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與平日全然不同的光。然後,和中欣、可可一起,將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酒一仰頭喝盡。放下了酒杯,他依然站著,說,謝謝你。回去問候你爸爸。 該孩子們敬酒了。孩子們一齊舉杯,突然同聲高唱起來: 那個駝子要當紅軍, 那個紅軍不要駝子, 那個因為駝子的背太高 容易暴露目標-- 各家的家長們一邊大笑不止,一邊抬手捶打這些小壞蛋。老人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酒宴繼續進行。 見面日益稀少的趙家五兄妹連同他們的配偶,也藉機互相說了許多祝福的話。最多的祝福當然都是給北定的,希望她再成個家,把下半輩子過好:女人五十一朵花呢,你又是歌舞演員出身,迷人的地方多得很……話越說越走樣,弄得北定臉都紅了。她嚷嚷著,你們說點別的好不好呀,拿你們的老姐姐開心!西平說,真的,新世紀了,我們的頭等大事,就是幫咱姐找一個好姐夫,每一家完成兩個候選指標,讓咱姐隨便挑,明年這時候辦事。

團圓飯吃到夜裡十一點鐘。大家說了很多話,老人不管大家說什麼,一直很專注地聽著。聽孩子們講了那麼多的往事,會心處便和大家一起笑。 臨近結束的時候,老人說,有幾句話,我一直想對你們大家說。今天都到齊了,可以說了。這次叫你們大家都回來,是真的很想你們。我活了八十歲了,什麼都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只有你們。看到你們,我很滿意。我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今天是給我做壽,說死不吉利,但我還是要說,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我記得有一年,孫子們問我,爺爺你最羨慕誰?當時,我沒有答上來。後來我想呀想呀,我突然發現,我最羨慕我的一個老團長。百團大戰的時候,跟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光我親眼見到的,他就捅死了五個鬼子。他殺紅了眼,不吃不喝,像瘋了一樣。最後,他第一個衝上了鬼子的山頭,咱們的旗幟也跟了上去。就在他轉身去望自己廝殺了幾天的戰場時,他腳下一個還沒死的鬼子拉響了一束手榴彈。我眼睜睜看著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地飛向天空……後來我想,這才是最令人羨慕的痛痛快快地死,在勝利之中死去……我比他多活了六十年。多少次該死,都沒有死。現在,一天天等死。你們知道,當兵的不怕打仗,就怕等著那一仗打響。我現在就是等著那一仗打響。一天天,一天天等它來。等得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了。這次叫你們回來,是想對你們說,如果那一天來了,你們都不要回來。你們今天給我做了壽,也算給我開過了追悼會。我這些話不是亂說的。我想了好幾年,活著看兒孫們給自己開一個追悼會,比死了開好。死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還要麻煩大家,你們還要哭,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慘兮兮的,我不喜歡。我給我自己做了一個總結:我是一個好兵,打仗勇敢,不貪生怕死。這樣的兵,不管給誰打仗,都是好兵。對老百姓來說,我是一個好人,沒有給自己撈什麼好處,大公無私,沒有多佔國家的便宜。這是我給自己的悼詞。我死了以後,不要麻煩組織,也不要那些酸秀才給我寫悼詞。那些花花草草的東西沒有什麼意思。不認識你的,你就是說到天上去,別人也還是不知道你是個誰。認識你的,你不說別人也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死拉倒,和你們媽媽一起,埋到我的老家去。我出來以後,從來沒有回去過。在我們的墓穴旁,給你們的奶奶立一座碑。她的名字叫邢桂花。

老人平靜地、像作一場形勢報告一樣將這一番話說完。最後說,好,就說到這裡,都到院子裡放炮去。 在一個全家歡聚慶祝壽誕的時候,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實在是太沉重了。但正是這沉重,讓孩子們重新感到了父親的存在。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讓子女在年節間表達一份孝心的對象,也不是一個大家忙忙碌碌中偶爾牽掛一下的長者。他以往身上的那種自信,豪邁,一往無前的精神,在他蒼老虛弱的身體深處還潛伏著。 北定說,你好好活著,就是一件最對得起人的事了。 孩子們已經急不可耐地搬出那箱煙花爆竹,湧到小院中去了。 帶一點蒼涼的喧鬧中,龍年來了。 16 那天夜裡,終於讓老人睡下了。 孩子們要守歲。在大客廳裡一邊吃零食一邊胡扯一邊看電視。

中欣幾家慢慢聚到北定的房間,聊各家的事,聊從前的事。漸漸地,把各自知道的一些有關父母的零星故事說了許多。用西平的話說,唉,一說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今天才算弄清楚了一點。中欣說了老人要找自己媽媽的事以後,北定說,咱媽最後那幾年,最揪心的也是找她的父母親呢。直到死都沒有放下。北定說,這事媽不讓講,說要講也等她死了以後再講。文革那一年秋天,媽夜裡從單位回家,見門外牆邊蹲著兩個黑影,嚇了一跳。忽然聽見那兩個黑影一起叫她,仔細一看,是她的爹和娘,穿一身破衣裳,戴一頂爛草帽,像要飯的叫花子一樣。她娘說,家鄉鬥他們,鬥得活不下去了,想到女婿這兒來躲一躲。那時中欣的爸爸正開始倒霉,每日白天挨批鬥夜裡寫檢討。中欣的媽進屋去,給中欣的爸一講,中欣的爸一听就火了,這種時候,哪能留他們?這不是要我們全家的命嗎?我們犯了錯誤,孩子們還要革命呢。再說,留得住嗎?你看這形勢……中欣的媽揣了兩百塊錢,當夜就把自己的爹娘送到輪船碼頭,讓他們去四川找她的大哥。幾個星期後,中欣的媽去信大哥那兒,探問爹娘的情況,大哥發來一封電報說:爹娘沒來,迅速查找。但她的父母從此就再也沒有找到。後來的一些年中,中欣的媽媽瞞著家里人外出找過幾次,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年,還回河北老家去找過。北定說,媽老了以後,每每跟她說起這事,都悔痛不已,說,連個家門都沒讓進,就是叫花子,還要給人家端一碗剩飯呢……

關於戈壁灘上那個騎兵的故事,幾次到了中欣的嘴邊,她還是把它咽了回去。 17 趙家的世紀大聚會從大年初三開始減員。南進一家最先離去,他們要趕去東北給他岳父家拜年。那兒也有幾年沒回去了。初五,東勝一家返美,他們假期已滿,返程機票早已定好。西平雖說就在北京,年間事兒也多,許多客戶都要登門拜望,他說,那是他的衣食父母。最後的一兩天,實際上只有中欣一家在作最後的堅守了。 大年三十那一晚之後,中欣的父親又不太說話了。大約那一番話說得太突兀太動情,往後幾日,老人常有些不自在,連來了客人也沒多少話說。初一下午,一群人浩浩蕩盪地前來團拜,對中欣的父親說了許多很好聽的話,留下一些慰問品又匆匆走了。他們走後,中欣的父親嘀咕說,別看都說得那麼好聽,其實心里巴不得我們這些老傢伙早點死,我們活著,礙他們的事……

初六下午,中欣一家要走了。走之前,趙歸華私下對他大姨北定說,我已經給爺爺在幾個大網站上發了帖子,題目是《媽媽,您在哪裡――一個老紅軍戰士尋找母親的故事》。他把那幾個網站的地址寫在紙條上留給北定,要北定注意反饋。他說他也會注意的,一有消息就給北定發伊妹兒。 18 一整個下午,老爺子就站在中欣的房間看他們收拾東西,怎麼說也不去午睡。他把年裡別人送的一些禮品挑出了一些,讓中欣帶回去給老親家。中欣說,我們東西夠多的了,再說您這些東西我們那兒全有。老父親說,你們是你們的,我是我的。你跟你公公說,謝謝他的洪山菜苔和沙湖蓮藕,還是老鄉知道老鄉的口味。 告別的時候到了。 中欣怕自己受不了,提了一個包先走了,在大院門口等。

果然,老爺子顫顫巍巍走到小院門口,剛一抬臂做了一個揮手再見的樣子,臉上就變了神色,接著老淚淌了下來。可可和趙歸華只好又返回去慰籍老人。後來,趙歸華伏在老人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些什麼,說到後來,老人竟“噗”地一聲噴出笑來。可可與趙歸華趕緊離去。 路上,中欣和可可問兒子是怎麼把爺爺逗笑的? 兒子說,我給他唱了一首歌。我說,原來給您唱的那首歌,後面還有兩段呢,怕您打我,後面的一直沒敢唱,現在您打不過我了,我唱給您聽聽: 那個駝子去找連長, 那個連長也是駝子, 兩個駝子同病相憐 駝子當了排長。 那個駝子打仗勇敢, 那個繳了一把鋼槍, 瞄準敵人一槍一個, 得了一塊獎章。 中欣和可可聽了差一點笑岔了氣,笑著笑著,中欣的淚水就湧了出來。

可可說,我見爺爺後來還對你說了一句什麼話? 趙歸華學著爺爺的鄂西聲調說,你這個小錘子!老子的獎章勳章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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