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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

那五 邓友梅 4554 2018-03-19
那五回到家,卻跟雲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著忙活幾天。雲奶奶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心是好事。"那五說:" 可我這一身兒亮不出去呀! 想找您拆兌倆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 "雲奶奶說:"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給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 " 說著雲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後從樟木箱中找出幾件香雲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就著煤油燈趕作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得平平整整,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地爬起來試著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雲奶奶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並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雲奶奶已經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確像個極有資財的青年東家,只可惜少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卷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裡顯得稍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有修腳的、點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牙、戲裝照相的。膏藥舖門口擺著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裡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癆七傷。"直到西頭,才看見秫秸牆抹灰,掛著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著半截門簾,一位戴著草帽、白布衫敞著懷的人,手里托個柳條編的小笸蘿,一面掂得里面硬幣嘩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那五心想:" 怎麼,這裡改了賣吃食了?"可那人又接著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嘍......"灰牆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麼"一斗珠""白茉莉",有幾個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我姓那呀,怎麼著,聽玩意還要報戶口......" 那人並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那五爺到!"裡邊就像迴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 ""請咧!" 有兩三個茶房,一塊擁了過來。先請安後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著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著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裡擺著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 靠後邊兒桌空著。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幾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繡金龍的領帶。兩廊和後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剎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台是沒有後台的。台後牆上掛了些"歌舞昇平"、"聲遏青雲"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裝豔抹的女人。台前儘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台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台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 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台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後排衝去,嘴裡喊著:"錢來,錢來! 謝! "台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 "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麼,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鑽到台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台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 "台上坐著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謝! "

賈鳳魁從座上梟梟婷婷走到台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後接上假髮,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 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五爺!"茶房朝那二十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卷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口,拿木板盤托著跑上台喊:"那經理點個岔曲《風雨歸舟》,賞大洋二十塊!"台上台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的說了聲:" 經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地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於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作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二十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里送到台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把給那五塞到手中。 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後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乾淨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來給鳳姑娘捧場!"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裡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也真嚐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二十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 他就在"送"的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 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一百五十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真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酶料。雲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嚐嚐鮮!"雲奶奶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打牌贏的!"

“往後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帳叫人笑話! 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衝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夠多累呀! " 十那五連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乾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十二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 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閒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台,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後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裡醒來,急忙鑽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干二淨。電車也收了。天橋左邊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 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儿。 "山東陽谷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 跐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有跟車的沒有? "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後趕了上來。上面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夫衝那五問: "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 “您往前後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達,不用說碰上黑道兒上的哥們,就是碰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裡說話,可並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 "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什麼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 三輪車夫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餵,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老實坐著!" 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隻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傢伙杵在那五腰上," 再出聲我捅了你!"“哎喲,您......"“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箱板咔咔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鹽白吃了!"這車左拐右拐,三轉兩轉來到一條大牆之下。這裡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 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您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拿刀的說:"少費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脫下來!"那五從裡到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後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現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脫下來!"那五彎腰脫鞋,只覺後腦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現鞋倒在腳上。可天還不亮,赤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的都透心涼了。 慢慢的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 " 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載......"有人一邊說白一邊走了過來,聽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後頭。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白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後慢慢走了過去,那五喊了聲:"先生......"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 怎麼著?那少爺呀?怎麼總不來園子採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麼?雲奶奶老了!"“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麼說的!" 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脫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裡邊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說:" 不行,這一來不光您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麼著,你先在這兒等會,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別亂動。要不叫警察看見說你有傷風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哪兒了?還有警察嗎?" “嗨,您怎麼暈了,這不是先農壇嗎!"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著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就有個掛著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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